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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日:各自的漫长一日(1 / 2)



(1)



这是五年前那场火灾发生后的事。



江间宗史努力从失去家人的悲伤当中振作。



许多不相干的人纷纷谴责这样的他。



发现大家都在谴责着某人,位于再外围的人们更是声势汹涌。谴责罪恶不需要道德良知,毫无顾虑与犹豫的这群人持续痛骂着,朝素昧平生的他扔石头。



那的确是一段艰辛的日子。



但宗史咬牙撑住了。



周遭的亲友守护了宗史。朋友与恋人都待在身边,为他张开保护伞,与他一同受到众人谴责,撑过这波看似无止无尽的攻击。然后──



……没错,宗史又错了。



他确实撑得住,却并非所有人都能像他一样持续承受下去。



无论是遭辱骂也好、被扔石头也罢,在那段时日里,朋友们的心神都渐渐耗竭,特别是他的恋人显然已衰弱不堪,形销骨立,但凡明眼人都看得她已接近极限。而宗史甚至觉得她会被逼上绝路。



我们分手吧。看不下去的宗史说。



『尽管我并不是想跟小宗学长一样成为正义的一方……』



但她充耳不闻。



『既然小宗学长还在奋斗着,那我绝对要和学长站在一起。』



她如此主张,毫不让步。



明明那时放弃他的话就好了。



或是背叛他也行。



信赖及亲爱连系着宗史与女孩,紧密不离。



既然如此──宗史下定决心。



要是她与他们不放开这条救命绳索,他就自己斩断它。



坠入谷底的有他一个人就够了。



宗史并非想怪罪到她身上。



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全是他咎由自取。



再也不想重新经历这样的感受了,如此强烈企盼的他于是割舍一切,抛弃作为江间宗史被培育长大的二十一年,在接下来的人生里选择独自活下去。



不想再被谁珍视,或是珍视着谁了。他将这份彷佛诅咒的决心铭刻在自己身上,决定了生存的方式。



这是五年前那场火灾事故的后话始末。







芳贺峰市的沿海地带,有着各式各样的观光景点。



如果想前往这些景点巡礼,导览手册上规划了一条以年轻人为客群的王道约会路线。穿越纯白而眩目的步道,以及飘散着海潮味的餐厅街后,有个祥和的海角喷水公园。



悲哀的现实是,这条王道约会路线不怎么受到观光客青睐。该怎么说呢?太平凡无奇了。若问「会不会想专程造访芳贺峰,来个双人散步行程?」往往会得到「有那个钱和时间的话会去其他地方」的答案。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而令人忧喜参半的另一个现实是,这条王道约会路线对当地的年轻人来说算是相当方便,逛起来很轻松,气氛也还算不错,相较远行所花费的金额又很低。简直是太棒了。



因此,五年前,他们也常来到这里。



因此,这五年里,他一次都没有接近过这里。



江间宗史独自沐浴在晨光下,走在沿海的步道上。



蝉鸣喧嚣。



芳贺峰市是个沿海城镇,同时有着平缓的丘陵,市区内几乎所有地方都能俯瞰湛蓝大海。明明身处看得到海的城镇,他却一直与海保持着距离。



这里有着多如山高的回忆。



眩目耀眼,而且属于他所失去的时光。



既然失去的东西再也拿不回来,那就最好彻底遗忘;如果做不到,至少也该保持距离──他之前是这样认为的,因此尽量不靠近。



而实际站在这里,宗史更觉得当时的判断是正确的。浓烈的海潮气味、平稳的海浪声、朝阳下波光粼粼的海面、远方飞着不知名的鸟群。拉回视线的话,则会看见铺满白色石板的地面搭建着金属栅栏,上头有着禁止游泳的斑驳标志、标示「前方有餐厅」的招牌,以及贴在招牌上的速食店传单。若将目光稍微放得远一点,能望见设置在步道出口的拱门,还有高挂其上的「创造光明的城市」广告标语。



大清早人烟稀少,只有奋力慢跑的人和带狗出来散步的附近居民而已。



待在这里相当痛苦。



因为所有事物看起来都与从前如出一辙。因为改变的只有自己。因为失去的事实再度被粗暴地摆在眼前──在在都让他的心变得无比沉重。



「…………」



宗史有些感恩。



他现在之所以会待在这里的理由大致有二。



其一是,他希望回想起这份痛苦。



昨晚他拒绝了阿尔吉侬。尽管她向往人类所说的「爱」之类的存在,想触碰,甚至想得到它,宗史却以强制而暴力的手段当面否定了她。



照理说明明还有其他可以采取的方法,好比说冷静地否定她一时冲动的情感,再晓以大义。逻辑上而言应该这样做才对。



然而同时他也觉得这么做未免太不切实际。



毕竟昨晚当下,他差点就要接受阿尔吉侬了。



是因为觉得她本来就不是人类,抑或是因为那副躯体是沙希未的?在这些念头常驻心中的情况下,宗史对阿尔吉侬这个人产生了好感。



因模仿人类而生,向往人类,不断学习人类,然后希望成为人类。要是如此勇敢的怪物所怀抱的愿望能实现就好了,他不由这么想着。



想为这家伙做些什么,宗史开始思考起这样的事。



「……可恶!」



他命令自己不准希望。



他制止自己不准企盼。



痛楚在此处随着回忆涌现,协助宗史克制自己。



他不能再有想帮助或支持他人的念头了,做这些事到头来只会产生痛苦。倘若只是独自怀抱这些伤痛,无论如何他都撑得住,然而强迫无法承受的人们同样坚强,绝对是错的。



为了这样告诉自己,宗史深深地沉浸在遍及此地而充满荆棘的回忆当中。他走在怀念的道路上、到怀念的自动贩卖机买了罐咖啡、坐在怀念的长椅上。正当他拉开拉环,准备要喝上一口时──



「咦?」



在他的背后──



传来了像是发现奇怪东西的女性声音。



──不会吧……



他嘴唇扭曲,慢慢地回过头去。



只见一名带着黑色中型犬的女性站在那里。



「……小……宗?」



女性看似无法置信地睁大双眼。



怀念的声音、怀念的面容。虽然印象在过了五年后多少有些变了,但宗史既不会认错,也不会听错。



直至五年前的那起事件发生为止,江间宗史都只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大学生,有着父母、哥哥、朋友,以及小他一岁的恋人。尽管如今那段时光已遥不可及,这些人们却确实存在过。



「高阶?」



高阶泉子──他叫着存在于记忆当中的名字。



「果然……是小宗呢。」



她带着彷佛又哭又笑的复杂神情,如此说道。



握在手上的牵绳稍微放松了些。



「好久不──」



重逢的话语已到嘴边,她的身体却突然大幅度地往前倾倒。



拜尔莱因身为高阶家的一分子,是只活力充沛、好奇心相当旺盛的中型犬,品种则是德国品特犬(German Pinscher),喜欢的东西是肉干和每天早上的散步,兴趣则是尽全力扑向初次见面的人。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宛如要吹散这个场面的所有哀伤,拜尔莱因猛然飞扑而来,撞倒眼前的人类,然后倾全力疯狂舔着宗史的脸。



喝到一半的罐装咖啡被甩到石板路上,理应有些苦涩的内容物洒得到处都是。



到狗冷静下来为止花了几分钟。



宗史重新坐上长椅,高阶泉子坐在他的身旁。



「……………………」



总觉得尴尬不已。



对方是五年前的恋人。



亦即五年前曾在这条约会路线共度美好时光的另一人。



不经意与她重逢已经够糟了。该说什么好?该展现什么表情好?宗史完全没了主意。来到这里的他,被拜尔莱因这只狗搞得一身狼狈,脑袋里一片空白。



而拜尔莱因却露出一副「我做到了」的满足模样,坐在两人脚边不动。



「那、那个……」



泉子起了话头。



「好久不见。你看起来……好像不怎么好,但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啊,原来如此。



她对自己是怀着这种程度的担忧啊。宗史心想。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江间宗史在五年前的那起事件后对所有人不告而别,消失在他曾活过的表面社会,就算泉子认为自己死了也不奇怪。



「好久不见……呃……」



宗史犹豫着该如何开口。



事实上,他对泉子后来的情况稍有耳闻,知道恢复健康的她似乎在生活上重新振作。但反过来说,他所知道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因此,像这样亲眼见到她本人,让他放下心来。



她的气色不错,看起来也笑得很开心。



对宗史而言,光是这点就是个非常值得高兴的事实。



他无论如何都想将这份心情传达给对方,脑袋拼命地转着。



「──你胖了吧?」



选择的词汇却大错特错。



「给我等等!」



她看来十分生气。



呜吼!脚边的拜尔莱因低吼着。



(2)



筱木孝太郎是某政治家的第三个儿子。



他做起事来多半得心应手,不费吹灰之力费力就能完成,也不缺钱,一旦搬出父母的名字,大部分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只要看起来过得很快活,主动贴近的朋友要多少有多少。



一个人过着这样的人生,自然会轻易地成了败子。高中毕业时的他,怎么看都已经是个「轻视世间的臭小子」。



意外的是世道有好好地运行着,而臭小子有臭小子应得的报应。总是理所当然地陷害别人的他,也理所当然地被人陷害,失去了许多东西──他被赶出家门,被所有自称朋友的人给抛弃,被敌人追杀,宛如成了在街上徘徊的野狗。



啊,这下完了。孝太郎如此想着,蜷缩在夜晚的巷弄里,甚至做好了死亡的觉悟。或许他的心也崩溃了吧,比起哭泣反而先笑了出来。跟他之前所想的一样,嘿嘿的笑声怎样都停不下来。



一名男子出现在这样的他眼前。



孝太郎认识这个男人,是自己过去曾半好玩地毁掉的其中一人。而对方理应也认识孝太郎。



倘若对方憎恨着自己,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孝太郎如此心想。即使如此──



「请救救我。」



他仍恳求着眼前的男人。



他知道自己根本没有资格、对方没道理接受他的恳求、我行我素也该有个限度,这样的恳求也未免太难看了──尽管理解这些,他依旧无法不这么做。



男人面无表情地望着这样的孝太郎片刻后──



「走这边。」



他自言自语般地如此表示,转身就走。



「为了应付这种情况,还是要时时备着庇护所比较妥当。亡羊补牢为时已晚,虽然我也是最近才察觉这点。」



意料外的事态发展,让孝太郎呆愣地看着男人的背影。



「你不来吗?」



被这么一问,他慌忙跑了过去。



自此,过了将近五年的时光──他就像是要不断地追逐着那个背影般,活了下来。







会被发现纯属偶然。



去看看那两人的情况吧──筱木孝太郎往老地方的庇护所走去。接着,他站在公寓入口,不经意地抬头一看。



屋顶映入他的眼帘。



在那里,他撞见了理应不该见到的一幕。



「……喂喂喂?」



为什么?孝太郎动摇地想着,怀疑该不会是自己看错了吧?他揉了揉眼,重新确认了好几次,但结果全是白费工夫。



「发生什么事了啊,江间先生?」



尽管对方并不在场,孝太郎依旧这么问着,随即跑了上去。这年头的公寓多半都禁止人们上屋顶,而这里也不例外。不过说是禁止,却也并非无路可走,有延伸至屋顶的逃生梯,铁门不知为何没有上锁。



呼!



推开门的瞬间,迎面而来的风势无情地吹乱了孝太郎的浏海。被这么大量的空气给冲击,反倒让人呼吸一窒。



他反射性地闭上眼,然后慢慢睁开。



随后便望见了那幅光景。



风吹拂着。



纯白的阳光下,亚麻色发丝缓缓飘动。



彷佛电影里的一幕,孝太郎心想。



此情此景的现实感就是如此微弱。



宛如曝晒在夏日艳阳下的精致冰雕。以手碰触也好,甚至只是将视线瞥开一秒也罢,搞不好就会消失无踪──就连这样的妄想都理所当然地浮现了。



「……还以为是谁,原来是孝太郎啊。」



女孩注意到他。



被风包围而散发着梦幻气息的她,轻松自在地向他搭话。



「怎么了?你看起来……一脸焦急?」



我是很焦急没错啊!孝太郎差点就要向她抗议了。



「这里禁止进入喔。」



取而代之说出口的,是常识性的指责。



「是那样吗?」



「没错。你瞧,要是掉下去很危险吧?」



阿尔吉侬重新环顾四周。这是个面积与这栋公寓差不多,毫无情趣可言的空间,想必几乎从未打扫过吧,积着一层薄薄沙尘与不知道是什么的垃圾。防坠用的铁栏杆比阿尔吉侬的腰部稍微再高一点,尽管老旧却似乎仍算稳固。



「看起来有防止坠落的措施喔?」



那是当然的。



「……即使如此,要是想的话还是能掉下去呢。」



阿尔吉侬看似稍作思考,随即恍然大悟般地发出「啊……」的声音,表情有些阴郁地与铁栏杆拉开距离。



真厉害啊,孝太郎心想。



人的死亡并非仅限于意外事故,更有人难以自拔地受到在眼前忽隐忽现的死亡吸引。他认为这种事很难以言语清楚传达,然而几乎没听见说明的她却正确地掌握了话中重点。



几天前初遇这个「生物」之际,孝太郎对她的印象是纯真的小动物。



感觉她正以惊人的速度成长着。小动物在一个晚上成了稚子,稚子在一个晚上成了少女。而此时此刻,曾经彷佛少女的存在──



……出现在他眼前的,究竟是什么?



「之前宗史要我不准出这栋建筑物,是希望我保命吧?我是这么想的。」



感觉隐约有些不满地说着的她,看起来与几天前的她几乎没两样就是了。



「那你为什么又会在这里?」



孝太郎问道。



「……如你所见,我正在看着人。」



「从这里看?」



「看得……很清楚。」



看似觉得阳光刺眼而眯起眼睛的阿尔吉侬说。



「只是这样看着──就会觉得所谓的人实在是坚强的生物。」



若是从她以外的任何人口中听到这种话,应该只会让人觉得「有那么夸张吗」而一笑置之吧?想必也会有人吐槽:「说得事不关己,但你不也是人类吗?」然而阿尔吉侬是孝太郎所知,眼下这世上唯一能站在外侧立场评价人类的物种。



「脑,还有情感,这种东西是违反规则(作弊)的。即使保持了个体的独立性,也能形成如此庞大的群体,是任何怪物都无法胜过的无敌浪潮。」



她朝街道猛然伸出大大张开的手掌。



随后紧握。



看起来像是想抓住什么,不过实际上收握手指当中的只有虚无。



「而人类甚至也因为这份坚强而自讨苦吃。就算隔着一片玻璃望去,这份痛苦依旧令人眩目不已。」



阿尔吉侬落寞地说着,张开紧握的手。



「……虽然我不是很懂,意思是你有烦恼吗?」



「烦恼……啊……」



她闭上眼思考了片刻,随后再度睁开。



「的确呢,或许正是这么一回事。」



「要找人商量的话我可以奉陪喔。没问题的,别看我这样,口风可是意外地紧呢。如果是没办法向江间先生说的事,我会保密……」



话说到这里,孝太郎总算发觉了。



由于阿尔吉侬跑来这种地方,让他的脑袋陷入一片混乱,是以这么晚才注意到──她的监护人江间宗史在哪?



「该说是烦恼?理不出如何达成目标的头绪?或是不知道该如何看待已经失败的事实才对?」



「怎么觉得有点复杂?」



「要说复杂……也许是满复杂的吧。」



「那我们到楼下去聊吧。这里视野太好了,搞不好会被敌人发现。」



孝太郎转了个身,准备走向楼梯。阿尔吉侬朝着他的背影说:



「我色诱了宗史。」



闻言,他双膝一软。



彻底地跌了个大跤。



膝盖和手肘整个撞上了有点脏的地面。



「………………………………咦?」



一面感觉自己的嘴唇正抽搐着,孝太郎缓缓地回过头。



「你刚刚说什么?」







孝太郎听说了。



阿尔吉侬昨晚企图霸王硬上弓,宗史在拒绝她之后激动地夺门而出。



咦咦咦咦咦咦?真假?真的假的?



「真的。」



她一脸认真地点点头。



若以旁观者角度而言,倒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先跳过各种事不论,纯粹就情境来分析,年轻男女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会演变成那样的发展嘛……可说是再自然不过。



但是……



「呃~~意思是小侬也有那种……该说是欲望还是本能之类的吗?」



「如果你指的是性欲,我当然有这方面的知识。」



「不,我不是指这个……」



「我也将沙希未体内生而为人的冲动全传达给他了,好比说想吃饭、感觉困了之类的。」



「喔,说起来你睡得挺多的嘛……」



在508号房──那间主人不在的屋里,隔着桌子相对而坐的两人交谈着。



「所以……你是在同居时寂寞难耐,于是对江间先生的肉体魅力产生兴趣吗?」



「你在说什么?」



她露出百分之百纯正、毫无添加物的困惑表情。



「还问我说什么?你不是邀他做那档事吗?」



「我想要的是……爱。」



「嗯嗯嗯?」



孝太郎总觉得开始听不懂了。



「我看了各式各样的电影和影集,即使同住的理由与爱情无关,故事里的男女最后仍建立了近似爱情的关系,这样的发展既能让观众一目了然,也能确立双方珍视着彼此的理由。一个人之所以为了另一个人采取行动,全是因为爱──这样的发展是很自然的吧?」



「啊……你说的爱是那种……原来是这样……」



孝太郎看似理解,却又似乎并非如此。



「那些都是虚构而背离现实的内容──要这样撇清或许很简单,但在沙希未所知的范围内,说到一个人为了另一个人采取行动,最常提及的冲动其实是爱与恨,因此我……想追求那个。」



也就是说……



这孩子,阿尔吉侬──宛如小动物、稚子、少女,以及与前述三者相距甚远的某种存在──其实……



「我想珍惜宗史,也想被宗史珍惜。」



尽管完全搞错了事情的顺序……



但她是纯粹而真心地喜欢着那个男人的。



「这副躯体是沙希未的,就算不说,宗史也会珍惜这副身体,却也仅止于此。等到事情结束以后,他便会默默离去,甚至再也不会接近沙希未吧。」



「我想也是~~」



这番理解想必是对的。孝太郎心想。



江间宗史的确就是这种人。



「然而我……不希望那样。我想,如果能培养爱情,不就能避免这种事情在将来发生吗?」



「这样啊~~」



这孩子果然不是人类吧,所以她越是拼命地想以逻辑解释,就越显得不像人类。



换句话说,她正是如此拼命。



拼命地喜欢着他──结论就是这样。



「抱歉,我没办法说得很精准……」



「呃,嗯,我应该懂了,应该啦。」



「是吗?那太好──」



一切都来得过于突然。



直到方才还能正常说话的阿尔吉侬,突然全身乏力,连坐在椅子上都没办法,就这样跌落在地。



「喂、喂!」



孝太郎踢翻椅子,站了起来。



他绕过桌子,先是看了阿尔吉侬的脸色、摸了摸体温,接着确认她的脉搏。



「……喂,你这……」



据说四天前她首度被带到这间房时发了高烧。尽管孝太郎当时并未目睹,但他先是怀疑该不会又发生了一样的事吧。



不过并非如此。



即使是外行人也能一目了然,她的体温过低、脉搏太弱,而且──他现在才发现她以妆容遮掩的──脸色极差无比。



「这是……怎么回事?」



「别……担心,沙希未……没事喔。」



「即使你这么说,但小沙希未的身体都变成这样……」



这么说着的孝太郎突然意识到──



阿尔吉侬明显越来越衰弱,那副肉体原本的主人真仓沙希未却平安无事。两者看似矛盾,然而并非如此。



「时间……就要到了。」



一旦合而为一的两者分离为二,共生之时告终,她们就会回到各自的命运轨道上了吧。



「为什么……这么快?」



阿尔吉侬对呻吟着的孝太郎露出暧昧的微笑。



「拜托你,对宗史保密。」



「……那样好吗,小侬?」



「当然。」



见她以澄净的表情点了点头,孝太郎再也无话可说……



不──



「我想──用不着着急喔。」



要找人商量的话我可以奉陪喔──方才他才这么说过。



他只是不经思考地讲出徒具其表的话语罢了。但既然对方都将如此巨大的「烦恼」放在他眼前,总觉得非得面对它不可。



「无论爱情还是羁绊这类的存在,本来就应该需要耗费时间培养。双方都有那个意思而非一厢情愿的话,便能更进一步。虽然这世上也有那种一拍即合的案例啦,然而你们两个都不是那型的吧。」



孝太郎对于自己说出口的这番话多么残酷有所自觉。



但总比逃避提出建言来得好。没错,他这样告诉自己。



「珍惜着这段逐渐累积的时光就好。即使最终无法抵达你所期望的那种爱情,只要珍惜朝着那个方向所前进的一分一秒……」



「这样……啊。」



阿尔吉侬点点头。



「要是还有机会……我会这么做的。谢谢你的……建议。」



她无比坦率地接受了他所说的话。



啊──这样不行。



孝太郎厌烦地仰头望向天花板。



这样不行啊,这两人。



他们正深陷于无法自力脱困的死胡同当中。







「…………」



他走出庇护所。



走出公寓。



「虽然本来不想用这招的……」



他掏出智慧型手机,拨了个通讯录上的号码。



答铃声响了六次后,电话接通了。



「啊……小仲田吗?是我啦。不,这才不是诈骗呢,我说真的。」



他边走边讲着电话。



语气开朗而轻佻。



神情却与之毫不相符地一脸认真。



「嗯,对。是说啊,我还是想继续前天提到的那件事。没错没错,就是那样。哎呀,我设陷阱给你跳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没关系没关系,你就当作是搭上了铁达尼号吧──」



(3)



要说是晨间散步也未免太久的时间逐渐流逝。



他们闲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



话题主要围绕在共同朋友于事件后的情况。有几个人为宗史的消失感到消沉,同样与泉子断绝了往来,却也有人情绪激动地表示「绝不让同样的事再度发生」,将人生跑道转往司法与资讯领域。



「……这样啊。」



一如既往地,他的调查仅止于知道他们都平安地活着,对于往后的人生则选择避而不见,因此这些他全部都是第一次听到。



「还有啊……还有一件事,该说是要跟你报告吗?」



泉子腼腆地说。



「前一阵子,我被小宗学长不认识的一个学弟求婚了。」



她一边比了个小小的胜利手势。



「哦?你接受了吗?」



「嗯~~算是积极考虑中吧。」



宗史对于自己毫无动摇这点感到吃惊。他纯粹只觉得那是个可喜可贺的消息,坦率地想要祝福对方。



「他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呢。要是我没有好好守着他,感觉说不定会崩溃吧。」



「什么啊,原来你喜欢那种类型的?」



「不,并没有喔。不过或许那种男生比较适合我吧。」



她云淡风轻地诉说着理应沉重的话语。



「我啊,每天早上都和拜尔莱因一起到这里散步。尽管会被迫想起过去的种种,却也代表这里有着重要的回忆。而且呢,我有时也会心想,说不定──」



说不定什么?



不用说也知道,她是指说不定会意外碰见和她一样,想追寻回忆的某人。



对宗史而言,这次重逢是奇迹般的偶然。他为了惩罚自己而来到这里,却不期然遇上熟悉的面孔,就只是这样,但对泉子来说似乎并非如此,她日复一日地企盼着,总算在今天如愿以偿。



──他重新感受到她的坚强。



因为坚强,所以脆弱。



「小宗学长身边啊──」



她突然刻意咳了一声。



「现在江间学长身边……有谁在吗?」



突然在问些什么啊──宗史无法这样反问。他很清楚对方要问什么。



正是因为清楚对方要问什么,才让他清楚地意识到,尽管相隔五年使各自的人生有了剧烈改变,他们却依旧能在这种小事上心意相通。



「我觉得那种需要花费许多心力关照的孩子,比较适合学长喔。」



泉子既欣喜且雀跃,同时带着一丝落寞地说着。



「毕竟学长对于自己的事太能忍了,要是有个不照顾不行的对象在身边,该说会比较稳定吗?总之那种会接连麻烦你又很会撒娇的类型,应该跟你比较合。这是我的经验谈,你怎么说呀?」



没什么好说的。



「我没什么头绪呢。」



「是~~吗?」



泉子看似觉得无趣地噘起嘴。



「那么,要是能遇到这样的人就好了。到了那时,学长要好好珍惜对方喔。」



脚边的拜尔莱因先是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接着像是觉得「想要开始走动」而起身甩了甩身体。







──要好好珍惜对方喔。



即使听到泉子那么说,宗史实际上也只觉得困扰。



毕竟他都想放弃阿尔吉侬了。



之所以会来到沿海地带,有一半也是这个缘故。



并非想整理纷乱的思绪,而是希望让自己更加心烦意乱,无暇思考多余的事──这样的目的却以意料外的形式达成了。眼下江间宗史的心的确是乱七八糟的。



一点认真思考的心情都没有。



他走了片刻。



倒也不是要呼应「有光的地方就有影」这句话,然而一旦稍微远离阳光普照的沿岸地区,充满浓厚阴影的街道便确实地延伸开来。好比说距离观光客集中的主要街道不过几公尺之处,就都是些人烟稀少的偏僻巷弄。



宗史发现了一个没人的小型吸菸区,走了过去。



但他不是要吸菸,只是在寻找能驻足而不显突兀的地方,偶然映入眼帘的便是那里。因此在停下脚步后的十几秒里,他也没什么可做的事。他拿出手机,随手点阅着网路新闻。



杂沓的脚步声逐渐接近。



宗史抬起头,先是望见了似乎来者不善的三名年轻人,正隔着几步之遥盯着他。其中一人将智慧型手机凑向耳朵,看起来应该是在与谁通话吧。



「怎么了?」



宗史朝他们开口。



「啊~~那里是吸菸区外喔,想抽菸的话还是过来这边比较好。」



尽管他戏谑地说着,对方却没有回应,只是为了恫吓他似的直望着他。



「咦……真的吗?」



讲着电话的男人显得有些吃惊。



「是……我、我知道了。当然……」



畏惧般地向电话另一端鞠了个躬后,他朝宗史走了过来。喔?宗史暗忖。



「换你讲吧。」



男人递出智慧型手机。



宗史耸了耸肩,接过手机。



『嗨~~帅哥。初次见面,有需要来个自我介绍吗?」



手机里传出一个听起来心情很好的中年男子声音。



「……虽然我也不讨厌闹剧,却不喜欢浪费力气。我还真没想过会和你本人说上话呢,梧桐先生。」



「不错呢,你的反应感觉很敏捷啊。」



宗史听见对方敲着膝盖。



『我身边都没有能这么帅气地交谈的家伙呢。哎呀,真让人开心,下次要不要去喝一杯?』



「这邀约真吸引人。但我刚刚也说了,我不喜欢浪费力气,只想就事论事。」



『还真冷淡啊。』



哼。梧桐嗤之以鼻。



『你的事没问题吗?一早上就特地来引诱我家的年轻人,代表有什么想说的吧?』



「因为情况似乎变得比想像中更复杂,我只是想和他们说说话而已。只要能弄清楚你的目的就够让人感激了。」



宗史坦白说道。



电话那端传来了『喔~~』的冷淡反应。



『那么嘛,换我说了。把「老鼠」给交出来。』



「嗯?」



宗史挑起眉毛。



对方的要求与他原先预想的有所出入。



「……你说的『老鼠』,指的是『高尔•娲达耶』细胞吗?」



『啊~~就是那个,什么高尔的。是个虚浮夸大的麦高芬(注:McGuffin。为电影用语,意指能推展剧情的人事物)呢。』



「你不是因为不能让研究大楼的资料泄漏,而在追捕我和小沙希未吗?怎么会变成像是东西已经在我手上了?」



『情况有变喽!你本人的优先顺序降级了,只要交出东西我就会放过你,不满意的话也可以给钱。』



宗史想了一下,咬牙说道。



「你方才说了『你本人』吧?对象只有我吗?」



『没错。』



「代表你不打算放过小沙希未。」



『正是。』



「你知道了多少?」



『至少到那部分都已经掌握喽。』



啊──原来如此。



尽管梧桐的行事作风相当胡来,但并非傻子,说出口的乍听像是玩笑话,却处处都在测试对手。而对方在互动的过程当中掌握了什么,想些什么,又会讲出什么,他全在分析。



(这家伙知道「高尔•娲达耶」在小沙希未体内扎根的事。「高尔•娲达耶」的研究正遭遇瓶颈,目前的小沙希未等于是重要的人体实验样本。而比起销毁过去的研究资料,他却要求交出她。也就是说──)



梧桐背叛了雇主。



宗史归纳出这番结论。



那栋研究大楼本来之所以会被烧毁,是因为公司内部有人不想看到神秘肉片「高尔•娲达耶」的研究就要开花结果。自私的内部斗争引燃大火,夺走包括沙希未父亲在内的无数人命。



而下手的犯人却轻易地转变了立场。



『话说我看到刚才那女的喽。听说是你的前女友吧?可别小看我喔。』



炽热的火花在宗史的脑中迸散。



『不希望让她看见世间的丑恶面,能够幸福地活下去──应该是那种对象吧?』



「对事件外的人出手,我想应该不是你的作风才对。」



『哎呀~~这只是闲聊啦,可不是要威胁你喔。不过事件的范围究竟有多大?有谁牵涉其中?又是由谁决定呢?』



啊,该死。



对方的手段比他所想的还要狠毒。



『哎,总之我想讲的就是这些,也没有要你立刻做出决定。深思熟虑后再决定就行了,对吧──』



梧桐思考似的停顿了一会儿。



『──在太阳下山以前回覆就行,我至少还能等到那时候。』



(4)



事态一如宗史预期地动了起来。



让梧桐的手下发现,打探出有关目前的详细情报,这部分成功了。他甚至还直接与梧桐对话,可说是意外的成果。



然而除此之外,都不在他的预料当中。



梧桐理应单方面站在猎捕他们的立场,却提出交涉要求和宗史合作,为此还亮出一张牌──他的旧识高阶泉子。事已至此,连他至今的迂回战术那招都给封住了。



事态既然动了起来,便无法停止。而为了不至于被抛下,他非得加快进展的速度不可。



暂且甩掉了对方形式上的尾随。



宗史返回庇护所。



(……可恶!)



门前──



他想起临别前所见到的阿尔吉侬。那家伙理应不擅长像人类那样表达情感,却仍显而易见地流露出绝望与悔悟的表情。



那时的自己是什么样的脸色呢?他想不起来。



而现在又该挂着什么样的面容才好?他毫无头绪。



即使如此,他也不可能像这样永远呆站在这边。宗史一扫犹豫,拉开门。



有风──



窗户似乎大敞着,因为门打开了而让空气得以对流。凉爽的空气聚集成团,拨乱了宗史的浏海,接着掠过他的背后。



有张白色桌子。



上面放着一个金鱼缸。两只金鱼正轻盈地游着。



有个女人正趴伏在桌上睡着。被风卷起的亚麻色头发,像金鱼的尾鳍般缓缓地落在她的背上。



「……嗯。」



阿尔吉侬被吵醒了。



她茫然地抬起脸望向宗史,目光聚焦。



「……宗史。」



「你在……做什么?」



他不禁如此问她。



「啊,我在看这些孩子们。」



她的视线转向金鱼缸内。



「像是它们似乎很幸福地游着,以及从玻璃缸里,它们又是怎么看我们的呢?我思考了……诸如此类的事。」



「还真哲学啊。」



「没有到那种程度啦,只是一种真实感、共鸣,还有……嫉妒。」



她轻轻伸展身体。



「啊──已经中午了。午餐要吃什么?你吃过了吗?还没的话,我想做点什么──」



她边说边起身。



究竟是因为逆光,还是她的举止造成的?那身影看似就要溶解在光中。宗史轻轻揉着自己的眼睛。那当然只是错觉,当他再次睁开眼时,一如往常的阿尔吉侬正拿着围裙,走向厨房。



明明宗史应该有很多话想说、想问清楚,但现在他选择将这些全咽下肚。恐怕阿尔吉侬也和他想着同样的事吧。



桌上有着荷包蛋。



再来还有面包和沙拉。是差不多两天前就见过的菜色。



但也有不同之处。这次桌上一开始就准备着各种佐料:盐巴、胡椒、酱油、番茄酱、美乃滋、混合味噌、柚子醋,甚至不知为何连鲜奶油之类的东西也出现了。



而且还准备了便条纸与原子笔。



「我想尝试各种调味看看。」



这是阿尔吉侬的说法。



「我想在还是我的时候,把时间用在寻找自己喜欢的东西上。」



「这样啊……」



哎,反正也不是什么对身体有害的东西,就随她去吧。宗史心想。



阿尔吉侬在蛋白边缘一点一点地挤了各种调味料改变味道,接着送进口中,然后在便条纸上写了些什么。



他茫然地看着她持续进行这样的琐碎工作。



「宗史?」



「啊,没事。」



宗史回过神来,将手伸向自己的盘子。



难得准备得这么齐全,他在蛋上撒了少许胡椒。



面包烤得还不够、荷包蛋稍微有点焦,但是和上次比起来稍有进步。这么一来,下次就再也不会失败了吧。



「唔……」



阿尔吉侬散发看似认真的氛围深思着。她对味噌和柚子醋的组合似乎颇有想法,一脸严肃地咀嚼。



「有些事……我想先说在前头。」



阿尔吉侬边吃边说。



「我……最喜欢……你们了。」



「……啥?」



「我喜欢沙希未,也喜欢宗史。」



她突然在说些什么啊?



不,并非突然,阿尔吉侬想必一直在诉说着这件事。她并未拥有将这份心绪转化为言语的技巧,只好笨拙地而不得体地展现自己的态度。



「这让我非常开心……因为……可以对某个人产生好感,是拥有心的人的特权吧?我有着心。说不定这种感受只是错觉,或是幻想。然而……光是这样相信着,我就──」



很幸福,阿尔吉侬说道。



「……这样啊。」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的宗史,只能冷淡地附和她的话。



「没错。」



阿尔吉侬看似高兴地点了点头。



就连饭后──



「我作了个自私的梦。」



「这样啊。」



他们也状似亲昵,宛如梦境般地交谈着。



「我思考了自己是正常地以人类的身分诞生的话,会获得什么呢?然后妄想那或许会是即使从现在开始,也无法得到的东西吧。」



「这样啊。」



「然后……我伸出了手。明明知道这是……不被允许的。」



「这样啊。」



轻飘飘地,金鱼缸内漂着细小的泡泡。



两人守望着它。



「──倘若你有意愿伸手,也能抓住其他东西吧。」



「是那样吗?」



「我没办法保证,但不是值得一试吗?」



「是吗……嗯,说不定……是那样呢。」



阿尔吉侬慎重地听着宗史说出的肤浅话语,将它放在心里。



这段时光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



宗史站了起来,穿上自衣柜拿出来的上衣。尽管乍看之下是件市售成衣,内侧却织入了具高防砍功能的纤维。眼下他已经尽可能全副武装了,虽然可以的话他想穿上更多装备,然而在逃亡生活中无法运用平常的供应管道,是以无法如愿。



「你要走了吗?」



阿尔吉侬朝着他的背问道。



「嗯,我要走了。」



宗史如此回答。



「最好不要问你要去哪里吗?」



「是啊。就算问了,我也不能回答。」



好比说要去迎战之类的。



这也不像自己会做的事。宗史心想,毕竟是个恶劣的笑话,他没把握能一脸正经地说出来。



──因此,取而代之地……



「我宣示过要从你手中夺回小沙希未吧。」



「嗯?……嗯,没错。」



「也承诺过当你从她的体内出来时,会协助你找下一个身体。」



「啊,那个……」



「所以听好了──」



宗史吸了一口气。



「你不准擅自消失喔。」



单方面地提出要求。



「不管是你的剩余时间,还是要追杀你的人,这种麻烦事属于我的管辖范围,由我来处理就好。因此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在这里看出家庭喜剧之类的打发时间吧。」



宗史头也不回地离开房间,反手关上门。



随后在几秒钟内动弹不得。



受到阳光炙烤的大地滚烫不已。



笼罩大地的蒸溽空气炎热万分。



毫不留情的持续蝉鸣吵嚷不休。接着──



「出发吧。」



梧桐说过他会等到太阳下山以前,剩余时间最久也只到那时。该做的事很多,必须尽力想出对抗梧桐的手段,以及从那些家伙手里保护许多事物的方法。



若要更进一步地奢望自己得以逃出生天,或是平安回到这间房里,增加的难度光想就让他头昏脑胀。



但他也不认为自己做不到。即使江间宗史对自己的评价并不算高,却仍能客观地做出如此的判断,因此──



(尽己所能就好。)



他如此告诉自己,迈步向前。







门关上了。



宗史的气息渐渐远去。



房间里留着一个人。



「呵……呵呵……」



阿尔吉侬轻轻笑着。



「不准擅自消失啊……」



她呢喃着。



到这个地步已经是极限了。



阿尔吉侬摔倒在地。



她已经站不起来了。



她打算切断阿尔吉侬的意识与真仓沙希未躯体之间的联系,想结束这副身体受阿尔吉侬支配的时间。



(插图020)



「味噌的味道……意外地还不坏……呢……」



趴在地上的她无力地微笑着。



像人一样喜欢什么;像人一样到最后都能持续增加自己喜欢的事物──她贯彻了自己所求的生存方式直至最后一刻。只要把这件事情视为一种幸福,似乎就能满足了。



要说她有什么欲求,就是希望宗史能喜欢自己……但她明白那是强人所难。他与自己(阿尔吉侬)的故事还没进展到那个地步就要告终。倘若是一般的故事,在结束后的未来里或许还留有一丝可能,他们的情况却连那样的机会都没有。



「……让你久等了,沙希未。我现在……就把和你借了那么久的身体还给你……」



阿尔吉侬呢喃着,拾起了原子笔。



(5)



有个词汇叫商业间谍。



词汇本身并非职业,而是意指从事某类行动。简单来说,在台面下打击敌对组织,并牵扯到自身利益的这类活动,通称为此。



是以宗史并不认为自己是一名间谍。尽管他具备从事间谍行动所需的一些技术,偶尔也会接到这类请托,但自己只是单纯的民间人士。他如此认为。



因为是个民间人士,无法使用太过特殊的战斗方式。他能做的,不过是低调而确实地操弄着一条又一条的情报线索罢了。



「──原本躲在梧桐背后的,是谷津野的专务派──」



能运用的时间很少,人手也只有自己,如此一来得以使用的战术便有限。



当中最具代表性的果然还是电子掠夺吧。



宗史将带出来的笔记型电脑连上公共Wi-Fi,骇入无数台在附近使用同样Wi-Fi的智慧型手机,使其成了伪装存取的跳板,这种做法说起来就是在做坏事之前先混入人群里。尽管既不高级也不高尚,但作为赶上时限的迷彩来说够了。



这年头事先防范电子攻击的日本企业并不多,是抗拒编列预算?或是对于该采取什么措施一无所知而毫无防备?总之情况几乎都是落在这两类吧。



而谷津野看来也不例外。



(哎……毕竟公司里有着比起强化保全,更想扯敌对派系后腿的风气嘛……)



宗史回想起事件的开端──自己被叫到那栋研究大楼时所发生的事。



他发现一名外勤人员正从咖啡厅存取公司内部网路,确认着电子邮件。正当对方准备登出之际,他盗取了对方的存取权限,当下宗史手上的笔记型电脑就开始伪装成业务三课主任助理东乡太郎,自由徜徉于网路当中。



方式相当古典,是在网际网路诞生以前就存在的伪装(disguise)潜入手法。



一旦成功入侵,后头的便全是囊中物。即使是东乡某某的权限无法进入的地方,只要从内部借用某人的身分就能成功浏览。在这个几乎未对非法存取有所应变的地方,宗史可以自由浏览所有资讯。



「──直接的委托人透过其他公司作掩护,但背后的确有曾根田专务董事本人在。为了在公司内部争夺权力,他妨碍了似乎能成为敌对势力新一代主要武器的『高尔•娲达耶』研究。一旦得逞,即将与国外制药大厂携手合作的专务派就再也没有敌人了。他看起来是如此盘算的──」



截至目前为止,都不出宗史已经掌握的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