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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1 / 2)



1



母亲已经失踪三天了。



父亲和哥哥都没去上班,四处寻找她的踪迹,可是依旧一无所获,没有任何人知道母亲究竟去了哪里。



我暂时住到了自己的房间里。火灾过后,浴缸底部积了一层厚厚的黑色灰烬。那是床垫和无辜的小羊玩偶们燃烧过后的产物。不幸中的万幸是隔音室以及电子器械都没有被烧毁,调整一下就能重新开播了。可是我已经动弹不得。



我失去了母亲。



很大程度上,这是我自己的问题。那个时候我其实应该舍弃掉一切,自己走出家门,凭借自己的力量和双腿找到母亲。可是我却没能做到,而这也导致了致命性的后果,我失去了母亲。而失去了的东西便再也无可挽回,就如同已经被烧成灰的绵羊布偶不可能死而复生那样。



就在这段时间里,战争在遥远的国度里打响了。(注:俄乌战争)



我在昏暗的房间里独自看着新闻。人类又一次开始了战争,我的心情很是低落,有种误闯进异世界般的感觉。我沿着梦里那本不存在的楼梯渐渐下到黑暗深处,在做出一个错误的选择之后,我失去了母亲,来到了一个充满了硝烟与战火的世界。



砰!



砰!



砰!



凌晨两点,我因为呼吸困难而醒来,只好前往浴室。



我呆立在那片黑暗之中,浴室里依旧弥漫着烧焦的臭味。



胸口处的伤痕还在隐隐作痛,我面对镜子,解开了睡衣的纽扣,我的胸部有一个漆黑的空洞。我摸了摸自己的后脖颈,那里同样也有一个洞。每当受伤,我的身躯都会变得坑坑洼洼,满目疮痍。我毫不介怀那些焦黑色的污垢,躺进了浴缸里面。陶瓷冷得让我害怕,令人冻僵般的寒气从我身体的空洞中侵入。



那块肾脏形状的腌菜石在我的肚子里翻腾着。



无声——沉默。



既没有蝉鸣声,也没有心跳声。



中午看到的新闻说世界由于新冠而被进一步地隔绝,我们必须要逐渐找回人与人之间的“牵绊”——可这和我是完全无关的事情。我甚至已经被“隔绝”所隔绝。



在那寂静深处,我听见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战火纷飞声。硝烟和火光在我的眼中闪过,那是一个奇妙的战场。“稻草人”们肆意地乱入、厮杀。战场上没有一副属于人的面容,而战争本身也不是一副女人的面容,战争不存在面容。



很快,战火声也消失了。我的血管中流淌着的已经不是血液,而是没有任何温度的黑暗。



我突然间领悟到了些什么。



一切皆空。



人生皆空。



我们生于黑暗,也终归于黑暗。



我们无法拥有任何东西,而在最后也会失去所有。



玩捉迷藏的时候,我总是很害怕,我害怕要是一直没有人能找到我该怎么办,我害怕得不得了。黑暗如同一片小小的漆黑海洋,将我完全吞没。



可行将就木之时,无论是谁都必须要面临这样的痛苦。



既然人生是如此没有意义,那为什么我们还要度过一个又一个如此恐怖的夜晚呢。为什么要忍受一个又一个难以入眠的黑夜呢?



遥远的国度发生了战争,睡不着觉的人又多了很多。一想到那些和我一样难以入睡的人,我的眼中便泛起了泪光。很痛苦吧,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一定很痛苦吧。如果这世界从来都不曾存在失眠该有多好呢。我希望所有人都能安心睡觉,希望所有人都能做一个温暖而开心的美梦,在微笑中坠入梦乡——



我拿起手柄,把隔音室放了下来。然后按下L键把照明打开,按下开始键启动电脑。



黑杜蔷薇再次开始了直播。尽管已经是凌晨两点,可观众们却迅速地涌进了直播间里。有好多好多睡不着觉的人都在等着我。我在恍惚中开始了ASMR直播。



“没事的”黑杜蔷薇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道。“没事的”“都会好起来的”



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制造出令人舒适的声音。让大家能够渐渐地安稳入睡——



看到观众们发来的弹幕,我的眼泪顿时就掉了下来。



“我最近一直失眠,辛苦得不得了,不过今晚应该能睡个好觉了!谢谢薇宝!”



眼泪从我的脸上滑落,好似决堤。



看到大家能睡个好觉,我开心得不得了。



为了能让大家好好睡觉,无论一天花上多少时间都是值得的。我可以持续地去努力、去祈祷。



在眼泪扑簌流下之时,我突然释怀地笑了。



原来,就算没有意义也好,也能坦然地活着不是吗。



我一晚上没合眼,迎来了朝霞。清晨的阳光从窗外投射进来。



我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在我心中曾经有一些由透明水晶所制成的骨头四处散落,可是此刻它们都归结到了同一个地方。我眼中的泥土纷纷剥落,世界的分辨率顿时提升了一大截。光滑的指甲上那若隐若现的粗糙、脚背上那凸起的纤细蓝色血管,所有东西在我眼中都清晰地显现出来。浴缸变成了全新的浴缸,花洒喷头也变成了全新的花洒喷头。就像是给面包超人换了一张新的脸那样。潜藏于万物之中、有着厉害本领的奶油子妹妹在一瞬间便完成了这一切。(注:奶油子妹妹是《面包超人》中的配角)



我从浴缸里出来,望向了镜子。我的脸上沾满了黑漆漆的污垢,脏得不行。我十分粗鲁地用手擦脸,可是一点都没有擦掉,反而把我自己给逗笑了。我在洗手台前用洗面奶好好地洗了把脸,用湿毛巾擦了身子,就连头发也都洗了一遍。



然后,我换上出门穿的衣服,拿上手机和钱包,最后带上了手帕和纸巾。



我站在门前,穿上鞋子,推开了家门。



刺眼的朝阳照得我睁不开眼睛。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世界太过广阔,万物太过鲜明,使我头晕目眩。



我轻轻地呼吸着外界的空气,让自己的肺部适应。



深吸一口气之后,冬日的微风以及阳光的味道填满了我的内心。



我想,是时候了。



于是,我迈步开去。



去寻找母亲的踪影。



2



我坐上公共汽车,前往郡山车站。外面的世界和舒舒服服的浴缸不同,冷得让人害怕。我在服装店里买了一条淡蓝色的围巾,还在药店里买了点止痛药和晕车药来吃。



不久后,我坐上了前往常磐市的城巴。



我想母亲应该是回老家了。尽管没有任何客观证据能证明我的想法,但是我的肌肤感受到了这样的气息。我的肌肤和母亲在冥冥之中相连。



由于昨晚完全没合过眼,我在巴士里沉沉地睡去了。



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我和父亲并排坐在一处陌生的港口海钓。



我们的身旁不知为何放着一个“铜罄”,就是那种摆在佛龛上用于祭拜的东西,父亲时不时地敲打一下,发出清脆的声音。



「完全钓不到,这片海里根本就没有鱼」我向父亲抱怨道。



「抱怨大海有问题的是最差劲的钓鱼人」父亲这样回答道。



「那就是鱼竿不行」



「抱怨鱼竿有问题的也算不上是一个好的钓鱼人」父亲笑了笑。「一般的钓鱼人钓不到鱼会说是自己的问题,而优秀的钓鱼人则知道这是运气问题」



「那最厉害的钓鱼人呢?」



「最厉害的钓鱼人从一开始就知道当天究竟能不能钓到鱼。大千世界本就有着如此难以捉摸的一面。当你掀开它的表面,诡异的黑暗便隐藏于其中」



父亲敲了一下铜罄,伴随着不可思议般的声响,他继续说了下去。



「我在深山老林里钓鲑鱼的时候,遇见了一个和尚,很奇怪吧?深山老林里怎么可能会有和尚呢。他告诉我“这位施主,请回吧,今天是钓不到鱼的”。虽然十分不解,但我还是和他一起吃了饭团之后才分开。结果我之后钓到了一条长着人脸的鲑鱼。我剖开那条鲑鱼的肚子,里面居然是我们刚才吃下去的饭团。而那天——就是小麦你出生的日子」



父亲话音刚落,我的鱼竿便有了动静,把鱼钓起来之后,我惊呆了。



那是一条长着人脸的鲑鱼。



鲑鱼本来栖息在溪流中,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在海里钓到鲑鱼。父亲把那条鱼从鱼钩上取下来,剖开了它的肚子。我顿时屏住了呼吸,因为那条鲑鱼的肚子里面也是一条鲑鱼,两条鱼一模一样。



「——小麦,你知道吗?接下来你将前往一个十分可怕的地方。那是一个几乎由黑暗与暴力所构成的世界,时间会在那里失去它的脊梁,因果都会如同炖烂了的肉一般融化。



你要慢慢地走。



你要小心地走。



你要带回正确的东西。



倘若无果,回头便是。



因为你很有可能会永远地迷失方向,再也无法返航。」



父亲把两条鲑鱼都放回了海里,而极其不可思议的是,那条被开膛破肚的鲑鱼居然在海中逐渐恢复了生命力,慢慢地游走了。



父亲敲响了铜罄,望向了我。



我的呼吸都随之而停滞。



父亲带上了面具。那是一个长着纯白泥鳅胡子、下巴上的胡须也相当长的面具……



——那是一个“翁”的能面。



翁发出了和蔼的笑声。



然后又敲了一下铜罄。



我在睡梦中惊醒了。



巴士已经到达了常磐市车站。



3



我想我应该是到了常磐市车站的,可是这里却给了我一种来错地方的感觉。完全相同的风景,完全不同的地方。来来往往的行人死气沉沉,隔开的距离让我感觉他们的脸上仿佛带着一个面具。



天空是没有任何重量的灰色,一片灰蒙蒙中没有太阳的踪影。天空永恒地、缓慢地下坠,如同火山灰一般堆积、如同烟雾一般漂浮,渗透到了万物之中。皮肤在烟雾缭绕中显得粗糙,远处传来了流行歌曲的间奏以及鸟儿振翅飞翔的声音。我看见了真空管,看见了膨胀得有些虚张声势的塑料袋。随着每一次呼吸,天空也逐渐渗透到了我的身体之中。我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轻盈,同时也是难以言喻的模糊。唯独那块肾脏形状的腌菜石如同船锚一般沉重。



我知道,自己已经来到了父亲所说的那个“可怕的地方”。我穿过了梦境中曾经出现过的那条路。



我坐上巴士,前往母亲老家所在的江名。车上的乘客们看起来都在屏气凝神,景色在车窗外流动,然而我却完全感觉不到巴士在移动,车窗外由始至终都是那片灰色。



我看见了一片海。



巴士的确到达了江名。



海潮的味道扑面而来。



那是一处平平无奇的乡间冷清海港,每家每户的屋顶上都点缀着山丘上的盎然绿意。用于修缮山坡斜面的混凝土在海风中静静地等待着腐朽。



海港不见任何人影,但是修筑江名港的中田政吉雕像却以一种凝望港口的姿态巍然屹立。雕像旁边是一座镌刻着“港口落成纪念”的石碑,而石碑旁还种着一棵松树。



我感觉面前的景色好像有些似曾相识,可是我却想不起来究竟是在哪里看到的了。



我在海边踽踽独行,立于堤坝之上,大海也同样是灰蒙蒙的。像云又像烟的海浪翻腾着,海天在水平线上化作了一体,如同一张幕布,令人分不清其中界限。海浪声中夹杂着那遥远的广袤。



我对这片海产生了恐惧。



可是,母亲也许就在海里,她也许正在海面上与一条巨大的九绘鱼战斗。



我脱下鞋袜,站在消波块的上方。这片海比我想的还要狂野,海沫不断地翻腾,海水的味道格外强烈,螃蟹也在黑暗中蠕动。



我将脚伸进了海水中,那是刺骨般的冰凉。



——我想应该不是这里。腌菜石依旧在我的肚子里翻滚,如果我走进了这片海里,我想我就再也无法上岸了。可我必须要回去,我必须要找到母亲,回到家人的身边。



我穿好鞋袜,系紧鞋带之后再次迈步开去。我独自走在这处灰色的冷清海港中,远处的人家晾晒着竹荚鱼,在一股独特的腥味中,不知为何却夹杂着桃子的芳香味。



海风吹拂过我的鼻腔,那股甘甜的芳香更加明显了。不断增强的香味指引着我的脚步,随着我的不断靠近,桃子仿佛也更加的成熟。



远处的拐角闪烁着光芒。



我走上前去,看见地上有一条散发着淡淡桃香味的鱼,那条鱼还在不停地蹦跶。



“能收获到鱼的拐角”——



道路的前方是一条有些阴森的隧道。



我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倘若无果,回头便是”——



我在心里暗自告诉母亲,自己没问题的。我太过清楚玩捉迷藏时,没有任何人能够找到自己的恐惧与悲伤。没事的,妈,我一定会找到你的。



我走进了隧道里,那里被浓厚的桃香味所层层包围。



4



我在黑暗中心惊肉跳地前进。



我看不清前方的道路,隧道中的黑暗遮天蔽日,永无止境……我感觉空气也逐渐变得稀薄了起来。我的大脑昏昏沉沉,呼吸也很困难,身体沉重得不得了。可与此相反的是,桃香味愈发浓郁,如同一片厚重的雾气舔舐着我的肌肤。



远处传来了深邃且厚重的声音,听起来就如同是鲸鱼的歌声。



「妈……」



我突然间踩到了一滩水,湿漉漉的鞋子冰冷刺骨。



当我注意到的时候,我才发现水已经涨到了脚踝的位置,海水的味道翻涌而起。我将鞋袜都给脱掉,继续前进。寒气从脚上一路爬升到我的心脏,逐渐浸透我的全身。



不久过后,前方出现了一道朦朦胧胧的灯光。



——那是火焰的光芒。



篝火井然有序地排列在一起,柴火燃烧爆裂的声音此起彼伏。脚边的海水化作了一面昏暗的镜子,我所掀起的波澜让延伸至此的火光不断地摇曳。波纹和声音都朝着远方扩散开去,未曾折返半分。



终于,我在黑暗深处看到了一栋建筑。



——能乐堂。



能乐堂由四根支柱支撑而起,悬山顶的下方是正方形的主舞台。舞台背景“镜板”上画着松树。被称之为“桥挂”的走廊从舞台深处向着最左手边倾斜延伸。走廊的尽头还挂着绿、黄、红、白、紫等五种颜色的幕布。



能乐堂是一栋如梦如幻般的建筑物,它承载着摇曳的火光,也支撑着那相互交织的光与影。



随着伴奏开始调音,长笛、小鼓、大鼓、太鼓的声音接连传来。幕布升起,演员们经过走廊,陆续入场,能剧的表演正式开始。



我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我已经不再是我,甚至知晓了一些本应不知的东西。



舞台上演出的剧目是《海士》。



藤原房前为了供养亡母,来到了香川县的志度浦,在那里遇见了母亲的亡灵。藤原房前的母亲为了让他出人头地,曾孤身潜入海中,拼上性命想要寻回被龙宫夺走的宝物“面向不背玉”(注:意为正反面都完全一样、白璧无瑕的美玉)



龙宫殿内玉塔高,



三十丈上宝石照。



神龙共八居宝塔,



以己性命护香花。



藤原房前的母亲成功地偷出了宝玉,在恶龙的追逐下,她用剑割开了自己的右边乳房,将宝玉藏在其中带回了地面,而她自己也因此不幸殒命。



——舞台上的能剧表演美丽得令人害怕。



能乐在漫长岁月中吸尽名家姓命,它代代相传、不断打磨,而我亲眼见到了能乐所追逐的终极境界。舞台上的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生命,优雅地流淌。即便是没有意义的虚无动作,也都保持着虚无的状态,与舞台完美地协调在一起。



我回想起了过去,以前我们一家人曾经一起去看过能乐表演,当时的我为何会嚎啕大哭呢?



因为主演死在了舞台上。



她的心脏突然间停止了跳动。



经由一个被称作“贵人口”的出入口,那个精疲力尽、瘫软下来的主演被悄咪咪地从这个平时很少会用到的门口抬了出去。舞台上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被称为“后见”的场控接替了主演,将表演继续了下去。能乐是一个赌上自己性命的舞台,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无法中断。一家人里只有我意识到主演死去了,因此我嚎啕大哭。我很害怕死亡,更加害怕这个就算死了人也没有被叫停的表演。



——如今,我眼前的这个主演,也已死去。



死去了的她依旧美丽地舞动着。



主演脸上戴着和母亲相同的能面——这时,我看见了母亲的脸,母亲隔开了自己的乳房,将宝物藏在里面,她穿过走廊,消失在了舞台后方。



所有的声音都戛然而止。



唯独柴火燃烧爆裂的声音回响在耳边。我听见了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我回过神来,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刚才我一直屏住了呼吸。面前的舞台已经空无一人。



我从正面的楼梯登上舞台,追赶母亲。当我的脚踏进走廊的那一刻时——



能剧中,主舞台被认为是“现世”,而舞台后方被认为是“幽界”。而在两者的夹缝中,我居然漂浮了起来,距离地面大概三厘米。在我肚子里翻滚的那块石头也失去了它的重量。我没法好好地走路,姿势滑稽得像是某只猫型机器人。我行走的方式也和能剧演员如出一辙。



“小麦,你知道吗?接下来你将前往一个十分可怕的地方。那是一个几乎由黑暗与暴力所构成的世界——”



我进入了“幽界”之中。



5



……幽界显现出了手术室的模样。



身穿手术服的人们站在手术台前忙个不停。他们的脚下不断发出啪嗒啪嗒的水声,地板上也有一滩海水。显示器上的波形看起来像是心电图和血压,人工呼吸器具和麻醉器具之类的器械琳琅满目,手术室里回荡着刺耳的电子声。



而躺在手术台上的人——是母亲。



由于她戴着氧气面罩和手术帽,我没能一下子认出来,可那个人无疑就是母亲。我仔细端详着,发现手术台上的母亲还很年轻,她的肌肤依旧紧绷,脸上也没有斑点。



一块帘状物如同被子一般盖在母亲身上,唯独腹部的位置开着一个大洞,母亲圆滚滚的肚子从洞里露了出来。



我顿时意识到,这是当年的那场剖腹产。



「手术刀」



我别过了脸。



随着刀片的划过,手术室里警铃大响。



「准备输血!」



「婴儿没有呼吸!」



满身血污的婴儿被医生们抱在怀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我想,那个婴儿就是我。



我跨越了时间的阻隔,来到了自己出生的那个瞬间。



我惊恐地接连后退。



一阵女人的哭声从我的脚边传来。



我低下头,才发现化作镜子的水面中倒映着我自己的脸。



毕加索的《哭泣的女人》。



那是我无法鼓起勇气出门上班、在家里又哭又吐、变成立体主义的脸庞。如同油画般的大滴蓝色眼泪从我的眼中不断滑落。镜中的我怀里还抱着那个没有呼吸的婴儿。



世界顿时颠倒了过来。



我变成了镜子里面的那个我。



我的轮廓逐渐变得模糊不清,立体主义般的蓝色将我吞噬,我抱着那个如腌菜石般冰冷的婴儿,她正在不断地融化,蓝色的颜料从她的肚子里一滴一滴地落下。



婴儿依旧没有呼吸。



她的体温逐渐冰冷了下来。



我,就要死了……



「给我!」



我听见了母亲的声音。



抬起头来,躺在手术台上的能面朝着我伸出了手。



刚才那块帘状物已经没有盖在母亲的肚子上了,而是盖在了她的右边乳房上,那里开了一个血淋淋的洞。就像能剧《海士》那样,母亲的乳房下方被割开了,血流如注。



“时间会在那里失去它的脊梁,因果都会如同炖烂了的肉一般融化”——



我想,母亲在生我的时候,同样来到了这个可怕的地方。她来到了这个现实与梦境中的夹缝,用力地拍打我的屁股,费尽全力让我开始了呼吸。



我的心中突然间闪过了一个“如果”。



如果,我不把怀里的婴儿交给她,会怎么样呢——?



我身体的轮廓逐渐扭曲,身影也变得模糊了起来。



直观地来说——如果我不把怀里的婴儿交给她,那么我应该就不会出生了。



我一直觉得,自己本来就不应该来到这个世上。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早点离开这个世界。



我好想就此消失。



我好想变得透明。



我的身躯变得越来越粘稠,意识也开始模糊。



我那张逐渐化作抽象画的脸倒映在了水面上。



……我的脸,是长什么样子的来着?



我的脸在镜子中顿时解体,它令人眼花缭乱地变换着姿态,扩散到了天花板上。它像是一缕青烟、像是浴室里的贴画、像是我曾描绘过的蓝天、像是莫奈的《干草垛》、像是梵高的《星空》、像是克里姆特的《吻》、像是基里科的《一条街上的神秘与忧郁》、像是毕加索的《格尔尼卡》……



天花板上增殖出了无数双我的眼睛,它们都困倦地闭上了眼睑。



怀里的婴儿逐渐变得冰凉……



「快给我!」



我被吓了一跳。能面强行支起了她那原本不可能动弹的身体。她将乳房往外一扔,血流如注。



母亲的气势将我吓到了,天花板上的无数双眼都扑簌地流下了眼泪。



病房里降下了一场蓝色的雨。



我想,我应该要来到这个世界。



我想成为母亲的女儿。



我想见到父亲和哥哥。



我想早点遇见小苍、美代姐、早苗,我想早点看到大家。



我很喜欢大家,我想来到那个和大家共同欢笑的世界……!



可是我却动弹不得。为了让自己动起来,我必须要找回我的轮廓。



我想象着矶原麦鱼的面容,想要找回自己的轮廓。



时间顿时开始猛烈地倒流,我的轮廓得以收束起来——然而它却在紧要关头消散。我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自己的脸。



能面哭了,我也跟着嚎啕大哭了起来。



镜子另一端的那个世界,医生们在给婴儿做着人工呼吸和胸骨压迫,甚至已经准备好了给婴儿注射肾上腺素。大家都在努力地挽救我的生命。



我闭上了所有的眼睛,黑暗顿时降临。我努力地回想着自己的脸——镜子另一端的那个世界开始警铃大响,婴儿的心跳快要停止了。



矶原麦鱼的生命即将如同一缕青烟般飘散。



我逐渐崩塌。



我逐渐地,消失了——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把声音。



“没事的”——



在一片黑暗中,黑杜蔷薇出现了,她为了那些睡不着觉的人而在深夜中默默地努力,她的身姿是如此的鲜明。在我开始当vtb之后,比起自己的脸庞,我反而更经常注视着黑杜蔷薇的面容。



于是,我的轮廓开始收束。



我努力地想象着,想象那淡蓝色的连衣裙、黑色的玫瑰、白色的头发、如冰块般晶莹剔透的玫瑰发饰……



这一切都十分简单,因为黑杜蔷薇——是我自己描绘出来的。



回过神来,我已经变成了黑杜蔷薇的样子。



她迈步开去,将怀里的婴儿交给了母亲。



母亲把婴儿给倒过来,富有节奏感地用力拍打婴儿的屁股。



婴儿终于哭喊了起来。



母亲无比怜爱地抱住了她。



6



当我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倒在了隧道里面。



我支起身子,检查自己的身体,发现还是原来的我。



隧道前方的出口有一道光,我便朝着那道光走去。



当我穿过隧道,我看见有人正蹲在附近一户人家的屋檐之下。



阳光从云层的间隙中投射下来,为我温柔地照亮了她的身姿。



——那是带着能面的母亲。



她蹲在屋檐下,出神地盯着一个生态瓶,瓶中的麦鱼欢快地游动着。与季节并不相符的蓝色蝴蝶在瓶子四周飞舞,清澈的水面与蝴蝶漂亮的翅膀映射着耀眼的阳光,闪闪发亮。



「妈……!」



我下意识地大喊了一声。母亲抬起头,她脸上的能面此刻是无比安稳的表情。



「……小麦」



我听见了母亲的声音,她站起了身。我再难忍住心中的冲动,朝母亲飞奔过去,扑进了她的怀里。母亲身上传来了一股浓厚的、甘甜到有些腐臭的桃子香气。我在母亲的怀里嚎啕大哭。



「妈,对不起,我一直都这么不像话,让你担心了,对不起」



母亲那壮硕的身躯微微地颤抖着,她也流下了眼泪。



「小麦,我也对不住你,我太担心你了,可是一想到我自己已经时日无多,就心急得不得了。小麦,妈妈我一直都觉得很对不起你,所以很想为你做点什么……」



母亲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后背,我已经涕泗横流,哭成了一个泪人。



「妈你哪里对不起我了?」



我在母亲的肚子里听到了一阵痛苦的呜咽声。



「因为……我没有把你生成一个健康的孩子。其他的小孩子都长得人高马大的,看着是那么的健康,可是小麦你却一直躺在保育箱里,一直都这么小只。我长得这么胖,可是为什么你就这么瘦弱呢。为什么我没有把你生好呢。小麦你这么可爱,这么可怜,妈妈我真的对不起你……」



我把脸埋到母亲的胸膛中,放声大哭。



不是这样的。



「妈,不是这样的,这不是你的错,是我太心急了。我想早点见到你,想早点成为咱们家的一份子,所以我才这么心急要来到这个世上的。这不是你的错啊!」



母亲也放声大哭,用力地抱住了我,我也用力地抱紧了母亲。她再也不会离我而去了。



我和母亲紧紧相拥,直至哭干彼此的眼泪。



7



沿着隧道回去之后,母亲身上已经没有了桃子的味道。



阳光从云层的缝隙中投射下来,我牵着母亲的手,迈步在海港之中。天空逐渐地放晴了,汽车行驶在道路上,老爷爷带着吉娃娃优哉游哉地散步。



——我把母亲带回来了。



我真的找回了母亲,把她带回来了。



「小麦,你这么难得过来一次,要不咱们一起去水族馆逛逛?」



母亲这样提议道,我笑着点了点头。我和母亲坐了二十分钟左右的公共汽车,在常磐永旺小名滨站下了车,向着海蓝宝石福岛水族馆走去。



能面感叹她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这里建成的时候,我才二十出头呢。当时还跟你爸一起来这里约会过。小麦你以前也来过一次,还有印象吗?」



我搜寻着自己的记忆,鱼群的幽灵在我的脑海中游弋。



「我记得好像有一条三角形的隧道」



「嗯,是有条隧道呢」



我们在门口买了两张成人票,进入了水族馆。



随意地在绳文时代的历史展区里逛过一圈之后,我和母亲来到了水族馆的本馆。那是一座能让人联想到玻璃隧道的巨大建筑物,看起来像是一份鱼糕。



入口附近设置了一个名叫“海洋与生命的进化”的展区。



展区里展出了类似于空棘鱼和鲎的标本、为我们展示了古生物的进化历程。我抬起头,空中吊着一个巨大的模型,那是一条有着圆脑袋和尖锐獠牙的古代鱼类,它正在捕食古代的虾。另外还有叫做“邓氏鱼”的模型,它生存于古生代泥盆纪时期,体长可以达到三~四米。旁边那个看起来像虾一样的模型其实是海蝎子,虽然名字里面有蝎子,但它貌似和蝎子没啥关系,真是可疑。当时间尺度被放大到三四亿年的规模,我只能感受到震撼。生命从远古时期便一直绵延至今。



走上二楼,我看见了自己记忆中的那条三角形的隧道。



这里是“潮目之海”的展区,三角形的亚克力隧道将黑潮暖流和千岛寒流给分隔了开来。(注:潮目的意思是“寒暖流交汇之处”)



穿过“潮目”的时候,我也在现实与记忆的夹缝中穿行而过。



鱼群的幽灵在四周游弋,当时依旧年幼的我在母亲的怀里兴奋地大叫着,身旁是年轻的父亲,他正牵着哥哥那双稚嫩的小手。我们一家四口都被鱼群所吸引,两眼放光地看得入迷。



我在隧道尽头折返,身后的母亲呆立在原地。



母亲那矮胖的身姿与白色的能面如同雾霭一般如梦如幻地浮现在在三角形的边框之中。水面的蓝色倒影和彩虹的褶皱荡漾在数道镜像之中,母亲长久地呆立在那梦幻的通道里……



“你妈就剩下一个月的时间了”——



父亲那泣不成声的话语在我的脑海中闪过。



我强烈地感受到,母亲正在渐渐离我而去。我闯入了那个极其可怕的世界里,把母亲给带了回来,可她最终还是会离开我。而这一次的离开是永远的。我再也没法找回母亲了。



我的心如同被揪住了一般疼痛,眼泪不住地滑落。



「小麦,你怎么了?」



母亲担忧地走了过来,慈祥地问道。我还记得,小时候我每次流眼泪,母亲都会问我“小麦你为啥哭呀”,而我每次都回答不上来,只是一个劲地落泪。儿时的焦躁和如今的我重叠在了一起,令我不住地落泪。母亲温柔地摸着我的后背,就如同那些我因为呼吸困难而难以入睡的夜晚一般。



「对不起,小麦,对不起」



母亲轻轻地牵起了我的手。



「小麦,你看,那条鱼和你爸是不是很像?它的名字叫做“大叔”哦,唔哈哈哈」



我抬头望去,那条鱼的下巴上也长着长长的胡须,果然和父亲很是相像,我顿时笑了出来,在边哭边笑之中,我的感情已然错乱。



我很喜欢母亲,我爱她,我想和母亲永远生活在一起,我也很喜欢父亲和哥哥,我们一家四口在一起就是一件幸福到无以复加的事情。如果这趟旅程能够永远持续下去就好了,我在心中祈祷,但愿这趟旅途永不落幕。



来到三楼,我看见了鲸鱼的骨骼,那是一副九米多长的小须鲸骨骼标本。



三楼是“常磐市七滨捕鲸文化展区”,常磐市有一条名叫“七滨”的海岸线,足足有六十公里长。那里曾经发展出了丰富的捕鲸文化。展区里仿制的日本画也向我们展示了当时的盛况。人们乘船追赶着鲸鱼的《捕鲸绘图》、鲸鱼搁浅在海滩上的《磐城七滨捕鲸绘卷》……



捕一鲸,赈七浦。七滨地区人们的生活便是靠着鲸鱼支撑起来的。



鲸鱼身上的每一处都是有价值的,它的肉和内脏可供食用,脂肪可以做成燃料或是香皂,牙齿则是美丽的工艺品,胡须可以加工成发条,驱动“文乐”人偶头部的转动,就连鲸鱼的肠道结石也是一种被称为龙涎香的香料……鲸鱼身上多出来的地方还可以当成肥料滋养土地。人们抱着敬畏之情,将鲸鱼的骨头供奉在神社里面。鲸鱼给人们带来了恩惠,丰富了人们的生活和文化。



「这么说来,虽然我的名字叫做“鲸”,但我还没亲眼见过一次真的鲸鱼」



母亲大概只是随口这么一说,可是这却给了我灵感。



「妈——!」我高喊道。「我们去看鲸鱼吧!」



母亲先是一愣,随后便发出了“唔哈哈哈”的豪爽笑声。



「这也是一种选择——!」



就这样,我们的旅程又得到了些许延长。



8



小型船在灰蒙蒙的天空与铅墨色的大海中前进,划起阵阵白色的飞沫。



我转过身来,随着距离的远去,那霸港已经在海平线上被拉得细长。船只在海面上摇晃,我们一家人都发出了欢呼声。



昨天把母亲带回家里之后,第二天我们便决定要去参加两日一夜的短程旅游,于是,我们今天一大早就坐第一班飞机来到了冲绳。由于新冠疫情的冲击,机票的预约非常方便。我们在郡山车站坐新干线直达东京,然后从羽田机场飞往那霸机场,途中花费了大概六个小时,到达酒店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半了,而现在则是下午两点钟。



「呀~真是神清气爽啊~!」



父亲戴着一副有些可疑的墨镜,胡须在海风中飘扬。他的救生衣下面还穿着一件粉红色的夏威夷衬衫。今天郡山市的最高气温是十度左右,但是那霸市却有将近二十度。



「今天兴许能看见十头鲸鱼呢~」



哥哥打趣道,我们一家人都基本表示同意。



——然而,鲸鱼却迟迟没有出现。



没过多久,父亲便抓住船只的扶手,把身子探出去朝着海里呕吐。



「爸,你不是经常出去海钓吗?原来你还晕船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