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死吧,神明(2 / 2)
说完,加奈惠从口袋里拿出颜色十分诡异的小瓶子,感觉是理科实验会用到的东西。
「这什么?我不需要这种奇怪的药。」
「这不是药,是毒药,喝了会死的那种。」
「真的假的?这种东西你是从哪里拿到的?」
「用APP啊,那个传说中的『孤独的羊』。」
占卜APP「孤独的羊」我也有下载,因为忙着照顾祖母,最近几乎都没打开。
但我知道那个传言。
「孤独的羊」本来的用途是提供准确占卜,却有另一个能够实现任何愿望的可疑传闻。
只要向APP许愿,似乎连讨厌的人都能杀掉。
很像随处可见的愚蠢传闻,其实我不太相信。
加奈惠却极其严肃地继续说道:
「我在APP里找到黑羊就拿到毒药了,所以送给你,但不能拿来用喔。虽然没确认过,但里面可能真的是毒药。」
「这句话的玩笑程度有几成?」
「大概三成,总之拿去吧。」
「为什么?我没想过要下毒啊。」
「当成护身符之类的吧。因为美保最近常常发呆,感觉很危险。」
随身携带可能是毒药的危险物品,或许是想透过这种紧张感达到留意自身行为的效果吧,那可真是相当乱来的提神药。
话虽如此,有朋友注意到我的异常,还是让我很开心。像这样跟我一起聊聊低级的玩笑话,对现在的我来说也是贵重的抒压方式,我真的很高兴。
「那我就先收下了,谢谢你。」
我接过放有毒药的小瓶子,当作是朋友的好意。
如果这真的是毒药就好玩了。
这样我就能偷偷把祖母──
会产生这种想法,应该是濒临极限了吧,我有这股自觉。
放学后,我从车站通往家里的那条路上走路回家。
装着毒药的小瓶子还藏在制服口袋里,光有这个小秘密,就觉得痛苦的日常变得不太一样。
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是爸爸传了简讯给我。
可能因为本来话就不多,他连讯息的字数都很少,基本上都是「还好吗」,偶尔会变成「有什么问题吗」。
我知道这是爸爸最大限度的关切。
但在心情烦躁的时候看,有种被人监视的感觉,好像在确认我有没有偷懒似的,让人很不舒服。
个性笨拙到被妈妈抛弃,就算被亲戚硬塞了照顾祖母的重担,也没有一句怨言的大好人,这就是爸爸。在他身边一路看过来的我再明白不过。
但感性依然无法顺从理性,我还是对爸爸充满不信任。
其实我一点都不好。
拜托你现在马上回来帮我,如果真的没办法,就麻烦你多赚点钱,直接把祖母随便丢进一家安养中心。
现在我对爸爸的期望就只有这些。
但根本不切实际。如果宣泄不满也无法解决问题,就只是徒劳罢了。而且我还被祖母害得夜不能寐,我实在不想再白白浪费时间和体力了。
连跟爸爸讲话都觉得麻烦透顶,于是我先随便回了句「我没事」。
不知不觉,我也走到家门口。
站在家门前,我的心情就会越来越沉重,好像身体被灌铅似的。
我知道我逃不了,无可奈何。
今天我打开玄关门前也做了个深呼吸,作好心理准备。
踏进这个家的瞬间,我就会变成机器人,所以发生任何事都不会感到痛苦。
作完这个固定的自我暗示后,我开门悄悄地走进家里。今天应该也会有祖母刺耳的叫嚷声迎接我回家才是。
但家里一片寂静。
只听得见电视开着的声音。
过去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让我有些毛骨悚然。
「我回来了,奶奶。」
我试着说出好久没说的回家问候语。
平常祖母应该会吵着说肚子饿,或是骂我回来太晚,今天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仔细观察在房间里卧床不起的祖母,她动也不动,胸口也没有上下起伏,简直就像──呼吸停止了似的。
我吓得倒抽一口气。
祖母的病况可能突然恶化,得马上叫救护车才行。
我全身起鸡皮疙瘩,早该在家门外分离的感情全都回来了。
我的脚不听使唤,在站不稳的状况下想尽办法脱掉鞋子,这时我忽然想起口袋里那个小瓶子。
上一秒我还想用这瓶毒药亲手杀掉祖母。
意识到这一点,我就变得动弹不得。想要往前冲的身体和想要往后逃的心灵产生矛盾,让我无法行动。
在心中沉淀已久的感情开始蠢动。
说不定是真正的神对我伸出了援手,让我不用弄脏自己的手,帮我把祖母带到黄泉之下。我不必特别做些什么,只要暂时放着不管就好,跟直接下毒相比轻松多了。
我感到窒息,双手不停颤抖。
再这样下去,说不定是我先倒下。
残存的些许理性驱动了我的身体,我想尽办法拿出手机,手指却僵硬无法动弹。
已经可以自由了吧。
我好像能听见自己的低语声。
我已经仁至义尽了。
不必下毒杀人,现在只要闭上眼捂住耳朵就好。
只要这么做,我就能获得解脱。
比让祖母进浴室洗澡还要简单。
再也不用从学校赶回家,不用憋住呼吸收拾大小便失禁的床单,不用处理被打翻的剩饭,不用听见歇斯底里的叫骂声,也不会在半夜被叫醒了。
可是、可是……
要眼睁睁对我的神明见死不救,终结这场地狱吗?
还是要一如往常,让这场非自愿的喜剧继续上演?
真要从中择一的话,我──
在这个社会中,人死了就会有大量手续同时发生。
从外地的工作地点赶回来的爸爸,被无数资料和手续搞得人仰马翻。除了医院、区公所和火葬场之外,还得跑年金机构和保险公司,总之忙得不可开交,当然也要准备丧礼。
知道祖母过世后,过去完全不见人影的亲戚们大举涌入,聊起不值一提的财产,爸爸也得努力应付这些人。
所以在安置完祖母的骨灰从墓地回程的路上,我跟爸爸才能静下心来好好说话。
「谢谢你这么认真照顾奶奶。」
一身黑西装打着领带的爸爸静静地说。
这时我才发现始终被我遗忘的一件事。她对我来说虽然是麻烦的祖母,却是爸爸最重要的母亲。那一瞬间,我才明白自己是多么无情的人,不禁起鸡皮疙瘩。
不对,我才不是那种人,我没有错,因为我已经快受不了了。
我才不管爸爸是什么大好人,也不想管他在公司或亲戚面前摆好脸色,每次牺牲的就只有我。
于是我对爸爸发泄出压抑已久的感情。
「其实我真的很不想叫救护车。」
结果我当时还是叫了救护车。
被紧急送医的祖母虽然勉强维持了一晚的性命,但彷佛是在等急忙赶来的爸爸似的,还是在他面前撒手人寰。
「我觉得奶奶早点死掉就能轻松不少,还动过谋杀的念头,可是我回家就发现她已经没呼吸了。如果马上叫救护车或许来得及,我却犹豫了,所以我……」
唯独最关键的部分我说不出口,话语哽在喉头。
后来爸爸只对我说了「对不起」和「谢谢」,没有找借口,没有说教,却也没有一句安慰。
爸爸没打算拯救我。这个人就是在当好人。
所以我靠自己转换心情。一步一步走向那个充满烦人回忆的家的路上,我再次建构自我。
我把祖母死后还是随身携带的小瓶毒药丢进路上的垃圾桶。
将心底残存的杀意慢慢放下。
然后慢慢回想吧。
想想以前的奶奶是什么样的人,我跟那个人之间有什么美好的回忆。
到那个时候,我应该就能从这场漫长的喜剧中解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