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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之草(1 / 2)



我们班上出现第三个不来上学的家伙,是在上学期才开始不到两个月的时候。



不熟悉的班级中,混杂著陌生人跟早就混熟的朋友,确定新的势力版图前,班上往往是最混乱的时期。前两个没来上学的人,还没重新编班时就已经不来学校,对我来说是很虚幻的同班同学。严格说起来,立原留美奈才是我们班第一个拒绝上课的学生。听说全日本的国中有五十万个这样的例子,一点也不稀奇。



我对留美奈的印象,停留在她的眼睛很大很会动,可是我又联想到便利商店和远食广告,我们月岛国中绝对不可能出现像加藤爱或上原多香子那样的美少女。



留美奈的眼神并没有闪闪发亮的感觉,比较像是被拋弃的花栗鼠或土拨鼠,害怕天敌黄鼠狼或猫头鹰随时来袭时,那种胆颤心惊的眼神。她很娇小,大概一百五十公分高。印象中她的胸部很大,但好像只是我的误解,因为她本来就是一个还没开始发育的女生。我想班上其他人都像我一样,认为她称得上是第七或第八名可爱的女生。



五月中的某个星期二,我下了课正要离开学校正门。这天跟往常一样,都会找淳、阿大和直人一起回家。设计学校校门的建筑师,好像是个高第迷,他把校门表面,设计成彷佛健美选手身上肌肉般,凹凸不平的恶心模样—平整的水泥墙面内,嵌著每个学生的陶板画,画的内容很无聊,不是花就是动物,还有线上游戏里会出现的东西。



我书包里有要给立原留美奈的班级通讯录和功课讲义。学校规定每周两次,班上要派出一名牺牲者,送东西到拒绝上课的同学家。更倒楣的是,留美奈家的公寓,好死不死就在我家隔壁。



我们穿越清澄通,悠闲地沿柳树树荫往溪仲通前进。这条路一到中午,就会传来文字烧的香味。阿大发出浑厚的声音:



「没办法啊,谁叫你和立原都是中忍,跟我这种下忍的人没关系啦!」



不知道是谁起的头,大家会把《少年Jump》中最受欢迎的火影忍者级数,套用在班上同学家的经济情况上。或许与靠近日本第一繁华街道银座有关,在月岛,家家户户贫富差距奇大。所谓的中忍,指的是我、留美奈和淳,那种住在隅田川沿岸、中等价位公寓,或是改建过的旧式平房家庭,我们的爸爸都是白领阶级的上班族。



「能不能请你不要分中忍还是下忍的好不好?我爸妈只是刚好比较有钱,总觉得被你们排挤了。」戴著一顶科罗拉多落矶队棒球帽,试图遮掩头发因病变白的直人说。



直人头上的棒球帽是今年过年他们全家去北美滑雪时所买回来的纪念品,说起来他绝对是我们之中的上忍。耸立在大川端River City附近的Skylight Tower,泡沫经济时,房价会飙到三亿元以上。淳眼睛往上看著我,别有用心地笑出声来。



「真的没办法跟人家比啦!直人家一个月的大楼管理费,等于阿大他们家三个月的生活费。忍者的世界可是很残酷的。」



「不过,如果是懂得忍耐的忍者,应该都没有差别吧?」直人耸耸肩。



「也是。」淳和阿大异口同声回答。



上忍也好、下忍也罢,国中生处处受限的程度都是一样。



我们到底得服从主人的命令多久?忍耐的世界里,自由是一种奢侈吗?直人举起手向我们告别,右转到西仲通,骑楼间的狭小天空前方,伫立著彷佛可以瞭望未来的摩天大厦。阿大闷不吭声地消失在夹在两家文字烧店的小巷。连小轿车也无法通过的潮湿巷弄深处,还留著几栋泰半无人居住的长屋。因为文字烧的烟雾熏得窗户都变了颜色的阿大家,也是其中一户。



近来十年,月岛一下子成为文字烧的集散地,超过一百家的店铺在此经营。很难想像有人会为了吃那种东西,特地过来这里。在我还在念小学的时候,那只不过是放学回家路上,用五十块就能吃到的零嘴。



淳跟我懒懒地往隅田川堤防晃过去,月岛东南西北都围著水泥,住在这里的人好像也因此特别喜欢花花草草。每户人家前面不是摆著盆栽,就是从筑地市场捡鱼贩不要的保丽龙箱拿来种花——三色堇、罂粟、波斯菊和虎耳草等。不像正统精致的花园,这附近处处可见的花草,随著靠海却毫无大海味道的阵阵海风,摇晃不已。



「明天见,送作业的事情就拜托你啦!」



走到靠近堤防边的道路,我和淳在三丁目的住宅街互道再见。淳不高的背影,在往前走了十几公尺就立刻看不清楚。我无奈地叹气,独自走在左右都是房子的路上,不久便看到贴著白色磁砖的建筑物。



「月岛河畔」,立原留美奈的家到了。进了大门,公寓一楼是停车场和公寓入口。对于走进一栋不是自己家的地方,我没来由地紧张起来。穿过旋转门,我有些僵硬地横越管理室的小窗,接著寻找大楼信箱。自动上锁的公寓门口右手边转角、稍嫌昏暗的日光灯底下,是一整面住户信箱。我从背包里抽出讲义,确定她家在几号。一一〇四号,最上面一排的第一个信箱。将A4讲义对折,谨惯地投进信箱里。



还记得第一次送完功课,我飞也似地跑回家。



第二次在那周的礼拜五,一个天气晴朗、小小炎热的傍晚。我直接脱掉制服,剩下一件短袖T恤,和之前一样,放学后的第一站就是留美奈家。这次很快锁定信箱,拿著讲义,伸手正准备投进上面贴有立原家门牌的的信箱时,我立刻倒退,侧身对著它。



奇怪,怎么投不进去,难道是里面塞著厚厚的邮购型录吗?我用手推了推,信箱的掀盖仍然不为所动。我慌了手脚,心想,才不要把那个女生的讲义带回家。后来我只得移动到楼层对讲机,按下她家号码。四个红色数字浮在萤幕上,门铃同时作响,我静静地等候回应。



「这是立原家。」



对讲机传来年轻的声音,会是留美奈的妈妈吗?我装成一副乖宝宝的声音。



「我是北川,是留美奈的同班同学。本来想把讲义放在你们家信箱,可是里面好像已经满了。请问我该怎么做?」



对讲机斜上方有个塑胶方框,我猜那里面一定藏著监视摄影机的镜头。我盯著黑色的方框看,对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活泼。



「原来是你啊,可以帮我送上来吗?」



立原留美奈的声音,门也应声开启。



「留美奈吗?为什么我一定得送到你家去啦?」



「又没关系,快点上来。」



我推开面前的玻璃门进去,里头的候梯间安静得要命,好像没人住在这栋公寓里。我搭了其中一台电梯,上到十一楼。从长廊望出去,看得见一条灰色带子似的东京湾,跟著按下留美奈家的电铃。



「……」



对讲机传来像是练习腹式呼吸般的喘息,我开始担心了。



「留美奈,你还好吧?」



「嗯,我没事。对不起,能不能把东西放在门口就好?我还是没办法见人……真的对不起。」



刚才明明很开怀的声音,下一刻马上消失了。我面向嵌在磁砖外墙上的不锈钢门,看到一个将人排拒在外的结实门锁。



「我知道了。」



我蹲下来,把讲义塞进门缝。



「对不起,北川……」她喘著气,隔了一下子又说:「可是,请你……下次还是要来喔……」



「好。」



说完,我离开对讲机,走进电梯时,我望著留美奈家,只看到装订好的讲义,被十一楼的风吹得卷了起来。



第三次前往「月岛河畔」,走到信箱前,我的手机响了。手机铃声是我从iMode网站上下载的aiko新歌。挖出背包里的手机,我接了起来。



「北川……」



留美奈的声音,我吓了一跳。



「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



「我问内藤的。上来好吗?」



淳居然背著我把号码告诉她,根本违反规定。他欠我一顿!玻璃门开启,我搭乘电梯来到十一楼,跟留美奈维持通话状态。



「你直接进来吧,门没锁。」



我停在走廊上。



「什么,你叫我进你家?」



「对。上次跟爸妈说了你的事,他们要我好好谢谢你。」



很快到了,一一〇四号。我犹豫著该不该进门。



「拜托,又没什么。如果你妈在,我会很紧张的。」



耳边传来笑声。



「我爸妈都有工作,白天不在家。你不要担心啦,直接进来吧!我帮你准备了蛋糕。」



「打扰了。」我缓缓打开门,门后是一般公寓常见的狭小玄关。



双脚踩进铺著地砖的水泥地,埋在地上的照明便自动点亮。天花板上的灯光像是庭园中的踏脚石,错落地打在狭长的走道上。我看到尽头格子纹路的门,留美奈并没有站在那里。



「直走进来。」



我脱下球鞋,提心吊胆地走过没有人的走廊。手机里确实听得见她的声音,却感觉不到她的存在,好像第一次拜访别人家,竟没有人在般。我轻轻地打开通往屋里的门,右手边是开放式厨房,左边则是包含餐桌的宽敞客厅,至少有七坪多,摆著两套L型的两人及三人咖啡色沙发。沙发组对角线一百公分左右的地方,有台投影式电视机;沙发前方的茶几上,则已经放好蛋糕和热腾腾的咖啡。



手机里的声音轻快。



「我最喜欢的Tops巧克力蛋糕喔。北川,你不用管我,先吃吧!」



站在没人的客厅里,觉得自己很蠢。我把背包放在地上再坐下。



「留美奈,你在哪里啊?」



我盯著客厅里唯一看得见的一扇门说。和墙壁相同的白色房门,上面贴了留美奈的罗马拼音,跟楼下信箱的字体一样。她没有回答,我继续说:



「客厅里白色房门那间,是你的房间对吗?我都已经坐在你家客厅了,总可以出来一下吧?」



我站在白色门前,听到留美奈慌张的声音。



「绝对不行。我有锁门,打不开的。不要管我,去吃你的蛋糕啦!」



她的态度很坚决,我只好拿起叉子进攻蛋糕的一角。夕阳透过蕾丝窗帘照进屋里深处。渐渐坠落的太阳像快超过保存期限的蛋黄,浮在隅田川对岸、筑地和银座之间。我很快地解决蛋糕,最后再一口气喝光咖啡。我对著手机说话。



「谢谢你的招待,很好吃。我把讲义放在桌上,帮我跟阿姨问好。」



「不要那么赶嘛!我一整天都没跟其他人说到话,聊一下天又不会怎么样。」



才站起来的我又回到座位上。聊天当然没问题,可是我跟她有共同的话题吗?



「班上同学好吗?」留美奈问。



「嗯,大概吧!」



我这么回答她,事实上我也搞不清楚。除了几个固定在一起的朋友,班上大部分的同学,简直跟偶尔会在地下铁遇到的乘客没两样,和留美奈的关连一样少之又少。我听到她在叹气。



「……我,超讨厌自己的名字。小学的时候,同学都嘲笑我的名字像车站旁百货公司的名字。」



这么一说,我记起来了。新宿LUMINE(注3)。



「嗯,真的有点怪。」



「我也很讨厌自己。」



留美奈没继续说下去,我只听见啜泣的声音。她在哭吗?我默默地等她开口。



「我长得不可爱,也不聪明,又胖……你知道吗?有时候晚上睡不著,到了早上,发现空气都变成白色的耶,等太阳照进来又很快消失了。」



那是春天的朝霞。我想不只留美奈,大部分的国中生,就算是我也曾经一晚没睡。我的眼前浮现白色的萤幕,遮去彷佛固定在填海地上如桩子般的清晨公寓。



「我最大的梦想……希望像那样子不被人发现,不知不觉消失在世界上……J



怀抱如朝霞般被太阳融化的梦。我还来不及反应,留美奈已经换了话题。前一秒才觉得她兴奋过头,现在竟哭了起来。她突如其来脱口而出的念头,我心里除了发毛,竟还感到有些耀眼。



「北川,你有梦想吗?」



我无言以对。



「我也不知道,应该就在某个地方吧,不过我还没找到。」



会有找到的一天吗?我觉得一阵不安,沉默不语。



「对不起,突然问奇怪的问题。」



「没关系。」



「你还会来吗?」



「嗯,这段时间刚好轮到我,星期五会再过来。」



「以后可以继续听我说话吗?一下下就好。」



「嗯。」



切断手机。狭长的走道恢复平静,我离开留美奈家,走在没人经过的走廊上,一度还以为自己去某个医院探病,正准备回家。



接下来四次送东西到留美奈家的模式,大都相同。泡芙、果汁香味的波萝面包、起司蛋糕……她放在餐桌上的点心不太一样,但每次我都是快速解决后,跟她在不同的空间里,用手机简短交谈。有时彼此间的气氛凝重,但大部分聊的是学校,或是电视、漫画等无聊的话题。



两个礼拜后,事情起了变化。那天为了搜集选定主题的资料(我选的是明治中期,关于月岛的建筑历史),下课先去月岛图书馆。之后再绕到留美奈家时,已经比平常去的时间晚了一个半小时,下著雨的天空明显转暗。



「对不起,我今天晚到了。」



我对著手机道歉,同时往客厅移动,看到桌上有两个餐盘和两个纸杯;一盘是点缀鲜奶油的甘那许蛋糕,另一盘则放了两根Calorie Mate饼乾和十颗左右的药丸,旁边的饮料是水果牛奶,耳边传来留美奈的声音:



「我想都已经晚上了,就一起吃晚餐吧!我在减肥,所以晚上不吃东西。」



「晚餐只吃Calorie Mate喔?l



「对啊,还有维他命、钙片跟含有铁质的药丸。」



凝视偌大餐盘的空白部分,我听见房门开启的声音,还有门口传来留美奈羞涩的嗓音。



「我还没减肥成功,你不要一直看喔。」



我瞪大眼睛,拚命掩饰惊吓的表情。之前脸圆圆的留美奈,现在瘦了一大圈,眼睛四周的皮肤几乎贴著眼球,看过去凹陷了两个洞;肩膀单薄而且窄小,T恤好像晾在衣架上,毫无生气可言。牛仔裤上系著皮带,腰细到只有铝制球棒的前面部分。我慌张地移开视线,坐到位子上。



留美奈动作迅速地拿起电视机前面的遥控器,按下开关。晚间新闻正在报导大特价的商店,无论什么商品一律半价。留美奈的体重大概就像半价商品,减了足足一半的体重。



开著电视,我松了口气,因为总算有个能让我转移注意力的地方。留美奈坐在我右边。我绝对不是故意要看她,然而她伸在餐桌上的手臂、关节,像是不锈钢管组装而成,表面还布满青色的血管。



「没什么内容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