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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直到重逢之日(2 / 2)




「咦、咦、咦……怎么……」



刚才还面无表情的瑞希突然好像受惊似地往后跳,那一对如黑水晶般的眼眸泪光闪烁,就像是被人抢走最爱的玩具的小孩。



「……还我!把她还我!」



仁和她往来将近有一年半的时间,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瑞希这种梨花带雨的表情。



插图005



「……你到底是怎么听的,为什么会变成这回事!」



这里根本分不清究竟是家族和乐的日常生活还是异样的战场。只是他不认为地下城市与狩猎摩导师中队会好心好意地欢迎绊与瑞希。如果绊能够在这边依照自己喜欢的方式过活,那就代表她已经获得这些人的信任了。



「小绊,你真的很努力……」



「武原先生也这么────」



心地善良的绊说到一半说不下去,凝视著仁失去的右臂。仁想要让为自己操心的绊心情更好些,露出活力十足的笑脸说道:



「没事的。」



这句话让绊支持情绪的意志也断了线,她抓住仁鲜血未乾的胸口,说道:



「当然有事!都伤成这样了,怎么可能没事。都是因为我被抓走……」



「我拖到现在才来,真是对不起,应该早点来救你的。」



仁明白现在眼前这些就是他所拥有的现实,就算对过去依依不舍也于事无补。即使如此,两个人待在一起,彼此的体温还是让他感到心灵受到抚慰。绊看到他高兴到喜极而泣,仁真的很庆幸自己到这里来。



「还给我──还给我──」



直到绊出言阻止之前,瑞希一直抓著仁的身子猛摇。仁独自一人时充满肃杀气氛的黑暗地下竟然是这么温暖人心。一想到绊与梅洁儿带给他多大的救赎,一阵感激之情与执著就紧紧地揪住仁的心。那是令人窒息的甜蜜痛楚,仁好想沉浸其中,不禁想诅咒这总是不如人意的现实。



克莱门斯似乎也丧失气力,以空洞的眼神监视仁他们三个。



「我们这座城市被上百名魔法使团团包围,逃出这里的路全都有人在某处监看。」



「我睡了几分钟?」



克莱门斯倚靠在墙边。仁以前好几次看过面临死亡的刻印魔导师让自己看见幻觉。克莱门斯似乎觉得做判断或是下什么决定是一件痛苦的事情,立刻就回答:



「你睡了大约三十分钟。」



「这样啊,那再过三十分钟应该就会有状况。」



「到了这个节骨眼,你还是不愿意告诉我们任何情报吗?」



克莱门斯是个好人,最不适合和人厮杀。他很善良,认为只要以诚信待人,对方也会诚信以对。



只要出了这个小房间,外头就是地下城市,而且还被一群一心想要摧毁这里的魔导师包围。姑且不论良心云云,现在光凭仁一己之力要消灭这里,早就是不可能的事了。不过抢回核弹这件事倒还有希望。如果只要「把地下城市里的魔导师全都净空」就行的话,仁认为让城市里的居民全数逃离此处也是一个可行的办法。这是刻意误解《协会》意图的行为,可是仁相信只要扣住核弹在手,他应该就能够和《协会》交涉。



仁站起身来,开始做柔软操。差不多要开始战斗了。



「包围这里的那群人在包围网完成之后等了三十分钟吧。这样的话,包围人员的编制应该就是《协会》势力以及魔导师公馆的刻印魔导师。想要攻陷这里的势力当中,只有《协会》需要花点时间才能进攻。剩余的刻印魔导师还有三百多,所以敌方战力最多会增加到三百人。而且再过不久神圣骑士团也会找到这里,圣骑士应该会试图先驱走《协会》的魔导师,所以最晚等到他们双方起冲突时,整个状况就会急转直下。」



看到仁突然开口分析起战况,克莱门斯惊讶地瞠目结舌。其他两名监视者也愕然无语,彷佛亲眼看到尸体动起来一样。



「你想要我预测他们撞进来之后,情况会变得如何是吗?如果刻印魔导师的人数那么多,指挥他们的专任官一定是魔法使。剩下的专任官也只有《荆棘姬》是魔法使了。可是《荆棘姬》本来是个《地狱》巡礼者,不擅长集体战斗,所以她会让刻印魔导师任意行动。简单的说,冲进街上的刻印魔导师只会对看到的一切尽情烧杀掳掠。」



仁所能做的,就只是让这些住在地底下的人知道,现实情况比他们能想像到的最糟状况还更绝望。



「《协会》会躲在一个远到他们认为战况一点都不危险的地方观察,然后用大规模魔法攻击战况恶化的地区,还会把刻印魔导师牵连进去。地下应该相当深吧?如果不是相当大型的魔术,应该就不会受到地上东京居民的魔法消除影响。没有强力的防御魔法挡著,中弹地点周遭半径十公尺的地方都会全灭。」



武原仁在前天夜晚曾经和狩猎魔导师中队动过手。克莱门斯这些《持枪的魔法使》现在战力远远不足以锻炼成一种领域的『专家』。军队或是某种兵种都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培养出来的。但是武原仁可是一名『专家』,他接受过王子护四年的训练,而且还在超过五年的实战生涯中存活下来。



「归纳出来的结论就是这样,接下来会有大约一百名刻印魔导师冲进城里,不管是女人还是小孩,见一个杀一个。就算你们集合战力想要抵御他们的攻击,《协会》的高位魔导师也会从远方用大型魔术一口气把你们全部烧光。



────如果是你们的话,打算如何求生?」



克莱门斯的反应是仁预料中第三好的反应。



「那我们该怎么办?」



克莱门斯下意识地放弃对太过沉重的事情做决定。仁本来多少希望事情发展能够简单些,就像以前他与犯罪魔导师的交手,可是现实的情况却是如此。他知道梅洁儿一定不会希望为了自己的性命得救,牺牲那些比自己年幼的小孩。



因此仁选择了一个虽然远远称不上完美,但总能抬头挺胸在小魔女面前说话的答案。



「既然你们真的不知道核弹在哪,那所有人都离开这里吧。如果要走的话,我就助你们一臂之力。」



绊睁大眼睛,脸颊红通通的。



「武原先生!」



「…………你这个……伪君子。」



虽然瑞希嘴里这样骂,可是她也没有为了逃出这里而杀害地下城市居民的想法。



克莱门斯等人还是拿枪指著仁,可是就算要了仁的性命,也无法改变地下城市现在面临的状况。仁的情况也同样没有获得改善,他本来想,至少可以在这座地下城市拿到枪械。对仁来说,失去惯用的右手让他感到十分不安。他的右手就像掉在地板一隅的玩具。仁暗忖那只手臂是不是还没坏死?他心里很焦急,不知道这座地下城市里有没有能够把那只手臂接回去的魔法使。



「我们把核弹、这座地下城市与你们的性命分成三件事来思考。对敌人来说,你们的性命优先度最低,也就是说,你们的死活最无关紧要。」



「你还真是畅所欲言啊。」



一名魔法使没有开门直接出现在房里。那名魔法使身穿黑色长大衣,脸色苍白。看到这名如死尸般存在感稀薄的男人,绊绷紧了身子。前天与仁在游乐场里互相射击的枪手贝尔纳‧希戮塔用魔法移动到房间内。



「你们别上当,这家伙可是敌人啊。」



「你叫贝尔纳是吗?和王子护联络上了吗?你就是负责在地上运送狙击手的人吧,有用转移魔法到狩猎魔导师中队的联络点去一趟吗?王子护在那里吗?」



贝尔纳的自尊心就和同他的实力一样强。



「少瞧不起人!你身边的那个小孩都被枪击了,还敢说我们只是在玩玩吗?」



「如果你们不想死的话,就让我战斗。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要窝在这个小房间里。」



贝尔纳的左手很自然地插进口袋,口袋里有一把便于隐藏的小型手枪,他打算一枪毙了仁。仁知道这名黑衣男真的会开枪。



「别再打了,已经受够了!」



老好人克莱门斯摀住脸哀声大叫,然后他看了看仁与绊。



「你想要战斗是为了救她吗?」



克莱门斯的眼神向仁哀求,希望他点头说是。虽然他们被搞得人仰马翻,但如果仁的理由是因为男女关系的话,他们也能接受。仁察觉他的想法,回答了一个不算正确的答案。



「是啊。」



仁感觉身旁有人浑身震颤,体温上升。



绊再也止不住潸然泪下,低著头按住双眼。



要是仁所说的话没有一丝谎言,他也能和绊一同大哭一场。可是仁无法把所有的事情说出来。因为要是仁确定成为魔导师公馆要杀的对象,身为专任官的神和瑞希就会变成敌人。仁觉得向绊说抱歉对她似乎也是一种冒犯,只是紧紧握住她的手。



「小绊,我们一定要活著回去。回去之后,我一定会把所有事情都说出来,那时候你可以尽量生我的气。」



克莱门斯深深叹了一口气,似乎要把多余的东西从心底全吐出来。



「贝尔纳,到我家把一个红色的塑胶盒拿来。」



对仁充满敌意的贝尔纳没有拒绝克莱门斯的请托。他嘴角边带著冷酷的嘲讽笑意,就如同出现的时候一样,瞬间消失无踪。



接著狩猎魔导师中队的军医把绊与瑞希赶出房门。



「你们到外面去,如果艾蕾诺尔小姐在外头,可以帮我把她独自叫来吗?」



魔法医生把仁那只已经变成腊黄色的右手捡起来,然后用单手把放在裤袋里的金属扁酒瓶的盖子扭开,从瓶口洒下一些酒精浓度似乎很高的酒水,清洗仁的右手断面。



黑衣男贝尔纳不到三十秒就回来了。他那种来去自如的魔法转移和梅洁儿相同,都是圆环大系的魔法。克莱门斯从贝尔纳手中接过一个鲜红色的树脂制容器。



克莱门斯用手指捻著那个啤酒罐大小的容器,就像拿著某种不祥之物。



「魔导师公馆也和《协会》有往来,应该知道《死亡之翼》吧。如果《协会》逮到神圣骑士团的圣骑士,就会把这东西移植在俘虏身上,防止他逃跑。《死亡之翼》经过一定的时间或是遭到魔法消除,就会变化成癌细胞,牺牲者在两个礼拜之内就会在痛苦中死去。」



仁曾经看过因为《死亡之翼》而病死的圣骑士遗体。原本廉洁又勇敢,连仁这些《公馆》的人都钦敬的骑士就像被烧死的蚯蚓,扭动著身体断了气。



「《死亡之翼》原本是用完全大系魔法创造出来的医疗用魔术。本来的名称叫做《原初之泥》,是一种利用魔法构造体复制周围细胞的魔术。如果真能实用的话,照理说应该会成为只要抹上去就能治疗任何外伤的万灵药才对。结果实际做出来的东西却是个失败品。虽然能让伤口愈合,但过不久就会变成癌细胞,害死伤者。」



或许是出自医生的本能,克莱门斯无法隐瞒仁,把他要进行的治疗内幕悉数告知。仁好想大叫「什么都别说,动手就是了」,但还是忍住没喊出口。



「这个烧杯里面的东西就是我祖母想要在故乡世界让《原初之泥》真正重现、却没能成功的不完全品。她利用数不清的患者做人体实验,因此获罪成为刻印魔导师被放逐到这个世界来。」



克莱门斯咬牙切齿地诉说著自己的祖母就是个杀人医师。仁不知道此时他心中在想什么。克莱门斯吐露了这么多,这才像是完成某种仪式般把烧杯的盖子打开。



「我现在要把他的右手接回去。只要把《原初之泥》抹在切断面,然后把断肢固定在右手的伤口上,手术就完成了。我看过祖母的笔记,断掉的四肢要完全接回去只需要十五分钟左右,可是断掉的右手血管里很可能有血栓堵住。」



仁为了展现决心,在石头地板上跪坐。这样一坐,他想跑也跑不掉了。



「处理血栓是圣骑士急救治疗的基本项目之一。我要让血液中的酵素活动能力降低,暂时让凝血功能减弱,可以吗?」



这是艾蕾诺尔的声音。仁完全没注意到她来到身边,发现自己的心绪这么混乱,仁在脑袋里反覆叫嚣著冷静下来,想要驱散心中的恐惧。可是不管他怎么想,全身上下却冒出一身大汗。



艾蕾诺尔把刚才深深插在仁胸口前的那个神音乐器的柄头一拉。这次从创造人工血液的魔法乐器内部露出一个带有注射针头的音叉。



克莱门斯是个好人,所以像抹上《泥》之后把右手黏在手臂上这种简单的工作也会让他犹豫。



「完全大系的魔法治疗虽然粗糙,不过这东西的功效你大可放心。如果你愿意帮我们的话,我会帮你把癌细胞化的部分移除。」



「你害怕说不定可能会要了我的命吗?」



这只右手会让仁再一次回到战场上,也会夺走他的性命。仁怕到肺部几乎炸开,呼吸非常急促,重重喘了几口气。现在他对克莱门斯说的话只不过是一种虚伪而已。



但是他在这三个月中的日常生活,就是为了在虚伪里找到真实的情感而拚命。



「我们彼此是有羁绊的。虽然是这种形式,不过这就是我和你们之间具体可见的羁绊。如果你不相信我这个刚见面不久的陌生人,那就相信《死亡之翼》吧。」



艾蕾诺尔难忍沉痛地闭上眼。这名歌姬曾经一度在背上植入过《死亡之翼》,知道这团泥有多么危险。死神贝尔纳则是对仁冷笑不绝。



「……这是《原初之泥》,不是《死亡之翼》。我的祖母她……她已经研究出方法,可以除去化为癌细胞的《原初之泥》。所以如果你保护我们的话……」



克莱门斯的声音在发抖。这名魔法医生根本不懂如何说谎。如果《原初之泥》和《死亡之翼》是同样的东西,它就会侵蚀健康的身体组织,最终转化为癌细胞。要是克莱门斯的医术有能力移除长满右手臂的癌细胞,那他不依靠《原初之泥》也能接续断臂。克莱门斯没有移除癌细胞的能力。仁把这个老好人在情急之下所说的谎言埋在心中,没有说破。



「就算我真能活著回到地上,说不定又要切除这只手才能活下去。可是只凭一只手,之后也不可能再继续出生入死地战斗,这次说不定就是我最后一场战斗。如果现在不打赢这场仗,也不用谈什么以后了。所以你不用犹豫,动手就是了!这时候不救我的话,就没有下次了。」



「……这个世界真是个地狱。」



克莱门斯用他颤抖的手抓住仁的右手肘。仁闭上眼睛。要是睁著眼的话,就会被人看见他的眼球在重要时刻因为恐惧而难堪地摇摆不定。



「打赢的话就不会是地狱了。我们战败的时候才是真正的地狱,你说对吧?」



断臂接续就像变魔术,简简单单就完成了。虽然仁应该早就做好心理准备,可是魔法构造体渗进血肉之躯的异样感还是让他呻吟了几声,差点没大叫出来。神经迅速连接起来的感觉,带来强烈的麻痒。接著麻痒又变成剧痛,痛得仁很想把右手一把扯掉。仁知道这些感觉在他发动魔法消除的同时将会转变成无数癌细胞,又再次心生恐惧。虽然明知自己需要《原初之泥》,但还是忍不住抓住右臂,想要阻止那东西从断面往手肘上爬。



仁的决定总是造成无法挽回的结果,右手断肢完全接续在伤口上。右手张开了,他能够随心所欲地抓握手掌,手指会动。虽然这只是天经地义的事,而且右手上还藏著一颗炸弹,可是仁还是不禁心生感激。



虽然身怀剧祸,可是武原仁有能力战斗了。



仁接受在右手植入《死亡之翼》,所以终于获准能够离开房间。



门外的地下城市和仁想像中的模样差很多。整条街道就像是个大仓库,有几百个同尺寸像货柜的箱形长方体排列在一起。他原本所在的地方不是房间,而是一个格局简单的住家。这种冷冰冰的住宅就是形成整个地下街道的基本单位。



如月色般柔和的淡蓝色光芒照亮整条街道,与住家里的橘色光源形成对比。街道一律都是大约三公尺宽。这里原本是让建设地底的工匠暂时居住的地方,以机能为第一优先,呈现棋盘构造。仁四处张望。街道的格局非常规律,只要稍微走一段就能想像出整个街道的结构。



形成街市的基本单位是大约三点五公尺宽、五公尺长的住家。这些住家紧密排列在一起,每隔六间就会与一条左右横贯街市的马路相交。只要站在交叉的十字路口处,就能知道六间一排的住家本身也两两相背,形成两列。六间一排有两列,总共十二间房子在这座地下城市中组成一个有如小岛般大小的街区。这个长约二十一公尺、宽十公尺的街区看起来似乎排列成纵向有十个、横向有十六个。加上道路的宽度,这座城市本身的宽度大约是纵向二百三十公尺、横向二百一十公尺。以地下设施的规模来看,算是相当庞大了。



「这里是……『五─九─伊─五』号吗。」



仁在十字路口停下脚步。众多住宅组成的街区墙上挂著一块陈旧的铭牌。仁被囚禁的住家所在区块在他走的马路这边标示著『五─九─伊』。所以刚才他待的那栋房子地址是『五─九─伊─五』。



代替街灯的魔法光源只有在每隔十公尺的地方才有设置。因为光源是蓝色,本身亮度又很弱,所以整条街道有些昏暗,顶多让人觉得这里的月光好像比较亮而已。地下城市里的照明清一色都是蓝色,彷佛想要让这条灰色的街道尽可能染上青空的色彩。这里和盛夏的地面世界不同,没有一点风,只有单纯的寒冷空气。



「不要停下来,快走。」



地下城市的男子们在仁身后拿枪指著他。



「既然我要参加战斗,当然要看看街道的样子啊。」



仁的右手成功接回去让绊感到很高兴。仁松了一口气,幸好她没有发现仁身怀病灶。绊是时隔六十年后再次发现的失落魔术再演大系的魔导师。虽然她的魔法知识不足以看出仁身上的变化,可是再演魔术的威力强大,是一种可怕的魔法。



「真是不好意思。你不久前根本不知道自己是魔法使,都是我害你卷进这么多风波里。」



「没关系啦……不对,其实我也希望这种事别再发生了。不过我觉得反而是我害武原先生受到牵连……也不是,呃……就当我们彼此彼此吧。」



绊这种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不改其性的个性让仁放下心中的大石,看来以后她应该是个很有胆识的母亲。



「我之前也一直待在西侧出口对面的废弃区域,才刚到城市里没多久,不过还是可以带你稍微走一走喔。」



仁与绊现在走的地方是『五─五』号区附近,距离绊所说的西侧出口不远。仁从十字路口往西侧的通道望了望,看到通道尽头有一道精致的门,好像是街市的出口。



门的另一头则是一片颓圮的街道,还留有过去大规模战斗的爪痕。



仁也能充分体会绊当初被囚禁在那里时心中有多么不安,用力抓住这个高中女孩的手。



不晓得是久别重逢让绊压抑的情绪得以发泄,还是因为所处之地太过昏暗,看不见彼此表情,绊表现得比在十崎家时更主动。两人之间的空气彷佛因为绊胸口丰满的隆起而受到压迫,让仁觉得怪难为情的。



「告诉你一件事喔……请看看上面。」



绊就像是展现自己珍藏已久的宝物似的,天真地指了指上方。



天空中有数不清的微光。淡金色的《泡泡》在地下城市上方飘飞,有如地底下的群星。覆盖城市的地下大空洞天顶为弧形,中央部位高度最高,越往边缘越低。城市边缘区域的天顶高度大约十公尺,到了最中央区域则有五十公尺高,整个空间一口气变大。点点微光如同星星,在宽敞的天顶附近闪烁。仁的心脏再也无法维持平稳的鼓动。绊还不知道这些会发光的《泡泡》其实是武原舞花的碎片。而分解成妹妹的魔法《蛇之女王》的碎片──这些《泡泡》对核弹有反应。



「很壮观吧,在地底这么深的地方,有一种神秘的感觉对吧。」



绊带著纯真的表情,目光跟著闪烁的《泡泡》移动。涌上心头的哀戚让仁不知所措。



「哇。」



仁的身旁传来一声欢呼。一名地下城市的小孩牵著母亲的手,走过他身边。那个妈妈看到一身血迹的仁大吃一惊,为了不吓到小孩,她带著一脸惊愕以僵硬的语气回答:



「是啊,今天来了那么多《星星》,看起来真漂亮。」



遭到包围的地下城市居民为了防备敌人的攻击,聚集到城市的中心位置。以街市区块的编号来说,相当于『八─五』、『八─六』、『九─五』、『九─六』四个区块的地方没有建筑物,是一片广场。这片长五十公尺、宽三十公尺的空间在地上就只是个稍微大一点的停车场而已,可是这种开放感在地底下让人感觉相当辽阔。男人可能都在外围布阵预防敌人来袭,所以在这里的都是妇孺。因为现场很昏暗,使得人脸上的油光比五官更加显眼。一股奇异的热烈气氛充满整条街道,感觉就像是举办庆典的夜晚。



仁的身旁站著一名身躯细瘦的黑人少年,这个看起来很中性的少年和梅洁儿差不多大,一对绿色的眼眸水汪汪的。



「我叫皮耶托罗。外面明明到处都是敌人,你真的很行耶。你是来救绊姊姊的吧?」



被少年皮耶托罗这么一逗,绊明显害臊了起来。



「啊,武原先生,你肚子饿了吧?我们正在烤肉,要不要和大家一起吃?」



「我们是第一次吃肉耶,因为这个地方没有动物。地上的食物应该很好吃吧?啊,下次等姊姊再赚钱回来之后,就叫她去买肉吧。」



令人食指大动的气味从他们要前往的广场飘来。神和瑞希用《魔兽师》魔法变出的牛就在那里宰剖。地下城市的妈妈们把剖割下来的巨大肉块切成薄片,一片一片放到铁板上。



「呃,那个……我听说皮耶托罗的姊姊安纳斯塔夏好像是城里收入最多的人,所以他们的妈妈史黛菈小姐在城里最有钱,也负责为住在这里的女性发声。」



绊好像是顾虑到皮耶托罗的感受,话说得很含蓄。孩子们聚集在铁板旁,一个接著一个用手抢肉偷吃。刚才被仁吓到哭的娜狄亚等那群孩子也在呼呼吹气,把热腾腾的牛肉吹凉。



「大家一定要先把肉放在盘子上再吃!你们这种吃法要是到了地上可是很丢脸的喔。」



少年皮耶托罗跑到他那群小伙伴身边,仁与绊也缓步跟上那令人会心一笑的光景。



仁一走近,才渐渐发现这个变成烤肉会场的广场,其实是拆掉住家勉强空出来的。这一带的住家外墙不是裸露的灰色石材,而是涂著鲜艳的红色、黄色、绿色或青色,当中还有些住家墙上画著画。



「这一带就是城市的中心。看到住家上画著画,真的会稍微吓一跳对吧?有些画得还不错,待会儿要不要去看一看。」



居民为这个单调无趣的地底风景里增添了色彩。仁回想起当时幽灵地下铁列车载著核弹跑掉时,他曾经瞬间看到刻印魔导师在当初施工墙上画下的壁画。他们为了让生活更美好所付出的心血让仁很感动,驻足观赏。



「这里应该不能种花,他们是不是看植物图鉴还是什么书画的呢?你看那面墙上的蒲公英大小和向日葵一样大,比例尺全都乱了。」



虽然只待了短短两天,可是绊似乎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完全心向地下城市了。



「啊,可是听说大概从去年就开始种植少许的花朵了。这座城市好像是从一个超过一百公尺深的地底湖汲水上来,所以有很多水可用。」



这个眼角稍微下垂的少女好像想起自己是被绑来的,表情尴尬地揉搓穿著单薄衣服的上臂。有绊在身边,仁觉得好像就连地底的昏暗都变得柔和许多。不知不觉间,绊又营造出一种让人感到很舒适的气氛。



「还是有点冷呢,我们到有火的地方去吧。」



────地上轰地一阵声响,整个地面都在摇晃。



聚集在广场上的群众听到这日常生活中未曾发生的声响,全都面面相觑。轻微的摇晃发出不祥的声音,过了许久都没有停下来。男人们从人群中挤出来,大叫「快躲到建筑物里」。一颗火球与此同时划过永恒的夜空,打中街区里的其中一间房舍屋顶,引起爆炸。包围他们的《协会》与《公馆》魔导师终于展开攻击。



住在地底下的人们长久建立起来的生活即将崩溃。







众多刻印魔导师聚集在地下城市西侧的废弃区域,如一波波人肉洪水般朝城市的入口大门蜂拥而去。带有野兽腥臭味的油脂与水气味道乘著尘土飘散于空中。



《协会》的协调官贝尔尼奇站在昏黑的地底下,看著崩溃的时刻到来。过去《协会》答应送给旧时代罪人居住的工匠街旧址,如今盖满一排排简陋的房舍。贝尔尼奇望著这片生活机能不便又狭窄的街道,一边用手指摸摸国字脸下颚的胡须。



「这种生活真不像是人过的。」



贝尔尼奇是一名担任协调官要职的魔导师,负责在第一线与这个《地狱》世界往来交涉,所以他不用跟随刻印魔导师一起发动攻击。一般来说,《协会》的高位魔导师都爱惜他们的知识与力量,所以很少上战场。



一名满头白发、身上重型铠甲结合优美晚礼服的骑士装扮女性,出现在贝尔尼奇身后。



这名魔导师是《逆天》游丽亚‧舒博尔,利用魔法中止人类年龄成长的因果。她同时也是因果大系中一个受到诅咒的魔法骑士团,报应骑士团Cursed Knight的第二把交椅。



「调整官,看来《九位》大人心中真正属意的果然是我们。」



贝尔尼奇戴著豪华戒指的手指交握在一起。一名全身叮叮当当、戴满首饰、自称阿拉克涅的魔女在深夜时分出现,送来一道命令,转达著《九位》的意思。壮年的贝尔尼奇脸上刻满烦恼的皱纹。



「既然是《三十六宫》的命令,我们就不能不听从。不过呢……我这边也稍稍动了点手脚,还以颜色了,不晓得之后会如何发展。」



《协会》的最高权力就是三十六个魔法世界的最高位魔导师,称为《三十六宫》。整个魔法世界没有人敢违逆他们,而《九位》就是《三十六宫》其中之一,圆环大系的最高位魔导师。既然受命要摧毁地下城市并且抢夺核弹,贝尔尼奇也只能乖乖听命。游丽亚刻意把说话语气放冷,向贝尔尼奇报告:



「《沉默》人就在附近不远的地方,我认为您最好离开前线,避免遭到狙击。」



「是那个叫做阿拉克涅的贱人从中牵线吧,再加上与怀斯曼公司之间的生意往来。那位大人贵为《三十六宫》,和这些三教九流之辈还真是交流广泛啊。」



《沉默》武原仁与贝尔尼奇他们不同,是听从另一套命令来到这座地下城市的。贝尔尼奇暗忖,不晓得他会如何看待这场战争。不过深受奇迹眷顾的贝尔尼奇当然无法了解那些非人哉的恶鬼内心在想什么。



「从地底湖引上来的水差不多要开始淹没城市了。」



就如游丽亚所说,眼前的都市开始一点点地漫起水来。城市正下方的地底湖多的是水,要把整座城市淹掉绰绰有余。



大爆炸的压力冲过所有地下城市的住家上方,那是罪徒刻印魔导师施展魔法所引发的爆炸声。随著爆炸之后响起的破裂声响则是《恶鬼》使用的枪械开火的声音。在这个《地狱》世界落地生根的子孙们,利用恶鬼的技术弥补他们衰落的魔法技术。旧时代刻印魔导师的子孙与攻进城里的刻印魔导师一见面就开始无情厮杀。



战争将会波及所有人的那种可怖亢奋感逐步渗入贝尔尼奇的心中,可是他很讨厌被这种狂躁的气氛影响。住在《地狱》里的《恶鬼》形容这种狂热的气氛「就像魔法一般」引起人们疯狂。可是身为一名高位魔导师,要是照贝尔尼奇的意见来说,那其实就是一种名为「人性」的绝症。



为了控制这种冗奋的情绪,他点燃一根镇静剂雪茄。



「恶鬼真是愚蠢,如果这种东西真是魔法,那么施展这套魔法的魔导师又会是谁呢?」



这个世界实在太过辽阔,争斗的根苗实在太过根深柢固。



「有水!队长,《协会》那帮人打算把核弹连同整座城市一起淹掉。」



与《协会》持续争战一万年的宿敌,神音大系的神圣骑士团也来到决战之地。



怀斯曼当初就是从他们机械化圣骑士师团的第三实验小队手上抢走核弹,所以他们非常焦急不安。神圣骑士团的正义就是拯救这个被魔法使唤为《地狱》的世界,以及其中的居民,他们的核弹绝对不能被用来进行恐怖攻击。



伙伴们被良心与责任感压得喘不过气来,人高马大的黑人骑士队长捷克‧菲尼克斯为他们打气。



「冷静下来办事吧,不用著急,先等博士回来。」



他们现在布阵的位置,是在地下城市所在的大型地下空洞东边入口前方处。这些骑士经过两天的耐心搜索,终于发现一条疑似是从都市延伸出来的地下铁线路。



刻印魔导师攻进去之后在地下城市与狩猎魔导师中队发生激烈的战斗。虽然神圣骑士团稍微晚了一步,可是这一点延迟对他们来说,并非无可挽救的错失。这是因为在神音大系里,转移魔术是很寻常的魔术。只要能够听到该地的神音,神音魔导师就能够从各个地方瞬移到该地。先遣部队记录下重要位置的神音,然后转达给位在后方的同伴,这就是神圣骑士团的基本战术。



「队长,我联络上《钢铁巢箱Iron Nest》的师团长了。最强的援兵来啦!」



一名戴著眼镜、书生样貌的骑士从通道深处跑来。回到队上的骑士博士是独自一人,身边根本没有什么『援兵』。那名骑士,也就是博士把他双手捧过来的沉重皮箱放在通道地上。骑士们全都发出一声惊呼。



这口皮箱被锁炼牢牢地捆著,打都打不开,上面还扣著一张名牌。



──《Holy Avenger圣灵骑士 No. 3011》



捷克瞪著他那双和气的大眼,回过头说道:



「琉琉,把封印解开!这真是最酷最棒的援兵了。」



「你未免太悠哉了,队长。要是再拖下去,我们就得在水中作战了。大家都穿著铠甲,水位增高的话对我们会很不利。」



一名少女骑士带著紧张的表情跑到皮箱旁边,淡金色的柔软头发随著动作轻摇。副队长琉琉‧梅路路是一名菁英战士,年方十五就受勋成为上级圣骑士。正因为如此,她过度严肃的个性常常把自己逼得喘不过气来。



「各位,我要用飞琴围住箱子,把位置空出来!快点!!」



脸上还带著一些稚气的鬈发少女从骑士铠甲的腰间抽出六根金属棒,用精熟的手法在金属棒上一弹,奏响乐器。一抹像铁琴一样清亮的声音在狭窄的地下通道里回荡。神音大系是把魔法使听到的声音当作索引,从世界里引出奇迹。对琉琉一行人来说,声音就等于是联系神以及奇迹的魔法。



「第三千零十一名永恒骑士《圣灵骑士》──《独眼怒拳Heat Fist》都迦,机械化圣骑士机团与汝缔结契约,请求您。愿您与锁炼的誓言联系,和我们一同成就神意!」



琉琉说出宣誓之语,把铁棒形的神音乐器飞琴抛向空中。在空中飞行的乐器彷佛跑在一条看不见的轨道上,把皮箱围在中心。音色在飘浮在空中的六根铁琴内发出往来复杂的回音,神音切断锁炼,解开皮箱的封印。



队长捷克伸手从打开的皮箱中取出一件形状类似长剑的乐器,那是一个装配著复杂齿轮装置的音乐盒。神音魔导师必须发出非常精准的声音才能发动神音魔术,所以长久以来他们制作了许多用来发动精密魔法的乐器。召还《圣灵骑士》的乐器更是当中的极品,能够自动演奏出结合复杂神音所组成的神音乐曲。



捷克按照规定转动音乐盒的把手,然后集中精神聆听神音乐器发出的声音,黑色皮肤上浮出点点汗珠。他把在这个世界购买的银色锁炼从胸口前拉出,紧握在掌心,希望能够仔细听到每一个音符。捷克深爱这个世界的音乐与文化,就算这座地下城市不是他们该出手拯救的地方,但他还是喜欢这个世界。所以他衷心祈祷,希望神能够让他保护这里。



三十秒的神音乐器演奏发动了魔法。



《圣灵骑士》是藉由神音所构成的魔法构造体,身躯由大气所组成。把结果强加于大自然,回溯让原因发生的高等魔术──概念魔术造成的作用让圣灵骑士近乎贪婪地吸进大量空气。狂风就像卷起的漩涡,全往『那一点』集中。



战场的喧嚣在这一瞬间确实停止了。风停之后,风暴的王者于焉降临。



「我乃《独眼怒拳》都迦,因誓约之炼结缘的战友,向我说出你的请求吧!」



一名没有穿戴铠甲、身上半裸的骑士被创造出来,出现在捷克的眼前。那名男子将近两公尺高,结实肌肉贲起的身体上全都是刺青。健美的肉体刻著几百道战斗中所留下的伤痕,左眼被一道割过脸庞的纵向刀伤毁去。《独眼怒拳》都迦是三千多年前凭著一只拳头消灭了整个魔法骑士团的战神。



队长捷克虽然平时总是吊儿郎当,可是在真正重要的时刻,他所表现出来的堂堂气魄丝毫不逊于《圣灵骑士》。



「我们的圣务是从那座地下城市拿回之前被抢走的核弹,和我们一起拯救这个世界吧。」



那名超凡的骑士双拳互相一击,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我渴望无论在何时都能帮助战友,因此才受封为永恒的骑士!现世的战友啊,我将助你一臂之力!!〉



眼前这座地下城市就是从他们手中抢走核弹的狩猎魔导师中队老巢,此时还被《协会》的高位魔导师用水逐渐淹没,并且遭到刻印魔导师的猛攻。他们机械化圣骑士师团与《圣灵骑士》一行只有十三人,现在就要冲入那处战场。



捷克拔出长剑。水位已经淹到骑士队足铠的脚踝高度了。



「吾等无智不知神意心,全心虔敬献求祈。身溺苦海不知处,长旅但求至高意──」



不管在任何时代,每当遇到重要事件时,他们都会吟唱这首自神圣骑士团成立以来就传唱至今的启程圣句。琉琉也高举著一把造型古典的名剑。



「亲传圣祈、永承罪愆,吾等终窥神心意。」



就连《圣灵骑士》都加入这段连绵不绝的祈愿。



〈立誓成为圣骑士,足堪奉献己凡身,永世守护至高神。〉



在都市炸开的魔法让空气升温,骑士队也能感受到一道带著微微温度的风从街道吹来,直扑脸面。



「神意寄于生命。」



队长捷克打从心底深爱这个无神的世界,而副队长琉琉也应和他的歌声。



「神意引导正义。」



或许众人之后再也无法活著相会,更使得他们齐心齐声唱和。



「「为正义献己生、为正义献己力,亦即因为吾等,故神意在吾等前方。」」



机械化圣骑士队有扬声器以及电子乐器等新型装备,和过去传统的圣骑士不同,捷克他们只要打开机械装置的开关就可以立刻发动魔法。



除了琉琉,捷克等其他骑士队的成员的足铠都轻飘飘地从地面上浮起来。高机动魔术《闪轮Flash Wheel》是机械化圣骑士队的压箱宝之一。这是一种单兵用魔法空气载具,能够喷射出足以抵消他们自身体重的强力气流。以捷克为前锋的骑士队组成箭头形队伍,在地面上滑行。



「好,圣务完成之后,大家一起去看场棒球吧!」



「「YEAH!」」



捷克飘浮在距离地面三十公分的空中,在轰隆声中对少女骑士喊道:



「我们冲进城市里去找核弹!琉琉你就和《独眼怒拳》都迦攻击《协会》的魔导师,阻止水位继续上升!」



跟随核弹移动的《萤光》在地下城市的中心部位数量最多。那些《萤光》会跟著核弹,所以核弹很有可能就在那里。而琉琉原本敬如长姊般的前上级圣骑士艾蕾诺尔‧纳刚说不定也在那座地下城市里。



骑士队扬起一阵强风与水雾,用超过人脚步行的高速向前冲去。穿著传统骑士铠甲的琉琉凭她年轻女孩的脚力自然追之不及。



「祝你们好运!」



琉琉目送著几条白色水痕溅起水滴,在黑暗中前进。她的新伙伴们组成编队,冲进战场的中心地带去了。







就在大批刻印魔导师发动攻击的同时,水也开始涌进地下城市。城市里的居民陷入一团混乱。一个小时之前还是阶下囚的武原仁得以参加战斗,也是因为他们的处境已经相当窘迫。



仁几乎看不清黑暗中的水究竟是清澈还是混浊,转眼间水就淹到成人的膝盖高度,住屋的地板全都泡在水里。麻烦的是地下水的水温不到十度,就像冬天冰冷的海水。就连什么都不知道的妇女小孩也开始了解现在的状况十分危急。



所有物品都被搬到四方形住家的屋顶上,人们也爬上去避寒。对于这些遭到大军包围的居民而言,比较高的地方就只有屋顶而已。在中央地带大广场上的人们也纷纷跑到附近的住家避难。



仁借来一把步枪,独自躲在浸水的屋子里。因为水温实在太低,泡在水里的两脚就像裂开似地阵阵刺痛。仁想要尽可能让自己转移注意力,忘掉颤抖的身体,便用齿根都合不起来的嘴把心里想的事一一念叨出来。



「居民当中能够拿枪战斗的成年男性大约有七十人,要保护的对象有一百二十名女性、小孩老人也有将近一百人──就算人数够多,战况还是超级不利啊。」



这座地下城市的人口虽然少,但是有许多不同的魔法大系共存。这些魔法大系能够维持将近六十年而没有消灭,是因为这里的社会结构是女系社会。魔法使的孩子大多继承母方的魔法大系,所以女性在这座城市里的社会地位很高。学习家传强力魔法的魔导师也是女性。可是要叫从来没有实战经验的人去和那群在原本世界遭判极刑的刻印魔导师战斗实在太荒谬了。



而原本与仁敌对的狩猎魔导师中队当然不会听从仁的战斗指挥。他过去在《公馆》的经验,不外乎就是杀死敌人或是夺取物品,就算仁有心想要救这两百多名非战斗人员,光凭他终究还是力不从心。



躲在这座居民避难离去的住宅里,仁打起精神,让几乎丧失斗志的自己重新振作起来。



「这种大兵心性始终改不掉啊……我已经离开《公馆》,没有人会帮我做决定、替我扛责任了。」



他回想起《公馆》的事务官十崎京香。就算是再残酷的命令,京香也会给他一个理由去执行。一想到这个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童年玩伴平时带著何种心情把自己派到死地去杀人,仁就觉得胸口一阵闷痛。



一阵爆炸声响与震出的空气从头顶上扑到仁的脸上,石材的碎片如同下雨般掉落在水面上。爆炸的火焰把周围照亮成一片橘色,妹妹留下的碎片《萤光》像被束缚在战场上,四处飘荡。



「把伤者送到这里来!」



「你在做什么!你们这些男人到底干了什么好事!?」



克莱门斯大叫、地底下的女性们也发出咆哮,孩子们的哭声也一秒比一秒更大。



仁大叹无奈,因为他从狩猎魔导师中队的预备武器库借来的步兵用步枪只有一个备用弹匣。对魔法使来说,《魔法使子弹》是一种免除膛炸风险,让他们能够使用的弹药。可是因为《魔法使子弹》是用魔法保护弹体,要是仁一边使用魔法消除能力一边开枪、后座力引起的观测一定会使得子弹崩碎。再者,城市的居民几乎没有储存任何普通弹药。仁搜寻著有无任何逼近避难民众的魔法使。一名半裸的刻印魔导师身旁飘浮著数十把长剑,就要往那些母亲与小孩身上投射。他和对方相距五十公尺──就算这里又暗又冷,但是这点距离仁怎么样也不可能失手。



「混帐……我到底在做什么。」



仁扣下扳机,那名男子的胸膛被子弹击穿,痛苦的闷声流逝在黑暗中。



「他们可是刻印魔导师啊,和梅洁儿一样都是刻印魔导师啊。」



仁在刺骨的严寒中呼气,温暖不由自主颤抖的手指。冰冷的地下水让他的体温流失,他已经下定决心同样也要保护地下城市的孩子,所以对那些危害孩子们的人,他也只能下手击杀。仁看到《魔兽师》神和瑞希的身影被攻击,她的魔弹火光发亮。因为瑞希是专任官,要是知道这是刻印魔导师在执行作战行动,照理来说她必须去问问魔导师公馆方面的指挥官状况,然后协助完成任务。可是她却用某种看不见的盾脾承受砸落在周遭的大量魔法攻击。那都是为了保护好友仓本绊,以及地底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在魔法战斗中,最困难的不是攻击而是防御。要是少了瑞希强力的防御魔术,早就死去十几二十人了。



狩猎魔导师中队使用的机枪发出类似猛砸铁锤般的枪声,在地下空洞的黑暗中听起来震耳欲聋。那些狩猎魔导师同样拚了命地在战斗,开枪把一个沿著屋顶一路用短斧砍杀小孩的魔导师打落。



「难道《公馆》把这座城市里的居民全都放上《黑名单》里了吗?就算他们不了解当地的状况,下手也太狠了吧?」



仁了解为什么刻印魔导师专找妇孺下手。公馆有一份《黑名单》,刻印魔导师如果想重获自由,就得抓到或者杀掉一百个《黑名单》里榜上有名的人。同样都算一个人头,比较好对付的目标会先成为下手的对象。既然所有城市居民都是狙杀目标,刻印魔导师当然先从能够安全猎取人头点数的小孩开始杀起。



虽然仁很冷静地判断思考,可是他的论调却是支离破碎。为了拯救梅洁儿而来到地底下的他,竟然在一枪又一枪地射杀与小魔女同样都是刻印魔导师的人。



「这到底是怎么搞的!该死!我到底要堕落到什么地步!」



仁的枪口所指之处,又有一个大人对小孩露出杀意。他一扣动扳机开火就有人倒毙。唯有最折磨人心的困境会从不同的角度一再重复考验人性。



枪口喷出的火光与魔法击中时引发的闪光,一次次短暂地照亮地底。受到大军包围的地下城市,彷佛中了某种邪恶的魔法,狂躁的气氛让整座城市逐渐陷入疯狂。不管是思考或是感受周遭都令人感到痛苦,仁觉得似乎所有人在扣扳机时都停止思考了。



到处都飘散著血腥味,化作阵阵血雾。



「咿呀啊啊啊啊啊啊啊!」



从屋顶上传来一阵有如理性面临崩溃危机的尖叫。



仁立刻就了解是什么原因让他们的理性崩溃。在积水后变成小河的道路上飘浮的尸体开始一一站了起来。那些尸体或是脑浆迸裂,或是胸口鲜血淋漓,也有些肚破肠流,在泥水中移动,开始攻击周遭的人们。



这是仁第三次看到这种死尸动起来的现象。魔法使们也是尸鬼Zombie或是亡者步行这类『活尸』传承的雏形。完全大系的魔法是在观测者脑海里的意象中发现《魔力》,高位的完全魔导师能够让脑中想像为人类的对象物自由行动,如同活体。



可是造成眼前这项惨况的元凶并不是完全魔导师《魔术师Magician》王子护豪森,这不是他惯用的手法。包围地下城市的《协会》魔导师里,也有高等的完全魔导师。



「动手!把那家伙干掉!」



「娜迪亚,过来这里!」



「快拿发电机的汽油来做汽油弹!」



在混乱中指示众人行动的是那名身穿黑衣的枪手贝尔纳。



要是仁发动魔法消除能力,就能够破坏操纵尸体的魔法。可是魔法的碎片会成为熊熊魔炎,等于告诉敌人他就在地下空洞里。《协会》派来的使者主动提出交换条件,要他杀光地下城市里的魔法使以换取梅洁儿的性命。可是现在攻击都已经开始了,还是没有任何人和仁联系。



「我从一开始就是被人放弃的弃子啊。如果是《协会》的话,一定会连同我一起收拾掉……那些把我们叫成恶鬼的家伙,在关键时刻就是会干这种事。」



莫名的愤怒从心中勃然而起。仁本来也没有乐观地认为只要听从《协会》的要求,就能安心坐等他们实现诺言。既然都拒绝王子护要他加入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的邀约,他当然会落到孤立无援的地步。



伴随著一声尸体掉落在地的闷响,泥水在仁的身边不远处溅起。他不晓得那具遗体是刻印魔导师还是地下城市的居民。



头顶上响起陌生女子的尖叫声。



「谁来救人!谁快来救救人啊!」



仁躲藏的住家门前,有一具脑袋被短斧劈开的中年女性,她的尸体被积水绊倒在地。失去生命的人类遗骸受到魔法的控制,逐渐逼近地下城市的居民。此起彼落的哀号,粉碎人们原本扬言不惜与淹没家园同存亡的决心,几名全身湿淋淋的母亲与老妇人面无血色地冲出家门,被先一步避难的人们拖上屋顶。



那些数量大增的尸体代表《协会》魔导师胆小如鼠,不想暴露于危险之中。可是有人把这当成是害人的恶意,发出好几声枪响。比黑暗更深沉的愤怒,充斥著这片满是泥水的战场,搞得众人眼前一片昏暗,每个人都只顾著对付眼前的敌人。



然后最后响起的竟是一片欢呼声。



「救命啊!我们在这里!!快来救我们!」



仁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赶紧连滚带爬地从他藏身的住家里冲出来。他的右手拿著步枪,从淹水的马路往屋顶上看。眼前不祥的光景顿时让他冷汗直流。孩子们带著灿烂的笑容不断挥手。在现在这种状况下,怎么可能有什么希望?



仁转头朝那些孩子注视的方向望去,一股绝望飞速刺进他的心脏里。



一群绽放著磷光的白色小型鸟群伴随著鼓翅声飞到空中,好像把深蓝色的黑暗洗涤乾净。



仁、神和瑞希,以及在怀斯曼公司工作的男人们全都脸色大变。那些发光的鸟儿每一只都是概念魔弹──也就是神圣骑士团的圣骑士所使用的泛用魔法追踪弹。这种魔弹只要挨上一发就有可能会致命,现在竟然像喷水池似地冒出几千发。那些魔弹展开双翅在空中滑翔,朝著避难民众群聚的城市中心一涌而来。



「让开!你们全都趴下!」



仁把步枪随便往屋顶上一扔,用他冷到冻僵的双脚拚命爬上屋顶,也不顾双臂到处擦破皮,他用力咬紧牙关,止住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身子太冷而不断颤抖的牙根。



大量魔弹此时正朝著目标低空滑翔而来,鸟状的死神数量多到让仁的眼前变得一片雪白。



要是这些魔弹落地,不晓得会有几十人被一扫而空。



「我要把它们全部烧光!快点趴下,别挡住我的视线!」



消除能力发动──────────



然后魔法消失殆尽,世界化为一片黑暗。



对魔法消除抵抗力较低的魔弹在短短两秒内就消失无踪,彷佛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因为地下城市的照明都是魔法光源,所以对于无法观测到魔炎的仁来说,发动魔法消除时只能看到一片漆黑的世界。魔法光源重新点亮之后,地下城市那些第一次看到魔法消除的孩子,像小动物似地吓得浑身发抖。依照仁的经验,任何魔法使初次目击魔法消除与魔炎,免不了都会坠入恐惧的深渊。



「我来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仁抓起步枪拔腿就跑,好像在躲避那些环视恶魔的眼神。



地下城市的单个街区由完全相同大小的建筑物以相同的数量紧密排列而成,淹水的街道里,每一个街区的住宅屋顶都变成宽约十公尺、长二十公尺多一点的平坦小岛,马路则变成三公尺宽的河川,完全看不到地面。



地下城市的女性表现得非常坚强,动手用魔法做出桥梁在小岛之间往来。仁跑过一条没有被刚才的魔法消除烧掉的桥梁。



接近中央广场的几户住家不只在墙壁,连屋顶上都被当成画布,画上很大的绘画。仁跑过一个街区、两个街区,跑到第三个街区之后无桥可走,搞得他只能用跳远的方式跳过一条道路三公尺宽的距离。避难的居民集中到中央广场四周的屋顶,周围变成男人们血腥混战的泥淖了。



仁觉得右手感觉怪怪的,伸手按住手臂。手指有一种不祥的僵硬感,这就是施展魔法消除的代价。魔法医生克莱门斯说过,用来接续仁右手的东西和《死亡之翼》性质相同。《死亡之翼》只要受到魔法消除的影响就会转化成癌细胞。刚才那次魔法消除让仁的右手麻痹,几乎没了感觉。手腕的握力也变弱,只能勉强不让四公斤重的AK-47脱手掉在地上。他很不放心,不晓得自己有没有能力战到最后。仁从一个脖子上嵌著锯子的狩猎魔导师尸首借用手枪与匕首。为了预防万一,他还把手枪的弹匣拆下来,查看里面的子弹。



「该死,果然是《魔法使子弹》。」



在枪声此起彼落的大合唱中,仁带著欲哭无泪的心情检视枪背带,找到的三个备用弹匣中,只有一个装有普通子弹。狩猎魔导师只有和仁这些恶鬼枪战时才会用到普通子弹,也就是说,这些子弹是这个男人在预防万一的情况下,用来枪杀仁的弹药。



「真是卑贱,你终于沦落到从死人身上搜括物品了啊。」



有个人对拚命求生的仁说道,优雅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在约他一起享用下午茶。



仁没有回头看就知道对方是谁,所以把步枪转成全自动射击模式,毫不留情地朝那人射击。虽然他在近距离二话不说立即开枪,那名魔法使却很自然地躲了开来。



即使身在黑暗里,那名美丽的女性还是转动著手中的白色阳伞。淡金色的柔软波浪秀发长长地披到背上,雪白的肌肤就像深入简出的公主般优雅,一身就算在夏天里也照样不离身的长袖围裙洋装,正好适合寒冷的地底。



仁把子弹用完的步枪换成手枪,站起身来。



「你这么快就来了,先前手被砍断的时候害我掉了手表,现在几点了?」



「现在是上午十点,像条粪便一样到处滚啊滚的你用过早饭了吗?」



那名女性在充满刺鼻血腥味的战场上微微一笑。她是圣痕大系的魔导师《荆棘姬》欧尔嘉‧杰曼,是一名专任官。仁一失去专任官的身分,就从武原先生降格成粪便。以魔法使的认知来说,像仁这个世界的人都不会使用魔法,本来就与粪便无异。



仁与《荆棘姬》欧尔嘉之间的气氛凛冽如冰。



「我有个地方想去,结果跑进一个没路的处所,脚步当然会踉跄,也会跌得满地滚啊。」



仁和欧尔嘉经常在公馆本馆的中庭一起喝茶,情绪忽然便冷静了下来。他越是思考,脚下就越深陷入不安与『恐惧』的泥泞。可是他知道,一旦被不安与恐惧吞没,就全都完了。这场战斗对他来说并非终点,就算打赢也救不了梅洁儿。



「方便的话,可以告诉我你现在是什么心情吗?我以前完全没想过,这世上竟然还有比担任魔导师公馆的专任官更糟糕的事耶。」



仁比任何人更觉得现在的自己很可耻。他因为接受了《协会》提出「如果想救梅洁儿就消灭地下城市」的条件,才背叛魔导师公馆来到这里。现在遭到老东家公馆,以及与他交易的《协会》攻击,正在击杀和梅洁儿一样都是刻印魔导师的人。而且把仁的右手臂接回去的是地下城市的居民,他也想拯救这里的孩子。所有事情似乎没有是非可言,只有一团混乱。



「别看我现在这样,我也是为了自己更好过一点在努力。」



「就算是摊开来的扑克牌,你也一定会挑鬼牌抽。我觉得这也算是一种才能呢。」



「叫刻印魔导师撤退,让我好好找一找核弹行吗?核弹应该都是我们双方最重要的目标。就算杀害城市里的居民,也只是把他们逼到狗急跳墙而已。要是走投无路的话,说不定他们真的会引爆核弹。」



仁与《荆棘姬》对峙的位置靠近城市的西北角,距离城市中央的避难群众大约有五十公尺远。不过就算相隔这段距离,与高位魔导师引爆战斗,还是会波及他们。



「你就只不过是一条会说话的粪便,还自以为救得了什么人吗?代替孩子吃苦真的有那么舒服吗?」



「有问题的不是我,而是那些杀害妇孺还面不改色的人。」



欧尔嘉在黑暗中露出如剌刀锋刃般纤细的微笑。



「你说的话是没错,可是你最初也不是想要保护这里的小孩,不是吗?」



仁无言以对。因为武原仁心中早就决定的答案只想到梅洁儿,最多再加上绊而已,他完全没考虑到地下城市众人的命运,也没把握一定可以达成与《协会》之间的交易,拯救梅洁儿的性命。他只是为了保全自我的理念,认为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所以才会跑来此处。



「我到这里来是为了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可是一旦脱离《公馆》,怎么我的一切所作所为都变得这么惹人厌?」



仁与《荆棘姬》之间的关系降到冰点。专任官以及离开《公馆》的前专任官只要一见面,就会演变成厮杀局面。这是因为专任官怀抱太多矛盾,若是纵放背叛者,就会对自我的身分以及所处环境产生怀疑。所以像这样经过自省而发生内斗的时候,双方打起来最是激烈。



「再继续谈下去也只是讲些扫兴的话题而已,我们就别再说了吧。」



欧尔嘉用她抹著淡淡口红的双唇衔住一个高尔夫球大小的金属球体,接著用优雅的姿势将皮带绕到后脑杓绑紧。戴上口塞让自己无法出声,这就是《荆棘姬》欧尔嘉的战斗形式。



仁也用还有握力的左手紧握住自动手枪,右手拉动枪机把第一颗子弹装入枪膛。



「我其实不讨厌和你在《公馆》的中庭喝茶啊。」



说完的下一秒,仁就像弹簧似地往后跳。地下空洞里除了他们两人,还有上百名魔法使,每个人都带著浑身杀气,所以就算有什么魔法变成流弹打过来也不足为奇。



在这两名专任官与前专任官脚边炸开的是,往来飞驰于地下空洞的灾厄白鸟,也就是圣骑士不晓得从哪里射出来的概念魔弹。碎片在黑喑中飞溅,划破仁的长裤。



尘烟的另一头,那条穿著围裙洋装的身影已不见踪影。《荆棘姬》欧尔嘉的魔法属于圣痕大系,那是一种藉由触觉和痛觉与自然法则沟通、联系异世界所发展出来的魔法;她们感受著自身的痛楚或是触觉,施展强力魔法。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欧尔嘉的身形消融进黑暗,只有夹杂在风声中的哀号响彻整个地下空洞。



超过人类声带极限的尖叫声,就像有几千只无形的恶鸟齐声啼叫般四处回荡。



仁发动魔法消除能力。



下一秒,仁沾满血迹的衬衫被浅浅地挖开一道口子。他右肩的血肉伴随著剧痛被咬掉一块。与此同时,有两名刻印魔导师受到欧尔嘉的攻击波及,被扯成两截,上半身高高飞起。马路上有一名穿著黑色防弹装备的神圣骑士团圣骑士从胸口以上的身体全都不见,颓倒在脏泥河里。欧尔嘉的圣痕大系擅长创造魔法生物,被这种魔法所杀的被害者,大多都会被咬得血肉模糊,落得惨不忍睹的下场。



仁完全看不到欧尔嘉是因为她发动了压箱底的时间加速魔术。《假寐化身》能够以魔法使自身的主观时间去侵蚀原本所有人都共通的『时间』,高等的圣痕魔导师甚至还能把她们意识控制下的时间转化成魔法,并且加以操纵。



可是仁早就知道要如何对付这种魔法了。他闭上眼睛,伸手碰触脚下当作驻足地面的屋顶。就算眼睛看不见,欧尔嘉极为迅速的脚步声还是经由地板,传到他的手掌心,让魔法消除能力破坏魔术。一开始地板的震动,感觉起来就像昆虫鼓翅般轻搔掌心,到后来震动渐渐变成超高速的猛敲乱打,最后终于减缓成杂乱的脚步声。



仁关闭魔法消除能力,张开眼睛。



在黑暗中,仁与欧尔嘉再度相会。



「呜、呜、呜咕……」



带著口塞的欧尔嘉只能发出模糊不清的呻吟。



《荆棘姬》的身子在狭窄地面上失去平衡,跪在地上四肢著地。肌肤雪白的《荆棘姬》身上,不再是那件严谨有礼的围裙洋装。秀丽又撩人的胴体被几十条黑色皮带紧紧捆住,那些固定在全身上下各处的金属钉都是用来刺穿她自己的。那件异样的物品是公馆特约的魔法学者沟吕木京也特地为欧尔嘉打造的特殊拘束衣《荆棘》。欧尔嘉纤细的腰后还装著一颗小型引擎,用来发动拘束具绞断她的骨头。



仁的手还按在地板,缓缓举枪指著欧尔嘉。



「不好意思了,《公馆》的专任官不都会自己想一套办法打赢其他专任官吗?」



在过去的历史上,有两成的专任官在与同僚战斗时殉职。公馆相关的政治关系与人情纠葛大多都很复杂,总是不知道谁才是真正的敌人。



欧尔嘉嘴里的口塞连通气孔都没有,唾液从嘴边淌流下来,拘束衣的高鞋跟用力踩在地上。



「呜啊咕啊啊啊喔喔喔喔!」



欧尔嘉的喉咙因为羞耻心而抖动,左手高高举向天花板。套在她手腕上的手环内侧装有利刃,在弹簧机括带动下一口气上升到手肘部位。她的皮肤就像被刨刀刮过一样被剥下来,鲜血飞溅。



圣痕魔术把痛楚与奇迹联系在一起。灰色的黏稠物就像喷出腐烂汁液的喷泉,从欧尔嘉的左手排泄出来。在一阵黏液腐败的腥臭味中,诞生出好几只猛兽的头部。生物的头部所形成的魔法长鞭从欧尔嘉的手中一支连著一支,从一公尺变成两公尺,一边翻滚一边延伸。



「啊嘎嘎嘎嘎啊啦呜啊呜呜呜啊啦啦啦啦!!」



欧尔嘉用力甩头,唾液从嘴角飞散出来。魔兽长鞭露出獠牙向仁杀来,仁的接招方式就只是闭起眼睛,发动魔法消除能力。强风从仁的脸颊吹拂而去。原本应该咬掉仁头部的魔法生物逼迫到一定的距离后,就再也近不了仁的身旁。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想过如何对付你了。」



魔法对魔法消除的抵抗力强弱,取决于该魔法中含有多少这个世界的自然法则,而魔法属于异世界的法则,所以用来操控魔法的控制魔法最容易被魔法消除破坏。精密的魔法控制在仁的身边都会产生异常。



「《荆棘姬》,这招是打不到我的。」



「喔、喔、呜、啊、啊、啊。」



欧尔嘉的高跟鞋脚步声传到仁按在地板上的手心里,这个魔法消除会把控制时间的魔法《假寐化身》破坏。至少就仁所知,欧尔嘉的《化身》加速还没快到能够摆脱仁的魔法消除。



「《假寐化身》虽然近乎无敌,但是还不到完美无缺──」



仁再次关闭魔法消除能力,左手举枪指向欧尔嘉的胸口。可是她一边把沾满唾液的口塞拿下,嘴边露出笑意,好像在说她也有准备一套可以杀死武原仁的办法。



一股寒意从背脊上窜过,仁发动魔法消除能力,朝著欧尔嘉开了三枪。子弹发出的枪火在黑暗中闪了三下。仁在没有魔法光源的黑暗中无法确认交战结果,便又把魔法消除能力关闭。



欧尔嘉的右肩虽然见红,在拘束衣上流淌而下,但还是好端端地站著。



「没打中喔。」



虽然遭到魔法消除的影响,可是这名魔女还是让原本应该打穿她胸口中心的亚音速子弹偏移多达十五公分。



「施展《假寐化身》的圣痕魔导师能够依照自己的感觉扭曲时间的流动──可是照这样说来,我的时间中拉得最长的,不就是看到走马灯的临死瞬间吗?」



欧尔嘉说完,从大腿内的枪套里拔出一把在枪柄上镶著珍珠的小型手枪。



接著在仁的眼前发生一幅完全就是疯狂的景象,而浑身是血的欧尔嘉却非常亢奋,脸色绯红。



「你说,我现在离死多近?」



欧尔嘉把枪口塞进口红纷乱的嘴里。她全身直冒冷汗,因为恐惧而睁大著双眼。



要是她直接扣下扳机,就是吞枪自尽。



可是仁确信一个没有魔法的人永远追之不及的世界就要展开了。



欧尔加双眼翻白,扣下扳机。



就如字面上形容的那样,魔女消失无踪。



一阵旋风卷起,洒出漫天鲜血与肉块。仁忙不迭地发动魔法消除能力,他就像是被大群野狗袭击似的,全身被咬得伤痕累累,痛得在地上打滚。加速之后,欧尔嘉进入一个时间流动速度更快数十倍、数百倍的世界,根本是为所欲为了。数百根无形的野兽獠牙就像豪雨般席卷而来。



仁的双手只护著脖子与后脑神勺在一片漆黑的世界里奔跑,也顾不得什么了。他背后响起有如山崩似的巨响,传遍整个地下空洞。仁被一股冲击力道震倒,还是手脚并用地边爬边逃。几秒钟前仁所在的住家,连同临近几栋房子一起被《荆棘姬》的大型魔术摧毁了。



「你疯了吗!」



仁嘶声大叫,根本不知道从何咒骂眼前这荒唐的状况。



在《假寐化身》的影响下,碰触到该名魔法使身体引发触觉的物品,会与施法者一起进入完全等速的『时间系统』。对碰触到魔法使身体的物品来说,就算把时间压缩到一千倍也等于没有加速。所以欧尔嘉在口中击发的吞枪子弹碰触到上颚的瞬间会加速一千倍,把她打得脑袋开花,一瞬间之后可能真的会变成自杀子弹。就是这段临死前的时间压缩把《假寐化身》提升到连感觉都感觉不到的境界。



仁来到地下都市后,一直都在应付那些和地面人们──遵循金钱或生活所需等常识行动的狩猎魔导师。可是所谓的魔法使本来都是一群暴君,依照自己的感觉扭曲自然法则。《荆棘姬》欧尔嘉是一名专任官,同时也是一名如假包换、长著脚、穿著荒诞拘束衣到处跑的魔法使。



到处散发著不晓得是谁的惨叫声。除了仁受到魔法消除的保护,周围的魔法使超过半数都在这几秒内被欧尔嘉啃掉了。



仁在一片昏暗中好不容易终于发现欧尔嘉。她蜷曲著身子,正在大吐特吐。欧尔嘉利用魔法构造体在口中抓住子弹,勉强躲过自杀的下场,然后吐了出来。两人相距十五公尺,仁一瞬间却没能扣下扳机。这是因为欧尔嘉用拷问器具硬生生剥下来皮肤的手腕,还有仁打伤的左肩全都没有任何伤痕。



拘束衣《荆棘》的胸部中央有一根铁钉,这是《荆棘》本身最强大的功能。这根钉会刺进欧尔嘉的气管,引起的剧痛会引动圣痕魔法,让她从濒死的伤体恢复到几乎毫发无伤的程度。



《荆棘姬》转过头来,将沾满鲜血与内脏肉片的双手交捧,优雅地向仁致意道:



「今天我尝试把齿轮转速拉到三档了。」



《荆棘》的引擎还在欧尔嘉的腰后持续地发出不祥的低鸣声。欧尔嘉只要打档,引擎的转动就会传到拘束衣上,扯动皮带折断她全身的骨骼、把铁钉打进她柔嫩的血肉里,利用痛觉发动高端魔术。《荆棘姬》欧尔嘉和那些在地下空洞激战的狩猎魔导师或机械化圣骑士队相同,也算是一种机械化魔导师。



「你到底波及了多少刻印魔导师?」



地下空洞的状况异常凄惨,仁先前的烦恼根本就是小巫见大巫。仁所在街区的住家有半数屋顶崩塌,位于大魔法引爆中心的三栋房子更是破坏到不成原样。欧尔嘉与仁都在同一块街区,两人之间隔著一个屋顶崩塌之后露出的大洞。城市里降下瓦砾雨,人体的碎块就像散寿司的食料,四处溅散在屋顶上。



可是仁之后将会了解到恶鬼与魔法使之间的感性究竟有多么不同。



「────我也让魔法吃了不少在你身后的魔法使喔。咬在你身上的次数明明比别人多十倍,魔法消除还真是耐打呢。」



仁忍不住回头看。在城市中心地带避难的人们根本没在看他,所有人四处奔逃,就像翻滚在汹涌而来的大浪中。原本应该保护妻儿的狩猎魔导师不见人影,因为他们全部都被吃掉了。



对于生活在地底下的人们,仁心里也还没能决定究竟该恨还是该爱,可是他内心怀著一股无可发泄的愤怒。耳边听见有人在哭。与仁最珍惜的日常非常相似的事物,就在他的眼前化为齑粉。真正造成地下城市如此惨状的元凶,或许不是核弹,只是因为文化与价值观各异的仁等人,与魔法使对彼此的不谅解以这种形式爆发出来而已。



「这种状况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改变?大家打得这么激烈、死了这么多人还是完全没有任何改善。这样岂不是要打到我们或魔法使其中一方灭绝才行?」



一股奇妙的同理心窜进仁的心里,感觉那个利用核弹威胁东京的国城田义一,也是因为这永无止境的无力感才会走入歧途。仁觉得,总有一天他可能也会骂出「这个世界根本就是地狱」这句话,心里觉得懊恨不已,真想撇下一切逃跑。



所以仁从他与梅洁儿的回忆中寻求慰藉。虽然还不到一天,可是就算他努力想要回想,关于小魔女的回忆细节却已经模糊不清了。



《荆棘姬》欧尔嘉优雅地侧著头,似乎搞不清楚仁说的情况有什么奇怪。这是因为她本来就是个追求苦行的人,为了寻找最恶劣的处所才会来到这个世界。



「这种无奈的绝望不也很符合这个无神的《地狱》吗?」



仁满是咬痕与鲜血的身躯因愤怒而躁热起来。



「从其他世界跑来的人少胡说,不准你用这么简单一句话就断定一切。」



仁暗想那个挺身帮助他到这里来的好友八咬诚志郎是不是还活著。要是仁死了,他觉得仓本绊应该会感到悲伤。而且如果在此时放弃,仁肯定那个一直为了他不多闻问的神和瑞希一定会对他冷笑。



所以仁不得不让脚步前进。



「就算再难过、再痛苦,还是不能停下来……该死,这样子根本永无终止啊!」



鲜血与汗水变成几条水线,从《荆棘姬》涨红的肌肤上流下来。



「没错,这种痛苦根本还不够看,说不定我们的个性很合呢。」



仁使出全力朝著屋顶垮掉的大洞跑去。



「别把我和你这种变态扯在一起!」



「竟然被一坨会说话的粪便臭骂,我真是不堪啊。」



《荆棘姬》似乎觉得深受感动,身子直打哆嗦。她神色恍惚地发出呻吟,手腕绕到背后,重新切换档速齿轮想要折断自己的骨头。仁虽然不是魔法使,但是在脑部全力运转、精神极端集中时,也会看见时间静止下来。



《荆棘姬》用纤纤细指优雅地一握,手腕一翻,操作排挡把手。



──档速四档。



仁奔奔跑脚底踩著粉碎的石材碎块,分隔他与欧尔嘉的屋顶大洞就近在眼前。一股不安袭上仁的心头,不晓得脚下的屋顶能不能承受他的体重。



即使仁根本抓不准必须跳多远的距离,他还是一步跳向虚空。在黑暗中,耳边听见破风声以及仁自己的心跳声。



束缚住欧尔嘉的黑色皮带将她的右手臂往上扭,自手指开始依序折断骨头。从小指一直到无名指、中指、食指、大拇指、尺骨、上臂、手肘,她的右手臂发出类似推倒骨牌的清脆声响,歪七扭八地渐渐扭成一团。装在欧尔嘉腰后的双汽缸引擎马力十足,《假寐化身》开始拉长时间了。



仁在绝命一跃的半空中,右手握的手枪不小心脱手掉落。接著他用左手的两根手指从腰后将刀套里挂著的匕首拔出来。在缓慢的时间流动中,欧尔嘉在瞬间面露讥嘲,嘲笑仁失去他最大的武器。



虽然仁跳过大洞,但是身子没能站稳,腰身撞在屋顶上,滚倒在地。



「……啊。」



欧尔嘉一脸愕然,低头看著一把利刃插在她胸口的正中央。



那是仁在撞上地板之前,只用左手手腕甩丢掷出去的匕首。



《假寐化身》是一种让时间流动依照魔法使的主观改变的魔法,当施法者的意识松懈下来,时间也会跟著主观时间一起停止加速。正在施展《假寐化身》的魔法使能够看清楚世界,但是看得太清楚有利也有弊。一般人根本不会察觉的假失误、高速的诈欺手段反而骗到了欧尔嘉。



仁用他那双到处都在发疼的手臂撑起身子,站了起来。他的心情和几个小时前几乎没命的时候相比差不了多少。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想过如何对付专任官了。」



《荆棘》是皮带与铁钉的集合体,只凭手腕力道扔出的利刃杀伤力无法刺穿。可是《荆棘》并不是盔甲。这套拘束衣是一件精密仪器,让欧尔嘉使出必须要有缜密刺激才能发动的索引型魔法圣痕魔术。



啪的一声闷响,欧尔嘉右肩部分的《荆棘》裂了开来。被匕首刺中而受损的皮革束带承受不了引擎的拉力而断裂。



「我的荆、棘?」



「如果你这么想吃痛的话,我就让你如愿。」



仁连呼吸都还没调整过来,发动魔法消除能力后就这样直接冲上前去。仁这个世界的人距离靠得越近,就能用更多的感官破坏魔法。要是在直接碰触的状态下,他甚至还曾经把一个能力近乎于神的男人的魔法彻底封锁住。欧尔嘉的腰被仁的擒抱一撞,穿著高跟鞋的脚根本站不稳。仁用力压住欧尔嘉香汗淋漓的身躯,就这样脚步踉跄地纠缠在一起。这里是四方形住家的屋顶,只要后退三公尺就无处可站了。



他与《荆棘姬》一同跌进冷水里。



《荆棘》的引擎迅速降温,发出滋滋声响,扬起一阵蒸气,就这么停止运转。



「原来引擎不防水啊。下次记得拜托沟吕木做一个在水里也能动的引擎!」



仁没有关闭魔法消除能力,就这样一把抓住《荆棘姬》胸口的铁钉,拔了出来。



「哈、啊、我!竟然让一坨会说话的粪便看见身体,充满血丝的视线在我全身上下游移。」



《荆棘》损失大半机能的欧尔嘉在《假寐化身》徐缓的时间流动中挣扎,试图和仁拉开距离,而她已经无法让世界屈就于她的时间。地下城市的洪水目前淹到成人大腿的高度,打起浪头。



「啊啊、哈……我的魔法……烧起来了。」



「……我们都浸在水里,又靠得这么近。就算魔法光源全部粉碎,皮肤感觉还是能轻易察觉水的流动。魔法消除能力绝对能破坏引发现象的魔法。」



先前仁藏身在箱形住家里举著步枪时,洪水几乎没有流动。脚下水面之所以起浪,是因为《假寐化身》与一般时间流动之间形成的『分界线』。在十倍速的世界里,接触到欧尔嘉肌肤的些许水流也会变成十倍速。这些加速的水在《假寐化身》与普通时间流动的分界线上与平静的水碰在一起,造成水面起浪。时间乱流引起的波浪传到仁腿部的皮肤,使得《假寐化身》被魔法消除能力烧毁。



欧尔嘉从《荆棘》的右腰枪套拔出自杀用手枪American Derringer,但是仁拨开激起阵阵浪花的洪水,抓住她的右肩。断折的骨骼被抓住,欧尔嘉痛弯了腰。她一吃痛,手中力道便放松了些。仁从她的手中抢走拉起枪机的手枪,结果男性的手劲连同扳机的握劲,使火药的沉重后座力在他手中爆发,欧尔嘉的腹部被点四五口径的柯尔特弹打穿。



《荆棘姬》欧尔嘉全身痉挛,吐出大量鲜血。



「我不能在这里倒下。我……我……」



两人全身满是血滴与汗珠地交缠在一起,体液也混杂在一起,双方都弄得一身湿黏黏的。唯一明白的事情就是仁开枪打了欧尔嘉,而她就快要死了。情况和仁先前被《鬼火》斩断右手臂时完全相反。



重伤的欧尔嘉连走都走不动,《荆棘》被破坏,她连治疗魔术都无法用。



既然胜负已分,仁也关闭魔法消除能力好确认战果。



仁手中的手枪沾满鲜血,而这把能装两发子弹的枪里还留有一发弹药。



苦行者欧尔嘉神情恍惚地面对他们自己的法则,战败意即死亡。



「再用力、激烈点开枪射我啊!」



可是仁犹豫了。他当然知道照理来说现在这个状况应该开枪,可是内心有某种物事让他满是鲜血的手没有任何动作。仁扪心自问,他是不是因为离开《公馆》而有了妇人之仁,而他必须战胜,才能保护在他身后的所有人。



虽然明知必须动手,仁心中的自我还是发出哀号。仁来到地下是为了拯救梅洁儿,他觉得要是因为利害关系而杀伤人命,好像只是把杀人的理由从工作需要改成为了少女而杀。可怕的禁忌让他不寒而栗。



「就算杀了你也救不了梅洁儿。」



仁脱离《公馆》、与王子护分道扬镳时,王子护曾经问他,那条不可跨越的界线是否真的存在。仁感到很害怕,彷佛此时此刻就是一场真正考验他灵魂的战斗。



「我不会因为现实的无奈就逃避,诉诸单纯的战争手段。我不想像国城田那样陷溺在愤怒与仇恨的泥淖中。」



「原来你在想这种……毫无意义的事啊,《沉默》,也不想想自己只不过是一团会说话的粪便。」



欧尔嘉不断咳嗽,吐出血块与热气,一边还用《沉默》两个字称呼仁。那是敌方魔法使为专任官仁取的外号。



「先前你也是成天浪费精神唉声叹气,结果还不是杀了《近神者》葛兰还有一班圣骑士?」



欧尔嘉轻蔑的眼神,彷佛在睥睨一团会说话的粪便,滔滔不绝地说著。武原仁过去的所作所为真的有这么了不起,配得上这番高谈大论吗?



仁几乎沉进冰凉的泥水里,但还是守住了身心。



「就算我杀过很多人,可是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要做些不符常规的事情。」



「……虚伪。」



这是欧尔嘉对仁说的最后一句话。荆棘姬把身子靠在半颓圮的住家建筑旁,就像失去意识似地闭起眼睛。



──接著无处可去的仁手中紧握的那把枪突然震飞。



他的左手感到一阵麻痹,好像有高压电流窜过一样。从震动与回转之类的周期运动中发现《魔力》的魔法──圆环大系魔导师最擅长的操控电力。



当仁转过头来的那一刻,她就在黑暗彼端的隔壁街区屋顶上,两人相距大约十公尺远。仁用力忍住眼眶内溢出的热流。



她就在那里。



仁内心某处原以为可能再也无法活著见到的少女就在那里。



梅洁儿坐在半崩垮的住家屋顶上,晒成健康小麦色的赤脚穿著凉鞋。从脚跟到连身裙下的大腿,那双腿的体温彷佛随之越来越高,充满旺盛的活力。她发现仁的视线之后站了起来。



梅洁儿这么一站,滚著花边、充满少女风格的连身裙轻轻地晃了晃。



她的身影如梦似幻,在单调冷漠的地下城市风景中有如一朵绽放的娇花。



插图006



「梅洁儿,真的是梅洁儿吗?」



出乎意料的状况让仁的脑袋一片空白。他拨开洪水,想要靠近那名他一直魂牵梦萦、希望能再见上一面的女孩。鸦木梅洁儿是他以前负责监督的刻印魔导师,在学校里则是他班上的学生。她在执行任务时身负重伤,几乎没了性命。仁的一切都是以梅洁儿为中心,他觉得要是没有梅洁儿的话,从今以后的自己也不复存在了。



「真的是梅洁儿吗?你还活著啊。」



地下城市虽然陷入大混乱,却还没被消灭。仁也还没把核弹抢到手。他想不到为什么《协会》愿意救梅洁儿。可是昨天还昏迷不醒躺在医院病床上的娇小身躯,此时已经找不到任何伤痕。



她低头看著半身沉在泥河当中的仁。



梅洁儿穿著一件样式优美,如晚礼服般的橘色连身裙。遇到重要场合时,她常常会选择穿这种衣服。周围虽然正在混战,众人杀得你死我活,梅洁儿身上的衣服还是穿得端正整齐,每一条缝线都服服贴贴地对准身躯。仁知道少女在他注意之前曾经整理过服装。



「那件衣服你穿起来真好看。」



除了这句话,仁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老师怎么注意这种事?你真的被训练成我的菜了耶。」



仁抬头仰望著她的眼神,似乎让梅洁儿感到通体舒畅。打了个哆嗦,这个反应让仁了解到她真的是如假包换的鸦木梅洁儿。欣喜与慌乱让他的血气急冲上脑袋,引起一阵头痛。



「你的身体……已经没事了吗?」



一想到对梅洁儿施展魔法消除会有什么结果,仁突然感到畏惧,身子抖了起来。



要是梅洁儿体内如今还有治疗魔法在运作,仁的魔法消除将会要了她的命。



少女俯视著仁,眼神中带著嗜虐以及怜爱。



「老师,你真的好像一只尾巴摇个不停的小狗耶。明明老师比我还更惨,浑身都是血,怎么会这么可爱呢?」



梅洁儿纤细的手指不断擦拭眼角,小魔女出现在这里似乎就让寒冷的地下空洞变得有所不同。



「我无所谓,只要你没事我就满足了。」



仁甚至觉得现在在他的世界里,唯一不如意的就只有两人之间还保持著大约十公尺的距离。高位的圆环魔导师能够使用强大的转移魔术,可以在瞬间移动到视野可及的任何地方。所以照理来说,梅洁儿应该可以立刻移动到能够碰到他的位置才对。梅洁儿好像在吊仁的胃口,用魔法把设置在马路上代替街灯的金属钩加热。金属变得赤红,发出红通通的光微微照亮黑暗。



「……老师,我很喜欢你那种眼神喔,所以最后再好好看看我。」



强烈橘光在小孩特有的细瘦骨架身躯上形成若有似无的阴影,滑嫩的肌肤在柔晕的光源中反射出亮艳的光泽。



仁拖著半死身躯在迷宫内徘徊时,好几次回忆起她也在的十崎家和乐时光及学校的光景。然而一旦梅洁儿本人出现在身旁,仁先是感到欣喜,接下来却觉得问心有愧。因为他意识到自己一直把还只是个小学生的梅洁儿当成倚靠,才得以保住性命。



「你说最后是什么意思?」



仁觉得自己的内心好像迅速解冻,逐渐恢复为昨天以前的武原仁,这才让他觉得全身别扭得不得了。



他感觉所有的事情都雨过天青,向梅洁儿叫唤道:



「我们大家一起回到地面上去吧。小绊也在这里喔。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你们已经可以回去了。」



当攻打地下城市的战斗开始时,仁就做好无法活著再见到太阳的心理准备。走投无路的他甚至考虑至少让绊平安逃离。可是一见到梅洁儿,他就误以为风向改变了。



半沉浸在美梦里的仁,却被小魔女粗暴地唤醒。



──唤醒他的方式就是与刚才打飞手枪时相同,用的是圆环魔术的电击。



「老师,你怎么看待我?」



一阵电流奔过,仁的左手伴随著冲击剧烈地痉挛。



当他发现这是圆环大系最擅长的电流操作,脸上一阵愕然。



梅洁儿对呆站著的仁又打了一发雷击。仁无法发动魔法消除能力进行防御,这么做会破坏梅洁儿体内正在运作的治疗魔术。



仁所能做的就只有开口说话而已。



「……你要做什么?」



仁动弹不得,眼前彷佛一片空白。



虽然地下城市真的非常冷,可是梅洁儿却配合还穿著夏天服装的仁与绊他们,也穿著夏季连身裙出现。仁觉得他们之间还有某种羁绊联系在一起。



可是少女毅然决然地绷紧神情,告诉仁:



「我已经不要紧了,所以再也不需要老师陪伴。」



仁不了解梅洁儿对他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梅洁儿?」



「我说,我已经不再需要老师了。」



个性高傲的少女挺起单薄的胸部,靠自己的力量用两只脚稳稳地站著。虽然她的年纪小到令人不忍,但却勇敢面对最残酷的事实。



「老师你已经不是专任官了。做出这种瞻前不顾后的事情,等一切结束后你打算怎么办……老师应该再也不能去见京香了吧?魔导师公馆也绝对不会放过老师。可是我不能放弃刻印魔导师的工作,也不想拖累老师……所以我和老师就要在这里离别了。」



仁想要回答,却又把话吞进肚里。因为还只是小学生的梅洁儿全身都在发抖,而且她的判断也是正确的。



仁回忆起五个月前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梅洁儿当时是什么样的孩子,那时候她似乎不会对社会做这么令人心痛的妥协。



「以后的事今后再想就好了!你应该受到更多人的疼爱。」



可是仁心里最清楚他是多么无力,与《公馆》决裂的他今后再也没有能力保护梅洁儿。从今天开始,梅洁儿就会交由仁以外的其他专任官监督管理。遗留下来的,就只有仁为了强渡关山而跳进黑暗深渊的意念而已。



「其实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你还有其他路可以选择啊!」



「我不要紧,靠自己一个人也能活下去。」



可是梅洁儿用她娇小的身躯不屈地抬头挺胸,坚忍的模样让仁忍不住吐露心意。



她是一个心高气傲的魔法使,绝不允许自己变成别人的包袱。



「我之前不是说过了吗?就算只有自己一个人,我也绝对不会成为丧家犬。刻印魔导师是魔法使的职责,就算不能在京香家待下去,最糟的情况我还可以去刻印魔导师收容所《学校》,不是吗?」



「我怎么可能让你去那种地方!打倒一百人根本还没什么进度不是吗?我们不是约好,要两个人一起找出我和你要的答案吗?不要一个人随便下决定!」



梅洁儿把手放在和三个月前比起来稍有隆起的胸口上。



「因为老师舍弃一切到这里来,现在我才能保住性命,老师已经够努力了。」



仁努力奋战,想要的不是这种结果。他心里难过非常,真想放声大哭。



「我还没有真的帮到你。光是这场战争就死了超过三十个刻印魔导师,就算我失去专任官的身分,你要走的道路还是一样非常严苛啊。」



「失去专任官身分的老师现在到底是什么人?我现在是个刻印魔导师,也是个魔法使。所以我要以刻印魔导师的身分正面迎战,而且战胜。」



小魔女展开双手。这个战场虽然有许多人命一条接著一条丧失,少女却带著安宁的表情闭上双眼。



「……还是说老师要降伏我,把我占为己有之后让我再也当不成魔法使吗?还是要给与我比魔法还更重要的事物吗?或者你要成为我最宝贵的人,超越我从前拥有的一切?」



「什么重要的事物,我们从今以后再找还来得及!」



可是少女毫不容情地直捣仁最脆弱的部分。



「老师认为自己不能长命,所以以为只要努力到生命结束就够了,对吧?可是我不愿意看到这种事发生。」



仁不晓得自己现在脸上是什么表情。只是因为俯视著他的少女似乎难以忍受波动的情绪,双腿陶陶然地发颤,所以仁认为他的表情一定很窝囊。看在仁的眼里,他认为梅洁儿走在人生路上的脚步似乎太过急躁;而站在鸦木梅洁儿的角度来看,武原仁也是这样。



为了挽留梅洁儿,仁仰赖他身为前专任官的经验。



「应该有什么原因让你无法直接脱身吧?所以你才一直站在那个屋顶上,不能下来我这里,对不对?」



仁觉得他真是丢脸,因为心中始终放不下,不管做什么都只会让梅洁儿难过。可是他努力到这一步,怎么可能毫无执著?



「其实是《协会》那群人叫你过来,要告诉我『如果不希望看到鸦木梅洁儿没命的话,就不要攻击我们』对吧?那些家伙不可能这么好心,没给你任何约束就平白无故治疗你。他们是不是现在就用魔法指著你的背后?」



梅洁儿纯真的表情失去血色,可是并没有否认。



「《协会》内部也各自分歧,应该是他们当中有些人不想被我找上,甚至治好你拿来当作人质。」



「老师太自以为了。」



「《协会》的高位魔导师都是一群胆小鬼。你自己看看!这里都已经变成这样了,只有《协会》的高位魔导师连一个都没出现在前线。那些胆小如鼠的家伙让你来见我,肯定也是为了自身的安全。我没说错吧?」



但是少女嘶哑的声音就像直接在仁的心抓出一道道血痕。



「……老师,就算你说的都是事实,那也是我自己决定要这么做的。因为我们从明天以后就不能在一起了啊,现在在这里说再见比较不那么难过。」



魔法使射出的燃烧铁丝从黑暗的另一头掠过少女身旁。可是那名纯真可爱的魔女摇曳著柔亮的黑发与缎带,脸上微微一笑,宛如这个世界只有仁和她而已。



「老师,你笑一笑啊……」



仁虽然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看到梅洁儿微笑他还是跟著露出笑脸。



「是老师改变了我。我……想继续活下去……」



个性坚强的她眼泪扑簌簌地从明亮的大眼睛滚落。她的眼泪流个不停,彷佛身上有一条泪水流动的动脉破裂似的。



鸦木梅洁儿是刻印魔导师。刻印魔导师必须打倒一百个《协会》的敌人,这是一项从未有人成功达成的绝望考验。不过她不允许自己退出,所以她的命运也几乎走到尽头。可是现在她说想要活下去。



「老师,我已经成长了吧?所以我要从老师身边毕业……老师你不也是一直期望『总有一天』像这样和我离别吗?」



她仍然站在屋顶上,仁身在浸水的马路上冷得发抖,也无法伸手抓住梅洁儿。



仁的脑袋好像经过清洗的一片空白。



「如果我说就算不惜动手也要把你带回去呢?」



少女的内心某处似乎再也承受不住而崩溃,泪流不止。她勉强挤出笑容说道:



「……真的已经不行了。要是和老师在一起的话,我真的会变成一个废人。」



把规矩耿直又高傲的梅洁儿逼成这样的人不是别人,就是仁本身。



一阵凉意窜过背脊。仁的记忆告诉他这种感觉就和八年前的夏天、妹妹离开公寓时相同。



仁这时才回想起此处有多冷,他的身体也因为泡在冷水里而变得冰凉。



「等等!你别走!就算你说不需要我、就算我再努力可能也力有未逮,我还是要保护自己珍惜的事物!就算不可能,我也不会放弃。」



梅洁儿的身影从屋顶上消失,一切彷佛只是仲夏之梦。



仁觉得背后有动静,回头一看。小魔女出现在昏厥过去的欧尔嘉身旁。



《荆棘姬》虽然命危,却没有溺水。



「再见了,老师──今后老师就可以去做你真正喜欢的自己了。」



说完之后,梅洁儿与《荆棘姬》的身体一同移动消失。这次她真的离开了。



仁被独自拋下,呆站在黑暗中。



天顶蓝得不得了。比起包围攻击行动开始时,原本在地下空洞里飞舞的淡金色萤光数量减少到只剩一半。



这都是因为仁与《荆棘姬》欧尔嘉战斗时用了魔法消除能力,是他的魔法消除消灭了舞花的碎片。



妹妹的破片在空中舞动,就像天上降下的白色与金色雪花。



周遭变得异常安静。仁的身边已经没有战火的气息,他拚了命想要守护的人也离去了。他现在所在的地方不再是各种情感冲突交错的战场,而是心中破了一个大洞的的空白深渊。这片无声的空白就是今天以前的武原仁在幸福中破灭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