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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5 父亲离去之日(2 / 2)




金阁与银阁有些狼狈,玻璃门后的亲卫队也吓得肥肉颤动。不过金阁、银阁立刻站稳脚步,抬头挺胸,展示他们身上银光闪闪的内裤。



“你休想再咬我屁股,这是住在长滨的一位铁匠勉为其难做出的铁内裤。要是你一口咬下,包准你牙齿掉光。”



“这点子如何?我哥很聪明吧!”



“就算你想硬扯也没用,就连我自己想脱都没那么容易呢。”



“而且穿上去肚子好冷,哥哥和我为此吃了不少苦。”



“没错!”



“哥,我觉得危机四伏,情况不妙哦。”银阁想到自己随时有拉肚子的危险,蹙起眉头说。



“老实说,我也是呢。”金阁说完,又急忙说道:“来吧,快说,说你放弃参选伪右卫门。再不快说,有你苦头好吃!”



“好啊,我们无所谓。”我们应道。



金阁和银阁一时接不上话,显得手足所措。绞尽干涸的脑汁辛苦想出的办法,竟把自己逼上绝路,这是他们自小改不掉的宿命。



不耐烦的大哥大吼一声,金阁与银阁吓了一跳,赶紧护住屁股。他们的思绪都在屁股上头,以致变身术失了效。澡堂的角落,顿时出现两只躲在铁内裤里的狸猫。



“你们这两个家伙!”



大哥飞扑向前,金阁与银阁钻出铁内裤,连滚带爬地在湿滑的磁砖地上逃窜。大哥轻轻咬住金阁的屁股,甩头将他抛出,金阁尖叫一声“呀——”飞向空中,落进浴池。红玉老师被溅起的热水淋了满身,咆哮道:“真是烦死人了!”看得目瞪口呆的银阁成为下一个目标,和哥哥金阁一样飞向空中。好一幕似曾相见的光景。



大哥收拾了他们两人,朝更衣室瞪了一眼,原本挤满更衣室的男子逐渐缩成了小老鼠,像退潮般消失无踪。看来亲卫队只是徒具虚名罢了。



大哥恢复成少爷模样,从冒泡的浴池里拉起金阁。



“喂,金阁。你不知道浴池的规炬吗?第一,在浴池里不能使用毛巾。第二,不能刷洗。第三,在泡汤前一定要先冲洗身子。突然跳进浴池是不对的,像你这种连泡汤规矩都不懂的傻瓜,当得了京都的狸猫首领吗?”



“可是,是你把我丢进浴池的耶。不是我自己跳进去的。”



“算了,这不重要。你说的秘密绝招是什么?”



“……我不能说。”



“这样啊,不说是吧。”



大哥一把抓起金阁。金阁在大哥头顶尖叫,死命挣扎。



大哥走向蒸气室旁的冷水池。“再不说,我就把你丢下去,盖上盖子。包你肚子发冷。”金阁护着肚子讨饶:“我知道了,我说。我肚子好痛啊。”



金阁在冷水池前坐下。“是关于你父亲的事,你们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为什么现在还谈这件事?我父亲是被人煮成了狸猫锅。”



大哥说完,金阁摇着头不怀好意地笑着。



“你不觉得奇怪吗?像他那样厉害的狸猫怎么可能轻易被人类逮住。因为我头脑清晰,老早就觉得事有蹊跷,于是和银阁联手调查,终于被我查个水落石出。此事一旦对外公开,保证下鸭家从此一蹶不振。”



“到底是怎么回事?”



“伯父被星期五俱乐部的人捕获那天,似乎跟某人一起喝酒到三更半夜,才会醉得不省人事,大意被捕。酒真是要人命啊。不过,那晚和他一起喝酒的人,一直到现在都闷不吭声。这种人我无法饶恕,他应该负起责任,向大家谢罪才对!毕竟他也是狸猫,而伯父是大家的首领呢。”



大哥霍然站起,血气自他脸上抽离。



“那个人是谁,快说!”



金阁抬头看着大哥,高声笑道:



“就是你那没用的弟弟,躲在珍皇寺古井里的矢二郎啊。”







大哥发出一声低吼,将金阁抛进冷水池里。“哎呀!冷死我啦!”大哥不理会金阁的哀嚎,光着身子冲出澡堂。我也随后追去,么弟跟在后头直呼:“哥,怎么啦!”我们变身成不致妨碍风化的模样,跳上自动人力车,行经寺町通往南而去,抵达今出川通时,大哥突然停车。



“矢四郎,你回森林去!”他大吼。“待在妈身边!”



么弟本想说什么,但看到大哥骇人的表情,心里害怕,急忙下了车。将么弟留在今出川通,我和大哥沿着御所森林往南疾驰而去。



“你为什么留下矢四郎?”



“不然他太可怜了。”



“大哥对矢四郎真好。”



“你错了!”大哥怒斥。“这是为矢二郎着想。”



来到丸太町,自动人力车往东行驶,以惊人的速度奔驰在蓝幽幽的大街。



大哥珍惜的伪车夫发出嘎吱声响,但他不予理会,继续以超乎极限的速度在黑暗中飞奔,路上行人莫不吃惊,但在他们为之哗然以前,人力车已经绕过街角。我们横越鸭川,经过夷川发电厂,奔驰在无人的巷弄。



不久,明亮的衹园逐渐接近,我忍不住把手搭在大哥肩上,但他丝毫没有停车的意思,保持高速冲进夜里满是游客的花见小路。我这才明白大哥有多愤怒,平时的他绝不会在街上引发骚动。我们穿梭在不断尖叫避让的行人之间。



转眼来到了六道珍皇寺。



我们越过围墙,走向古井。井底一片漆黑。



“是矢三郎吗?”井底传来二哥冒泡的说话声。“连矢一郎大哥也来啦,真是难得。”



“哥,你最近过得怎么样?”我问。



“我的生活圈子小,没什么新鲜事。毕竟这里是井底。”二哥呵呵笑着。“对了,听说你结束逃亡生活回到京都了,恭喜你啊。”



“你的生活圈虽小,消息倒是挺流通的。”



“是昨天海星跟我说的。”



“哥……”



“什么事?”



我沉默不语,因为不知该说什么好。身旁的大哥手搭在井边,一脸严肃地瞪着幽暗的井底。



“矢二郎。”



“噢,大哥。听你的语气好像很不高兴,你是来训话的吗?”二哥悠哉地说。“不过我没自信能符合你的期望,毕竟我只是只青蛙。”



大哥手搭在井边,对幽暗的井底说:“矢二郎,老爸在世的最后一天,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和老爸去见洛东(注:京都鸣川以东的地区。)的长老们,当天我们是坐自动人力车去的,等到事情忙完已近黄昏,我们最后拜访的是衹园的族人。事后,老爸说有个重要约会,叫我自己搭公车回家。不过这件事并不稀奇,因为老爸一向忙碌。老爸送我到东大路,目送我坐上公车,接着他往四条大桥的方向走。他当时的模样我还记得很清楚,那是我最后一次目睹他的身影。”



“大哥。”二哥不安的低语声传来。



“我想问你,你最俊一次和老爸见面是何时何地?你还记得吗?刚才,我听到一件不好的传闻,我不愿相信有这种事,才专程来这里问你。只要你说没这回事,这件事就这么算了。怎样?那天晚上,你该不会和老爸见过面吧?你和他一起喝酒了吗?你喝醉了吗?那老爸呢?老爸喝醉后,你弃他不顾吗?你快告诉我没这回事。”



大哥说到一半,闭上眼睛。他双手搭在井边,双脚张开,垂首不语,似乎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知道井底会传来什么样的回答。



一阵沉默后,传来冒泡的声音。



“大哥,你没说错。”二哥的声音傅来。“是我害死了老爸。”



“啊!竟有这种事!”大哥跌坐井边。“你这个大傻瓜!”







二哥一直是京都最没斗志的狸猫,名声传遍各地。二哥不受人尊重,终日沉溺于扮不倒翁的游戏,可说一妩是处。而他唯一发挥斗志的时候,就是酒席。我父亲也爱喝伪电气白兰,常找二哥上街喝酒。



那天,父亲与大哥分开时说有“重要约会”,指的便是和二哥见面的事。若是平时,父亲不会刻意用这种说法,但那天情况特殊,因为遗传到父亲的悠哉个性、过着闲散生活的二哥遇到了麻烦。



父亲与二哥相约的地点,是木屋町小巷里的一家小酒馆。由于此事不方便让其他人知道,父亲谨慎地挑了一家没有狸猫出入的小店。二楼的小包厢里,父亲与二哥对坐共饮。



当时二哥正为单恋所苦,他向父亲表明心事,请他开示该怎么做。说到这场单恋,二哥喜欢的对象是只年轻的母狸,但对方已经有未婚夫,而那个未婚夫就是我这位亲弟弟。这就是二哥的烦恼。换句话说,二哥喜欢的人,就是我的前任未婚妻——夷川海星。



二哥一直说想告别家人,离开京都。



但那天父亲还是一样反对。



对曾经骗过天狗的父亲而言,世上没有事物足以令他害怕。虽然二哥心里这么认为,但父亲其实很怕一件事,那就是自己的儿子们四分五裂,甚至彼此憎恨。因为他与自己的亲弟弟夷川早云,便是如此憎恨对方。他不希望同样的不幸发生在孩子身上。



“你们是我分出去的四个血脉,一个都不能少。尽管大家把你评得一文不值,但凡事总存在着一种平衡,你也是下鸭家的‘秤砣’之一。那些不明事理的人说的话,你不必理会。你们兄弟绝不能分开。”



“可是爸……”二哥说。“我除了继续忍耐,没有其他办法吗?”



父亲思考了半晌后应道:“我替你想想办法吧,虽然不确定能成功,但一切就交给我。你再忍耐一阵子吧。”



之后,父亲与二哥决定忘却烦恼,开怀畅饮。



不久,夜已深沉,喝得酩酊大醉的父亲与二哥走出酒馆。两人走在街上,唱着傻里傻气的歌曲,父亲突然命令二哥:“来玩那个吧!”



二哥变身成当时震撼京都的“伪叡山电车”,载着父亲疾驰于深夜的四条一带,教那些沉溺夜生活的醉汉吓得魂飞天外。二哥嘲笑警察的无能,尽情飞驰。父亲变身成布袋和尚,站在车厢前头笑得圆肚颤动。他们很喜欢这游戏,曾多次这么做,但那是二哥最后一次变身成伪叡山电车。因喝酒而发热的身体,吹着腊月的凉风;深夜的街灯打向自己的身体,折射出耀眼光芒;飞驰的快意、开怀大笑的父亲——这一切二哥都还记忆犹新。然而,他只记得这些光采夺目的片段,接下来的记忆全都消失无踪。



隔天,二哥在纠之森醒来,因严重的宿醉无法动弹。他完全没想到父亲,就这样在床上呻吟了一天。直到第二天晚上,他才知道父亲彻夜未归。父亲后来的行踪,他也不知道。



那一夜,父亲依旧没有回来。



隔天,我们才知道星期五俱乐部在前一晚举行了尾牙宴。



当知道躺在锅里的是我们的父亲,我们自然哀恸欲绝。但当时的我完全无法想像二哥的心情。这严重的打击,使他一蹶不振。二哥当时心里想的是——是我将喝醉的父亲丢在街上,他才会落入星期五俱乐部的手中。



我在珍皇寺的古井旁聆听二哥的告白,想起父亲过世后二哥的种种行径。二哥当时完全失去生气,不再喝酒,还说“呼吸真麻烦”,被母亲推下鸭川。他被水冲走,卡在五条大桥的桥墩下,我还记得抱起他时,感受到一股瘫软、哀戚的重量。然后,他一脚踢开紧抓不放的我们,就此离开纠之森。当时他那严肃、落寞的身影,我永难忘怀。



我和大哥默默聆听他的告白。



二哥从井底传来的声音愈来愈小,几乎快听不见了。



“是我害死老爸的。我就像大家说的,是只一无是处的狸猫,非但没用,还犯下无可弥补的大错。看你们那么伤心,这些话我实在说不出口,但我也无法继续装作没事待在家里,所以我决定将一切埋藏心底,当一只井底之蛙,从此挥别狸猫的身分。”



不久,二哥轻声呜咽起来。



“我没脸见妈,我没资格当她的儿子。”







回程大哥不发一语,一直眺望着街上的灯火。



来到出町柳时,我们才想起红玉老师被留在澡堂。



“得赶紧去接他才行。”大哥揉着眼睛,疲惫至极地说。



“不用了。大哥,你回去吧。我去就行了。”



我在出町桥旁让大哥下车,自己坐着自动人力车赶往澡堂。



深夜的澡堂挤满了人,鼎沸人声传到路上。我钻过暖帘,向柜台的妇人行了一礼,走了进去。更衣室里挤满了客人,从学生到老人都有,充斥着体臭、烟味和热气,人类臭味浓郁。



嘈杂的喧闹中,红玉老师顶着一张臭脸坐在按摩椅上,瞪着格子状的天花板,仿佛每一格都贴有鞍马天狗的大头照。老师左手拿柿米果,右手握啤酒罐,大型壁扇吹乱了他的白发,那模样像极了可怕的妖怪,以致进出更衣室的客人都与他保持距离。他这副模样,倒还保有几分天狗的威严。



我蹲在按摩椅前,老师喃喃地说:“你竟然将恩师丢下不管,你是要我自己走路回家吗?”



“真的很对不起。”



老师破口大骂,顽强抵抗,我使劲将他拖出澡堂,推进人力车内。



自动人力车静静地在漫长的夜路上行进,我走在一旁。老师穿着棉袄,全身圆滚滚的,像个小孩。我夸那件棉袄好看,老师回道:“很羡慕吧?这是海星送我的。”



“什么?”



“你弃我不顾跑到大阪逍遥的那段日子,海星常来看我。她说天气愈来愈冷了,就送了我这件棉袄。她虽然嘴巴毒了点,做事倒是挺细心的。”



“不管对方是狸猫还是人类,只要是女性,老师就对她们特别好。”



“要你啰嗦。”老师说。“……毕竟我只剩这点乐趣了。”



我们不发一语地走着。



寺町通昏暗冶清,感觉永远都走不完。夜空清澈,星光斑斓。我默默地走着,口中呼出白烟。当年在清晨的纠之森,静谧无声的森林里,父亲也一样口吐白烟。那天早上小河的潺潺水声,父亲嗅闻冬日气息的模样,逐渐在我脑海浮现,但画面已经变得模糊,令我无比落寞。一想起从前,便觉得自己犯下了无法挽回的错。真不敢相信自己过去竟然浑然不觉,我愣在夜色中,几乎停下脚步。



“矢三郎。”老师说。“你怎么啦?今天话特别少呢。”



“我在想我爹。”



“蚵嗲?你在胡说些什么啊。”



“老师,不是蚵嗲,是我爹。”



“这样啊。原来不是蚵嗲,是你爹啊。”老师长叹一声。“总一郎怎么了吗?已经到另一个世界去的人,任凭你再怎么想念也没用啊,所以我才说你傻。”



“刚刚我才知道,最后和我爹见面的人是矢二郎哥哥。我一直不知道这件事,听说我爹和二哥一起喝酒,喝得烂醉如泥,因此落入人类手中。”



“他是落入火锅中吧。”



“说得也是。”



“不过,只要活在世上,不论天狗还是狸猫,早晚都会殒落。就连自由在天空飞翔的天狗也有掉在屋顶的一天,这世界就是这么无趣。狸猫掉到火锅里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认为总一郎并没有掉错地方。”



“这我知道。”我口气强硬地应道。



老师也许是不高兴,沉默了半晌,不久他突然温柔地说:“总一郎最后见到的人,可不是矢二郎喔。”







我父亲被煮成狸猫锅的那一夜,红玉老师独自在寺町通的红玻璃喝酒。由于弁天一去不归,老师心生闷气,猜想她也许会露脸,便到知道的几家酒馆游荡。当然,红玉老师并不知道当时弁天人在星期五俱乐部,大啖用我父亲煮成的狸猫锅。



据说就算全京都的狸猫都众在红玻璃,店内照样不会客满。位处地下的店面一路往内延伸,从未有人到过尽头。愈往内走,空间愈小,最后就像昏暗的走廊一般细窄,墙边摆设铺有天鹅绒的椅子和木桌,垂自天花板的吊灯投射出昏黄的光线。那里总是寒气逼人,一年四季都烧着炉火,盛传这绦走廊一路通往黄泉。



那天店内满是人类以及变身成人类的狸猫,喧闹无比,红玉老师手持酒瓶一路移往深处的座位。弁天不在身旁,老师心里很不痛快,那些饮酒作乐的人类略微吵闹,老师便无法忍受,直想朝他们吹天狗风。



老师一路走到店内深处,坐在火炉旁取暖,独饮红酒。



店内的喧闹传不到这里,只听得见火炉的细微声响,以及不时从深处飘来的神秘祭典音乐。老师觉得曾听过那音乐,他说好像是刚出生洗产汤(注:刚出生的婴儿用的洗澡水。)的时候听过。那么久远的事,我怎么可能知道。况且我们狸猫又不洗产汤。



老师思念着弁天。当时弁天常没知会老师一声便自行外出,和不认识的人鬼混。老师听说她曾坐叡山电车前往鞍马山,很担心她会上鞍马天狗的当。



正当老师悬着一颗心黯然独酌,幽暗的地上有个毛茸茸的东西闪过。老师“咦”了一声,望向那东西,发现吊灯下一只目光炯炯的狸猫端坐在地,抬头望他。狸猫油亮的狸毛颤动着,老师猜想应该是走廊太冷的缘故。



“这不是老师吗?您好。”狸猫说道。



“是总一郎啊。”红玉老师笑道。“这里很冷对吧,要不要喝一杯啊。”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陪您喝一杯。”



我父亲先爬向桌子另一头的椅子,接着爬上桌,双手动作很不灵活。看我父亲一直维持这种不方便的模样,没有要变身的意思,红玉老师感到不解,便讯问原因。我父亲回答:“因为我已经无法变身了。”红玉老师在杯里倒入红酒,递给我父亲。我父亲战战兢兢地捧着酒杯,伸舌舔着红酒。不久,他拭去嘴角的酒滴,说道:“这是我最后一杯酒了,谢谢您。”



老师望着坐在桌上的父亲。



“总一郎,你死了吗?”老师问。



“说来惭愧,就在刚才,我被煮成了火锅。”



老师取来我父亲喝剩的酒,一饮而尽。“你竟然干这种傻事!”



“您别这么说,这是每个人都会走的路。”



“所以我才一再告诫你,要胡闹也该适可而止。”



“我毕竟是狸猫,没办法想得那么周全。再说,这也是傻瓜的血脉使然啊。”



接着,父亲提到了许多事。



他谈到小时候向红玉老师学艺的事;后来和弟弟夷川早云交恶,被老师训斥的事;和母亲的相识都是多亏了老师的事;还有惩治鞍马天狗的事,希望四个孩子都能向老师学艺的事,以及希望老师特别关照矢三郎的事。



“老师,一切就有劳您费心了。”



“那小子脾气古怪,那股傻劲和你一个样。不过,他好像傻过头了。”



“的确……不过,我就是欣赏他这点。或许会给您添麻烦,但还是望您多多关照,日后他定能助老师一臂之力。”



“嗯。”



父亲从桌上跃下,对老师说:“我也该走了。”



“总一郎,”红玉老师说。“和你分别,我觉得很遗憾。这话我只跟你一个人说。”



“您这么说,我很欣慰。这趟黄泉路,有了很棒的饯别礼。”父亲呵呵而笑,皮毛颤动。



父亲站起身,朝红玉老师伸出毛茸茸的手。老师也弯下腰,回握他的手。结束道别的握手,父亲挺直腰杆,潇洒地说:“老师,那再见了。”



“下鸭总一郎先走一步,请您见谅。我这一生虽然曾经惹出许多麻烦事,但过得精采愉快。如意岳药师坊老师之厚恩,总一郎感激不尽。”



红玉老师目送我父亲踏上那条一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长廊。昏暗的长廊上,我父亲油亮的皮毛渐行渐远,终至消失了踪影。老师独自留在原地,啜饮红酒,不久,又传来那奇妙的音乐。那是道别的音乐。



“连到最后都一样傻。”老师说。“他当狸猫真是可惜了。”



就这样,我父亲离开了人世。







我送红玉老师回到出町商店街的公寓后,从他房里摸走一瓶红玉波特酒。



我将自动人力车停在出町桥旁,走向鸭川三角洲。天空万里无云,从北方一路蜿蜒而来的贺茂川与高野川河面反照着市街的灯光,迷濛的银光荡漾。寒夜里悄无人迹,我坐在三角洲前端独饮红酒。随着酒意渐浓,头部隐隐作疼,我垂着摇摇晃晃的脑袋,低语着:“哥哥……爸……”冷风飕飕。



我再也受不了刺骨寒风,决定返回纠之森。



穿过苍翠树林夹道的参道,前方出现神社的灯火。满脸愁容的母亲与么弟就坐在朦胧的灯光下,他们一看到我便挥了挥手,母亲招手要我快点过去。我走下自动人力车,母亲焦急地问:“发生什么事了?矢一郎垮着一张脸回家,什么都不肯说。”



“我们去了二哥那里。”



“然后呢?吵架了吗?”



我什么也没说,走进树林。



我恢复狸猫的姿态,踩着枯叶。母亲和么弟紧跟在后。



大哥在床上缩成一团,安静不动,但似乎还没睡着。我靠近他,注意到床铺四周弥漫着泪水的气味。我轻唤一声“大哥”,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好。大哥依旧缩着身子背对着我,但似乎在听我说话。



“老妈很担心,你好歹说句话吧。”



不久,大哥翻过身来,长叹一声,喃喃地说:“妈。”



母亲应了声:“什么事?”走近大哥。“怎么啦?”



“妈,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矢二郎一直窝在井底的原因。”



母亲湿滑的鼻子闪着光,她望向我。我不发一语地点点头。母亲再次将视线移向大哥,沉思片刻。我感觉得出母亲的心就像湖水一样平静。我心想,老妈果然早已知情。



“他是我儿子,如果连我都不体谅他,他就太可怜了。”母亲说。



大哥蓬松的狸毛不住颤动,没有回应。



母亲靠向大哥,悄声地说:“矢一郎,算是妈求你,不要再责怪矢二郎了。”



母亲平静的声音感染了森林冰冷的黑暗,渗进我和么弟心中。么弟的鼻子不断在我的背上磨蹭,我的背就像抵着怀炉一样温暖。我和么弟不发一语,聆听母亲说话。



“我都知道了,我懂那孩子。”母亲反覆地说。“你是做哥哥的,就该懂他的心情。”



“妈,我知道。他是我弟弟,我当然懂他。”大哥蜷缩着身子说。“就是因为懂,我才这么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