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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二代目归来(2 / 2)




我变成红玉老师在四叠半的中央盘腿坐下。



“进来吧。”我大声道。



二代目开门走进来,从厨房窥探里面的四叠半房间,随即用纯白的手帕捂住口鼻。天狗香烟的烟味、喝得露出瓶底的红玉波特酒、已经臭了的松花堂便当、掏完耳朵就扔在一边的泛黄棉花棒、脱下后随处乱扔的内裤,还有红玉老师身上的老人体臭,加上频繁拜访的狸猫身上掉落的毛和残留的骚臭味……房间一片狼藉,让二代目震惊。



我施展变身术的精髓,再现天狗威严。



“终于回来了啊,儿子。之前的事都是我不对,你能原谅我吗?”



长年研究无耻魔道、唾弃世间万物的如意岳药师坊嘴里,竟吐露出妥协的话语。这感觉特别虚伪,连我自己都觉得羞耻。



我试着张开双臂欢迎他。二代目小心翼翼地靠近,用手帕慎重地擦拭榻榻米上的污渍,小心不弄脏自己的上衣跪坐下来,接受了我的拥抱。天狗父子的百年恩怨似乎在这里画上了休止符。



忽然,二代目在我耳边小声说:“您身上有股狸猫味儿啊,父亲。”



“因为那帮毛球经常来嘛,我也避之不及。”



“这么说来,您似乎很喜欢狸猫嘛。”



“胡扯,哪有这种事!”



“那您为什么生出一条狸猫的尾巴?”



二代目冷不丁敲了下我的腰,一把抓住我蹦出来的尾巴。我瞬间现出原形被他倒提起来。此时此刻,我对自己的肤浅无知感到后悔,竟然自以为是地认为狸猫的变身术能骗过天狗。这真是一次屈辱而痛苦的体验。狸猫可受不了被倒提着,我在逆转的天地间无依无靠地摇摆着,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缓过神后才乞求二代目的原谅:“对不起!对不起!”



“你……不会就是刚才如意岳的那只狸猫吧?”二代目秀挺的鼻梁靠近我,“察觉到不妙先下手为强是吧?”



二代目压住怒火将我放在榻榻米上。我抚摸着自己被拽疼的尾巴,抬头看向二代目:“请原谅我的恶作剧。在下下鸭总一郎的三男矢三郎,恭迎二代目平安归国。”



“少说客套话,我父亲在哪儿?”



“在下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二代目哼了一声,开始打量这四叠半斗室,目光停在我刚才慌忙关上的隔扇处,红玉老师应该还在壁橱里面流着哈喇子抱着不倒翁,做着弁天的美臀梦吧。我在一旁心惊胆战,怕被二代目识破,但是二代目并没有要察看壁橱,只是用有点哭笑不得又有点悲凉的语气小声嘀咕,“狸猫还真是种奋不顾身的生物啊。”



“狸猫为了使命一定会奋不顾身!”我说,“您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吩咐,长年不在国内想必各方面都不方便吧,您不是还要去找那些家具什物吗?”



“没错,都被鞍马的那帮蠢货从如意岳给扔出去了。”



“这件事不如交给我矢三郎去办吧?”



鞍马天狗从大文字山扔出去的家具什物,尽数被京都的狸猫们收集起来了。如果二代目主张对这些东西的所有权,从狸猫窝里把这些东西掏出来也不是不可能的。



听我这么一说,二代目答道:“那就帮了我大忙了。”他从口袋里掏出金币要塞给我,说不能让我无偿劳动。



“天狗不就是该随意使唤狸猫的吗?因为天狗比狸猫更伟大。”



“我不喜欢欠人情,矢三郎君。”二代目说,“而且我也不是天狗。”



二代目回国在狸猫界掀起轩然大波。



对短寿的毛球来说,能在有生之年目击纯种的新天狗出现是非常难得的。爱凑热闹的狸猫们为了一睹新天狗的风采,在河原町御池的大仓饭店进进出出。连长年宅在狸谷不动院、毛都快掉光的老家伙们都现身了。很快,四下便传出了“看到新天狗能延年益寿”的谣言。



在狸猫界一片骚动之际,我和大哥接到狸猫界的头领八坂平太郎的召唤,一起去祇园拜访。



从四条大桥向东往八坂神社方向走时,我一直在嘀咕“好麻烦啊”。



按照以往的经验,伪右卫门叫我们去准没什么好事。多数都是夏威夷音乐与说教联袂登场,或者委托我们一些麻烦工作。



听大哥说,前几天八坂平太郎和大哥召集狸猫开会,讨论如何对应二代目的问题,结果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大家以“总之先听听矢三郎的意见”为由搪塞过去了。



“因为跟二代目打过交道的人只有你。”大哥说,“而且你长期照顾红玉老师,说起天狗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矢三郎。”



“我又不是天狗专家。”



“别找借口,你也该为狸猫界做点贡献。”



提起八坂平太郎这只大狸,他不仅是圆山公园到祇园一带八坂一族的头领,还拥有管理整个京都狸猫的伪右卫门的权利。他的事务所开在酒吧酒馆林立的祇园绳手后街上,现在成了所废弃的肛肠医院。这家医院长年关照京都狸猫们的屁股问题,我小时候屁股上长蘑菇也是来这儿看的。



废弃医院的接待室里挤满了要向伪右卫门陈情的狸猫,我和大哥坐在一张旧皮革沙发上耐着性子等待。好不容易轮到我们,被带进放着夏威夷音乐的诊疗室里。坐在藤椅上弹着尤克里里琴[译者注:夏威夷的四弦琴,类似吉他的小型拨弦乐器。]的八坂平太郎一骨碌爬起来迎接我们。



“抱歉特地让你们跑一趟,欢迎来到伪夏威夷。”



诊疗室的墙上画着夏威夷的碧海蓝天,角落里还种着几棵假椰子树,墙壁上挂着夏威夷女孩的人偶、花环、夏威夷花衬衫等,整个房间都被夏威夷特产填满了。夏威夷是八坂平太郎年轻时犒劳旅行去过的憧憬之地,他早就想把伪右卫门推给大哥,自己逃到梦中的理想南国去。隐退后在夏威夷海边与椰子树相伴度日是他长久的夙愿。



“门庭若市啊,生意不错嘛。”我说。



“客人络绎不绝却没钱赚,才更让人火大。”



狸猫界的头领伪右卫门,职责就是要带领京都的狸猫们。有纠纷时他要出面调停,大型聚会他负责发号施令,还要引导青春期有狸生烦恼的小狸猫,有时候还要充当恋爱顾问。反正狸猫这种生物吧,面对大事置若罔闻,围绕鸡毛蒜皮的小事却争吵不休。所以虽然很多事要闹到八坂平太郎这里解决,但是像大冈仲裁[译者注: 江户时代中期的幕臣、大名大冈忠相,常能做出公正而兼顾人情的巧妙裁决。]那种需要胆略与智慧判案的事件却很少。唯独这次,围绕着天狗的复杂问题从天而降,让八坂平太郎头大了。



八坂平太郎让我和大哥就座,从冰箱里拿出芒果星冰乐款待我们,然后继续弹着他的尤克里里琴。南国的氛围进一步高涨。



“矢三郎,我们可是把你当作研究天狗的权威来问你的。”



被人夸到这份上,我内心也不免有几分得意。



“那个二代目……是本尊吗?”



八坂平太郎的意思是,如果二代目是名正言顺的天狗,作为红玉老师正统的继承人,狸猫界理应去正式问候,甚至举办欢迎仪式。何况他还是时隔百年再次踏上这片土地,阵势一定要盛大才行。但是百年前那场空前绝后的大决战,大家都有耳闻,红玉老师与二代目之间的冲突几乎不可协调。老师根本不承认二代目,甚至还考虑让弁天做自己的继承人。狸猫界可以对二代目以礼相待,这没问题。但之后如果受到红玉老师和弁天的非难就得不偿失了。



我向他描述了遇见二代目的始末。



“在我看来,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天狗。本人主张自己不是天狗的确有点蹊跷……但大概是他身为天狗的觉悟不够吧。”



“这就不好办了。”



“看来父子俩关系还是很差,等弁天大人回国后让他们自己解决去吧。轻易插手容易引火烧身。”



“别瞎凑热闹哦,矢三郎。”大哥告诫我。



“别搞得那么紧张,”平太郎说,“……不过,这件事矢一郎你怎么看?”



大哥抱着手臂露出一本正经的表情,“三弟虽然是个傻瓜,不过我觉得他这次的判断没错。”



八坂平太郎拨弄着尤克里里琴陷入沉思。



上一代伪右卫门——家父落入星期五俱乐部的火锅之后,八坂平太郎被推上这个位置,他上位的理由非常荒诞,竟然是因为他跟父亲是发小。在失去领袖风雨飘摇的狸猫界,大狸们相互推诿,最后生性懒散的平太郎被强推上位。当时夷川早云因为威信不足,争夺这个地位未果,很多狸猫抱着一种“与其让夷川早云坐上这个位子,还不如让平太郎做首领”的心态支持了八坂平太郎。这么多年来,他虽然没有什么可大书特书的丰功伟绩,倒也没有什么失职的地方,一直默默地为狸猫界尽职尽责。完成不适合自己的工作,这本身就很了不起。



“说到底我们也不过是一介狸猫嘛,欲速则不达!”八坂平太郎停止了演奏,如梦初醒地一拍大腿。



“我作为一介狸猫大叔决定静观其变。天狗界的未来早晚会明了,到时候再决定向谁摇尾乞怜吧。不过你们要密切关注天狗界的动向。”



我拜托八坂平太郎广而告之,之前狸猫们捡到后不肯撒手的“天狗砾”,其实归二代目所有,让他们全都上交。



我委托寺町路古董店的清水忠二郎,在店铺的一角设置天狗砾临时回收处,分拣狸猫们上交的物品。将好不容易捡到的天狗砾退回去堪比切肤之痛,众狸猫在古董店的门前上演生离死别的悲情戏码。当中甚至还有狸猫迁怒于我,叫嚣“要你多管闲事!”



二代目从英国带回来的物品,品种繁多到令人咋舌。



写字台、数十根手杖、数十双绅士皮鞋、木质衣柜、大量旅行皮包、望远镜藏品、放大镜或显微镜等实验器具、大量室内拖鞋、银餐具及烛台、小提琴、国际象棋盘、谜一般的钥匙串、三件外套、油灯、浴缸、波斯绒毯、鸭舌帽、数百册原版书、新闻剪报……这还只是一部分。当然,我和弟弟在如意岳发现的长椅也被回收了。



如此,这一周来我都忙得要死,根本没空去找野槌蛇。



虽然野槌蛇是浪漫,但天狗是现实。



这段时间,二代目一直住在河原町御池的饭店里。



旅馆的工作人员被他的美貌与天狗的威严所迷惑,把他当作经常入住的贵宾对待。那身时代倒错的英国绅士打扮,也与客厅和咖啡厅的厚重氛围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作为新海归天狗,他不遗余力地发挥着天狗的魅力。下午五点散步一小时是他每日雷打不动的行程。每天的散步路线也是固定的,风雨无阻。在新京极这种人潮拥挤的地方,二代目的身影非常抢眼,回头率百分百。他回到旅馆时一定会在玄关口确认时间,从打开怀表的动作到低头看表盘时的下巴弧度,都像用尺量过一样精准。从他上衣口袋里源源不断被掏出的拿破仑时代的金币,暗示着二代目来历不明的财力。不过他并没有将财力耗费在奢靡的夜生活上,而是摆出一副平静度日的样子。



每天傍晚,我都掐准二代目散步回来的时间,将当天从狸猫手里搜刮来的物品上交。



“是矢三郎啊,今天也辛苦你了。”



随着我的频繁到访,饭店客厅俨然渐渐呈现出一派伪欧洲风情。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衬衫出来迎接我的新海归天狗,在心爱的家具包围下似乎心情不错,他再次想送金币给我,被我以“狸猫也有自己的矜持”为由严词拒绝。



“我说过我不喜欢欠人情。”二代目说。



“但我又不是人,我是狸猫啊。”



“好吧,那换个说法,我讨厌欠狸情。”



“说实话,总有一天我会要回来的,用金币这种东西来抵销可远远不够。您看我忙得都没空去找野槌蛇。”



“看吧,我一大意的话,说不定就被你坑了。”



“就等着人来坑的这份从容淡定也很了不起啊。”



“真会说话,这就是狸猫的智慧吗?”二代目苦笑。



这件事,最终以我坚决拒收金币而告终。



不过,二代目最想回收的东西是“德国制空气枪”。那是十九世纪德国的技术人员开发的东西,利用强力泵压缩空气将铅弹射出去的机械。它从欧洲大陆辗转到了英国人的手里,其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成为贵族的秘藏品。二代目在一次拍卖中把它买了回来。看照片就像金属管弦乐器一样美丽。我听说是“空气枪”还以为是打毛绒玩具的枪。“才不是那么可爱的东西。”二代目笑着说。据说曾有人企图用它暗杀某国大臣。要是被这玩意儿击中,狸猫也只有升天的份儿了。



“你们这些毛球也讨厌枪吧?”



“当然讨厌了,但我们又没在近处看过。”



“最好能早点找回来,被人滥用就糟了。”



这段时间,我虽然频繁往二代目这边跑,但是红玉老师依然不知道二代目回国了。不会有哪只狸猫闲着无聊专程跑去点炸药桶,一直宅在公寓里的红玉老师自然没机会知道这事。



这期间我曾带着松花堂的便当拜访过老师一次,那天老师正伏在四叠半房间的矮桌上给弁天写情书。



全世界都知道的事,只有老师不知情,真是可悲啊。



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老师突然抬起头瞪着我说:“矢三郎。”



“什么事?”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看您说的……”我慌忙故作欢快地说道,“瞒着您的事可多着呢。”



老师用鼻子哼了一声,继续写情书。



“……算了,反正肯定是无聊的事。”



红玉老师对二代目回国的骚动一直不知情,直到五月中旬才知道这件事。而这时二代目已经归国两周左右了。



如果说有谁会把真相告诉老师这种闭门不出的人,那也只有他的天狗老友了。当听说岩屋山金光坊提着一升装饰着礼品绳的酒穿过出町商店街的时候,我就在想,该来的总要来的。



当我战战兢兢地往老师的公寓里探头张望时,发现早已人去楼空。



自那之后,红玉老师就从京都城内消失了。性急的狸猫们开始起哄,说他“因为害怕二代目所以藏起来了”。但是我们这些红玉门下的狸猫反驳说:“老师绝不会做出这种事!”



虽然我们的恩师早就丧失了在空中自由飞行的能力,而且天狗能做的事他基本上一件也做不了了,完全就是个任性好色、喜欢欺负狸猫又自以为是的老头子。但唯独那身为天狗的自尊,他一直随身携带从不离身。如果要沦落到被狸猫在背后指指点点,被说成是“因为害怕二代目逃走了”,那还不如买块高野豆腐自己撞死算了,他就是这种人。



“老师一定会回来的!”红玉门下的狸猫都这么认为。



没过几天,就有狸猫说看见老师出现在云畑附近。



洛北云畑是沿着贺茂川的河流向北逆流而上,出了市区、深入北山杉的森林腹地,那块地方从很久以前就是岩屋山金光坊的地盘。那是个远离尘世与狸猫毛的地方,在那么高尚的地方闭关,我们都深信红玉老师这次是认真的。我们伟大的恩师,无疑是为了给归国的二代目迎头痛击,正积极地锻炼,恢复因长年的隐遁生活变得迟钝的身心。



“不愧是红玉老师,即使馊了也是如意岳药师坊!”



似乎在狸猫界,老师稍微挽回了点名誉。



我临时起意,准备带着豆饼[译者注:加了黑豆、红腰豆等的咸味糯米点心。和我国的豆饼不是同一种食物。]去探望修行中的红玉老师。



但云畑实在太远了。



原本还试图向大哥借自动人力车,但小气的大哥始终不肯点头答应。他说在山中闭关的红玉老师心情不稳定,万一暴脾气上来把珍贵的人力车炸成木屑就得不偿失了。我无计可施,只好千里迢迢骑自行车过去。但真的太远了,骑到后来自己都厌烦了。好几次想打退堂鼓,心想索性把豆饼吃了原路返回算了,就当没这回事。



就这样咬着牙在山路上转啊转,终于到了。



因为是天狗在山里闭关修行,所以我提前做了心理准备,想着这地方如今就算山崩地裂也不足为奇。但是云畑的村落看起来相当平静。被新绿覆盖的山村里,初夏的阳光照在古旧的小学校舍围墙上,只有灌溉的流水声显得格外响。时间就像融化的麦芽糖一般,黏糊糊又缓慢地流动着。



我骑到区政府的云畑办事处门前,在树荫下坐下休息。



突然,头上传来了一个声音。



“哟,这不是下鸭家的矢三郎吗?”



我吃惊地抬起头,一位身穿白衬衫戴领结的优雅老人,坐在办事处建筑物凸出的水泥平台上,正小口地品尝着芬达葡萄碳酸饮料。他就是红玉老师为数不够的朋友。在大阪日本桥经营二手相机店的隐退天狗岩屋山金光坊。



“哎呀,是金光坊大人。”我起身向他低头行礼。



“你是来看药师坊的吧?”



“因为我很闲嘛。”



“哈哈哈,真是善良的弟子。我们一起走吧。天狗的修行场从这里上去就行。”



眼前是通往高云寺的陡峭台阶,金光坊带着我开始攀登石阶。



金光坊没有进入寺院内,而是沿着左手边的涓涓细流向山里走。穿过新绿的树丛,小河流进冷森森的杉树森林。前后左右都是黑压压高耸入云的杉树。山中闲静的氛围逐渐远去,天狗的气息变得越来越浓厚。



岩屋山金光坊腰间挂的茶褐色小葫芦晃来晃去,发出可爱的叮当碰撞声。



“里面装了龙水。”



岩屋山志明院一带作为贺茂川的源头广为人知,但多数人不知道岩屋山的山中埋藏着许多龙石。从这种石头渗出来的水称为龙水。对天狗来说,这是一种备受青睐的精力增强剂。这是要送给勇于挑战二代目的红玉老师的慰问品吧。看来金光坊丝毫没有要阻止药师坊父子决斗的意思。



“天狗这种生物啊,是不懂圆滑处事的。”



“父子俩都这么冥顽不灵才更让旁人操心。”



“你担心恩师的这份心真让我感动,不过狸猫用不着去操心天狗父子掐架的善后工作,随他们去吧。”



沿着小河走了十五分钟左右,横七竖八倒下的大杉树挡住了前行的道路,这分明是天狗所为。金光坊双手交叠画了个咒符开始念咒语,当他双手打开时,倒下的树木一棵棵重新竖起,在我们面前形成了一条道路。



沿着这条敞开的大道向前走,就是天狗的修行场。



这片巨人脚掌形状的大草原,脚心部分有一棵冲天的巨大杉树。巨杉下,铺着一条特地从出町商店街的公寓带过来的破被褥,红玉老师坐在上面,将不倒翁抱在膝上悠闲地抽着天狗香烟。特地来这种深山老林里闭关,不过是为眼前这无与伦比的景色。



老师从金光坊手里接过装满龙水的葫芦,盯着我看。



“矢三郎,你来这种地方干什么?”



“找野槌蛇迷路了,这是带给您的豆饼。”



“一天到晚脑子里光想着玩。”



我一直在老师面前佯装不知二代目回国的事,这件事想必老师已经知道了。不过事到如今,老师似乎也不想为这件事发火。



“话说……那家伙在干什么?”



“在河原町御池的饭店里闭门不出。”



“肯定是在反复算计着怎么砍我的脑袋呗,想那些没用的事真是浪费时间。”



红玉老师拔出葫芦塞,咕咚咕咚地喝完龙水擦了擦嘴。



“那个蠢货,为微不足道的琐事所困偏离了魔道,看来这毛病到现在也没改。我如意岳药师坊既不逃也不躲,就等着跟他决斗的时刻!”



“他已不是过去的他了,药师坊。”



金光坊平静地说,红玉老师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在我还是小毛球的时候,红玉老师打着“课外教学”之名,把门下的小毛球们集中在一起放进手提笼子里飞到这天狗的修行场。毛球们在广阔的大草原上撒欢,老师就在这大杉树顶抽着天狗香烟,饶有兴趣地看着蓝天白云下的小狸猫们。



许久没见这大杉树了甚是想念,我信步在树下转悠。这棵树大得看不到树梢,粗大的树干上贴满了各种神社的咒符。天狗遗忘在此的酒瓶、玩耍时收集来的兽头瓦、褪色的手巾挂在树枝上随风飘摇。



我小时候因为顽皮惹怒了红玉老师,被绑在大杉树树顶罚站。结果后来红玉老师把这茬忘了自己回去了。我在杉树顶上愤愤不平地噘着嘴,直到大哥找到我。



当我说出这段回忆,老师竟然说“忘了忘了”。



“您不记得了?真过分!”



“你父亲,还有你父亲的父亲都被绑在上面过,我怎么可能都记得住?”



说着,红玉老师从被褥上站起来,摇了摇葫芦走近杉树树根,将葫芦里的龙水尽数倒在树根上。



“你决定了吗?”金光坊问。



“我跟这杉树也有多年的感情了,剩下的都给它吧。”老师说。



在杉树树根泼下龙水的老师的侧脸,充满了身为如意岳药师坊的天狗威严。我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当年那个飞扬跋扈、唾弃天下事的老师的身影。



红玉老师将空葫芦丢给金光坊,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我以为是情书,结果看到上面赫然写着“挑战书”。



“把这封信交给那家伙,这可是件光荣的差事。”



我接下封口的挑战书伏地叩拜:“下鸭矢三郎谨遵师命。”



在河原町御池饭店的大厅里,我将红玉老师的挑战书亲手交给二代目。即使收到凝聚老师全部精力的可怕挑战书,二代目连眉毛也没抬一下,就像收到广告传单一样冷漠。



“我可能会去,也可能不去,”二代目说,“让他别抱什么期望。”



跟二代目毫无干劲的态度相反,天狗决斗的传闻让整个狸猫界都沸腾了。无论是像百年前那样,红玉老师大胜,将二代目赶出京都;还是二代目胜利,开创天狗的新时代,狸猫们都屏息凝神地等待着决斗那日的到来。



天狗原本就是在傲慢之山的陡坡上俯视芸芸众生的生物。



因为是天狗,所以才伟大。之所以伟大,因为他们是天狗。正因为这种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自大,天狗才会觉得狸猫不过是一堆毛球,人类不过是没长毛的猴子,就连除自己以外的天狗,也不过是虚张声势的纸老虎罢了。



天上地下,唯我独尊——这就是天狗。



照这个理论,老子肯定比儿子伟大,儿子也肯定比老子伟大。



看来无论如何这事都没法圆满解决了。



决斗当晚,红玉老师一点点向南座的大屋顶上爬。



他绑着头带、身上系着束衣带,看上去斗志满满,只是手脚并用吭哧吭哧往上爬的模样太不符合天狗的形象了。决斗地点定在百年前将二代目踢落的南山大屋顶,明显是无谋之举。不过老师靠着不屈的斗志终于爬上了屋顶。



“能在空中自由翱翔,才算得上天狗啊,惭愧惭愧。”



红玉老师盘腿坐下擦了擦汗,点上了天狗香烟。



浓郁的烟雾袅袅上升,被舒服的晚风吹散。



从这里向东看,像夜市一样明亮的祇园四条灯火绵延;往西看,四条大街与高楼大厦灯火璀璨。



隔着四条路,对面的“菊水西餐厅”屋顶上,随着晚风飘来滋滋的烤肉香。这间灯火通明的庭院式露天啤酒屋今晚被天狗包场了,现正举行“药师坊拼斗大会”。在特等席上可以手拿特大啤酒杯观摩红玉老师和二代目的决斗,混乱与决斗事件对天狗来说是最好的下酒菜。



鞍马天狗们飞身越过天台的露天啤酒屋栏杆,飞到四条路的上空,挥舞着扇子或话筒大声起哄道:“药师坊啊,专心地去战斗吧。”“我们会帮你收尸的,放心吧。”“收了直接丢鸭川河里。”他们喧闹着打碎了啤酒杯,啤酒泡沫洒了一地,闹闹哄哄人声鼎沸。



“你们这群山里的橡子,老子早晚有一天要把你们沉到琵琶湖底。”老师咬牙切齿地说道。



其实,好看热闹的可不只鞍马天狗。



四条大桥周围聚集了大批化作醉汉的狸猫,他们决定在那里围观决斗的整个过程。伪右卫门八坂平太郎和我大哥矢一郎,好像在四条大桥旁边伺机待命。还有鸭川对岸如灯笼般闪耀的“东华菜馆”屋顶上,岩屋山金光坊一个人倒着老酒自斟自饮地等待老友决斗结束。



不久,宛如夜空中的一滴墨水般,一身纯黑打扮的二代目从天而降。他用手轻抬高筒礼帽边缘,冷漠地对红玉老师点了点头。仿佛是路过的陌生人一般开口打招呼:“您这么大岁数的人,在这种地方干什么?”



“我在等人。”



“真巧啊,我也在这里等人。”



“……你在等谁?”



“等一个无聊的人,不值一提。”



“哦,还真巧了。我等的人也是个不值一提之人。”



红玉老师熄了天狗香烟,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弓着身子撅起屁股,瞪着对面百年不见的儿子。



“那个蠢货曾经是我儿子也是我弟子,现在什么都不是。修行一半就陷入色欲之中无法自拔,愚蠢地与我拔刀相向。原本是可以继承我伟大事业、掌握天下命运的男人,却被一个人类女孩迷得神魂颠倒偏离了魔道,真丢人。之后就这样杳无音信消失了很久,听说现在又突然回来了。既然他没有来见我的胆识,我就先出招送出挑战书,今天我会再次把他从这里踢下去。”



面对红玉老师的这番挑衅,二代目泰然处之,一言不发。



天狗父子就这样相互睨视一动不动。



很快,在天台啤酒屋的鞍马天狗等得不耐烦了,纷纷开始起哄:“上啊,干吧,老头子还能打!”“喂,快点打啊!”“难道要和好吗?”“你们父子俩要重归于好吗?”



二代目抬起戴着皮革手套的手,将华丽发光的高筒礼帽脱下放在胸前,做出一个祈祷的动作后,带着冰冷的表情回过头来,猛地将高筒礼帽甩向鞍马天狗开宴会的露天啤酒屋。那防身用的高筒礼帽据说是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使用过的大炮炮弹做成的,礼帽发出巨大的声响,将桌子砸个粉碎,鞍马天狗们被这一击惊得鸦雀无声。



二代目回过头来颔首,细心地整理了下头发。



“想再把我踢下去,就不妨试试看。”



“走着瞧,你等着。”



红玉老师从怀里掏出风神雷神扇。



风神雷神扇——用风神那面一扇会刮大风,用雷神那面一扇会下大雨——是一把天下无敌的扇子。作为如意岳药师坊的七宝物之一,却没能得到老师应有的重视。老师甚至为了讨好弁天将它作为“爱的纪念”送给弁天。这件事在天狗界和狸猫界引起轩然大波,去年几经波折又回到了老师手里。



现在红玉老师已经没有能力掀起天狗风了。即便使出全身之力,也不过是春风拂过荷塘的程度,最多掀起二代目的刘海。但如果有了风神雷神扇,就算老师年纪大了也能轻易将南座吹飞。



“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红玉老师大喝一声正要挥扇,结果扇子突然脱手飞向鸭川空中。即便是最强之扇,不扇也没用啊。红玉老师慌忙去追从指尖溜走的扇子,扑了个空,失去平衡摔倒了,开始哧溜溜地向下滑。扇子也咕噜噜轻快地向下滚。



这样一来别说风神雷神扇,连恩师的性命都有危险。



我从暗处起身冲向屋檐,接住风神雷神扇揣入怀中再一把拽住红玉老师,拉他停稳。老师无言地起身,在我身边盘腿坐下,用手揉着被撞痛的鼻子。虽然撞出点泪花,不过其他地方似乎没受伤。



这时头顶上传来二代目严厉的声音:“下面的人是矢三郎吗?”



我在大屋顶边缘拜伏:“在下矢三郎,参见二代目。”



“你在这里干什么?”



“……这不,又是傻瓜的血脉使然嘛。”



“跑来救援吗?”二代目叹了口气,“狸猫真是愚蠢的生物啊。虽然傻得还挺可爱的,但也无法改变诸位是蠢货的事实。”



“二代目,您这口气,不愧是天狗啊。”



“我不是天狗。天狗是什么?那边那个老东西才是天狗。”



二代目用下巴指着红玉老师。



“四处夸示自己神通广大,却没能守住自己的地盘。被鞍马天狗赶出如意岳,如今沦落到跟人类一样住在窄小肮脏的公寓里。到现在还觉得自己很伟大,说到底不过是自欺欺人。连天狗风都无法操纵,还丧失了最基本的飞天能力,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实在是滑稽又无趣的末路。这就是天狗,这就是落魄天狗的下场!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连狸猫都同情你,这样还要继续活下去吗?”



二代目紧蹙着美丽的眉头,用冰冷的目光俯视着红玉老师说道:“天狗也要懂得廉耻!”



也许是被二代目的话激得怒不可遏,红玉老师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一把将我推开,又开始爬向屋顶,结果哧溜哧溜无力地滑下。好不容易找到落脚点后,老师起身望向高处的二代目。



红玉老师白发凌乱,气喘吁吁地沉着嗓子说道:“你在那等着别跑,我这就过去把你踹下去。”



这时二代目傲然俯视的,不仅是拼命往上爬的父亲,还有在旁边紧张地守着老师的我,以及眼下蠢蠢欲动的芸芸众生。“天地之间最伟大的人只有我!”那个目光冰冷、高谈阔论,强调自己不是天狗的二代目,此刻在闪耀的锋芒中展露出天狗的片鳞,令人神往。



二代目那张苍白的脸浮出冷笑,“父亲您还没死啊?”



红玉老师咬牙切齿地答道:“想要我死就过来干掉我啊。”



二代目听到这话哼了一声,“杀了你还脏了我的手呢,随便找个地方垂垂老死吧。”



没等老师爬上来,二代目就从大屋顶上跳起轻松飞过鸭川,对着在“东华菜馆”屋顶上喝老酒的岩屋山金光坊颔首示意,转眼间消失在城市的灯火中。



红玉老师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离去。



轰动一时的天狗决斗就这样落下帷幕。



“这小子又跑了,真是没出息的家伙。”



红玉老师在大屋顶盘腿坐下,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般神清气爽地吐着烟。我在老师身边弯腰坐下,手里玩弄着风神雷神扇,出神地望着二代目离去后的璀璨夜景。



“还有你这只狸猫也是,到哪儿都想掺一脚。”



“我就爱神出鬼没。”



“怎么样,”老师冷不丁捅了下我的侧腹问,“是我赢了吧?”



“……啊,您赢了什么?”



“连这都不知道,和你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老师美美地抽着天狗香烟,望着眼下南北流向的鸭川。



河流沿岸已经开始搭纳凉露台了,夜晚梦幻般的灯火照亮了漆黑的河面。望着它,就像望着沉迷于纸醉金迷夜生活的弁天一般。



这时候,老师和我想的似乎是同一件事。



老师望着鸭川喃喃自语:“也不知道弁天这时候在哪里,在干些什么?”



“她回来的话——肯定会很有趣吧。”



“……英雄得胜归来时,就该美人出场了嘛。”



老师仰望着空中的明月,叹了口气说:“我想见弁天,好想见弁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