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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 南禅寺玉澜(2 / 2)




不愧是一本正经的大哥的秘密小洞啊,什么好玩的东西都没有。解说狸猫的历史与心得的《毛子》线装书、忘了吃变得干巴巴的柿饼、自动人力车的零件等,都是些枯燥乏味的东西。



“都是些无聊的玩意儿。”我一边嘟囔一边翻找,发现了一个包裹着上等浴巾的桐木箱。



这是父亲最喜欢的将棋棋盘,厚重美观附带支脚,散发着一股庄重的氛围,好像只要正坐在它前面就能下好将棋一样。糟蹋了这份庄严感的,是大哥留在棋盘上的牙印。



“哇,惨不忍睹。原来大哥也做过这么幼稚的事。”



不过我又想到,那时候的大哥也只是个孩子。



大哥糟蹋这棋盘那天的事我还有印象。



那天,一直忙忙碌碌的父亲,难得悠闲地待在纠之森休息。傍晚时分,南禅寺玉澜来拜访。那时候她为了跟父亲或大哥下棋,经常来纠之森玩。玉澜变成人类游走于各种将棋同好会之间,自由自在地寻找可以下棋的对手。



父亲拿出心爱的将棋棋盘,让大哥和玉澜对弈。



有父亲观战,大哥比以往更有干劲,不过思虑过度往往适得其反。在下棋过程中,大哥明显处于劣势。然而终盘时玉澜意外地连连失手,形势发生逆转,最后大哥奇迹般地获得胜利。但是大哥非但没感到喜悦,还从胜负已定的盘面上抬起脸,愤怒地化作老虎,开始忘我地撕咬棋盘。



自尊心极强的大哥,无法容忍玉澜在父亲面前故意让他,给他留面子。与其这样,还不如输得落花流水更容易接受。



从那之后,大哥就不再下将棋,无论父亲怎么劝也坚决不下。



我向大哥提出抗议,搬到树上住了三天后,母亲慢腾腾地爬上来。



“我给你带来了好吃的羊羹。”



母亲在树枝上将羊羹摆开,从挂在脖子上的保温瓶里倒出热腾腾的煎茶。然后我和母亲坐在树枝上,开始吃起羊羹。



淅沥沥的雨声像乐器一样敲打着森林奏乐。



不久,母亲突然宣布:“妈妈很中意玉澜。”



“那是,玉澜老师是只好狸猫。”我点头附和。



“让她嫁给矢一郎吧,妈妈决定了。”



“……怎么突然提起这事?”



“你觉得怎么样?”母亲小声问,“我觉得有戏。”



“你是说他们有命运的红毛牵绑?”



“不过好事难成啊,矢一郎根本就没长谈恋爱的那根筋,玉澜又是个特别害羞的人……”母亲品尝着美味的煎茶自言自语。



“不过矢一郎有这么善良的弟弟,弟弟一定会助哥哥一臂之力。因为弟弟本质善良,内心肯定也对将棋大会的事过意不去。他一定会为哥哥两肋插刀的,肯定不会错!妈妈懂。”



母亲愉快地自说自话,嘴里再次塞满羊羹露出微笑。



“很好吃吧,这羊羹可高级了。”



吃了母亲的高级羊羹,就没法再若无其事地装天狗扮深沉了。



那天下午,我结束了树上的生活,出发去南禅寺。



沿着琵琶湖的排水渠从冈崎往蹴上走,可以看到对岸被雨水打湿的京都市动物园的摩天轮,异国的鸟儿发出寂寥的啼鸣声。琵琶湖排水渠纪念馆对面那广阔的南禅寺森林被小雨拍打着,看起来像吸饱了雨水膨胀了一般。我穿过古雅秀丽的料亭,进入南禅寺的院内。



穿过湿漉漉的红松林,就看到耸立在烟雨朦胧中的南禅寺三门。



落下的雨滴飞溅到漆黑古老的大黑柱下,身着和服的南禅寺正二郎,正一个人对着将棋盘,看到我高兴地笑了。



我在正二郎的对面盘腿坐下,感觉屁股凉飕飕的。



“玉澜老师现在怎么样了?”



“还关在‘天之岩户’里呢。她一旦决定闭关,连我这哥哥的话都不听。不知道在这里跳些傻气的舞步能不能引她出来?”[译者注:传说天照大神对弟弟素盏呜尊的恶行勃然大怒,闭关于此洞窟中,后被天钿女命的舞姿引出岩洞。]



“上次很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用介意,有句话叫不打不相识嘛。”



雨水拍打着三门的屋檐。



“我大哥也真是,在很多方面都太迟钝了。”



“……算了,谁叫我们是狸猫呢。”



正二郎笑着转动着将棋盘。



“我非常理解矢一郎,自己的父亲是京都赫赫有名的大狸猫,所以一直活在父亲的阴影下。越是不想出错就越容易出错,还不如举重若轻,让事情顺势发展反而不会出什么大纰漏。我们狸猫不就是这种生物嘛:越是刻意为之,就越是容易弄巧成拙。”



“也许吧,灵活变通是狸猫的优点。”



“不过,我还是很喜欢矢一郎的。”



南禅寺的正二郎对下鸭家一直很友好。跟顽固得要死、还会变成老虎胡闹的大哥不同,正二郎一直是个礼仪端正、温文尔雅的狸猫。在人云亦云、随波逐流的狸猫界大环境下,正二郎始终站在大哥这边。大哥信任正二郎,正二郎也信任大哥。



正二郎盯着棋盘喃喃自语。



“这次妹妹闭关,又让我想起将棋之神的事了。”



“将棋之神?”



“以前有段时间玉澜说要做将棋特训,经常把自己关在楼上,就在那时候她看到了将棋之神。”



玉澜对正二郎说,她接连几日面对将棋盘、沉浸在忘我的思绪中,有一天,突然感觉八十一格的将棋盘无限扩大,排在棋盘上的棋子、所有的棋招都与自己的心直接相连,小小的将棋盘远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大得多,不只比自己生长的京都大,甚至比整个日本、整个世界都要大。清晰地认识到这点后,一瞬间无比兴奋的喜悦劲和毛骨悚然的恐怖感油然而生,然后她就失去了意识。



那一瞬间,她的确看到毛茸茸的将棋之神,在棋盘上横穿而过。



听说这事后,正二郎觉得很不吉利。



自从阪田三吉的“南禅寺决战”让南禅寺家大开眼界以来,过分沉溺于将棋的狸猫之中,有不少下场悲惨。有满脑子都想着将棋最后被煮成狸猫火锅的,有被车轧死的,有远行去将棋修行再也没回来的……凡是因沉迷于将棋而从这个世上消失的,南禅寺家都称之为“被将棋之神带走了”。



“我真的很担心,玉澜会不会也被带走。”南禅寺正二郎盯着棋盘说,“我总在想,有没有人可以设法留住她?矢三郎,那个人如果是矢一郎就好了。”



“我大哥这样的可以吗?”



“……有什么可不可以的,毕竟是妹妹自己做的选择。”



我对正二郎行了一礼,爬上被昏暗的荧光灯照亮的陡峭台阶。



南山寺三门楼上,有一个广阔的空间供奉着佛像。我沿着带栏杆的走廊向前走,身边的栏杆都湿漉漉的。



在烟雾朦胧的寺院内,可以看到对面京都的街道。左手边是耸立在绵绵细雨中、深绿色高岗上的京都大饭店;正面是让狸猫、天狗和人类今日依然流连忘返的美丽街道。远处是爱宕山太郎坊的领地爱宕山,还有那连绵起伏、如暗绿色屏风一般的山峦。



我推开镶着铁制乳头钉的厚重木门。



“不能跟我搭话哦,矢三郎。”身处黑暗中的玉澜说道,“我目前还在反省中。”



南禅寺玉澜坐在昏暗的地板上发呆。



“我觉得你差不多屁股也该坐疼了吧。”我说。



“怎么可以对淑女提屁股的话题?”



“屁股冻着了是万病之源,你差不多可以下来了,玉澜老师。”



“……不许叫我老师。”



穿着连衣裙的玉澜挺直腰板端坐在那里,双目紧盯面前的将棋盘神游。潮湿冰冷的房间里充斥着线香味,还有一股与狸猫相去甚远的庄重感。粗大的柱子上面装饰着鲜艳的彩绘,房间深处的祭坛上,一排佛像仿佛在注视着我们,天花板上的孔雀画好像也在俯视这边。



我在玉澜对面盘腿坐下,顺势偷看了一眼棋盘,棋子排列整齐一步都没动过。我一边偷看玉澜的脸色一边伸出手,抓住右边的步兵往前走了一步。玉澜依然茫然地盯着棋盘沉默不语,不久,她抬起手走起棋子。



我们边下棋边听着窗外的雨声。



我毫无谋略地横冲直撞,让玉澜忍不住笑出来。



“你太乱来了矢三郎,将棋没这种下法。”



“我真的下得那么差吗?”



“我觉得你的棋子都在咯咯笑。”



“傻瓜下的棋,棋子也会变成傻瓜吧。”



南禅寺玉澜在红玉老师门下当助手的时候,我就是个调皮捣蛋的学生。尽管如此,玉澜待我依然亲切有加,在红玉老师的棍棒下袒护我,在我屁股上长蘑菇生无可恋的时候,带我去狸猫肛门科医院。最初向我灌输“屁股发冷是百病根源”观念的,就是南禅寺玉澜。



“玉澜从这里下去之前,就跟我这个傻瓜下将棋吧。”



“放过我吧,会笑死的。”



“那就下去嘛,大家都担心你。”



“……现在立场颠倒了呢。”玉澜从棋盘上抬起脸微笑着说,“还记得你以前被吊在云畑大杉树上的事吗?”



“你是说红玉老师把我绑上面忘了,自己回去的事?”



“那时候你还逞强,说‘我不要下去!’。”



“有这回事吗?”



“有啊,我现在还记得。都傍晚了还没见你回来,矢一郎很担心。所以我就跟他一起去云畑找你。”



那天晚上,大哥和玉澜为了找我横穿了整片草原。



云畑作为天狗的修行地,本来就不是狸猫熟悉的地方,到了夜晚更加阴森恐怖。抬头望天,平常街上看不到的满天星斗也让人害怕,像大海一样辽阔的草原,吹来阵阵令人迷失的暖风。



走到草原正当中的时候,玉澜突然有种窒息般的恐惧感,没来由地觉得自己好像再也走不出这片草原,感觉天地逆转要坠入这无限星空当中。在她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时,大哥靠过来紧紧抓住她的手。于是坠入宇宙的窒息感逐渐远去,玉澜感到自己又回到了地面。她就这样一直握着大哥的手,没有放开。



终于,他们来到了耸立在黑暗中的大杉树下。



叫了声:“矢三郎!”



“噢!”树上传来无忧无虑的声音。



大哥和玉澜爬上大杉树,找到了完全被红玉老师遗忘的我。他们总算松了口气,差点哭出来。但是年幼的我却像个毛茸茸的地藏菩萨一般板着个小脸。何止如此,我还闹着“不要下去”让大哥他们大吃一惊。我说:“我要在大杉树顶修行,变成天狗!然后把红玉老师从如意岳踢下去。”我竟然表明了身为一介狸猫本不该有的决心,可见我当时对红玉老师是多么生气。



玉澜下着棋,笑着忆起那晚的事。



“那天晚上我们费了好大劲才把你弄回来,你真是固执得要命。”



“谁叫我当年还是个傻瓜呢。”



“你现在不还是这样?”



“那玉澜你打算怎么做?也要一意孤行继续闭关吗?”



被我这么一说,玉澜笑了,“傻瓜将棋我已经下够了。”



我们走下狭窄的楼梯,不知道什么时候雨已经快停了。南禅寺正二郎还坐在将棋盘前。玉澜低头鞠躬道:“哥哥,我回来了。”正二郎抬起头微微一笑,“欢迎回来。”



“接下来我打算去纠之森,可以吗,哥哥?”



“……有什么不可以,去吧。”



我在纠之森里流淌的小河边坐下。暮色四合,黑压压的树林对面,是灯火通明的下鸭神社。



眼前是从糙叶树洞里取出的父亲的将棋盘。我认真地摆着棋子,听着小河潺潺的流水声,飞舞的萤火虫落在棋盘上,若隐若现地照亮了大哥留下的齿痕。



不久有人拨开草丛猛地探出头来,是大哥。



“矢三郎,你把父亲的棋盘放哪儿去了?”



“在这里,想要的话就跟我道歉。”



“道什么歉?”



“不想道歉就用将棋跟我一决胜负,我要是输了就还给你。”



“我不会下的。”



“哎呀,你是怕输给我吗?”



大哥盯着我看了半天,他似乎笃定不会输给我,于是勉强走到小河边,在将棋盘对面盘腿坐下。



仔细想想,我还是第一次跟大哥认真下棋。



大哥用“叩石渡桥”[译者注:即使是坚固无比的石桥,也要敲过确认安全之后才渡过。形容过度谨慎小心。]的方式下棋,我则用一流的反常方式。大哥对我说:“认真点下!”我则回他:“这是我的新战术。”随着盘面上的战局越发混乱,大哥脸上的不安也越发浓重。我只是贯彻自己的傻瓜下法,但大哥却用不知变通的头脑反复推敲我的战术,很快就被我弄得晕头转向。



不久大哥闭上眼睛,陷入长时间的思考中。



一直等待这一刻的我,屏住呼吸悄悄地离开棋盘,跟藏在灌木丛中的玉澜交换。她下定决心坐了下来,睨视着棋盘上的一片混沌。



当大哥睁开眼睛看到玉澜时,吃惊的程度自然不言而喻。



“怎么是你?矢三郎去哪儿了?”



“矢三郎战略性撤退了。”



“那家伙,在想些什么!不好意思,上次事情闹得那么大真是抱歉。”



“算了,”玉澜平静地说,“别提那个了,我们好好下将棋吧。”



“放过我吧。”



“为什么不肯与我对弈?”



“我已经厌倦了自己不断丢人现眼。”



“我不会再故意输给你的,我真的很想和你下棋。”玉澜凝望着棋盘深处说。



大哥终于下定决心,摆正姿势在将棋盘前端坐。



不愧是见过将棋之神的人,很快就在被我拼命搞得一团糟的盘面上找到一线光明。她大刀阔斧地举步前进,大哥也一脸严肃地认真应对。



夜幕下,棋子隐约泛着白光。



在你一步我一步的对弈过程中,大哥和玉澜眼里除了棋盘似乎容不下其他东西。我从灌木丛中钻出来,在棋盘边坐下,他们也没说什么。



萤火虫的微光照亮了盘面,忽地又飞走了。



看着小河边对弈的身影,我想起当年玉澜来纠之森玩时的事。即使树林被黑夜覆盖,已经看不清棋盘,玉澜、父亲和大哥还是紧盯着棋盘不肯撒手。看着他们,年幼的我就在想:“将棋到底有什么好玩的?”而看到父亲低头对玉澜说“我输了”时,我觉得这是我见过的最荒诞的事。



将棋接近终盘,被穷追猛打的大哥连呼吸听上去都很痛苦。他弓着背盯着将棋盘的身影,在黑暗中不断膨胀,大概又陷入忘我的状态了。化作巨虎的大哥,散发着一种随时会咬碎棋盘的气息。步步紧逼大哥的玉澜,身上的毛也炸开了,幻化成虎。对玉澜来说,这一局也必须全力以赴。



当南禅寺玉澜用毛茸茸的手下出绝妙的一步棋时,突然“咔嚓”一声,好像有什么卡扣错开的声音。



“怎么了?”大哥歪着头问。



“你看,在这种地方竟然有……”



玉澜指着棋盘的刹那,嗖地一阵强风吹过,她就消失了。



大吃一惊的大哥变回毛球,大叫着“玉澜!”开始在棋盘周围转悠。



“冷静点!大哥。”我说完后,盯着玉澜刚才用手指碰过的棋盘一角。棋盘上开了个小洞,丝丝的风从里面漏出来。



现出狸猫原形的大哥将前腿搭在棋盘上。



“玉澜不会是被这小洞吸进去了吧?”



“玉澜的屁股能通过这么小的洞吗?”



棋盘的格子塌陷形成的小洞,连狸猫的一条前腿都塞不进去。我从将棋盘的正上方向里望去,黑乎乎的穴底有微光在摇晃。



“真是奇怪的小洞啊。”



我伸手试探着去摸小洞,倏地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拖进棋盘,仿佛被赤鬼抓住一般。眼前的棋盘突然变大覆盖住我的视野。“原来是我自己缩小了啊。”当我悟出这点时已经现出原形,被吸进棋盘的小洞里。



大哥的呼唤瞬间变得遥远。



在深穴的底部,毛茸茸的南禅寺玉澜正等在那里。



“啊,吓了我一跳!”她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里是将棋小屋!”



“我听说过!是总一郎先生的秘密基地吧?”



“原来将棋小屋藏在这棋盘里啊,难怪怎么找都找不到,因为大哥把棋盘藏起来了。”



我打开眼前白得晃眼的纸拉门。和父亲当年教我下将棋的时候一样,巨大的天窗射进来的阳光照亮了四叠半房间。不可思议的是,天窗外的蓝天同那一天的一样,仿佛时间就定格在了那一刻,我缠着父亲要吃的柿子还挂在天窗外的枝头上。



但是,没有变的仅仅是这些。



父亲心爱的将棋小屋,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现在与其说它是将棋小屋,不如说是垃圾场更妥当。虽说父亲过世后无人打扫,落满灰尘也在情理之中,但仅凭这些很难解释眼前的荒废感。曾仔细分类排列整齐的书,如今用粗草绳子捆着摞成一堆,打开霉菌滋生的瓦楞纸箱,里面塞满了红玉波特酒的空瓶子。



“好脏啊,不像总一郎先生的作风。”



“小时候来时应该没这么脏啊。”



这时紧随我们之后,大哥出现了。他一踏进房间立刻瞠目结舌,“原来如此,原来在这个地方啊!”



“不过大哥,这地方怎么会这么脏?”



“……我怎么知道。”'



被垃圾掩埋的房间中央放着将棋盘,单薄的坐垫上似乎还残留着父亲屁股的形状。旁边放着陶瓷盘子,还有满是划痕的烟斗。父亲就是用这个烟斗,塞满红玉老师送的天狗烟草,点燃后啪嗒啪嗒地抽。烟圈缓缓升起飘向天窗,消失在某个秋日的青空下。那个景象逼真地再现于我眼前。



大哥和玉澜维持着毛茸茸的姿态,在四叠半的房间里转悠。玉澜发现的六角形巨大将棋盘是曾用来下“天狗将棋”的。很久以前,围绕着将棋胜负曾引发天狗大战,于是它被封印起来。现在即使是天狗界也不会用这东西。为什么它会在这里?我们绞尽脑汁也想不通。



玉澜吸了吸鼻子。



“刚才我就觉得奇怪,这地方怎么有股咖喱味儿?”



“因为父亲喜欢咖喱啊。”我说。



“是吗?但是这么多年了还有味道残留,你不觉得奇怪吗?”



“不要小看印度咖喱的潜力哦,大哥。”



“味道好像是从这边传来的。”玉澜指着墙角堆积成山的垃圾袋说。



我们扒开垃圾袋去确认传来咖喱味的地方。这时候,有什么重物滚落到脚边,我拿起来一看,是飞天茶室的引擎。这是去年在大文字纳凉船之战中,不幸遗失的飞天茶室“药师坊飞天房”的飞行系统。红玉老师曾把它送给弁天,经过岁末那场大骚乱后又回到老师手里。



“为什么茶室引擎在将棋小屋里?”



垃圾袋山对面又出现了另一扇纸拉门。跟我们刚才通过的纸拉门不一样,残破不堪,满是黑红色的污迹,还有红玉波特酒的甘醇酒香。从纸拉门的破洞处飘来像是正在煮着的新鲜咖喱味儿。我们变身成人类的样子面面相觑。



“你们觉得这拉门通往哪里?”玉澜说。



“我大致心里有数了。”大哥说。



“我也是。”我说。



这时候,在出町商店街后面的公寓“桝形住宅”里,红玉老师正指挥我弟弟矢四郎给他做天狗咖喱当晚餐。



说是“天狗咖喱”,其实秘诀跟天狗火锅差不多,决定味道的关键还是老师的那块秘石。剩下的就是随便将山珍海味往锅里一扔,再放点市场买来的咖喱粉进去煮就行了。老师基本上隔个半年就会吵着要吃咖喱。不过如果味道太辣,他会发火糟蹋晚餐。但偷偷地给他做甜味咖喱[译者注:日本市面上咖喱粉一般分为“甜味”和“辣味”两种。]还不能被他发现,因为老师觉得天狗吃甜味咖喱有失体面。



穿着围裙的矢四郎站在厨房里,勤快地搅动大锅里的东西。



“味道好香啊,老师。”



“哼,咖喱饭只不过是小孩子爱吃的玩意。不过,像这样潮湿阴郁没有食欲的季节里,偶尔吃吃转换一下心情也不错。”



“这块石头会不会染上咖喱味?”



“洗干净晒干了就没事。”



“我喜欢咖喱,矢一郎哥哥喜欢咖喱,矢二郎哥哥和矢三郎哥哥也喜欢。说起来妈妈也很喜欢……就是说,所有的狸猫都是咖喱迷。”



接着弟弟边在锅里搅拌边唱起歌来。



“好——吃——的——咖——喱——啦——啦——啦——”



“别唱了,快点做!”



老师满心期待着咖喱饭,不断地用银勺敲打桌面。矢四郎应道:“是是,马上就好。”他将刚煮好、冒着热气的米饭盛到盘子里,接着严格遵守老师的要求,把咖喱满满地浇在米饭上,然后搅拌,再打个生鸡蛋在上面,送到四叠半的餐桌上。



“这就是天狗咖喱!”老师得意地说。



他们刚把亮晶晶的勺子伸进咖喱饭里,壁橱中发出像爆炸了一样的嘈杂声。



隔扇对面悲鸣掺杂着骂声响起,大哥、我还有玉澜撞破隔扇滚了出来。大哥一脚踩翻了饭桌,玉澜大叫着“好烫!”拼命弹去飞溅到身上的咖喱饭,老师的四叠半房间里呈现满地咖喱的惨状。



我们伟大的老师,胡子上往下滴着甜味咖喱,一把擦掉脸颊上沾着的胡萝卜和土豆丁大吼:“你们这群混蛋毛球!到底在干什么!”



我们慌忙趴下来谢罪。



在琵琶湖的竹生岛上,曾住着一位喜欢下将棋的天狗。



红玉老师常常会去竹生岛跟他下棋。没过多久,对方赠给红玉老师一样东西,就是这内藏“将棋小屋”的将棋棋盘。



原本是成对的两个棋盘,一个在竹生岛天狗那里,另一个由红玉老师持有。一边是竹生岛,一边是如意岳,住得很远的两位天狗,通过这奇妙的将棋盘也能轻松地相坐对弈。



但是,就像之前提到的因将棋引发的天狗大战,天狗将棋很容易发展成盘外乱斗。竹生岛天狗与红玉老师也曾因将棋产生矛盾,一时间处于绝交状态。竹生岛天狗将他手里的那一个棋盘送了过来,作为绝交的证明。后来虽然他们和解了,但是双方都知道下将棋势必还会引起争斗,所以把这两个棋盘一并放置在了如意岳的山中。



再后来纠之森的下鸭总一郎横空出世。红玉老师知道我父亲沉迷将棋后,说“反正我也用不上”,就将一方的将棋盘作为结婚礼物借给父亲。换言之,父亲的“将棋小屋”原本就是红玉老师的东西。



红玉老师将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我们,是在我们将四散的咖喱全部擦干净,老师将锅里剩下的咖喱饭全部收进肚子里之后。玉澜将红玉波特酒咕噜咕噜注入茶碗中,老师的心情才总算好转。



“但是老师,”我说,“把将棋小屋当垃圾箱总不太好吧。”



“你想收拾的话,我是不会拦着你的。”



“结果还是要推给我们做啊。”



“毛球之流就老实干活别废话。原本要是没这房间总一郎就不会结婚,也就没有你们这一支血脉的毛球存在了。”



“这是怎么回事?”



“……你们没听总一郎说过吗?”



“只听说结婚的时候受到老师很多关照。”



“岂有此理!伟大的我对你们一族恩重如山,这份恩情理应子子孙孙传扬下去。他竟敢就这么搪塞过去?”



关于父亲和母亲结婚的经过,下鸭家有两套说法。



在狸谷不动院拥有“台阶上的桃仙”英勇封号的母亲,与率领野槌蛇探险队的父亲邂逅的事,之前已经说过了。两人在不断冲突中,感情日益加深。但随着年龄增长滋生了害羞的情愫,两人反而逐渐疏远了。



照母亲的说法,是父亲无法抹去脑海中母亲的模样,于是拜托红玉老师,由老师出面找下鸭和狸谷两家谈话,安排了相亲。而另一边父亲的说法,是忘不掉父亲的母亲,向红玉老师委托了相同的事。



因为父母的说辞完全相反,于是我们兄弟只好粗略地理解成“总之,是多亏了红玉老师”而没有再细究。



“总一郎和桃仙还真能胡扯。”



红玉老师开始说出真相。



当年老师就对父亲和母亲“叩石渡桥”的恋爱方式十分厌烦,在旁边看着都替他们着急。不管怎么说,老师可是那种在琵琶湖畔看到中意的少女就直接掳来的天狗,他信奉的恋爱观是野猪式横冲直撞型的。“毛球之流谈个恋爱还相互试探真矫情!”——做出这种判断的老师,将父亲和母亲关进了将棋小屋。“到底要不要在一起,做出决定之前别想出来。”老师这么放言。真是多管闲事又蛮不讲理。不过父亲和母亲最终选择了在一起,对于我们几兄弟来说也算是万幸之事。



“毛球这种生物啊,处处都要人操心。”



说完之后,红玉老师目光锐利地盯着大哥和玉澜。



玉澜慌忙站起来跑去厨房,大哥也急忙跟去帮忙。



“装模作样!同是毛球,相互爱慕不是天经地义吗?”



老师拿棉花棒一边掏耳朵一边叹气,“真是,偏偏没用的地方跟总一郎一模一样。”



在传授野猪式横冲直撞的恋爱观过程中,我们的恩师受到醉意与睡意的双重侵袭,变得口齿不清,开始打盹。得以逃过一劫的我和矢四郎将他塞进万年不叠的被褥里,老师抱紧不倒翁很快就睡着了。



我们出了公寓,离开出町商店街。



方才矢四郎将剩下的天狗咖喱统统塞进饭盒,说是要带给母亲尝尝。他怀抱着饭盒,我们一路走过,商店街弥漫着一股甜咖喱的味道。这味道沁入偶然擦肩而过的路人的心脾,唤起他们难以言喻的乡愁。



“我们就在这里说再见吧,我一个人回去啦。”



走到出町桥的西侧,玉澜鞠躬行礼。



“矢一郎,下次还一起下棋吗?”



“随时奉陪。”大哥回应道。



玉澜也对我鞠躬行礼,“谢谢你,矢三郎。”



“谢我什么,玉澜老师?”



玉澜瞪了我一眼说:“不准叫我老师!”然后朝着出町柳站光亮的地方往桥上走去。过桥过了一半,她回过头来跟我们挥手,这时突然“嘭”的一声,大哥的尾巴露了出来。大哥也对玉澜挥了挥手,然后一本正经地把尾巴塞回去,其间他始终沉默不语。



在我们准备回纠之森的时候,大哥突然想到似的小声问:“你们要不要去喝一杯?”



“天才刚黑啊,大哥,只喝一杯太小气了。”



“今晚我请客。”



“真是谢谢款待啦!”我说。



“多谢款待!”弟弟也跟着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