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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 幻术师天满屋(2 / 2)




“你才无知!天满屋。”



我注意到,天满屋和淀川教授好像不是第一次见面,但似乎也并不熟稔。



“好吧,教授。退一百步说,就算这家伙真是特级保护动物吧。”天满屋露出狡诈的笑容,“华盛顿或是罗斯福说不能吃,好,我知道了。但这人见人爱的山椒鱼君,因不幸的事故瞑目黄泉。留下的只有这副肥美多汁的遗骸而已。放着这么可爱的山椒鱼君让它烂掉,岂不是暴殄天物吗?华盛顿或罗斯福什么的,他们有权力说不准吃遗骸吗?”



面对这种级别的诡辩,连教授都无力反驳。



“教授,你不是也想吃吗?”天满屋乘胜追击。



这个嘛……”教授小声说,“我听过传闻,应该很美味吧?”



“放心吧,山椒鱼料理我在冈山的深山里学过,功底扎实。山椒鱼乍一见长得挺恶心,但是吃过一次你就知道,它是多么的美味!”



天满屋如赤鬼一般用大手握着菜刀,娴熟地准备起山椒鱼火锅。除内脏,皮肉随意切成大块、洗净。没多久,一股山椒的香味从厨房飘到了六叠房间,一直飘到庭院中。天满屋将山椒鱼肉和蔬菜放入大锅中,从行囊里掏出一个奇怪的瓶子,将其中的黑色粉末撒在锅里得意地说:“这是我天满屋特质的粉末,能让山椒鱼的肉变得更柔软可口。”



于是,我们在六叠的房间里,围坐着吃起了山椒鱼火锅。这味道好吃到让我惊叹,七月夜里的闷热也一扫而光。山椒鱼的味道与它怪物般的长相完全不同,锅里的美味是那么的纯粹。带皮的鱼肉口感软糯弹牙,越嚼越香。我已经盛了好几碗。大家围在锅边吃得汗流浃背也懒得擦,挥动着筷子顾不上说话。我突然发现,刚才一直说不要吃的画师夫人,现在也一脸幸福地吃得停不下来。山椒鱼啊,你真是不辱使命。



天满屋满足地看着吃得香得咂嘴的我们。



“怎么样,好吃吧?好吃吧?”他再三问道。



“关于这次聚会要吃什么的问题,可真把我给难住了。我好歹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对世间的珍馐百味所知甚多,如今要给对我恩重如山的菖蒲池老师做吃的,怎么能拿不足称道的东西敷衍了事呢,这有辱我天满屋的名声。我苦思冥想,沿着贺茂川一路走着,等回过神来已经到了云畑。我沿河边走着,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一场大雨倾盆而下,瞬时一个黑漆漆黏糊糊的东西朝我砸下来,是个人都要吓一跳。我条件反射地用拐杖一挡,结果黑暗中就听到一声尖锐的惨叫,连我都觉得瘆得慌。往脚下一看,一条断气的山椒鱼倒在我脚边。真是不幸的事故啊,不过也多亏了这个不幸我才能带来这么好的礼物。”



天满屋对着锅子合掌,“你就毫不犹豫地成佛去吧,南无阿弥陀佛。”



这时候,山椒鱼已经进了我们的五脏庙。



我和淀川教授在厨房里洗锅刷碗,借着流水声的遮掩说悄悄话。天满屋与画师夫妇在六叠房间喝着冰麦茶,欣赏画师的狸绘。



“那个天满屋是什么来头?”



“我在星期五俱乐部见过他,他曾在寿老人手下干过。”



“难怪那么可疑,说不定是间谍。”



“怎么看这事都很奇怪,”淀川教授歪着头纳闷,“天满屋以前好像因为什么事触怒了寿老人,从京都彻底消失了。这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为什么他又回来了?”



夜更深了,这个不可思议的庭院也变得越来越暗,鸟兽恣意出没的怪声此起彼伏,让夜晚变得更加热闹。画师从缘廊探出身子,指着一处除过草、摆着几块石头的地方,说是那里偶尔会有狸猫出没。



“我画画的时候,它们就一动不动地让我画。真是些聪明可爱的孩子。”



淀川教授盯着狸绘喜笑颜开,“所以您才能画出这么好的画啊。”



聊天中,淀川教授得知他在四富会馆看到的狸绘,是菖蒲池画师送给天满屋,天满屋转手卖给会馆的。



“你这么做可就让我为难了。”画师抱怨道,天满屋只能摸着自己的板寸头像个淘气鬼似的一个劲儿地赔笑。



“但是我并无恶意,这一点请您一定要明白。我从出生到现在从未有意作恶。虽然干的大多是些坑蒙拐骗之事,但都是善意的坑蒙拐骗。当然,也正因如此有人才觉得我更可怕。大家不是经常说吗,往往是善意才引人通往地狱之路……总之,先不说这些。”



真是个喋喋不休的人。



“老师的画如果交到我手上,我一定替您卖个好价钱。您就放心交给我吧,包您稳妥,四条和祇园的好几家画廊我都联系好了。宣传也尽管全权交由我来处理吧,上电视简单得很,宣传这种东西本质上就是坑蒙拐骗,只要能迷惑大众就行。只要画卖得好,这个宅院也可以修得更现代化一点。还可以买下后面的土地扩建庭院,有水泵来抽的话,那个枯竭的水池就能轻而易举地再次填满水。老师您可是我的大恩人,我希望您能过上更好的生活。”



但是画师却静静地回答:“我对现在的生活很满足。”



“跟这样无欲无求的人士打交道,我天满屋也要举手投降了。”天满屋夸张地叹了口气,“跟狸猫和小石子在一起玩玩就能满足的圣人啊。”



“我可不是什么圣人,没那么伟大。”



“是啊,这个人可不是什么伟大的人。”画师夫人说,“不知让我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泪,算哪门子的圣人?”



“这么说,老师也不过是个俗人喽?”



“大俗人。”



“不错,就是要这样。我也是个俗人,俗人万岁!”



天满屋一拍膝盖兴致来了,露出像扭曲的铁板一样僵硬的笑脸。



“那我就给在座的各位俗人来个即兴表演。”



天满屋点亮了他提来的红灯笼,举着灯笼在我们面前摇晃。很快,我开始眼冒金星,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哎呀!”画师夫人指着庭院大叫。



漆黑的树丛深处,一盏孤零零的灯笼亮起来,刚开始只有一盏,接着两盏、三盏,转瞬间越来越多。很快,黑暗中出现数量惊人的灯笼,排列成“天满屋”三个璀璨的大字穿过草丛直逼我们而来。不久,它们密密麻麻地排成一面光墙,如海啸般朝着缘廊扑来,穿过缘廊如雪崩般坍塌涌进六叠房间。房间瞬时灯火通明,这光彩如祇园祭的祭神彩车一般绚烂,似乎还传来了祇园民谣的音乐声。我突然想起画师方才在庭院里说的话——“只要有他在,他就能把整个庆典都搬过来。”



天满屋说了一句“结束了”,一切像梦境般瞬间消失了。



我、画师太太,还有淀川教授都逃到了厨房里。只剩下画师和天满屋若无其事地坐在房间里。



“这就是幻术。”天满屋咧嘴一笑。



淀川教授和我出了菖蒲池画师的家,走在夜深人静的大街上。



菖蒲池画师的奇妙庭院、跟祇园民谣一起出现的天满屋、山椒鱼火锅,然后是幻术。感觉上宴会持续到了深夜,但一看现在刚过九点。宴会的余韵还在脑海中盘旋,我们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深陷在天满屋的幻术当中。



“幻术真是了不起的东西啊。”教授说,“你过来拍拍我的脸,我现在觉得非常不安。”



我认真甩了教授一巴掌,寂静的街道响起清脆的回声。



“看来这是现实。”教授摸着脸嘟囔着,“但是你怎么下手这么重。”



“嗯,教授没事就说明我也没事。”



“不对吧,你这个道理说不通吧。通过刚才的实验我知道自己没中幻术,但那再怎么说也是我的主观意识。不能证明你没中幻术啊。”



“但我亲眼看到你被打疼了啊。”



“说不定这也是幻术呢,你凭什么就敢断言?”



“……所以,我应该再打教授一次?”



“你那什么脑回路啊,打你自己的脸才有用啊。”



“为什么?我才不要,我怕痛。”



我们在街灯下进行富有哲学性的一问一答,前方昏暗处,手持红灯笼的天满屋突然出现。他宛如妖怪般登场,吓得我们赶紧闭上了嘴。



天满屋朝我们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淀川教授,听说你被俱乐部除名了。”



“……怎么,天满屋,这跟你没关系吧?”



教授扔下这句话,径自往前走,天满屋不怀好意地凑过来。



“听说你私下还在进行反对星期五俱乐部的活动,实在是太乱来了。”



“……你听谁说的?”



“京都遍地都是我的耳目,号称我天满屋的‘地狱之眼、地狱之耳’。其中一个可爱的小耳朵听到,淀川教授竟敢公然顶撞伟大的寿老人,这种叛逆精神真让人甘拜下风。但还是听我一句劝,尽早收手吧。堂堂大学教授,何必招惹这些麻烦。”



“天满屋先生是间谍吧?”



我一口咬定,天满屋却露出意外而遗憾的表情。



“喂喂喂,在画师家邂逅完全是巧合呀。”



“可疑!”教授断言,“本来你不是出去旅行了吗?”



“的确有这么回事。实不相瞒,我纯粹只是因为好奇,没想到触怒了伟大的寿老人。现在我孑然一身四处漂泊,没有理由再当星期五俱乐部的走狗。我只是对同具叛逆精神的伙伴产生共鸣,好心提醒你而已。”



天满屋亲昵地拍了一下教授的肩膀。



“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们好好相处吧,有事尽管找我商量。”



“敬谢不敏,你的咨询费想必要价很高。”



“……我说教授,寿老师可是很可怕的人哦,你多加小心吧。”



我们来到琵琶湖的排水渠,天满屋说完“我就陪你们走到这里了”,轻松翻墙而过,像一个红皮球一样弹跳着下了河堤。夏草茂盛的河堤下,昏暗的水面上飘着一艘简陋的小船。天满屋将灯笼搁在船头,自己也跳上了船。不久灯笼的光亮变成一个点,小船朝黑暗的深渊划去,进入长等山的隧道后消失不见了。



“他看来不是等闲之辈啊,对他可不能大意了。”



“教授您先回去吧,我顺道去个地方。”



“哦,那我就散步回去吧,正好消化消化。”



我目送淀川教授离开后,原路折回菖蒲池画师的家中。



天满屋在告别时,只字未提寺町路那一次的对决,还鬼头鬼脑地向我抛了个飞眼。淀川教授当然没注意到,那是只有我才懂的挑衅,是“既然被我耍了,你有种报复回来啊”的意思。看到他抛飞眼的那一瞬间,作为继承傻瓜血脉的毛球,我坚定了“打倒天满屋”的信念。



山椒鱼似乎也是让傻瓜血脉沸腾的食物。



菖蒲池画师背对着六叠房间的灯光,悠闲地坐在缘廊上吞云吐雾,任凭缥缈的烟与白胡子缠绕在一起,已分不清哪里是烟哪里是胡子。



我变回狸猫的样子跑进庭院。



画师拿开嘴里的烟斗,露出高兴的神情。



“哎哟,这次决定不变身了,矢三郎?”



我隐约察觉到在目光犀利的菖蒲池画师面前,我们的变身术毫无用处。我走到缘廊下低头行礼,画师从缘廊处伸出手来说“我很高兴啊”,然后跟我握了握手。



我爬上缘廊,一屁股坐在画师旁边。



“夫人已经睡了吗?”



“她在泡澡。”



经他这么一说,我好像听到哪里传来使用浴室的声音。



“我不喜欢泡澡,但是内人喜欢。入浴时间特别长。”



“狸猫也喜欢泡澡,那真是绝妙的发明。”



“入浴时间那么长,在里面干什么呢?”



“数毛吧,我父亲就曾让我泡澡时数毛,还得数到一百呢。”



“原来如此,狸猫也好人类也好,都是有毛的啊。”画师笑了,“不过数毛多麻烦啊,感觉只有学校才让人做这种事,还是饶了我吧。”



他身旁有一个粗陋的陶瓷盘子,盘里的蚊香冒着细细的烟。画师盯着那盘子,看着蚊香一点点地由绿色变成灰色,一圈接着一圈,似乎觉得有趣极了。“真是百看不腻啊。”画师说。



于是我就跟画师一起,呆呆地看着蚊香。



过了一会儿,画师语气柔和地问我:“你是落了什么东西回来拿吗?”



“我想知道天满屋的事。”我如实相告,“之前我被天满屋耍过一次,想报那一箭之仇。”



“天满屋耍狸猫?”



“是啊,那次我可倒了大霉。”



“天满屋也是个四处惹祸的人,让人头痛啊。”



“……天满屋为什么会来这里?”



画师用清澈的目光默默地注视着我,那眼神仿佛透过厚厚的茸毛看穿我的心,又好像是用他温暖的手抚慰我的心灵一般。我挺直背部,娓娓道出与天满屋纠缠的来龙去脉。画师边吐着烟边听我说。



我说完后,画师嘀咕了一句“原来如此”,站起身来。



“跟我来,我告诉你天满屋是从哪里来的。”



画师从缘廊下来,拨开庭院里的灌木丛向里走。



穿过被黑暗笼罩的灌木丛,眼前是一间小屋,走进去,发现屋里有手电筒、割草用的镰刀,还有一些旧行李。画师扒开这些破烂,拽出一块被厚布裹住的大板子。



“天满屋来的时候,我总是把它藏在这里。因为那个人想要烧了它。怎么能烧别人的东西呢。”



画师掀开厚布,出现的是一对地狱绘的屏风。



我打开手电筒照亮一看,异样的风景浮现在眼前。



漆黑广阔的岩石山地上,到处飞溅着令人触目惊心的红色,那是火焰的颜色,也是血的颜色。体毛浓密、体格健壮的恶鬼们追逐着可怜的亡灵,或将他们沉入血池,或用狼牙棒将他们砸烂。我凑近屏风细看,鼻尖贴近画面似乎能闻到里面的恶臭,耳边听到里面传来的悲鸣。如果掉进这种地方,想必体毛瞬间会被火焰烧光变得光秃秃的吧,好可怕。看得我屁股上的毛窸窣作响,胸闷得喘不过气来。接着,我发现画面的右上角射来一缕温柔的光。这朴素的笔触,显然是画师后来加上去的。像狸猫一样的佛祖从极乐莲池的边缘垂下一根蜘蛛丝。



“这幅地狱绘据说是很棘手的一幅画,某人寄放在我这里,说希望我能帮忙添上佛像。我虽然很讨厌工作性质的委托,但是看到这幅画后就答应了。因为那些亡灵实在太可怜了。”



“也就是所谓的‘地狱逢佛,绝处逢生’是吧。”



然后,画师指向那根佛祖垂到地狱的蜘蛛丝。泛着白光的蜘蛛丝底端,是被黑暗、血与火焰覆盖的地狱角落。朝蜘蛛丝聚集而来的亡灵们,有的紧紧抓住蛛丝,有的对着在极乐世界俯视地狱的佛祖合掌行礼。



“天满屋就是抓着这根蛛丝爬上来的。”画师说,“那个人曾身处地狱绘中。”



我坐上地铁东西线晃回市内已经是深夜。



据说委托画师为地狱绘添笔的,是中京区某寺院的住持。但这幅画真正的主人是谁,画师也不知道。我记起天满屋曾说“他触怒了寿老人”,所以我猜测,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地狱绘是不是星期五俱乐部首领——寿老人的收藏品。



我越过三条大桥,走进深夜的寺町路拱廊。



深更半夜被我吵醒的西装店老板,面露不快地对我说“别瞎折腾”,但我吃了山椒鱼精力饱满、情绪高涨,心中已悄然策划了一出让天满屋吓破胆的奸计。面对顽固不听劝的我,店主只好作罢,不再管我,“随便你,反正我要睡了。”我跳到寺町路的拱廊上,穿着睡衣的老板随即关上窗拉上了窗帘。



我走在夜晚万籁俱寂的房顶间。



圆圆的月亮像是从夜空中钻出来的,楼房间洒满了冷色的月光。



眼前浮现出弁天的身影,去年秋天,也是在房顶间,她走在我前面。那个奇妙的夜晚,和我一起散步的是位强人所难的大美女,她让我为她摘下天上的月亮。而今晚我的对手,是个胖敦敦的幻术师大叔。



天满屋盘腿坐在违章建筑物平坦的屋顶上。



看起来像在喝酒赏月。



“真稀奇,这个时间竟然还有访客。”天满屋背对着我铿锵有力地说。



透过月光,他手中玻璃杯里的饮料呈诡异的焦茶色,即使在月光下看起来依然是很难喝的样子。这是天满屋自创的无酒精鸡尾酒“生剥”,里面加了味噌、可乐和腌萝卜。



“你不觉得月色很美吗?为今晚的月亮干杯!”天满屋说。



但我没有回应,而是深深地吸了口气,改变了样貌。



让你见识见识我变身术的精髓。



天满屋惊讶地回过头来,一瞬间脸色血气尽失。



这时候他看到的,是宛如酒桶[译者注:日式酒桶容量一般有18升、36升、72升不等。]般巨大的脸。仿佛往室户岬[译者注:位于日本高知县东南端、伸入土佐湾的海角。因众多奇岩怪石而出名。]的奇岩怪石上泼了红色油漆一般坑坑洼洼的脸上,西瓜大小的眼珠炯炯生辉,一排牙齿咧到耳根,蓬乱的头顶上生着两个犄角。



恰逢今年节分,为了实现弁天“想用豆子打鬼”的愿望,我变过一次鬼。[译者注:节分,季节的转换期之意。立春、立夏、立秋、立冬的前一日。特指立春的前一天。在日本,曾把立春当作一年之始,在其前一天(节分之日)为驱鬼防灾要举行多种仪式,如撒驱鬼豆以驱鬼等。]那次的经验现在正好派上用场,我信心倍增,凭我的能力再现的地狱恶鬼,肯定像在地狱中濡染了数百年一样有威严。



乍现的恶鬼,让天满屋吓破了胆。



我张开獠牙,从腹部发声大吼。



“来吧,天满屋!”



天满屋手里恶心的鸡尾酒洒了一地,他爬着逃离屋顶,跌落到屋顶的另一侧。



我爬上小屋挺直站立,吼道:“我从地狱来接你了!”月光下,肌肉隆起的赤鬼简直就是来自地狱的追捕者。天满屋发出少女般的尖叫,挥动手脚如空转的车轮,连滚带爬。



“别过来!别过来!”他尖叫着。



看起来已吓得魂飞魄散。



后面是紧追不舍的赤鬼,前面是跌跌撞撞狂奔逃命的天满屋。



如此这般,看到自己的阴谋完美得逞,不管是谁都会在心中窃喜吧,更何况是狸猫。



我像猫捉老鼠一样,玩着欲擒故纵的游戏,嘴里喊着“你等等,别跑”,脚下慢腾腾地追着。心里盘算着让天满屋胆战心惊之后,告诫他以后切勿乱用幻术。但是向天满屋报了一箭之仇的我忘乎所以、心已冲上有顶天[译者注:佛教用语,生死轮回的三界中最上边的天。以“上到顶”来形容“欣喜若狂”。],一时大意了也是事实。自古以来对狸猫这种生物早有定论,我们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刻掉以轻心。



天满屋突然站住,转身迎向我。



下一瞬间,一个在月光下闪耀着妖异光芒的金属筒就指在我鼻子前。面对危险我急刹车般停住脚步,两眼盯着鼻子前的东西,从黑洞中传来冰冷的杀气。天满屋斗志满满举着的,是一把枪。



“别开枪!别开枪!”我举起双手恢复学生的模样,立即投降,“真卑鄙,竟然用远射武器!”



天满屋惊讶地看着我说:“原来是矢三郎啊,真有你的。”



天满屋的枪异常美丽,像铜管乐器一般金色耀眼的枪身、光洁铮亮的木质枪托,散发着有如美术馆陈列品般的高贵气息。如此美丽的枪自然不是随处可见的。这肯定就是如意岳药师坊二代目在欧洲流浪时带回来的——至今依然下落不明的梦幻德国制空气枪。



“大叔,这枪是你捡来的吧?”



“你怎么知道?”



“这是我一个认识的人遗失的,我之前一直在找。还给我吧。”



“这样啊,不过它现在已经是本大爷的心爱之物了。让我还回去可不行。”天满屋不知天高地厚地说。



他看似在生气,又似乎是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要不要跟我搭档?”天满屋突然问我,“我看中你了。”



“我拒绝,反正你就是用幻术做些坑蒙拐骗的勾当吧。”



“我对你的事,就像对自己的事一样了如指掌。虽然不知道你是哪儿学来的幻术,你现在玩得很开心吧?都不知道害怕,年轻人就是这样。但是世界很大,你总有一天会遇到比自己高明数倍的幻术师,到时候就会像身处地狱一般生不如死。连我都有过这样的经历。这时候人类的价值就体现出来了。聪明的家伙学会谦虚的美德,愚蠢的家伙就会白白送命。”



“不管怎么说,用枪都太狡猾了。”



“我本来就狡猾啊,我就是卑鄙无耻。”



“你竟然恬不知耻地承认了。”



“喂喂,本大爷宽宏大量,才告诉你这些宝贵的经验教训。我从来都没说过只靠幻术决胜负。人生又不是奥运会,而是不管用什么手段都要赢。真正无耻的人平常完全看不出来,他的撒手锏只会用在最关键的地方。跟我这种不知底细的男人打架,就应该有这种觉悟。不过矢三郎,你别看我这样,我也是志向远大的人。我要么去征服世界,要么去揭示宇宙的秘密,跟我搭档的话人生会变得丰富多彩哦。”



天满屋一边愉快地说着一边摇动枪口。



我的视线不自觉地被吸引,看着看着大脑开始麻痹,一愣神的功夫,夜空中的月亮就像布丁一样开始晃动,我已经中了天满屋的幻术。



“今天就陪你玩到这儿吧。”



天满屋往夜空中一伸手,若无其事地夺走了我的月亮,把它放在手心里把玩。夏橙大小的月亮,在他的手中熠熠生辉,照亮了他满面的笑容。



“在得到满意答复之前,你的月亮就放在我这里。”



刚才还挂在夜空中明艳地照亮整个街道的月亮,现在已经在天满屋的掌中。



满月被夺走真是件让人伤感的事,周围的风景一下子变得荒凉。一想到今后要活在没有月亮的世界里,我就觉得前途一片暗淡,却也无计可施。



“话说回来,你那鬼变得真像啊,吓了我一跳。”



“因为我听说天满屋先生害怕地狱的厉鬼。”



“从画师那里打听来的吧?”



“是啊。”



“……你见过那幅地狱绘了?”



当我回答“见过”时,天满屋咂嘴道:“可恶!果然还在那个房子里。老头一直装傻充愣蒙骗我。听我一句劝,那种趣味低俗的画还是早点烧了好。”



“天满屋先生曾掉进那地狱吧?”



“都是栽在了寿老人的幻术上。”



“天满屋先生为什么会惹怒寿老人?”



“哟,你来头也不小嘛,跟寿老人有什么渊源?”



天满屋说着,谨慎地把空气枪重新对准我。



我总不能说是因为父亲变成了星期五俱乐部的火锅,才知道了寿老人。



“……是个叫弁天的人介绍我们认识的。”



在我将弁天的名字说出口时,天满屋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什么?你说弁天!”他原本面色红润的脸变得更红了,感觉脑门都快往外喷蒸汽了。他因为愤怒不停地抖动着手中的枪,枪口直对准我,我的小命危在旦夕。



“那女人是万恶之源!”



天满屋口沫横飞地说:“你知道那女人害得我多惨,让我见识了什么是真正的地狱!出卖色相接近寿老人,吹一些有的没的枕边风……对,她的确是美人,的确很有魅力,对我来说也的确高不可攀,但因此就能若无其事地把我扔进地狱吗?我可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天满屋。就算把我扔进地狱,我也不会坐以待毙让她如愿!所以我浴火重生又回来了。那个可恶的女人,下次见面我绝不会放过她!”



就在这时,空中飞来一个白色的物体正中天满屋的脸,他仰面朝天倒下。我走过去一看,砸到天满屋的是一个看似很高级的纯白旅行包。可怜的天满屋喷着鼻血厥了过去,一直紧攥着不放的空气枪也被甩到了过道上。



我正要捡起那支枪时,天满屋慌忙起身,鼻子还喷着血,连滚带爬地跳过来抓起空气枪,像抱亲生孩子一样抱在怀里,嘴里还嚷嚷着:“这是我的,谁都不给!”这禀性真是把我惊呆了,不愧是掉进地狱还能活着出来的人。



突然,一个女子从天而降,转眼间她已经用高跟鞋踩在四肢着地的天满屋的脑门上。“好痛痛痛!”天满屋发出悲鸣。



“好久不见啊,天满屋。”弁天说,“看到你这么精神我也很欣慰。”



“你该去当演说家才好啊。”



听到弁天这么说,天满屋在她脚下战战兢兢地问:“……这不是弁天大人吗,我刚刚说的您都听到了?”



“从‘对我来说高不可攀’开始,我就在听你的高谈阔论了。”



“那些话就请您忘了吧。”



我不失时机地在弁天耳边打小报告:“他还说了‘下次见面我绝不会放过她’。”



天满屋慌忙狡辩:“你胡说什么啊矢三郎!”他在弁天脚下再次发出悲鸣,“那不过是一种表达方式,大家对喜欢的异性不都是这么说的吗?”



弁天脚跟再次用力,“哎哟妈呀——”天满屋疼得皱眉大叫,“您再用力我的脑门就要被踩裂了!”



“天满屋先生,你还想再去一次地狱吗?”



“不用不用,嘿嘿嘿。现在这样挺好的,弁天大人的脚下简直是极乐世界。”



天满屋满脸鼻血露出悲壮的谄媚笑容。



“话说弁天大人您什么时候回国的啊?”



“刚回来。没想到就看到你这张老脸。”



“往年因为跟您冲突,我被流放到地狱。这次大家好好相处吧。”



“这可怎么办呢,我讨厌你就像讨厌毛毛虫一样。”



“您别这么说,一寸毛虫还有五分魂呢,匹夫不可夺志也。”



四个多月没见弁天了,她还是那么完美。下身穿着短裤,上身穿着印有“美人长命”四个大字的恶趣味T恤。肯定是夷川家的金阁银阁饯别时送她的。金阁银阁在伪电气白兰工厂里,腾出一个角落专门印T恤,把那些稀奇古怪的四字成语都印在T恤上。结果完全卖不出去,于是就硬塞给出入工厂的狸猫们,惹人讨厌。



这时弁天突然尖叫一声,“哎呀!”



“好漂亮的东西。”



她弯下腰,拾起滚落在天满屋身旁的月亮。她双手捧着发光的月亮,就像在鉴赏特大宝石一般出神地望着它。



“好漂亮的月亮啊,矢三郎。”



“当然漂亮了,那是我的月亮。”



“是吗?”弁天微笑道,“拿它回去装饰房间正好,我很久以前就想要一个这样的东西。”



“饶了我吧。没有月亮的话,狸猫连腹鼓都打不了。[译者注:传说满月之夜,狸猫会鼓腹自乐。]”



“……你从来都不肯打腹鼓给我听,还说呢。”



这时候,趴在弁天脚下、脑门快被踩裂的天满屋发出老虎一般的低吼,他猛一抬头,趁着弁天失去平衡的空当,抓准时机像弹簧一样向后一跳。满脸鼻血的天满屋看上去更加凶恶,宛如从血池地狱爬上来的体形敦实的狱卒一般。



他将德国制空气枪枪口对准弁天,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弁天像挥苍蝇一般用白皙的手掌一拨,子弹就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夜空中。空气枪的子弹对天狗来说,就像撒豆驱鬼的豆子一样。



她两手握住天满屋对准自己的手枪,天满屋怕枪被夺走,拼死抓住不放。下一瞬间,弁天将空气枪连同天满屋一起抡起来,像抡铁锤一般豪迈。天满屋已被吓傻,他那像锦鲤一般的眼睛瞪得更圆了。



弁天顺势将天满屋向四条路方向扔了出去。



令我感到钦佩的是,抱着德国制空气枪的天满屋,被扔飞时还不忘朝我飞眼。在这种生死攸关的紧要关头,他到底是哪里来的这份游刃有余?戏弄狸猫、反抗半天狗的天满屋,真是个让人难以揣度的怪人。



目送着飞走的天满屋,我感慨地说:“会死的哦,天满屋先生。”



“那种程度死不了,这男人像皮球一样结实。”



弁天用手帕擦了擦手说道。



“这月亮真漂亮。”



弁天手心里小小的月亮,照亮她嫣然浅笑的面庞。



我在一旁注视着她,感觉自己心中长久以来的空洞一下子被填满了,特别安心。然而,她却是让恩师没落的背叛者;是我的初恋也是害了父亲的仇人;并且还口口声声说要把我也放进锅里煮了吃掉。即便是这样,我还是热切期盼着她回国,这一定也是傻瓜的血脉使然。我期待着弁天灿然笑容下的风起云涌。她的回归,将为这个城市带来暧昧混沌的局面。



弁天用下巴指着滚落在过道上的旅行包。



“帮我拿着包,矢三郎。我这就去师父那里打个招呼。”



“老师一定会很高兴。”



红玉老师说不定会高兴得哭出来,作为弟子我可不想见证这种场面。想虽这么想,我还是提起了她的旅行包。这只包简直像塞满金条一样死沉死沉的。



回头再看弁天,她将我的月亮放在食指尖上转着玩。



“弁天大人,想跟您商量件事。”



“什——么——事——矢三郎?”



“在去老师那儿之前,能把我的月亮还给我吗?”



“啊啊,不还不行吗?”



“求您了,活在没有月亮的夜晚很痛苦的。”



“这怎么办才好呢,好不容易到手的月亮……”



她不情愿地犹豫了片刻,接着像棒球选手一样用力一投,将月亮投向空中。我心爱的月亮忽地就嵌入夜空中漏出的洞穴里,再次开始明晃晃地照亮整个城市。这样一来,我今后又可以赏月吃月下团子[译者注:赏月时吃的一种江米团子,以米粉捏成球形。]了。



只要结局是好的,那么一切都好。



我深深地低头鞠躬行礼。



“谢谢弁天大人。”



但是弁天似乎并不满意,她用有点冷淡的目光看着我。



“你没有其他话想说吗?真是个没用的狸猫。”



“什么?”



“……说你觉得寂寞,矢三郎。”



“我很寂寞,欢迎您回来,弁天大人。”



弁天满足地点点头。



“我回来了,矢三郎。我会让一切都变得更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