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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件Ⅱ(2 / 2)




雄介歪著头,似乎真的不认识我。



他的脸渐渐显现出讶异的神色,张大双眼后茫然地问道:



「………………啊………………咦?你怎么在这里?」



「你留下那样的讯息,我怎么可能不来找你?我很担心你!」



「………………喔,是这样啊…………那个,抱歉。但是我真的打算要说再见了……何况,你根本不用跑来找我啊……」



雄介粗鲁地抓著浏海,转过头不再看我。



他伸手硬将门拉开,冷风自门缝吹入屋内。



狗的叫声乘著冰冻的风传至小屋。



喔喔喔喔喔呜呜、喔喔喔喔呜呜、喔喔喔喔喔呜呜、喔喔喔喔呜呜——



「雄介,你要去哪里?」



「哪里?当然……是要去杀掉那个东西啊。」



雄介指著外头,他说话的语气如此轻松,减缓了我的理解速度。



我忍不住重复了他的话。



「杀掉那个东西?」



「我爸。」



雄介抓著球棒指向庭院的方向。狗的吼声像在回应般增强了力道。我茫然地望著庭院,脑海中浮现那丑恶的姿态。雄介绝对打不死那个东西。



「冷静点,雄介。你不可能打死雄二郎。你要如何杀死一个早已经死去的生物?冷静下来,仔细想一想好吗?」



「不,更早之前,我就应该亲手杀死它才对。」



雄介低声说道。他粗鲁地挥舞著球棒。



他的眼神莫名地混浊,语气里夹杂著后悔的情绪。



「更早更早以前,一开始的时候。我做了错误决定,没有做该做的事,才绕了这么一大圈远路,你说,我是不是很蠢?」



他说话的语调很清楚,可是说出来的内容却有些不得要领。



情绪不稳的他只是不停地挥著手中的球棒。



「我一直、一直害怕骷髅所发出的笑声,所以我认为一定要把人的骸骨打碎才行。但是我搞错了。事实上并不需要那样做。」



——————咻、咻、咻!



球棒的前端几乎要打到我的脸颊,白雪吓了一跳。我对她摇了摇头,暗示她我不会有事。雄介继续说著。



我必须要听清楚他所说的每一个字,我认为他现在说话虽有些错乱,但的确隐藏著他的真心话。



「那时候,朝子阿姨拿球棒打死那只狗的时候,我就已经明白。小田桐先生,我之前也告诉过你吧?我说,我那个时候应该要拿球棒打死我爸。因为我没有那样做,才导致后来发生的事。我一直做错了啊。」



我想起曾经听过的那些话,悲痛的哀号再度回荡在耳边。



我是个笨蛋!没有好好保护她们。别闹了!报仇又算什么?就算我爸自杀也已经于事无补!结果,她们两人就是死了!就算我找我爸报了仇也没有什么意义!



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到头来,之后的事情全部都是代替品。为了代替那个我一直、一直没有打破的头颅,所以我才不断殴打著别的东西…………但是,我又错了。」



那对空洞的眼睛忽然泛著泪光,原本没有表情的脸开始严重扭曲。



雄介如年幼的孩子般流泪哭泣。



「如果我那时候亲手杀了我爸,一切都有所不同。朝子阿姨和小秋也不会死。啊,不过那样我就不会认识旋花了……但是那样也好,不认识旋花的话,我就不会发现什么也没做的我没有存在意义,以及我还是不要活在这世上比较好的事实。」



他一股脑儿地说著,话语飘浮在空中,随即消失。雄介使劲地抓著浏海。



发丝被用力扯下,发出嚓嚓的声音。他以充满懊悔的语气继续说下去。



「如果一切都可以改变,那么旋花也可能不会死。没有人会无辜死去。结果,都是因为我太愚蠢,不然我是否……」



雄介深呼吸之后才说出近乎祈求的话。



「我是否就不会留下这么多痛苦的回忆?」



他的发问并非为了得到解答。



雄介摇著头开始往外走,我抓住他的肩膀。



他停下脚步,充血的眼睛仰望著我,他再度开口:



「可是,小田桐先生。我想先说一句。其实,我还有一直——一直——没有想到的事情喔,你知道是什么事情吗?」



我不想知道。我不能说我知道。雄介见我默不作声,嘴角微扬。



「你不知道吧。」



下一秒,他抓住我的右手,他那受伤的右手陷进我的西装。



手掌的伤口裂开,鲜血染红了我的衣服。我举起左手想抓住他的手,却瞬间想起左手因受伤而无力的事,为了不引起白雪怀疑,我赶紧放下手。



雄介并没有举起拿在左手的球棒



他只是以恳求般的口吻对我诉说:



「让我走吧。我必须离开。正因为我没有杀死我爸,在一旁冷眼旁观,不断逃避,才害死了她们。都是我的错。」



我的视线熊熊地燃烧著,雄介不停地重复说都是他的错。



他曾经帮狐狸杀人,也杀死了人口贩子,伤害了舞姬,这些都是事实。也是不可饶恕的错误。可是,朝子、小秋和旋花的死却不同。



为什么过去不曾杀死某人会成为现在的罪过。



「如果我不去,将无法终结这一切。我……早就很久以前……」



雄介迈开脚步,说话的话气有些疲惫,又像是在梦中,他很肯定地说:



「就应该在那棵松树上吊自杀才对。」



听到他无力的声音,我松开了手,不再挡在门前。雄介慢慢地走了出去,我则不发一语,呆立在原地。我的手上有他留下的血迹。我张开口。



我咬住西装袖子,吸取留在上头的血液。咬紧衣袖之后将血连口水一同咽下。铁锈般的气味充斥口腔,肚子里的孩子跟著动了动嘴巴。



白色光景在眼前延展开来,昏暗的墙壁融解,换上白雪茫茫的景致。



我伫立在冰冻的空气中,眼前有一棵壮观的松树。



松树垂吊著两具尸体,面目全非的可怕尸体就这么吊在树枝上。



我用力抓紧手里的绳索,渴望加入她们的行列。但是她们之间已没有空间能容纳得下我。我认真地思考有无可能顺利地将绳索绑上树枝。



两人的脸有著明显痛苦的表情,我看著尸体,心里想。



——为什么你们不带我一起走?



不过,尽管我重复著相同的疑问,我心中却早已有了答案。



——就算她们想带我一起走,我也……



罪恶感折磨著我。可是,突然脑袋又开始混沌。我早已习惯这样的感觉,每当我试著深入思考某些事情时,就会自动切换脑中的某个开关。



我也不必再多想,一切都将划下句点。



只要我将绳圈套上脖子就结束了。再也不会有绝望、痛苦,什么都不会再有。



我呼出白色气息,矮梯放在车里,我打算先到松树这边确认,稍后再将矮梯拿来。这棵树安然无恙让我感到放心。就在我迈开脚步之时。



『喔——呜、喔——呜』



背后传来的叫声让我讶异地张大双眼。



下一秒,松树上的吊死尸消失,这时,我匆然懂了。



啊、尸体其实并不存在。



是雄介根据自己的记忆而丝毫不差地凭空想像出来的影像。



我闭上眼睛,稍微调整呼吸之后再度张开限睛。方才的雪景像是被收纳起来的昼作,眼前又恢复成昏暗的墙面。不知是否因为雄介本身的意识并不清晰,我与他脑中影像的连结也并不稳固。



我很快地取回自己的意识,一回过神来,我发现右手仍然紧紧握著,但是左手不论再怎么用力都动不了。深呼吸过后,我环顾四周。



床边有一条拿来上吊用的绳索,然后我反刍著刚才见过的影像。



过分凄惨的回忆。



那样的光景恐怕早已深深隽刻在雄介内心深处。



凄惨程度足以束缚人的一生。



我松开紧握著的右拳,这才发现白雪一直注视著我。她微微张大双眼,表情僵硬。仍跪在地上的她打开扇子,运笔在扇面写字。



『小田桐先生,你的左手没事吧?你开车的时候我就觉得你的左手似乎不太对劲,之前受的伤严重到留下后遗症了吗?』



「啊、呃……你是说左手吗?没什么事,只不过还有点痛,所以我尽量不使用左手而已。」



我故意挥动左手给白雪看,手指还是没办法动弹,但是我尽量掩饰手的异状,不让白雪发现。白雪看了之后露出安心的表情。但是她的表情一凛,倏地站起身。



她又在扇子上写字。



『我们最好快追上雄介先生,必须要阻止他……』



「白雪小姐,我有事情想请你帮忙。」



我打断她的话语,开口要求协助。原本炙热的大脑却出奇的冷静。



白雪停下手中的笔,满脸讶异地望著我。我深呼吸之后,再度闭上眼睛。



在雪地里爬行的狗,站在尸体前的孩子背影。脑海浮现出这两个影像后,我张开了双眼。我由衷感谢她和我一起在这里,然后我继续说。



如果没有人陪著我,我一定会感到仿徨无依。



但是因为有她,我才能够求助。



「——————请你帮助我和雄介。」



*  *  *



拖在地上的球棒在雪地留下一道轨迹,雪花化成粉状飞溅起来。



冲出小屋后的雄介笔直地朝雄二郎冲过去。



他奔驰的身影让人联想到肉食性的野兽,他维持著蛇形的前进路线,越过乾涸的小河,跳过铺在庭院的石头,雄二郎在仍有些许积水的池子旁爬行著。污浊的水面无法倒映出雄二郎的样子。



雄二郎歪著头盯著池水。雄介拿起球棒朝它突出的头部挥下,但是球棒却停在半空中。



「喔?喔喔?」



雄二郎抬起头,开心似的弯起嘴角。它的笑容看不出半点理性。



我还是无法叫这个妖怪为雄二郎。那只不过是雄二郎仅存的恶念所形成的妖怪罢了。雄介也发现这一点,所以才停下挥棒的动作。不过,他再次高举起球棒,漫妩目标地随意挥舞。



「呜喔?呜喔?」



雄二郎愉快地四处跳跃,它拿起绳子企图绑住雄介。



雄介往后退了一步,以舞蹈般的步伐躲开雄二郎妖怪的攻击,同时继续挥著手中的球棒。但是他的球棒却只打到雪地,他如孩子般哭著说: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一直打不到?」



他闪躲的样子像在跳一支滑稽的舞,我点起一根菸,吸了一口后吐出烟雾,我心里想。



某个少年因某个孩子的死而誓言复仇。



这又有什么不对呢?



至今已发生过无数个错误。比方说我将狐狸从异界带回是个错误,以为自己了解雄介的悲伤是个错误。姊姊利用妹妹,将妹妹卖给人口贩子。人偶师一族所坚持的原则也是错误。



回首过往,会发现曾经犯下不少错误。然后。



少年的继母与妹妹上吊自杀,让少年瞬间崩坏。



——————错误一再重复。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现在的我这么想。和过去一样,站在被雪封闭著的宅邸前的我不停地想。



或许我应该在更早之前。



就不该袖手旁观。



雄介的球棒再次落空,打在雪地上。他的双脚因胡乱挥棒与躲避攻击而疲惫不堪,一个不小心被雄二郎抓个正著。



雄介的脚被绊倒,摔在地上。绳子动了起来,从雄二郎脖子垂下来的绳子像是有生命般缠上雄介的脖子。



看样子,雄二郎打算吊死雄介。



让雄介和被逼自杀的它有一样的下场。



但是,雄介的身体忽然腾空。



他被高高地拋至空中,惊讶地张开双眼,发出惊呼。



「——————啊!」



接著,雄介自空中落下,被老虎接住。老虎发出咆哮声,白雪手拿著毛笔,站在老虎身旁。雄二郎用力扭转著头颅,雄介则像只缺氧的鱼般张嘴说道:



「咦?族长?是你让老虎出来的吧?为什么?」



『你的问题真奇怪,你应该知道原因吧?』



她用力打开扇子,振笔疾书。雄二郎爬至老虎身边,虽然白雪看不见雄二郎,却隐约感觉到它的接近而蹙起眉头。



她阖上扇子后再度打开,然后迅速地写著。



『听到有人受伤,当然会想要尽力帮忙啊。』



——————啪!



白雪阖上扇子后,拿起扇子朝下一挥。



接收到指示之后,老虎发足狂奔。雄介发出的哀号逐渐远离。



老虎在石头上奔跑著离开。我将菸蒂弹到雪地上,从庭院一角的树荫走出,我刚才搭乘的老虎站在树丛后方。



它的脚仍未融化,我和白雪跳上虎背。



我们追赶著熊介,就在老虎的脚即将融解之际赶到雄介身边。



雄介被拋在雪地,老虎则趴在他身旁。



他茫然地仰望著天空。



「…………………………啊——」



雄介的上方有一棵松树。他憧憬而依恋地朝松树伸出手。



雄介的举动让我产生强烈的怒意,松树绝对不是应该让人向往的地方。



我再次思考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说到底,所有的开端都始于这棵松树。



朝子和小秋在此上吊自尽,雄二郎也选择上吊自杀。



旋花也以同样的死法离开了雄介。



结果让雄介也希望以这样的方式死去。



现在雄二郎颈上的绳子连结在松树上,为了消弭长久以来没亲手了结雄二郎性命的懊悔,雄介试图杀死雄二郎。可惜,雄介无法如愿,因为他不能杀死一个早已死去的人。



雄二郎依旧困在这棵松树旁,雄介也等于是被吊在这棵树上的人之一。



我回想起刚才见过的光景,他一直忘不了朝子和小秋死时的模样。



自从她们死了之后,雄介为了让自己不要忘记这份伤痛,故意过著疯疯颠颠的生活。



他的人生就好像上吊的人一般,完全被过往的惨痛记忆所束缚。



身为死亡象徵的松树攫住每一个人,包括雄介。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从虎背下来之后,告诉白雪。



「白雪小姐,我想麻烦你帮忙。」



我转头看著白雪,她坚决地朝我点了点头。我也以点头回应。她已经答应了我的请求。所以我要故意说出来让雄介听见。



雄介站起来,在他尚未转头看向我之前,我深深吸气。



我笔直伸出手,抬头挺胸地指著巍峨的松树。



脸上露出衷心的笑容,同时对白雪说:



「请摧毁这棵松树。」



这棵树不该存在于世界上。



这就是我思考后所得出的结论。



*  *  *



「…………………………………………………………………………什么?」



雄介还来不及说话,白雪的手便优美地开始在衣袖上写字。



洁白的袖子出现漆黑的文字,她的双手迅速地动著,写出大大的文字。



——————鸦。



无数只乌鸦鼓动翅膀,黑色的羽毛在衣袖狂舞,重叠的羽翼以惊人的速度爆发出来,染黑的衣袖如被强风吹袭般不住飘扬。



数量惊人的乌鸦自白雪的袖子飞出,拍动翅膀的声响此起彼落。



几百、几千只乌鸦覆盖著松树,鸟嘴开始啄起树皮。



乌鸦们的攻击犹如拿著细针削去岩石般缓慢而确实,松树开始损坏。白雪刻意选择乌鸦而不是龙来破坏松树,主要就是为了让雄介清楚看见这一切。乌鸦若咬下满嘴松树树脂,就换另一只乌鸦开始啄食。黑色身影漫天飞舞,木屑纷纷飘落,非常壮观。



我入神地望著乌鸦们的动作。



下一秒,有人殴打了我的脸。



「你在做什么!这家伙——!!」



我倒在雪地上,雄介跨坐在我身上,抓著我的衣领。



我看向白雪,她给了我一个微笑,眼神仿佛示意著要我加油。我也露出微笑看著她。我早就预料到这时候会被雄介扁。在我们眼神交会之际,雄介依然不停吼叫著。



「喂……你到底在做什么?你到底在做什么啊!」



「雄二郎脖子上的绳子连在松树上,我不知道他是被束缚在这棵树上,或者是被他本身的怨念所束缚。可能两者都有。只要没有松树,就没有能依附的主体,或许能消灭雄二郎。就算无法消灭雄二郎,至少你人也已经在外头,随时可以逃跑。」



我淡然地说出我毁掉松树的企图,但是雄介仍然不肯罢休。



他不停挥拳打我,咬牙切齿地瞪著我。



「问题不在这里,你不也知道吗?我已经决定要在那里上吊啊……」



「可是………………………………根本不需要那种东西。」



雄介脸上出现憎恨的神情,他更用力地拉扯衣领。



那对充满愤怒的眼睛抵头看著我,紧紧勒住我的脖子。



「你到底在胡说什么?你根本不了解我的心情。」



「我说,不需要松树。朝子与小秋已经死在那棵树下,你却说想在那棵松树上吊。说的如此理直气壮,未免太奇怪了吧?」



听了我的话,雄介皱起眉头,减缓了手上的力道。



我大大吐著气,现在我要对他说的话或许只是故意挑衅。这样的话或许超越了猛药的程度,算是一帖毒药。可是我还是想问他。



「如果你想立刻自杀,不管在哪里你都能够自杀,不是吗?」



雄介的脸彷佛出现一道裂痕,他诚实地表现出内心的冲击。



他的反应证明我猜得没错,我继续说著,像是在他的伤口上洒盐。



「想在重要的人死去的地方自杀,这或许是最好的做法。可是,从你的状况研判,你只是被后悔与感伤影响才产生这样的想法,认为自己也该上吊自杀。你也这么说过。问题就是,没有什么该不该的事,那样说实在太奇怪了!」



——————总之,我觉得好累。



我想起他写在笔记本里的话。当时关于自己的死,他根本没有多余的心力审慎思考。现在与当时的情况已经不同。我继续抨击他。



「你真的打从心底想死?基于自己的意志,自己的感情和决心?我认为你根本不是那样想。」



久久津认为自己是狗,所以必须要死。他的决定和现在的雄介一样。



旋花的死让嵯峨雄介崩溃,只能依靠复仇之心勉强撑著,结果他却想选择自杀。因为无法把其他人当成坏人,只好选择杀了自己。



「………………………你这样根本不算是真心想死。」



因为之前就不想死,所以嵯峨雄介才苟活至今。



朝子和小秋死后,雄介为了不沉溺于悲伤之中,故意装出崩溃的样子过活。



日斗也说过,这个崩溃后的雄介试图过著正常的日子。然而,雄介无法走出旋花死去所带来的伤痛,这样说好像也有些不对。



应该说,他不愿意让自己克服旋花之死所带来的打击。



现在我在意的不是我还能不能回去这种事情,而是,似乎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所造成。



对不起,其实我的头脑还很混乱。总之,我觉得好累。



我再度回想起他所说的话。重要的人死去,他让身边的人受伤,同时察觉到自己犯下的错误。那个时候,他拿来继续活下去的藉口已经消失。



他觉得好累。尽管他这么说,可是他却没有当场自我了断。



我相信他还有求生的欲望。



「其实你很想活下去,对吗?你无法接受旋花的死,甚至因此而伤害别人。即使你务力想让自己发疯,但其实你并不想那样做。」



雄介不发一语,我的话可能超越了毒药等级,成了一颗伤人的子弹。



沉默的他脸孔扭曲,伸出手扼住我的脖子。喉咙因此疼痛,骨头受到压迫。彷佛昨日重现,我想起在唐缲家发生的事。



我突然很想笑。没想到我们两人又做了一次同样的动作。



我深切地希望雄二郎不要再跑来纠缠。野兽所发出的声音被乌鸦振翅的声音所掩盖,再也听不见。



泪水自空中滴下,雄介紧紧勒住我的脖子。



我想,这一次我的脖子真的会被扭断。我一边想著,在挣扎中试图说话。



「——————………………那样又有什么不对?」



「……………………什么?」



雄介的脸再度扭曲,但是我还是继续说。很不凑巧,我们两个真的很像。我并不觉得为了生存下去而不顾形象地挣扎有什么不对。



如果我们这么辛苦才能活著,那也只能以如此不堪的方式生存下去。



「想尽办法求生存有什么不对!说到底,你根本就弄错了。我认为你一开始就搞错了。你没有亲手杀死父亲,因此产生罪恶感。可是,最先开始犯错的人不是你,不是你啊!」



雄介脸上的表情完全消失,他张开颤抖的双唇。



他吸了几口气,以嘶哑的嗓音说道:



「………………………………你说什么?」



我感觉到雄介别过头,不愿意正眼看我。



他还有所隐瞒。然后彷佛回答了我的疑问般,他开始大吼。



「除了我还会是谁的错?你根本不知道是谁吧?我不是说了吗?我还有一直——一直——没有想到的事情!」



他生气地吼叫著。然后,终于说出了潜藏在内心深处的话。



他说出了宁可长久装疯卖傻,却不肯面对的事实。



「我连找我爸报仇都办不到!」



豆大的泪珠自他眼中落下,他忽然沉默下来。



周遭只剩下松树被乌鸦啃食的声音与拍打翅膀的声音。雄介在飘落的雪花与木屑中放声大吼。



「朝子阿姨和小秋还活著的时候,我没有杀了我爸。就连她们被害死之后,我都还下不了手…………连用来逼疯他的耳朵也是偶然间得刭的。得到那只耳朵之前,我什么也没做,连一件事情也没有替她们做啊!」



我茫然地回想。雄二郎确实没有立刻死亡,他是在朝子和小秋死之后一年才自杀。那段期间,雄介仍依附著父亲生活。



「我一直那么恨那个烦人的家伙,只要找到报仇的方法,就应该乾脆地动手。结果,我对他的恨意就只有那样肤浅的程度!我说为了她们而杀死父亲,这句话只不过是狡辩!如果不那么说,我将无法原谅自己。我只为了自己做事,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是这种烂人?」



我不敢自杀,我只能把愤怒发泄到别人身上。



说穿了,我一直活得很自私,没办法对别人好。



我想起他写下的文字。他松开了扼在我喉咙上的手,陆续吐露出深埋在心中的真心话。他那沉痛的悲鸣像是拿把刀插进自己的身体般痛楚。



「结果……结果,我一味地沉溺在后悔中,一事无成…………旋花的事也一样。我嘴里说著都是为了她,能为了她做的事情只有复仇,可是却因为我的痛苦,却因为当时我无法自我了断,所以才拿起球棒踏上复仇之路!」



听起来像是忏悔的一席话。我了解。我能体会为什么他会那么执著于复仇。受到同样伤害的他,决定采取过去没有执行过的行动,莫名地执著。



杀杀杀!除了杀人、除了杀人以外,我还能怎样?



我想起他边哭边说过的话。为了报仇而杀人的确很任性。



可是,他错了。他犯了一个非常致命且基本的错误,且一直错到今日。



「…………那也错了,雄介。你的前提完全错误。」



我开口说话。雄介露出激动的神情。



他伸出手,再次掐住我的喉咙,他喷著口水大吼:



「哪里有错?你说啊?我哪里错了?哪里奇怪啊?」



「复仇,不复仇。你没有为了朝子和小秋而跑去杀掉某人。或者有…………重点不在这里。最先犯错的人并不是你。听好了,雄介,这个家……」



我伸出手,用力抓著雄介的头。



把他当孩子般抚摸著头。手指无法动弹的左手只能胡乱地以手掌搓著他的发丝。



我随意地抓了抓他的头发,接著轻轻抚摸他的额头。雄介诧异地张大双眼。



「——————这个家怎么了?」



「这个家竟没有人对你、朝子和小秋伸出援手,实在太奇怪了。」



雄介没有其他家人,也没有朋友。朝子被雄二郎虐待,走上自杀之路。



这样的悲剧其实随处可见,并不特别。也正因如此,并非无法阻止的悲剧。



然而,事情却演变至如今的局面。



为何这个独自活下来的孩子得承担引发一切悲剧的原因?



人会求救,人也会救助他人。



理应如此。可是,直到目前为止,雄介却独自将她们自杀的主因揽在身上。



认为是自己害死了那两个自杀身亡的人。



「你应该老老实实的求救。请人拯救你,还有朝子她们。求救才是你应该要做的事,而不是为了她们去杀死某人。」



白雪也在旁边蹲下,温柔地抚摸著雄介的发丝。雄介一动也不动,也不说话。这时,松树已经开始倾斜。



「我们会遇到很多无法挽回的事,还有回天乏术的事。你已经受过太多伤害,承担死去的人所留下的伤痛。或许会终生感到遗憾……但是……」



我继续搓著他的头,然后说出心底想对他说出的话。



我看著灰扑扑的天色,轻轻地说出口。



「我们不希望你死。」



我再次深吸一口气,想起遥远的从前。



我应该更早以前就这样对他说。



当我第一次来到这间宅邸,透过肚里的孩子见到雄介的梦境时,就该这么对他说。



你能明白吗?



这份绝望,还有从这里开始产生的憎恨。



我怎么可能懂?过去的我这么回答。



「对不起,我什么都不懂。」



乌鸦如黑色暴风般飞起,天空瞬时被乌鸦所蒙蔽,一瞬间成了黑夜。



松树发出如悲鸣般的声响,地面一阵震动过后,就此颓倒。雪花与木屑漫天飞舞,以后再也不会看到松树下的吊死尸。



乌鸦们渐渐消失,最后只留下夹杂著叹息的吼叫声。



狗在一旁吼叫著,我最后用力地摸了雄介的头。



「对不起,我没有办法帮你。」



白雪抚摸著雄介的背,我与她交换了一个眼神后站了起来。将沉默的雄介交给白雪,白雪给雄介一个安抚的拥抱,但雄介依然没有反应。



「……啊……啊……」



雄介的身体颤抖著,我不知道他现在在想什么。



他瞪大双眼,像是得知失去的某个东西,又好像发现了什么般的表情。



我持续与雄二郎对峙著,雄二郎的四肢放在一起,坐在地上。它看著我,好像有什么话想说。那对外露的眼球已经消失,两个眼窝成了黑色的小洞。



连结至松树的绳索消失的同时,它的身影也变得越来越淡。



「你也是,别再一个人留在这里,快消失吧。」



听到我的话,雄二郎歪著头,烦恼了一会儿才跳起来。它面无表情,肥胖的身躯跳跃著,然后朝白雪怀抱里的雄介冲过去。



「喂!」



白雪看不见雄二郎,雄介低下头。他抱著头,低声说了某些话。我反应慢了半拍,伸出乎却已经抓不到雄二郎。



我正想呼唤雨香时。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嘻嘻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熟悉的笑声震荡著耳膜,雄二郎的身体颤抖,摔在地上。



它蜷曲著身体,像是很害怕的样子。脖子上的绳子完全消失,身体也渐渐模糊。肥胖的四肢逐渐融解,白色的身体四处喷散,混在雪地里,慢慢消失。



「…………刚才的叫声是?」



我茫然地环顾四周,刚才的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



但是,不可能再听见那个声音才对。



雄介拾起头,恍惚地呢喃。



「……………………不会吧?为什么……」



雄介站起身,冲了出去。跌跌撞撞地横越庭院。



我看著他离去的背影,紧握右手,想著刚才听见的怪声音。



高亢的女人声音。



好像是从小屋的方向传过来的声音。



*  *  *



小屋的门敞开著,雄介愣愣地站在黑暗的房里。



我们也悄悄地跟了进去,雄介凝视著掉在地上的某个东西。



布袋的开口敞开著,白色的物体从布袋的开口滚出来。



那是人的头骨。小孩的头骨与大人的头骨并排靠在一起。



是朝子和小秋的头骨。应该是他决定自杀之后从家里带走的。也可能是他跑去报仇时就一直放在车上。



没有人打开那只布袋,应该是头骨们自己跑出布袋。当它们发出笑声时,动了下颚,因此滚出了布袋。



它们不应该还能发出笑声。



「……怎么搞的,为什么会这样?」



雄介诧异地低语。自从雄二郎死后,它们就再也不曾发出笑声。



报仇雪恨之后,骷髅就不会再唱歌。



它们唱歌就是为了报仇雪恨。



它们应该不会再发出声音,然而,刚才它们却发出笑声。



我看著乾燥的头骨,想起让旋花逃跑的那间蝴蝶屋。



怀有恨意的无数只蝴蝶群聚在男人的骷髅上,随声音产生反应。这两个头骨应该只对雄二郎有反应,可能是沉睡的野兽再次复苏,才让骷髅再次发出笑声。



若我们依然相信人类的善意与奇迹。



「它们再次发出笑声是为了要保护你。」



「咦?」



「刚才雄二郎想杀死你,而它们救了你。」



我只这么告诉雄介,要说这说法太过牵强也无所谓。我认为这个可能性非常高。



我想起过去曾见过的记忆片段,盛夏时分,朝子脸上那灿烂的笑容。



她生前也总是帮助著雄介。



我宁愿相信,即使成了骷髅,朝子爱护雄介的心意也不会改变。



雄介茫然地看著骷髅,全身颤抖。盯著骷髅看的雄介小声地说:



「……………………………………………………………………别这样。」



他瘫软在地,拚命地伸长手,颤抖的指尖触碰著骷髅。他抱起乾燥的骷髅,一如怀抱著最重要的人一般。泪水滴在头骨上的裂缝。



「别对我那么好。真的,别这样……我什么也没有替你们做啊……你们还对我这么好,会不会太笨了一点……为什么……」



他笨手笨脚地紧抱著两个骷髅,像是对亲人诉说般不断地重复著。



他悔恨地呢喃著,声泪俱下地开口:



「朝子阿姨……………………还有小秋…………………………」



骷髅不再笑,它们绝不回应雄介的话。



但是,雄介已经获得救赎,不再寻死。



「我害了你们,根本没有资格苟活在这世上啊。」



若骷髅们要雄介别步上它们的后尘,那么雄介也不可能追随它们的脚步自杀。



「我…………………………………………………………………………已经………………………………………………………………………………………………!」



雄介发出吼叫,像是要一吐心中怨气般,不停怒吼。



束缚在他身上的绳索己经消失,体内的某个东西也悄悄崩解。



拒绝接受她们两人自杀,让雄介否定自我的某个东西。



用那根能无情地朝别人或自己挥下的球棒。



不知杀死了几人,又伤害了几人。



这样的人还有资格活下去吗?



如果继续活著,是否就能拥有正常的生活?



就算旋花也死了,我还想再次展露笑容吗?



雄介不停哭泣著,如野兽般朝空中怒吼。



悲痛的吼声在这茫茫白雪之中渐渐消融。



但是雪中已听不见骷髅的笑声,也听不见狗的吼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