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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1 狐的故事(2 / 2)




「没有人啊。」



「那人戴着狐狸面具。」



「你为什么要说这种可怕的话!」



她瞋怒地说,盯着我看,脸上瞬间失去了血色。看她的样子,我知道自己同样脸色发白。



枣姐如饮毒鸩,一脸苍白,她不太说话,准备关店。雨停后,我觉得仿佛从一场恶梦醒了过来。我睡昏头的幻想竟吓着了枣姐,实在过意不去。



枣姐神情异于平常地请我留下来吃晚饭,我心软答应了。其实我早和奈绪子有约,这下只好打电话道歉。事情的来龙去脉不好解释,于是我骗她说是高中时代的朋友突然跑来找我。



两人在餐桌前就座,但枣姐几乎没有动筷。



「多少吃一点比较好。」我说。



「没关系。我本来就吃得不多。」



微弱的日光灯无法照亮她低垂的脸。「换支灯管比较好吧?」我说。我咀嚼食物,移动着筷子。八仙桌另一头,枣姐身体僵硬,像是雪白的石像,我觉得她就像个没有生气的娃娃,觉得很心疼。最后,实在是吃不下去,只好把剩饭做成茶泡饭,囫圃吞下去。



「虽然拜托你这种事似乎不妥……」她低着头说:「今晚,可以请你住在这里吗?」



「不,这……」我摇摇头。「这可不行。」



「说得也是。」她点头。



接下来的时间,她一会儿瞪着榻榻米,一会儿把目光移向熄灯的店头,或是探望身后的楼梯口。



每当她以探寻的目光凝视暗处,我就希望她停止这么做。她愈这么做就愈让人觉得一不小心就会看到盘踞在那幽暗之中的什么。



「我睡二楼,请你睡一楼。这样可以吧。」



她深深地一鞠躬。







我盯着自天花板垂落的橘色电灯泡。穿着不习惯的坚挺浴衣,望着陌生的天花板,我想起小时候在乡下祖母家过夜的事。年幼的我睡不着,总是忍不住将祖母摇醒。祖母总是陪着我,直到我睡着。知道有人醒着,我就能安心入睡。



抬眼看了时钟,已是凌晨两点,也不知时间的流逝究竟是快还是慢,我以为自己一直醒着,但意识蒙胧之间似乎打了几次小盹。



忽然,感觉到人的气息。我坐起身,看到昏暗的楼梯口有个人影,差点叫出声,才恍悟是枣姐下楼来了。她穿着白色系的睡衣,披着毛披肩。



「对不起,吵醒你了吗?」她低声嗫嚅。



「没有。我正烦恼睡不着。」



「我也睡不着。」



她说了一声「对不起」,跨过我的脚边,到厨房煮水。我自棉被里坐起身,望着她的背影。在柔和的橘光下,她的背影恍如蒙胧幻影般浮现。耳边传来轻柔拿取餐具的清脆声响,我的睡意忽然涌现。



「你要喝茶吗?」她回过身问,姿态异常艳丽。



我们在榻榻米上坐正身子,喝着茶。她脸上有一抹羞怯的笑容。



「昨天没跟你说,其实关于狐狸面具,我还有个讨厌的可怕回忆。」她说。



「那是我上小学的时候。当时我住在净土寺一带,芳莲堂已经开了,不过不在现在的地点。那时候,我最喜欢除夕和大年初一,不过二月份最让人期待的是节分祭※。吉田神社的节分祭十分隆重,夜里一长排的夜市小摊接连天边,人潮众多。二月正是最严寒的时期,经常下雪,下雪的节分祭又格外迷人。我始终无法忘怀沙沙踩着落雪,越过吉田山走进热闹的节分祭的情景。(※在日本,每年立春的前一天为「节分」,寺院和神社在这天举行活动,祈求一年顺利。)



「人在吉田山这头时,还感受不到半分祭典的喧闹,然而随着脚步迈进,沁骨的寒风也逐渐暖化,不知不觉周围蓦然大放光明。行人脸颊染上淡淡的暖意,实在让人感觉不似冬日。身处其中,被祭典的空气包围,身子变得轻飘飘的,就算伫足不动,仿佛也会被带往远方。



「当时,我带着那种酣醉的心情,陶陶然地飘移在人群中。穿过吉田神社的庙区,步下石阶,走进绵延不断、被人潮淹没的参道。



「和我走在一起的是个高大的男人。那人戴着狐狸面具。因为是庙会,我也不以为意。



「可是走了一段路之后,那人忽然把脸转向我,不知为什么,发出了极可怕的哀嚎声,似乎是被唾液给噎住了。那人扭着脖子望向天空,像是极为痛苦,但是戴着狐狸面具,感觉他就像在恶作剧一般。没多久,那人仰着身子倒下。我吓了一跳,愣在当场,动也不动地看着他。



「他的身体抽搐着,画面十分诡异。就像身子活生生被扭断般痛苦,脸上却戴着那张可笑的狐狸面具,拿不下来。」



枣姐叹息着,啜饮了一口茶。



「那个人最后怎么了?」我问。



「过世了。在那以后,我就不参加节分祭了。」她说。



那天晚上,我一直到天亮都没阖眼。我请枣姐拿电暖炉下楼,在八仙桌看讲义。知道我醒着,枣姐似乎安心了,原本她坐在我的棉被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向我搭话,但没多久就睡着了。







我平日的生活只在大学与宿舍往来,周末则在芳莲堂的古物堆里度过,以致一直没有察觉圣诞节的气息。直到和系上朋友吃尾牙,阔别已久地来到三条通,我才发现街上挂满了圣诞节的装饰品,晶晶亮亮的。十二月二十五日迫在眉睫。



虽然周围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但我和奈绪子向来不是容易随之起舞的人,但圣诞节那晚我还是在她房里享用了应景的圣诞大餐。奈绪子送了我一直想要的画册,而我则是在芳莲堂买了一只小珊瑚别针送她。



在奈绪子房里窝到九点多的时候,枣姐打了电话给我。这十分罕见。



「提出无礼的要求,真的非常抱歉,我希望你能把面具还我。」



她人似乎在外面。我想像她身处喧嚣的大街上,手遮着话筒拼命喊出声的模样。



「你是说那个狐狸面具吗?」



反问的同时,我心想这下麻烦了,因为狐狸面具已经在天城先生手中。察觉到我的为难,枣姐便说:



「我告诉母亲把那给了你,结果她非常生气,说那是她的东西,要我立刻拿回来。我怎么劝都没用。」



「无论如何都要拿回去吗?」



「真的很抱歉。」



枣姐重复说了好几次,似乎还在话筒的另一头弯身赔罪。



「说这种话实在任性,可是我母亲因为生病情绪很不稳定,我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我知道了。我一定带过去。」我说。



「真的很抱歉,那就拜托你了。」枣姐的声音泫然欲泣。



挂掉电话,我陷入沉思。



我不认为天城先生会爽快地把东西还我,但不过是个和纸面具,应该很多店都有卖,找个外形相似的也许可以蒙混过去。只是……



「怎么了吗?」



奈绪子担心地看着我。







隔天傍晚,我造访了天城家。



我在木板窗外的窄廊前呼唤,天城先生出来应门。意外的是,须永先生竟在他身旁。须永先生「哎呀」一声,朝我笑了笑,然而站在房间暗处的他看上去十分憔悴。明明是冷风飕飕的傍晚,他的双颊却是汗湿淋漓,这异常的景象令我印象深刻。



须永先生好像正要告辞,与我擦身而过走下庭院。他的步伐很不稳,我不由得伸手搀扶他。「抱歉。」须永先生说。天城先生双手环抱,站在缘廊上,脸上挂着一丝浅笑。我不禁心想:须永先生把什么重要的东西交给天城先生了吗?



「我到这里的事……」须永先生痛苦地喘着气,边穿鞋边说:「你不要跟小枣说。」



我点点头。



天城先生鼻子喷着气哼笑两声,对我说:「上来吧。」



我脱了鞋步上缘廊,目送须永先生踉跄离去。他毫无活力的模样让我忍不住想上前摇摇他,帮他打气。围绕于那个在芳莲堂大啖点心的老人身上的暖意,已经消失无踪。



须永先生沉重的脚步声逐渐远离,只剩下竹林的嘈杂骚动。



我向天城先生低头,请他将狐狸面具还给我。他坐在我身前,突然叫我把钱包给他。我不知道他为何提出如此要求,感觉很不舒服。我说,我不喜欢让别人看钱包。



「总之让我看一下就行了。」



天城先生说。狐狸面具就搁在桌上。



我递出钱包,天城先生愉快地接了过去。瘦骨嶙峋的手指灵活地翻着我的钱包。天城先生愈来愈瘦了,但仍是穿着略脏的便衣。从初次见面至今,他的装束从未改变。



没多久,他取出裁成小张、收在钱包里的奈绪子的照片。



「这我拿走了。」



「不行!」



我伸手抢夺,但天城先生动作迅速地把照片叼在口中,伸出犹如猛禽的手爪把我挡了回去。黑暗中,他薄薄的嘴唇闪着红光。



他把照片含在唇间,露出一抹笑容。







枣姐住院的母亲过世,是新年刚过、新学期即将开始的时候。



结束葬礼期间的慌乱时期后,枣姐把自己关在阴暗的房里,蜷缩着身躯。芳莲堂恍如沉入湖底深处终日昏暗,紧闭门户,玻璃门上始终挂着「本日休业」的牌子。即便是令人心情舒畅的晴日,布袋福神也没在店门口展露笑容。



直到一月过了大半,我才终于见到她。



「家母应该了无遗憾吧。」



她在芳莲堂外的马路上,神情冰冷地在狐狸面具上点了火。听说她母亲是抓着面具断气的。



凝视着逐渐被火焰吞噬的面具,虽然未曾谋面,我仍在脑中试着描绘枣姐母亲的面容。然而,在我描绘的情景中,她是戴着狐狸面具断气的。身躯抽搐着,如同枣姐幼时看到的那个戴着面具死去的男人,身体就像活生生被扭断般痛苦,脸上却戴着那张可笑的狐狸面具,拿不下来。







随着时间流逝,我的心情愈来愈差,反感得不得了。



把奈绪子的照片交给天城先生,就像做了一件无可挽回的事。一想起天城先生含着她照片的神情,我就打心底感到厌恶。



我决定尽可能地常和奈绪子见面。因为我觉得,只要我的视线一离开她,那间阴暗的宅邸就会伸出钩爪,抓住奈绪子,把她拖进黄昏日暮之中。







「狐狸的故事。」



在我的房间里,奈绪子这么说。



专心烤酒粕的我惊讶地回望她。奈绪子抱着膝盖坐在榻榻米上,神色迷蒙地望着空中。她又把头发剪短了,看上去像个清秀少年。



「什么?」我问。



她告诉我家乡的狐狸传说。



住在森林里的狐狸时常化为人形。现在虽然少见,不过很久以前,在她祖父母的时代,狐狸经常出来恶作剧。幻化成美丽的女人、化身绵延不绝的奇妙游行队伍,或是趁祖父酒醉微醺走在路上时,偷走他带回来的点心,只留下包袱巾。她颊上展露笑容,讲着这类的故事。



「狐狸已经不做这种事了吧。」我说。



「才没那回事呢!」她摇摇头。



「我小学时看过狐火※喔。我也不记得为何在那么晚的时候走在那种地方,当时我拿着手电筒照亮田埂小路,远方是几座黑漆漆的山头,走着走着,我看到山麓下的黑森林里一闪一闪的,有东西在发光。下一秒,那东西突然飞了起来,飞到另一座森林里。那就是狐火。」(※日本称鬼火为狐火。)



「怎么可能。」



「真的啦!」



她微嗔地瞪了我一眼。



我在酒粕撒上砂糖,放在盘子里。「这就是酒粕?」她开心地说,把丝状的酒粕送入口中。我点了一根烟,问道:「怎么突然提到这件事?」



她嚼着酒粕说:「为什么呢?」说完陷入了沉思。不久,她双眼发光地开了口:「对了对了,不是有种狐狸面具吗?」



「你说像夜市卖的那种?l



「对,纸做的面具,小孩子戴的那种。」



她一只手轻轻捂着自己的脸,从指缝间隐约看到她的眼眸。



「我看到一个男人戴着那样的面具。在哪里看到的呢?好像是前阵子在上学途中看到的。好奇怪啊。」



我决定送她回家。



「你不用途我啊,时间还不晚。」她这么说。



「以后你晚上不要到处乱跑了。」



我这么说,她一脸讶异。



我们走在阴暗的街道上,每隔一小段路就出现一盏街灯,日光灯的白光洒落在路面上。前方有一盏路灯在黑暗中明灭闪烁,以为要熄了却又突然啪地一声点亮,然后又啪啪作响地像在耍人一般暗下来。就像在看电车上摇摇晃晃打瞌睡的乘客。



「真讨厌。」她嘟哝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换灯管。」



我盯着街灯看,总觉得在灯光熄灭的那一刻,那盏街灯下站了一个人。但灯光点亮后,不见半个人影。



「咦?」



她忽然紧抓住我的外套一角。



啪答一声,路灯熄灭了。在灯光熄灭的那瞬间,我似乎看到一个人在黑暗中扭动着身躯。







我去到芳莲堂,看到枣姐穿着丧服,纤弱的双手环抱胸前,仿佛在微微颤抖。丧服本就是教人丧气的东西,但枣姐穿起来更是散发出一股悲痛的氛围。



「我有事得出门,店里就麻烦你了。」



她穿着丧服把布袋福神搬到店外晒得到太阳的地方,一边交代。



「是谁过世了?」



「须永先生过世了。」



她嘴唇纠结,神情似哭似笑,抱在胸前的布袋福神就像在芳莲堂吃点心的须永先生,始终呵呵大笑着。



「你还好吗?」我问。



「嗯,我还好。不过,真没想到须永先生竟然过世了。」



说完,她抱着布袋福神哭了起来。



后来我才知道,须永先生过世前的举止十分奇怪。



那天,须永先生指使家人打扫仓库。他本来就是想到什么就非得马上做的个性,大家以为他只是心血来潮,可是平日只要稍微应付他就满意了,那天却像是打从心底想把仓库彻底整理干净一样,家人怎么劝都劝不听。须永先生还亲自动手,搞得自己满身灰尘。据说,他像在找东西的样子。



当天下午,须永先生说「反正今天运动过了」,命家人去买蛋糕,大口大口吃着。家人叫他节制一点,他只咯咯笑着说:「没差了。」吃完吆喝一声,又继续搬东西。



仓库很大,一天实在整理不完,他们用塑胶布盖住搬到院子里的古董,打算隔天再继续。然而,家人都回到屋里了,须永先生还在仓库里东摸西摸。



到了傍晚,气温愈来愈低,须永先生始终没有回到屋里,家人担心地前去查看,见到须永先生已在里面上吊自尽。他的脸颊湿漉漉的,一道夕阳从敞开的门射进来,打在他的脸上,照耀得闪闪发光。



他并没有留下遗书。







脑中闪过的,是在天城先生的院子与我擦身而过的须永先生。那时他瘦了一圈,十分憔悴。仿佛被死神给附身了。



我在脑中想像他与天城先生在那间幽暗狭长的房间交易古董的光景。他对我说:「不要跟小枣说。」他从天城先生那里得到了什么?然后,又交出了什么呢?



可是……



促使他和天城先生交易的,该不会是那只布包吧?那只我从天城先生手上拿来代替打破的盘子的布包。是不是那物品成了引子,让须永先生掉进天城先生的陷阱中无法脱身?如果是这样,我不就等于是天城先生的帮凶。这么一想,我感到不寒而栗。



掉入天城先生的陷阱动弹不得的须永先生,化为他在仓库上吊的身影。「这件事不要跟小枣说。」他身子在空中摆荡,近似呜咽地说。接着,他的身影又变成戴着狐狸面具死去的男人、变成枣姐的母亲、变成枣姐、变成我自己的身影,最后变成天城先生。



而天城先生晃动着身子,觉得很无趣地笑着。







枣姐的母亲过世、须永先生自杀,事件接连发生,但一月即将告终时又回复平静的冬日。春天依然遥远,气温不但没有回暖反而盆发寒冷,但我决定尽量表现得开朗一点,好让枣姐远离阴郁的回忆。可是,在内心深处,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始终挥之不去,总觉得我和天城先生的交易还没结束,就像有颗拳头大小的铅球沉在下腹。



工作结束,我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天城先生联络我,他说请务必过去一趟。」枣姐吞吞吐吐地说。



「他请枣姐过去吗?」



我惊讶地问。自从我在芳莲堂工作后,她没有再去过天城家。



「不,不是的。」枣姐带着歉意说。「天城先生邀请的是你。」



我拎着背包,愣在当场。觉得下腹的那颗铅球又膨胀得更大了。



「他说,有礼物要给奈绪子。」



「给奈绪子?」



枣姐担心地窥视着我的表情。







「是吗?那张狐狸面具烧掉了啊?」



天城先生笑了。



与平日相同的房间,与平日无异的昏暗。天城先生抽着烟。「那张面具是有回忆的。」他开始说起故事。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刚好是这时节。我平日就像现在这样窝在家里,但偶尔也会出去走走。吉田神社的节分祭十分盛大,我每年都参加。那一年,我从东大路行经吉田神社的参道走向神社大殿,那年的节分祭下着雪,连接不断的夜市灯光在静静飘落的雪中闪耀,极具风情。四周挤满了人,每个人脸上热烘烘的神情温暖。



「我吃了什么呢?好像是买了烤鸡肉之类的,边走边吃,在人群中穿梭,看到奇妙的二人组迎面走来。一个是小女孩,另一个是男人,戴着狐狸面具。地点是热闹的祭典,这画面其实并不奇怪,那男人看来只是在闹着玩罢了。



「不过呢,就在他们来到我前面时,情况突然变得很奇怪。那男人看着身旁的女孩,然后,不知道为什么,好像被噎住了,发出恐怖的哀嚎声,脖子扭着望向天空。那男人似乎非常痛苦,但因为他戴着狐狸面具啊,感觉就像在开玩笑。那男人就那样仰天倒地。



「我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处,看着那个男人。他身体抽搐着,就像身体活生生被扭断般痛苦,脸上却戴着那张可笑的狐狸面具,拿不下来。我第一次目睹如此奇特的光景。



「没多久,一个四十多岁的壮年男子跑了过来,扶起倒地的男人,摘掉他脸上的狐狸面具。那家伙死相十分可怕,他口吐白沫,早已断了气。看到他面具下的脸,我才知道死去的男人是芳莲堂的主人,他和我有生意上的往来。扶起他的男人大喊着叫人去请医生,但我知道为时已晚。



「女孩站在一旁发呆,壮年男人『小枣、小枣』地喊她,她也没有反应。想必是吓坏了吧。我向一旁的小贩买了一颗苹果糖葫芦给那女孩,她则将自己手上的米菓给了我。我问她是不是叫『小枣』,她没有回话,只是紧紧抓着手上的苹果糖葫芦。



「抱着尸体的男人望向我,好像吓了一跳。我对他说:『这下真是不好了,须永先生。』」



天城先生像在等我的反应,在香烟烟雾的另一头看着我,但我什么都没有说。



「如果您想说的只有这个,那么,天色已经晚了……」我说。



「嗯,说得也是。不过,我打算请你吃晚餐。」



天城先生抬头看着墙上的时钟。



「不,这怎么可以。我差不多要告辞了。」



「我特地准备的,你不吃那可伤脑筋了。你等一下,我马上就拿过来。」



天城先生将我强留下来,拉开纸门走出去。我从未见过拉门的另一边,但天城先生只拉开一条细缝,我看不到对面的景象。



天城先生离开后,房内又恢复寂静。中庭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烛火摇曳的灯影映照在纸门上。我在犹豫是否要不告而别,然而在我下定决心前天城先生就已返回房内。虽说是晚餐,但他只端来一只红碗,摆在黑托盘上。



「量是不多。」



「没关系,这样就好。」



「来,掀开盖子喝了吧。」



我掀开紧紧密合的碗盖。热气蒸腾,气味芬芳,半透明的汤汁里漂着宛如裙带菜深绿色的海草。我毅然含了一口,柔软浓稠的东西缠在舌头上,味道酸酸甜甜的。



「很好喝吧。」



天城先生满意地说,自己也端起碗来。



「器皿也是精挑细选的哟。」



我只想尽快喝完回家,但滚烫滑溜的汤汁让人无法如愿。好不容易喝完一半,我发现荡漾的汤汁下竟蹲了一只绿青蛙,差点吐出来。



「别担心别担心,那只是画而已。」



天城先生若无其事地说。



的确,那只是描绘在黑色碗底的精巧图像,但上面画的并不只有青蛙。随着滑溜的汤汁一点一滴饮尽,碗底的画像也逐渐浮现,我的心脏像被天城先生空手掐住一般,怒火之炽烈连自己都感到害怕,气得脑中一片空白。



碗底画了奈绪子。奈绪子柔软的裸身趴跪在地,脸朝下方,短短的黑发散乱着,就像在水中摇曳一般。一只大青蛙就压在赤裸的奈绪子身后。



「不好喝吗?」天城先生笑着问。



「我还有其他东西想让你看,是我特制的幻灯片。」



「告辞。」



我站起身。



「我不会再来打扰您了。」



我快步走向走廊,天城先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你还会再来的。」







当晚,我急着想见奈绪子一面,但始终联络不上她。我每隔几分钟就打电话,却始终没人接听。



隔天,我去她的公寓找她,没人应门。询问系上同学也没人知道她的下落。心里的不安逐渐扩大,我脚步蹒跚地在街上走,找递奈绪子可能会去的地方,但都没看到她的身影。



和公寓的房东商量,请房东和她乡下的老家取得联系,但怎么想她都不可能是回去探望父母。重点是,她不可能不跟我说一声就回家省亲。



找房东商量的隔天,她母亲担心地从老家赶来。打开公寓进去,人不在里面。她母亲直接报警。从那时起,她母亲的视线愈来愈险恶,使我难以承受。被警察侦讯时,我什么也答不出来。



我想起天城先生说的那句话:你还会再来的。



我到底把什么东西交给他了啊——







走进天城家的院子出声叫唤,但天城先生没有出来应门。薄薄的云覆盖天际,天空仿佛包覆了一层灰色皮膜。屋子比往常更加昏暗,唯有宅邸后方蔓生的竹林阵阵喧嚣。



我静不下心,便走出门外。温温的风吹来,温暖得不像二月的风。周围的空气就像前一天被迫喝下的汤品一般黏腻,缠绕着我的身躯,味道香甜。



陡峭的斜坡从天城家门前往西延伸。我造访天城家时,向来是利用这条坡道。



没多久,天城先生的身影出现在斜坡下。他邋遢地穿着便服,摇晃着身躯走上来,早已烧毁的狐狸面具挂在他细瘦的手上摆荡着。他抬头看向斜坡上的我,脸上浮现一抹阴翳、荒凉的笑容。



看着看着,天城先生背后的路面沙沙地竖起一根根细毛。起初我还不知是什么状况,后来才发现原来是下雨了。他身后似乎是天气的交界。没多久,雨云追了上来,将他完全掳进雨中。我站在坡道上凝望着他,看着雨的边境和他一起登上斜坡。



我在骤然飘落的雨中迎接天城先生。



「唷,你来啦。」



天城先生发梢滴着雨水,如此说道。



然后,他环抱着我的肩,邀我进屋。淋湿他的雨水渗进我的身上。







我造访了芳莲堂。



寒冷的天空鲜明而晴朗,布袋福神的木雕沐浴在阳光下,舒畅地开怀大笑。玻璃门的另一头,枣姐开心地迎上来。不过,我一推开门,她的微笑就宛如渗入砂地的水般消失了。



我一声不吭地在木椅坐下,伸长了二月初的寒冷冻僵的手在暖炉上烘烤,指尖暖和后阵阵酥麻。芳莲堂仿佛被棉花层层包裹,安静而温暖。枣姐走到店后头,用托盘端了茶和羊羹出来。



我喝了一口茶水,看着如漆器般黝黑的羊羹。脑中想着——阴暗的房间里,从解开的绸布现身的黑漆小盒、描绘其上栩栩如生的青蛙图像,天城先生鸟爪般细瘦的手将小盒子拉向自己。



我说想辞掉芳莲堂的工作。枣姐双手紧捧着茶碗说:「真是突然。」她微笑着。我低头表示歉意。旧纸回收车的广播声在远方缓缓移动。



「可以请教一个问题吗?」我说。



「什么?」



「为什么派我去天城先生家?」



「对不起,让你很不愉快吧?」



枣姐凝视我的脸,细声地说。



「我指的不是那件事。」



我平静地吁出一口气,直视着她畏怯回望的眼眸。



「你拿我跟天城先生换了什么?」我说。



血气渐渐从她脸上流失,她就像座缓慢沉落水底的雕像。



「天城先生说了什么吗?」她低着头说。



「可以告诉我吗?」我问。



她低着头,轻轻摇了两下。



「对不起,恕我无可奉告。」



「为什么?」



她紧紧握住的茶碗微微颤动。她蹙着眉头,眼眸湿润地看着我。



「辞去芳莲堂的工作后,你就能回到与我、与天城先生都没有关系的生活了。而且,你再也不会到芳莲堂来了吧?那样的话,不如就维持现状,什么都别问比较好。」



除此之外,她没再多说。



店外传来脚踏车经过的声响。随着声音远去,芳莲堂再度恢复宁静。



我想着从去年秋天以来,我们安坐在这间静谧的房间,一起度过数十个小时,怎么聊也不厌倦;看着身边暖炉热气蒸腾,我又想起吞下枣姐亲手烤的酒粕后体内的暖意。



「我以前很喜欢你的。」我喃喃低语。「真可惜。」



「对不起。」



枣姐仍是低着头说。



「我也很喜欢你。」



我喝着茶,目光望向玻璃门外明亮的街道。



布袋福神木雕抬头看着蓝天,展露笑颜。我想起另一个狼吞虎咽吃着蛋糕、爽朗大笑,如今却再也笑不出来的布袋福神。枣姐似乎也受到我的引动,脸转向门外,如孩子般眼眸微泛泪光,凝视着布袋福神。



「奈绪子消失了。」我喃喃低语。「你早知道了吧。」



枣姐的身子僵直。



「天城先生说他不再跟我交易了,因为我没有任何东西足以换回她。」



枣姐没有回答。



「我需要你的帮助。」我说。



经过了一段漫长的时间。



她站起身,走进后面的房间。然后,拿出一只泛着黑光的圆形物品。那是须永先生送给她当作生日礼物的黑托盘,描绘在一角的兰铸金鱼闪着鲜艳的红光。



「待会儿,我会上天城先生家里。」



枣姐拿包袱巾包裹盘子。



她的侧脸美丽万分,俐落的背影看起来心意坚决。然而,挥干泪水后的眼眸,却是空空洞洞的。



「你可以送我一程吗?」她说。







我和枣姐在通往天城家的坡道前下了车。她觉得阳光炫目似地伸手在额头上遮着。



「天气真好。」她说。「今天是节分对吧,是我父亲的祭日。」



「我要怎么做才好?」



「你到这里就好,先回去,然后,请照我说的做。」



我点点头,枣姐直视我的眼睛说:



「太阳下山后,到吉田神社的节分祭去。请务必从东侧进入吉田山,绝不可以弄错。不可以跑,也不能回头看,请笔直沿着道路走,走进祭典的庙会中,然后,请找寻奈绪子小姐。」



「奈绪子在那里吗?」



「找到她之前绝不可以放弃,绝不可以离开庙会。找到她之后,请马上带着她往西边逃,绝不可以放开她的手。」



「知道了,我一定照你说的做。」



枣姐看着我,轻轻点头。



「那你怎么办?」



我如此询问,但枣姐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她郑重地深深一鞠躬,转身离去。



我站在原地目送她。



枣姐怀抱着布包,低着头走上灰白的陡峭长坡。坡顶便是被竹林吞没的天城家,那地方恍如陷落地面般阴暗。



在那间幽暗的房间里,天城先生在翘首等待着什么呢?张起蛛网般的罗网,人们一旦落入网中便无法逃离,只要循着丝线走,最终一定会来到坡道上的那栋宅邱吧。那里有间狭长阴暗的房间,天城先生如同魔界居民盘踞于此,醉心于宛如麻药的无趣生活,舔舐着薄薄的嘴唇。



然后,我坐进车里,点燃了引擎。







我想起那天的事。



「就让你看看机关幻灯吧。」



天城先生领我进屋,招呼着说。



「你一定也会喜欢的。」



我看着自己呼出的气息冻成白色,走在无止境延伸的长廊,步入天城家深处。只知道,自己是被拖进了他的巢穴深处。



面向走廊的格子门另一边,不时有微弱的灯光摇曳,可是只要我们一走近,房里就像是有人吹熄了蜡烛陷入黑暗。这样的情况反覆着,经过好几间房,我们来到屋子的最深处。



天城先生一直戴着狐狸面具。



最后,我们来到一间宽敞的和室。



四台造形特殊的幻灯机摆放在房间四隅,天城先生一一点亮机器。红光充塞房内。微弱的光芒闪烁,忽然之间好像对中了焦点,眼前出现庙会人群杂沓的光景。其中一个熟悉的身影在纷乱的人群中站立,不安地四处张望,拼命寻找什么。



奈绪子,我喊道。



「我说过很有趣吧。」



我看着天城先生。庙会夜里渗开的红光照耀着无表情的狐狸面具。他吹熄幻灯机的灯火,下一秒,夜晚的庙会也好,奈绪子也好,全沉入了黑暗之中。在幽暗的深处,唯有天城先生的呼吸气息传来。



「请把奈绪子还我。」我说。



「你已经没有我要的东西了。」



天城先生点燃纸灯笼,喃喃低语:「真是可怜。」



他拿下狐狸面具,露出苍白瘦弱的脸。那张脸看起来软弱无力、阴森可怕又可悲。凹陷的眼窝中,是宛如玻璃珠子般虚幻的眼睛。他目光迷离地看着这边,视线旁徨游移,仿佛我并不存在。



「请把奈绪子还我。」我重复着。



天城先生像是关上沉重的门扉,阖上了眼皮。



「真是可怜呐。」



他如此说着,垂下细瘦的脖子。







我越过吉田山,走进节分祭的庙会。



不算宽广的地方挤进了大量人潮,和平常的吉田神社比起来,热闹得简直像是另一个世界。摊贩林立,烧烤和甜点的味道在黄昏日暮中流窜。



我坚信枣姐的话,一一辨识着路上行人的面容,寻找奈绪子的身影。



穿过京都大学的正门、通往东大路的参道完全被人潮淹没。开心的孩子嘴里塞满了食物,手上拿着汽球或玩具;大学生也成群结队地逛着。摊贩的灯光照亮游人的脸,正如枣姐形容的,看起来全都洋溢着暖意。



人群中我看见大学同学的身影,我怕被他们叫住,把围巾拉上嘴边遮掩面容。苹果糖葫芦、绵花糖、抽奖,走过几间小摊,我开始怀疑要在人潮汹涌中找出一名女子,或许根本是不可能的事。这时,我想起枣姐的话:绝不可以放弃。



我穿越杂沓的人群,拿出手机打电话给她,手机里传来应答铃。自从和她失去联系以来,我反覆聆听了这个铃声无数次。我没有切断电话,将手机自耳边拿开,在庙会的喧嚣声中仔细倾听。重重叠叠的人声、烧烤声和乐器鸣声的另一头传来小小的仿若银铃振动般的声响。随着我脚步迈动,那熟悉的铃声逐渐清晰,我加快脚步。



鸡蛋糕的浓甜香味流经我的鼻尖,奈绪子就站在那里,眼神飘飘然的,恍如作梦般眺望着夜市的摊子。手机铃声从她手上的包包传出来,反反覆覆如银铃般回响。



我站在她身边,买了一包鸡蛋糕。她神情迷蒙地抬头看我,一时之间默默无语。我把糕点递给她,她接过去,塞进嘴里,目光渐渐恢复晶亮,忽然间,她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直直盯着鸡蛋糕瞧。



「哎呀。」



她低声呢喃。



「来,回家吧。」我说。



握着她的手正要迈开步伐,我发现人群中有个穿和服便衣的男人戴着狐狸面具,瞬间心跳如雷。



她小声喊着:「怎么了?」我拉着她的手跑了起来。



我一径地跑着,从节分祭闪耀着橘光的灯火中迅速冲向大街。跑到东大路之前,我绝不放开她的手。







在那之后,我没再踏入芳莲堂一带。不知那一天,枣姐抱着布包走上通往天城家的坡道后遇上了什么事。脑中一度浮现她在和煦的阳光中抱着布袋福神木雕的模样,可是我没有勇气去芳莲堂确认。



一段时间过去,我仍然作恶梦,梦见被拉回那幽暗中。尽管从纠缠的恶梦逃出,醒来后仿佛仍在梦境的延续之中,我只能瞪着房间的天花板,身子动弹不得。好几次,我都以为在身旁支着手肘起身的奈绪子脸上戴着狐狸面具。



像这种时候,我会慢慢地喝水,凝视着日光灯,将缠绕在脑中的梦境残滓甩开,尽可能忘了那个盘踞在幽暗中的狐男,尽可能将那记忆推向远方。



然后,静静地对自己说:天城先生已经不在了。







据说,天城先生死在那座宅邱里。



他伏卧在最深处那间和室的中央,是溺死的。他身边有一只黑色的托盘,油油然泛着水光,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搬动他的遗体,打开嘴巴一看,一尾红金鱼滚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