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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烟风波(2 / 2)


现在偶尔还是会想起她。我早已忘了柚香的长相。那名少女眼睛长什么样?鼻子长怎样?唇色为何?感觉差一点就要想起来了,但偏偏差那么临门一脚。



已不在人世的人,长相可能被永远记得吗?每天都在体验新的事物,过去的一切失去原有的轮廓,变得模糊。脑中仿佛弥漫着雾气,离开阳间的人,五官将不再鲜明。



柚香很久以前就过世了.我只知道过去那段悲伤的回忆。说起来实在没道理。她的长相,以及我们俩是如何在水田的田埂上奔跑嬉戏,我已完全不记得,却唯独记得我曾为她哭过。



「水气要是再变淡一些,应该就能看到我父母、朋友,以及柚香的脸了。」



我好想再见那些亲友一面。



「国外好像发明了一种技术,能活生生地将看到的东西复制在纸张上。如果操作起来可以更简便的话,我们的身影就能流传后世了。」



「和图画不一样吗?」



「好像是『卡麦古拉』②与化学处理结合而成。」



「卡麦古拉……?」



「是外语『暗箱』的意思。」



我想像不出来。和泉蜡庵也还没亲眼见过这项发明,就只是从书本上得知这项传闻。



「看来,那座温泉没办法写进旅游书中了。」



和泉蜡庵颇感遗憾。



「那座温泉的品质好,视野也不错。但死者会泡汤这种事,根本就没办法写。虽然你平安归来,但这可不能保证每个人都能像你一样。不过,如果要写怪谈的话,倒是可以供作参考。」



他决定再住一宿,明天一早离开。旅行的天数增加,花费自然也跟着提高。出资的出版商当然不会有好脸色。既然这村庄派不上用场,自然没理由久待。



为了准备明天上路,和泉蜡庵趁白天时又去泡了一次温泉。我不想和他同行。虽说白天很安全,但昨晚的恐惧仍挥之不去。



我决定独自在村里散步。位于山边的这座村庄,让我想起故乡。斜坡处辟有梯田,有人在耕种。我避开竹林,走在蜿蜒的小路上。天空灰蒙蒙一片,乌云蔽日。



我边走边思索自己结束这趟旅行后该如何自处。总觉得自己不能一直这样下去。我握紧拳头,告诉自己不能再赌了。然而,上次旅行结束时,我应该也下过同样的决心。但最后还是禁不起骰子的诱惑。每次听到甩动骰子的「咔啦、咔啦」声,我就变得自信满满,觉得自己变成一个厉害的人。但每次到了最后,总是花花自己辛苦挣来的钱。



我走累了,坐在岩石上歇口气,这时,一名老翁拉着马迎面走来。这村庄的人也许不喜欢外地来的旅客。老翁从我面前通过时,一脸嫌弃地朝我瞄了一眼,嘴里不知在咕哝些什么。从他的嘴型看来,觉得像是说着不堪入耳的脏话。



头好痛。对了,昨晚我不是睡在被窝里,而是在温泉里待了一整晚。脑袋昏昏沉沉。



回到旅店的途中,我遇见一群孩子。孩子们一看到我,马上躲进草丛中,窃窃私语。好像从草丛问频频打量我。我竖耳细听,仿佛听到他们在说「要是变成那样的大人……」、「为什么会这样……」言谈之间带有一丝同情。我觉得很不甘心,拨开草丛,想狠狠骂一顿那群孩子。原本期待他们会吓得落荒而逃。但他们却昂然而立,像石头般面无表情,目不稍瞬地凝睇着我。



在旅店前,我遇到一名抱着婴儿的女子。我不想再和这村庄的人有所瓜葛,就此低着头,不发一语,想从她身旁走过,结果那名女子却故意来到我面前。她一脸担忧地望着我,对我说「你父母一定觉得很遗憾吧」。我回了她一句「你别管我」,女子突然露出凶恶的面容,瞪视着我。仔细一看,连她怀里的婴儿也因愤怒而表情扭曲,脸色胀红。那鲜红的颜色,不像人类的小孩,反倒像某种内脏。婴儿开始发出「哇——哇——」的怪叫声。



回到旅店后,我的灾难仍未结束。一只野狗走进我的房间。我打开纸门一看,榻榻米上竟然站着一只满身污泥的脏狗。那只饿得皮包骨的野狗,散发出熏人的腐臭,让我很后悔自己长了鼻子。野狗咬乱我的行李,在棉被上留下无数脚印。我大叫着赶它出去,那只狗看到我,流下一滴眼泪后,就此往竹林冲去。



多惹人厌的村庄啊。死气沉沉。泡完温泉返回的和泉蜡庵一见到房内的惨状,也大吃一惊。野狗的脚印散发出阵阵恶臭,即便清理之后,臭味还是挥之不去。



旅店老板娘煮的晚餐,饭里一样掺有小石头,臼齿有种不舒服的感觉。我与和泉蜡庵吐出石头,摆在桌上,合计共有四十多颗。卤竹笋里加了莫名其妙的东西,以筷子戳几下,那东西还会动。看了教人发毛,所以今天我们同样一口也没吃。



红轮西坠后,和泉蜡庵借着座灯的灯光,写起了日记。只要打开座灯外的灯罩,室内的亮度便足以供人阅读。虽然点蜡烛比座灯还亮,但因为价格不菲,所以我们决定省着点用。



在入睡前,和泉蜡庵分了我一些苦参。



「你今天吃足了苦头。就用它好好睡一觉吧。」



这么一来,就不怕跳蚤来袭了。和泉蜡庵连同苦参一起钻进被窝,开始呼呼大睡。我在被窝里阖眼,但迟迟无法入睡。



不久,我睁开眼,注视着房内的天花板。



天花板的蜘蛛丝因吹进房内的风而微微摇曳。



卡麦古拉。



外国话是「暗箱」的意思。



到头来,我仍旧不懂那是什么玩意儿,不过此时房内同样一片昏暗。



我突然想起和泉蜡庵在渡船上说过的话。



像这种时候,只要回想你小时候觉得快乐的事就行了。就算是你,也总会有一、两样愉快的回忆吧?



我努力想忆起柚香的脸,但还是一片模糊。



我干脆到那团水气的彼端去算了。这么一来,就能跟这个讨厌的鬼地方说再见。只要到那边去,以前熟识的朋友、父母,还有柚香,应该会接纳我吧。我悄悄离开被窝,小心不吵醒和泉蜡庵,也没带灯笼,就此前往那座温泉。







我小心翼翼地走在竹林里的小径上。一整排的竹子犹如牢房的栅栏。打算将我囚禁在这里吗?温泉的气味愈来愈浓,不久,周遭在水气下化为一片白茫。我翻越岩地,来到那处温泉地。



我脱下衣服,走进温泉中。湿滑的感觉说不出的舒服。四周和昨晚一样,在浓浓水气下什么也看不见。理应在前方的竹林,以及背后的山崖,都消失在白茫水气中。整个人泡进温泉中,只能看见自己的身体和水面。



不知不觉间,我已感觉不到黑暗。与其说是月光照亮水气,不如说是水气本身散发出白光。我全身暖意涌现,被一股连脑袋都为之酥麻的幸福感包覆。



我听到一阵咳嗽声,转身而望,发现远处有一道人影。那咳嗽声肯定是我父亲。此外还有隐约可见的人影。每个人都不发一语地泡着温泉。我已不再感到害怕。他们全是我认识的人。全是我怀念的人。我想接近他们。



「你为什么又回来?」



传来少女的声音。不知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在离我不远处,有个孩童大小的人影。在水气的阻碍下,看不清楚其面容,但她确实就在前方。每当那孩子的人影晃动,缓缓摇晃的水波便会从水气对面扩散开来,传向我身边。



「我也想去你们那边。」



每当我朝少女的人影走近一步,她便跟着后退一步。我与少女之间的水气浓度始终维持不变。



「不行,耳彦,你还不能到这里来。」



「可是,我想见大家一面。想看看那些熟悉的脸孔。」



「你要是到这里来,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才不在乎呢。」



其他人影可能听不到我们的对话,一直静止不动。我发现有个佝偻的身影。那缓慢的动作,是我老早以前就过世的祖母。远处传来一阵像是女人啜泣的声音。我有个已故的女性友人,就是这种哭声。



我从影子的轮廓加以想像时,柚香泡进温泉里,直没至双肩。我也在温泉中伸长双腿。真是宛如置身天堂啊。



「柚香,你是怎么死的?」



「我是采山菜时,失足跌落而死。山上不是有一棵杉树吗?我就是从那座山崖跌落。撞向山崖下的岩石,扭断了脖子。」



「村里的大人们上山搜寻,但没找到你。」



「一定是他们没到山崖下搜寻。我的身体被草丛遮蔽,从上方应该是看不到。」



柚香的影子晃动,发出一阵哗啦声。她似乎正伸手摸着自己的脖子。



「还会痛吗?」



「已经没事了。」



「那就好。」



柚香呵呵轻笑。隔了一会儿,她语气平静地问道:



「你为什么会想来这里?」



「因为我的生活乏善可陈。」



「也许以后会有好事发生啊。」



「天知道。除外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什么原因?」



「我快要忘记大家的长相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大家死后,不是都再也看不到他们的脸吗?过了几年岁月,就再也想不起大家的长相。像你是什么长相,我现在已经记不得了。全新的回忆一再累积,将你逐出我的记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你还活着,每天都会产生许多新的回忆。今后你一定还会见识更多的事,邂逅更多的人。已经死去的人,大可就这么忘了。」



「才不要呢。我就是受不了这点。我对你觉得很抱歉。」



「耳彦,你还是老样子。」



「小时候我可能是喜欢你吧。所以才会老跟在你屁股后面。」



「是啊。我们天天腻在一块儿。」



「但我却把你忘了。世上哪有这种事!」



我双手掩面。连脑中部冒起了白茫水气。我和柚香的关系,究竟是像姐弟,还是像兄妹?是谁都走在前头,拉着另一人的手呢?



「谢谢你,我并不觉得寂寞。」



「真的吗?」



「嗯,我一点都不寂寞。所以就算你忘了我,我也没关系。你快回去吧,天快亮了。」



少女道。周遭的人影站起身,水面为之起伏。那些像我父母、朋友的人影,全都在温泉中走远。



「我也要去你们那边……」



「不行。」



柚香的人影拨起温泉水。温泉的飞沫穿过水气,泼洒在我脸上。



「有人在等着你。所以你不能过来。」



「有人在等我?」



「那个人从刚才就一直在期盼你回去。」



柚香也开始背对我远去。水气对面的人影愈来愈淡。我可以追向前去,但我双脚无法动弹。我心中开始犹豫。



「柚香,你那边有赌博吗?」



少女的人影诧异地应道:



「才没那种东西呢。」



「那我暂时还不能去你那边。等我在这里玩够了,再去那边找你吧。」



感觉人在水气对面的柚香,似乎回以一笑。



「你也要懂得适可而止哦。」



柚香说完这最后一句话后,完全消失在水气的另一头。



我朝她的反方向走。当我看到温泉的外缘时,一阵风伴随朝阳吹来,驱散了水气。温泉恢复成原本的普通大小,不见任何人影。眼前是辽阔的竹林,背后是那座山崖。和泉蜡庵就坐在我脱下的衣服旁。他一看到我,边打哈欠边说道:



「你终于回来啦。」



「因为听说那边没得赌博。」



「这样啊。那她应该强行把你带走才对。」



我决定穿上衣服返回旅店。和泉蜡庵说他要泡个澡,就此留在那处温泉地。我们向老板借炉灶一用,自己张罗早饭。



离开那座村庄后,我们接着旅行了十天,终于抵达原本要去的目的地。果然如同传闻所书,温泉品质绝佳,且风景宜人。附近几家旅店,个个待客亲切,菜肴可口。在那里没过上任何怪事,身心皆得到彻底的放松。和泉蜡庵时而调查温泉的功效,时而四处走访,看附近有无名胜古迹。



回途我们本想顺路到先前误闯的那处神秘温泉村看看。人就是无法记取教训,明明遭受过村民的冷言对待,被迫吃那种难以下咽的饭菜,但我还是很怀念那片竹林。不过,这次我们只决定路过看看就好,不打算投宿。



但始终找不到那座村庄。我们走的确实是那条路没错。有山也有竹林,但没有屋舍,也没有孺漫全村的温泉气味。正当我纳闷不解时,和泉蜡庵见旱田有翻土的痕迹。



虽已荒废许久,但田埂上堆着黄土。



我们向一名路上过见的商贩询问这一带是否有村庄。



「很久以前好像有。我祖母曾经告诉我这件事。后来好像是山崖崩塌,屋舍全部都被压垮了。」



经他这么一提,我望向那座山,发现它与我印象中的轮廓有所不同。似乎是山崖崩塌,温泉也就此全毁,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我们明明几天前才在那座村庄投宿过,这样根本就兜不拢。难道我们是在作梦?不过,这种怪事早已司空见惯,所以我也没太在意。



平安抵达都城后,我们前去向旅游书的出版商打声招呼,一起喝茶聊天,领取佣金。现在我荷包满满,满心雀跃,打算赌一把翻本。不过在那之前,我想先做一件事,于是我休息一晚后,启程前往我的故乡。



我在那处温泉地的遭遇是否真有其事,连我自己都不太有把握。不过,如果那不是梦,那名少女现在应该还待在同一处地点。



我儿时居住的村落位于山脚。有一大片梯田,蓄满田水的水面上映照着天空的浮云。孩子们在小河里抓鱼玩乐,欢笑声远远地传来。自从父母死后,我已许久不曾返乡。这条路有这么小吗?老旧的鸟居、布满青苔的岩石,仍是我熟悉的模样,我应该曾经和柚香一起在这附近奔跑。



我往山上走去。道路变得愈来愈险峻。不久,我看到山上那孤影挺立的杉树。所幸它没遭人砍伐,也没枯死,还是一如往昔。我往崖下窥望。要是失足跌落,肯定小命不保。也许颈骨会应声断折。我找路爬下山崖,拨开草丛,来到那棵杉树底下。我忍受着野草的浓重气味,在地面寻找。双手握住野草,用力拉扯,翻起地上的泥土。



距离当时已经有好长一段岁月。我也不确定现在是否找得到。转眼天空已蒙上一抹红霞,暮色轻掩。我全身满是汗水、泥泞、草浆,狼狈不堪。连指甲缝里也满是泥土。正当我准备放弃时,我从泥巴中发现一个白色碎片。像是人骨的东西逐渐浮现,最后终于露出整个头盖骨。这里就是柚香的丧命处。我发现她的遗骨,想带回去归还她母亲。因为柚香的母亲依然健在,目前应该独自住在村里。



她的头盖骨完好无缺,仍保有原貌。我清除淤积在眼窝里的泥巴,以自己的衣服替她把表面擦除干净。



我以手掌包覆那颗头颅,从正面仔细端详。在夜空的明月照射下,头骨散发白光。那是我双手手掌刚好可以整个包覆的大小。确实是小孩的头颅没错。



当我以手掌感受其形状时,突然想起柚香的脸。



水亮的大眼。



好胜的双唇。



乌黑亮丽的头发。



给人好感的脸型。



身上旧衣的图案。



我们在柚香家后院吵架。她拉着哭哭啼啼的我,一起走在满是蜻蜒飞舞的路上。就连过去那些忘了也是理所当然的记忆碎片,此刻也全都一一浮现脑海。



我和柚香在那里驻足良久。



我们一起坐在草地上,聆听虫鸣和树叶在风中的窸窣声。



稍顷过后,我站起身,以衣服裹好少女,迈步离开。



①译注:「柚香」日文为ゆのか,汉字同「汤之香」,亦即温泉的香气。



②编注:原文写作「カメラ·オブスクラ」,也就是英文中的「Camera obscura」,即为「暗箱」,是一种能将影像投影于荧幕的光学仪器。被视为照相机的前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