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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做过的事(2 / 2)




「好像是喔。」



由于我迟迟不回家,因此我妈打电话到美纪子家。美纪子成功骗过我妈,告诉她:「朋代今天住我们家,她在洗澡。」随后便拨号到我的手机。我无视妈妈的未接来电,却接起美纪子的电话。谢谢你罩我,美纪子。今晚我要睡在俊介家,明天早上能不能去我家帮我把桌上的报告带来?我妈早上七点半就会出门,之后你就能进去了。钥匙贴在信箱的盖子内侧。



生物课的分组报告,绝不能因为我一个人不交而为组员添麻烦——淡然提出这种要求的我,真令自己感到害怕。后来,美纪子也照做了。



「当时,你在哪里、做了什么事?」



我在河边挖洞,因为我要埋了那个男人。



俊介叫我待在家里,可是我不肯。我说我要跟去,不要离开我。



我们换上耐脏的衣服,从车库取出铲子,再度骑上脚踏车前往河边。雾仍然很浓,路上毫无人车,即使有,恐怕经过时也只能看见模糊的轮廓吧。



我们一半依靠视觉,一半只能依靠触觉摸索。



男子依然冰冷地躺在原来的地方。他身上的衬衫既旧又脏,虽然血流得不多,我却无法直视他的脸。抬动他时不得不接触他的皮肤,从皮肤的触感看来,他大约四十多岁。



洞穴几乎是俊介一个人挖的。



「还在发烧吗?」我问。「退了。」他说。不知道他有没有骗我。后来,我也拿着杀害男子的凶器帮忙挖洞。



我们谨慎地将枯草的草皮拨到旁边,埋头猛挖。河边的土壤湿湿的,比我们想像中还好挖。



在挖土的过程中,我曾一度提议:「去报警吧。」但俊介说他不要。



「我们要怎么跟警察说?说我的女朋友被人强暴,所以我就拿地上的铁棒把那个男的打死,一棒又一棒地把他活活打死。你觉得我们会有什么下场?这家伙已经死了,我可是一点都不后悔。」



俊介没有一丝动摇,也没有一丝迷惘。他沉稳而坚定地挖着洞,脸上仿佛写着:我是替天行道。



我确实认为被性侵没什么,但想到之后要受侦讯老半天,就觉得好讨厌。我一点都不愿意想起那件事,它最好消失得一干二净——我霎时觉得俊介好可靠,于是专心用铁棒戳弄地面,将土弄松。



当我将铁棒连同男子一并丢下洞里时,美纪子打电话来了。我连口腔黏膜都肿起来,实在很难讲话,但我还是装出开朗的声音。



结束通话后,我们从上方将土拨到洞里,最后两人一起踩踏地面,将泥土踩实。起初我战战兢兢地抬动双脚,生怕唤醒什么东西,但踏着踏着,遂变成某种仪式般的原始节奏。俊介和我看着彼此汗涔涔的脸,竟然笑了。我们一边笑着,又踩踏了半晌。



雾气急速地飘逝、变薄,对岸的灯火若隐若现。我们将搁在一旁的草皮盖回去。填回去的土看起来颜色不大自然,但光线不足,所以我们也无法仔细检查。



我们回到俊介的家,一起淋浴。接着,我们开着灯上床做爱,完事后俊介从冰箱取出冰块,为我的脸颊冰敷。现在敷已经来不及了吧。



「很严重吗?」我问。



「嗯,有一点。」俊介说。



我笑了,俊介也笑了。外头刮起大风,将房里的玻璃窗吹得咔咔作响。



隔天早上,我们若无其事地骑着脚踏车穿越河堤,前往学校。我们在晴朗的阳光下瞥向河畔,那幅景致令人心旷神怡。



前一晚的风已将枯草吹得倒向上游,连我们都看不出哪边是我们挖过的地方。



「绝对不会有人发现的。」



俊介的呢喃,唯有抱紧他背部的我能听见。「只要没有人发现,就等于没发生过。」



只要没有人发现,就等于没发生过。他说的一点也没错。



古桥先生今天也没缺席,他点了红酒炖肉套餐。



我将三天前熬煮的得意之作盛进盘里,最后加入两三滴鲜奶油来提味。由于还有另一组情侣前来享用离峰时间的午餐,我实在无法从厨房抽身。那个一有机会就偷懒的老板端着银色托盘,从外场返回柜台。



「朋代啊,那个人是你的菜对吧。」



「那个人?」



「就是之前想吃霸王餐的那个人啊。你看,坐在窗边那个。」



「我认为他不是故意想吃霸王餐啦,不过他的确是我的菜。」



「我就知道,我果然猜对了。」老板满意地点点头。「你是不是喜欢乍看斯文、其实有点易怒的人?」



「什么跟什么呀。」



我笑归笑,内心却暗自佩服老板一语中的,真是人不可貌相。不知为何,老板总是用店里的电话向老婆道歉,但他这二十年来靠着做生意所累积的观察功力,可真不是盖的。



还是说,其实我没有藏好腐臭味?



杀人埋尸。我并非凑巧出现在那儿;我就是动机本身,我不只是共犯。我身上有一块抹灭不去的印记,那个印记所发出的黑光,总是寻找着跟俊介类似的人。



「好啦,老板,快去准备咖啡吧。」



我马上打消这愚蠢的念头。



哪有这种事?没有证据能显示人类的性命比其他生命更尊贵。



被我料理掉的牛、猪、鱼,难道没有在我身上留下印记吗?我跟老板以及许多饕客所吃掉的生物,难道没有在我们身上留下印记吗?



有了印记又如何。我们所杀的那个男人留下的印记,总有一天会被许多印记覆盖,而后消失。



即使古桥先生就站在柜台前,老板仍埋头帮那对情侣泡咖啡。我敲打收银机,对古桥先生说:「一共九百圆。」古桥先生递出千圆纸钞,一边说道:



「我看起来很易怒吗?不是脑袋聪明,而是易怒?(注:日文中,「脑袋聪明」音近于「易怒」。)」



百圆硬币从我手中滑落,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古桥先生。



「我耳力很好喔,连公司女同事背地里说人坏话都听得一清二楚,真伤脑筋。」



「先生,不好意思。」我说。「我们老板……不,我也有错,真不好意思。」



我终于拾起百圆硬币,尴尬地递给古桥先生。他伸出左手收下。



「方便的话,下次能不能跟我去看电影呢?」古桥先生说。「不看电影也无所谓。散步也好,钓鱼也好,参观牧场都好。」



他的手掌冰冷而干燥。我不禁想像那只手抚摸我的颈项、摩挲我的耳后,顿时浑身一颤。



起初什么问题也没有。随着激昂的情绪逐渐冷却,我开始害怕了。



犯罪本身固然令我害怕,但我更害怕思考东窗事发之后的下场。万一大家知道那一晚我被怎么了,以及俊介做了什么,之后我俩又做了什么,他们会怎么想?



我想像自己是被俊介威胁的。我提议自首,俊介却不接受,所以我挖了洞,否则我或许会被俊介杀掉,和那个男人一起躺在泥土里。



不过,当然那并非事实。



俊介的态度完全没有改变,而这也是我最害怕的。我在无数次的梦呓中惊醒,俊介每每对我呢喃着:「别担心。」然后温柔地抚摸我的背部。



「俊介,你不会梦见当时的事吗?」在房内与他独处时,我如此问道。



「不会。」俊介说。「因为我不认为自己有错。」



我对俊介的情感,越来越接近憎恶了。这种情感,和抵抗那个男人所涌现的愤怒非常相像。



为什么你杀了他?我又没有求你杀他。为什么你要多管闲事?为什么你要追过来?为什么你不傻楞楞地经过河堤就好?我宁愿自己在那儿被奸杀。我好想大声哭诉,但我哭不出来,也说不出口。



我俩守着相同的秘密,我们只能一如既往地相偕上学,比以前更爱彼此、困守在彼此的小圈圈里。



我在俊介家连住了好几天。我妈气得抓狂,找上门来兴师问罪,但我还是不肯回家。我不想离开俊介。万一我离开俊介在家过夜,当时没叫出声的哀号肯定会如泄洪般溢出,破坏一切。



我妈一把抓住俊介,只见他扬起嘴角,将我妈轻轻一推,关上大门。



即使校方与老师对我们施加压力,俊介依然不为所动。由于我们这几天从不旷课,因此校方听到我说:「我每天都有回家。我想家母大概只是因为忙于工作而不常在家,才会变得神经兮兮的。」便不再追究了。



俊介直视着夜半哀号惊醒的我。外头的灯光照着他的眼白,反射出蓝白色光芒。



「万一尸体被发现怎么办?」



「不会的。都半年了,还是没有任何人发现。」



「现在还不迟,不如我们去找警察说清楚……」



「说了也没用。况且我从不认为我们有错。」



俊介握住我汗涔涔的胸部。「无论是那家伙的家人也好,朋友或情人也罢,只要有人非常重视他,想把被埋在土里的他找出来,我愿意出来偿命。不过,若是没有人出来找他,只要他还埋在那里,别想叫我给予任何补偿。」



俊介贯彻着俊介的正义,守住了我。他守住我们的日常生活,让我能去学校与朋友欢笑,和俊介牵手、接吻,诸如此类。



因为他爱我。



反正我也爱俊介,所以或许我应该忘怀一切,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那个男人是咎由自取——我如此说服自己,但每当我闭上眼睛,脑中总会响起俊介使用暴力时所发出的钝响。



如果想将情人永远绑在自己身边,最有效的方法是什么呢?那一晚之前,我常常思考这个问题,因为我认为自己没有俊介就活不下去。



那一晚之后,我更离不开俊介了。因为我喜欢他;因为如果他离开,我就会被恐惧压垮。



那一晚之前的我,梦想着在情人面前自杀。自从埋了那个男人,我的想法也变了。



最好的方法,是在情人面前,为了情人而杀人。只要让对方见识到自己的深情,保证永远不会变心。



高中毕业之前的那一年,我一直怀着这种想法。



俊介跟我毕业后,两人都上了东京。俊介去上大学,而我则决定就读厨师专科学校。我们俩一起上东京,各自去寻找独居的住处,并约好尽量住在距离相近的地点,打好租约。



毕业典礼前一天,我终究还是回家了。俊介在我跟妈妈看电视时登门拜访,尽管妈妈满脸不悦,也懒得再说些什么。我走出家门,在公寓楼下和俊介瞎聊。



「那我们明天见罗。」俊介轻轻挥手。他才正要跨步,却又停下来,回头对我说:「痛苦吗?」



我笑着说:「什么?」他只是点点头。俊介的眼神如孩童般天真,令我联想起那一晚。那个我们最后度过的幸福夜晚。



俊介没来参加毕业典礼。他不在家,也从未出现在东京的租屋处。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不想再见到我了。



我一边问着为什么,内心某处又告诉自己:我就知道。



我上了专科学校,在那儿与朋友游玩,尝尽欢笑与泪水。之后,我在好心老板所开的小店工作,每天做着自己喜欢的料理。



这就是俊介想要的平凡生活。



他相信这是对我最好的报复,报复我施加在他身上的各种暴力。



直到我跟俊介不再见面,过了好久好久,我才惊觉他以前并非从不梦呓,而是无法在我面前睡着。



我原本以为,不管眼前出现多么好的对象,自己都无法再爱人了。



「喔喔喔?大有进展嘛。」美纪子笑道。



婚礼将在一周后举行,只要将头纱的刺绣完成,婚纱就大功告成了。美纪子开始估量多大的捧花最符合整体比例,然后画出设计图,计算花的种类与数量。



「然后呢?你什么时候跟古桥先生约会?」



「我才不会跟他约会呢。」我说。头纱的布料很容易被汗水染色,所以我戴着薄棉手套做针线活。针很难拿,刺绣又毫无进展,弄得我有点焦躁。



「为什么?」



美纪子的语气十分讶异,听得我更加烦躁。



「什么为什么,你以为我办得到吗?你以为我有办法跟别人约会、谈恋爱?」



美纪子默默地挪动铅笔半晌,喃喃说道:「有什么不好呢。」



「你不是说相信我的故事吗?」



「相信啊。我相信,而且也认为没什么不好。告诉你吧,其实我联络过黑川。」



一时之间,我听不懂美纪子的意思。



「我联络过黑川。你告诉我那件事后,隔天我就联络他了。朋代,你一直没回老家,所以不知道吧?他在老家的公司上班喔。」



「啥?」



「我跟他说:『我要结婚了,时间很赶,但我希望你务必来一趟。朋代当然也会来罗。』他说:『好,我去。』」



「什么跟什么呀。」我目瞪口呆。「美纪子,你干嘛鸡婆?那我不去了,你干嘛逼我跟他见面?」



「做个了断呀。不管你要告发他也好,跟他一起自首也好,默不吭声也好,如果你不跟他面对面谈谈,就只能原地打转啊。」



「亏你还说自己只是想知道真相。」



「我知道了,而且也没有泄密啊。我一生都不会说出去的。」



「你想要我怎么做?」



「我不是说过吗?希望你跟黑川见面。」



「我不会见他!我绝不会见他的!」



我大声怒吼,美纪子却只是说声「好啦好啦」就回家了。之后,无论我怎么打电话她都不来,婚纱跟头纱一直搁在我家。



婚礼前一天,刺绣终于完成了。我淹没在大功告成的白布堆中,决定最后再打一次电话给美纪子看看。



「喔~完成了?谢啦!明天一点前帮我带来会场,麻烦你罗。」



谁要帮你带去呀,你干脆裸体结婚好啦!我气愤地想着。



想归想,不知怎的,最后我却在休息室帮美纪子穿婚纱。



美纪子的父母与兄弟开心地簇拥着她,新郎也对她百般呵护,她看起来真是美丽动人。大伙儿恭敬地向我频频道谢,感谢我帮美纪子缝制婚纱。



我如坐针毡地静观仪式进行,接着移向婚宴会场。说是婚宴,其实也只是包下餐厅所举办的庭园自助餐罢了。落地窗敞开着,好几张铺上白布的桌子罗列在草坪上。随着太阳西沉,庭园四周点燃篝火,桌上的蜡烛也点燃了。



席间,我与睽违多时的高中老同学们聊了起来。我笑着聊着,一边扫视、寻找俊介的身影。菜肴很好吃,好几道菜我都想记住味道,好为店里的菜色增添新滋味。



我到处都找不到俊介。



我和美纪子一起拍照。或许他不来了吧?我想。



美纪子说要把捧花给我,说这是婚纱制作者的特权。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我到底是希望他来呢?还是庆幸他没来?



我在通风、面朝庭院的露台纳凉时,察觉到俊介的存在。他站在离篝火最远的树荫下看着我。我从露台步下草坪,横越庭院走向他。



「我还以为不会再见到你了。」我说。



「我也是。」俊介说。



俊介穿着黑色合身西装,没系领带。或许是光线昏暗的关系吧,他的气色不太好,但从他的外貌看来,完全无法推测我俩已睽违多少岁月。



俊介轻轻攫着我的手,将我拉到阴影处。透过高跟鞋传来的触感,我明白自己已从草坪走到泥土地。



「你告诉她了,对吧?」



俊介的语气非常温柔,下巴指向热闹的庭院中央。我点点头。他伸出手指抚摸我的脸颊、我的唇及我的发,然后收回。



「你也要杀了我吗?先杀后埋?」



「今天我不会杀你,也不会埋了你。下次就不一定了。」俊介将脸颊凑近我耳畔,如此呢喃。「不过,你绝对不能跟任何人提起我做过的事。你必须假装忘得一干二净,快快乐乐地过日子,直到真的忘记为止。懂吗?」



俊介抽回身子,松开我的手。他的眼眸如深渊般沉稳、漆黑。



——我做过的事。



他是为了说这句话才来的。为了给我自由。



「我保证不会再对任何人说出我们的秘密。」我发誓。「我会忘怀一切,快乐生活,直到死亡为止。」



我要将逐渐腐败、溶解、永无暴露之日的秘密,借由沉默与遗忘,转化为苗床的营养。



「你一定要说成『我们的秘密』吗?」俊介无奈地叹气。



「俊介,你后悔吗?」



「你要问几次才甘心?」俊介沉静地微笑着。「我不后悔啦。」



俊介在草坪上快步离去。美纪子一看到他便出声呼唤,但他只是轻轻摆摆手,丝毫不打算驻足。他匆匆离开庭院走向马路,消失在夜色中。



我定定地目送着他。



美纪子放弃追逐俊介,东张西望地寻找我的身影。我踏出树荫,站在篝火旁唤了声「美纪子」,她才如释重负地跑过来。我们缝上去的仿珍珠相互摩擦,发出沙沙声。



「你见过黑川了吧?」美纪子端详我的脸。「我完全没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朋代,怎么样?没事吧?」



「完全没问题。」我说。「这里的料理好好吃喔。我明天要试着加在店里的菜单里。」



「嗯。」



「然后,如果古桥先生来了……我会跟他找一天出去约会。」



「嗯。」



美纪子戴着一双长及手肘的白色手套,她牵起我的手摇了摇。



「是喔是喔。快点选个好日子吧,朋代!」



「你在学谁呀。」



「我们公司的部长。啊,他在露台那里。该不会被他听见了吧?」



我俩相视而笑。庭园自助餐尚未结束。明天,我要跟古桥先生想想下个假日该做些什么。



这或许只是无谓的尝试,但是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