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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这星球的继承者」(1 / 2)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TennosAthe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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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图:阿船



归途上,我仰望色彩浓烈的天空,心想「今天也会下吧」时,太阳中正好多了点小小的黑影。逆光下,黑色的圆点浮在空中,仿佛那闪耀的星球上开了无数个小洞。



我停下控制轮椅的手,在路上仰望着它们。车辆也在稍后停下,城镇的声响随之沉寂。当行道树随春风摇摆,太阳中的黑点也飘动起来。



飘下来的是——绒毛。



蒲公英般的白色毛球无止境地从天而降,仿佛来自傍晚天空中红与黄的交界,洒满整座城市。所有汽车在这段时间禁止行驶,只能干瞪着眼,等这些随着和煦而寒冷的光波中落下的绒毛慢慢飘完。



掩盖整片天空的绒毛大批落在地面和屋顶上,我所在的人行道也不例外。整齐种植的行道树上像积了层厚厚的雪,地面也逐渐染成白茫茫一片。



绒毛飘落时,当然是不出一点声响。周围景色有如快转影片般,无声无息地换成另一副模样。那看起来简直像是不属于这个季节的雪淹没了整个城镇,感觉非常糟糕。



这画面我已不知看了多少次,说不定天天都上演,但怎么也看不惯。



绒毛之雨的另一边,昏黄的空中已浮起一轮朦胧的月亮。



若现在从宇宙眺望这颗星球,想必就像那个月亮一样白吧。



「瑞奇,走喽。」



我叫了叫同样停下来仰望绒毛的狗,准备回家。名字是前任饲主取的,它似乎知道那是它的名字,一叫就跟着走了。绒毛被轮椅的轮子和瑞奇的小脚踏碎时,和飘落一样没发出一点声响,转瞬间就碎成粉末。



轮子卷起的绒毛碎屑,羽毛似的在我身边舞动。



在我一面注意不让瑞奇追着绒毛跑远,一面滚着轮子经过路途中点时,蓦然发现绒毛已不再飘落。我望望天空,只见悬浮在太阳边的绯红长云,如眼睑般遮起了半面光。



与那后头的黄昏之瞳相望了一会儿后,我的眼睛也同意太阳的看法。



在色彩如此浓烈的天空下飘落的绒毛,很容易「开花」。



但愿,这次什么也不会复活。



我能称作父母的人都死了,姊姊也走了。和瑞奇作伴的日子,如今已是第二年。现在得在轮椅上过活,但目前没什么大碍。瑞奇今年就要三岁了,或许是前任饲主教得好吧,它从来没给我添过麻烦。



回到家,替瑞奇准备晚饭后,我下轮椅坐到地上,恍惚地看瑞奇狼吞虎咽的模样,耳里听着电视的新闻报导。绒毛才刚下完,没那么快上新闻。我就这么开着电视,静静等瑞奇吃完。



我家原本是为了多代同住而建造,因此房间多、格局宽敞。只靠我和瑞奇填不了那么多空白,简直像只住在莲藕的洞里的蚂蚁。



无论走出家门还是望出窗口,首先见到的都是桥墩。我家和隔壁家都在桥边,填空缺似的坐落在离挡水墙稍微向内凹的地方,因此左右几乎没有空隙。后边是墙,位在正面的玄关和窗口几乎只看得见桥。



从二楼阳台能看见桥对面的旅馆。不过现在的我以轮椅代步,上二楼纯粹只是自找麻烦。说到麻烦,邻居小姐曾经抱怨,每当半夜汽车通过桥时,会震得她的背很不舒服。



而对我来说,桥这个遮蔽物能替我挡下黄昏,倒还挺不错的。



所以我至今都没有离开这屋子的念头。



缺点就属窗景非常单调吧。也许是因为如此,瑞奇也鲜少注意窗外,无聊时多半是在家中闲晃。它走路的模样,给人很强烈的印象。



瑞奇基本上是全身茶色,只有尾巴偏红,听说那就是所谓的绯红。有时候,我还真以为它那毛蓬蓬的尾巴会摇出火星来。瑞奇迅速清完晚饭后来到我脚边,把我的脚当成大门似的先将前脚摆了上来再抬起头,像在看我的反应。我一点头,它就跳到我大腿上。大概是前任饲主教得好吧,它一次也没省过这个步骤。



太阳下山后,我总是这样和瑞奇玩。可惜我坐上轮椅才能自由移动,能玩的很有限。然而现在瑞奇像是刚吃饱想休息一下,窝在我大腿上动也不动。



我今晚没有安排任何活动,便就此抚摸瑞奇的背,漫度夜晚。



瑞奇的毛柔软滑顺,而且很暖。不时拍动的尾巴真的像着了火一样。看着它,总让我有种无法言喻的心情。



仿佛眼底深处有个东西慢慢地发软、融化。温温的,并不令人抗拒。



如此过了一段时间,我看窗外已黑成一片,心想时间差不多了就切换电视频道。换了几台才找到一台有报导今天傍晚的情况和新诞生的「轻飘飘」。现阶段经过证实且收容的轻飘飘共有七名,看完他们的大头照在电视荧幕上一一滑过后,我松了口气——没有认识的脸。



「七个啊……还是很多。」



我深深认为,黄昏天色浓度和轻飘飘的出现频率绝对相关。



从空中拍摄的黄昏景象,风情与地面截然不同。由地面看,云朵像一簇簇的浪涛,从空中看就变成一片草原。穿过金黄色的大海后,是金黄色的草原。自然美景如阳光角度般不停变化着,看也看不腻。无数略灰的绒毛,从覆盖这片草原的黑暗天空彼端缓缓飘落,融入大地。即使闯入了红光之中,也没有烧成灰烬或遭到渲染,任凭坠落将它带到我们所站的地表。



画面上这段影片,会拍到轻飘飘开花时的模样吗?



比云、比天空更高的地方,还有些什么呢?



「……」



报导结束后,我就关掉电视。再看下去也只是徒增心烦而已。



电视都关了,醒着也没事好做,便开始准备睡觉。



首先得做的,是叫醒在腿上打盹的瑞奇。



「……呃,早安?」



打声招呼后,我摇摇身体。瑞奇略显夸张地大力甩甩头,跳了起来。那是它一贯的动作,而接下来的反应也一如往常——不甘愿地抬眼看我,所以我也很不想吵醒它。可是自从我试过偷偷把它搬下腿却宣告失败后,我认为我们都必须妥协,从此便老实叫醒它。我推推瑞奇的背赶它下去,它就带着一脸睡意离开我的腿,然后钻进桌子底下。它好像很喜欢那里。



接着我坐上轮椅,将晚餐用的碗盘拿到洗碗槽去。由于装潢时不是以无障碍空间为考量,洗碗要把手伸得很长,袖子也很容易弄湿。又忘记卷袖子了。我没多理,快快洗完餐具,关闭流理台的灯。



幸好当初盖得够宽,轮椅还过得了走廊。我一面左右查看,一面沿路关灯。家里我熟得闭上眼都能行动自如,黑暗并无影响。



每当我意识到这点,都会觉得这里真的是我的家。



关完灯,一一确认明天该做些什么后,我便阖上眼。



到了明早,我会全都记得吗?如此孤独的游戏,我玩得有点开心。



这星球上,有种名叫「轻飘飘」的东西。



他们究竟是不是生物,仍是未解之谜。



在傍晚飘落的绒毛「开花」之后,就会成为轻飘飘。因此真要说来,可说是植物人吧?不过意思和一般认知的不太一样就是了。



轻飘飘没有动物型,总是以人的面貌出现在地表上,且全都是仿照某个已经离开这世界的人而形成的分身,不会无中生有。



会完全依那人离世当时的穿着与年纪出现,是他们的特征,也是棘手的原因。他们就只有外表与本尊一模一样,没有同样的内在,没有本尊生前的任何记忆。



轻飘飘不是俗称,是正式称呼。来自十年前,最初降临的少年型轻飘飘自称「轻飘飘322」。322似乎是他们降临前从「某处」领得的编号,每个轻飘飘都会以自己的编号自称,这编号也必定会印在身上某处。不同的编号,能让轻飘飘们认识到每个他们都是单一的个体,意义和我们的名字相近吧。



轻飘飘从何而来、为何而来,至今仍查不出一点端倪,轻飘飘本身也不具有足够知识,无法解释自身来历。社会大众大多认为,他们是来自「那个世界」。有不少人甚至相信在那个世界,灵魂受到了制度化的管理,轻飘飘就是依照遗体的资料而返回世上……这种恶劣玩笑般的恶梦。



我相信它们是模仿故人而生,因为毕竟是事实,但完全不相信所谓的「复活」说法。怎么可能有这种荒唐事。



如果有,这世界早就堆满了死者的叹息。



不过世界很大,有各种不同的看法。



有群麻烦分子,将轻飘飘视为希望的象征来崇拜。偏偏权力大到能左右这世界的刚好都是这种人,麻烦也就因此而生。他们制造的最大问题叫作「保护条款」,规定轻飘飘诞生后,必须由其本尊生前亲近的人领养。



这就是这么一条强迫中奖的条款。假如没这样的人,就会随便强制塞给某个倒楣鬼。即使政府会支付轻飘飘所需生活费这点算谢天谢地,但最好是从一开始就没发生过。



隔天一早,为了不吵醒好梦正酣的瑞奇,我静悄悄地出了门。我注视依然留着伤痕的桥墩一会儿后抬起头,发现桥另一边有些缤纷的云朵。是朝霞呢。



尽管只能看见一小撮,但那已足以告诉我,晴天的气息正开始扩散。



朝霞的颜色比晚霞稍微偏红,像一把红色鲜艳的火,仿佛有什么即将开始或燃烧殆尽。两种感觉一样强烈,感觉很复杂。



总之重点是,倘若一早就能见到如此美丽的阳光,表示一整天都会放晴,傍晚会下绒毛。晴天虽然必定会下绒毛,但不见得每次都会开花。依我看,在黄昏浓烈的日子,轻飘飘诞生的机率特别高,不过我没有任何根据或经过统计就是了。见到那样的天色,总是使我忧郁。



我将视线拉回正面,眼前是缺口未经修补的桥墩。



刚好,我那再也没回来的姊姊就是在那里被撞烂。她被夹在车子和桥墩之间,头还滚到了我脚边,至今我仍记忆犹新。当年姊姊十一岁,我九岁。



很爱姊姊的我,忍不住捡起了她的头。



我还记得她的头有多重。无论闭上眼多久多少次,也无法忘怀。



我走到桥墩边,双手合十。桥头(我不是在说冷笑话)(注:原文「桥の端」,音为「hashi no hashi」)的柏油缝中长了一丛白色小花,我将它们视为姊姊的墓,当作姊姊有某部分沉睡在那里头。扫墓上香这种事,本来就是地点越近越方便,我自己高兴就好。



从那之后已过了十年岁月。我现在是十九岁,姊姊是永远的十一岁。



假如某个身分不明的东西,披着姊姊十一岁的皮回来了——



「……」



「早呀~小朋友。」



有人喊我。转头一看,那女人正从隔壁房子出来。她啪哒啪哒地踏着不规则的拖鞋声,开信箱的同时对我微笑。这个人就是所谓的「邻居」。



「天气好好喔。」



「……就是啊。」



应她的要求,我称呼她小黑。



她和我一般高,一头长发在颈后盘得像朵花。从发束、皮肤到脚踝,都能感到流水般的光彩。只是她还没换掉睡衣,脚穿拖鞋。



一身橘色系的服装,显示出她的喜好。



「里奇最近好吗?」



「是啊,嗯。」



我不打算纠正她弄错名字。我已经体认到她不会改了。



「什么最近好不好,你不是几乎天天都看到它吗?」



「是没错,不过有些事只有主人才会知道喔。」



小黑似乎大我几岁,常对我说些抽象的话。我不太会应付她,但仍将她的话当作有所用意。



除了喜欢轻飘飘以外,我觉得她一切都很好。



「还是没有。」小黑看着打开的信箱喃喃自语。她昨天也做过同样的事。



「报纸又没来啊?」



「嗯……最近都没送耶。不知道跑去哪里了?」



也太混了吧。替这一带送报纸的,应该是个轻飘飘没错。



突然出现的东西突然消失了,大概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说不定真的跑掉喽。」



虽想问「白缴的报费怎么办」,不过也不是我收的,就把话题草草带过了。



因为,我有件事想趁这个机会赶快处理。「麻烦等我一下。」我叫住她后折回家里,从走廊探头看看客厅。看见瑞奇已经醒来,离开了桌子底下。「来。来。」瑞奇一听见我招手这么喊就甩甩头和尾巴,乖巧地跑来我身边。



真是个听话的好孩子。我常有此感慨,这都得归功于前任饲主。



我就这么带着瑞奇回到外头。小黑正一面拉下卷起的睡衣袖子,一面毫无戒心地高仰着头看天空。她站在路中间的样子,让我想起姊姊最后的身影。



姊姊也是这样仰望着天空时,被车撞了。



或许就是因为那样,她才会只有头能保持原状吧。



当我在这大晴天下往心里制造乌云时,小黑发现我回来了而低下头。等小黑完全面对这边,我推推瑞奇的背,要它到小黑那边。



瑞奇也很习惯了,乖乖过去。



「今天也麻烦你了。」



「嗯,我们会一起等你回来。对不对呀,里奇?」



小黑笑咪咪地这么说,瑞奇却一副「我才不是那个名字」似的毫无反应。或许这是我自己该检讨的问题,不过我真的希望瑞奇能够更随和一点。



在我外出工作时,都是将瑞奇交给小黑照顾。瑞奇再聪明也只是只狗,无法样样都自己处理。我曾买过一部设定时间一到就会送出狗食的自动喂食器,可是它碰也不碰。它似乎绝对不会主动进食,非得等人回来才敢吃。那让我很过意不去,开始拜托小黑帮忙。没工作的小黑哪儿也不会乱跑,可以放心交给她。



「好,慢走喔。替我跟姊姊打声招呼。」



对小黑应个声后,我转过头去小声低语:



「那就像马上又见到你一样。」



我就此离开家门前,沿着墙绕到坡底,爬上缓坡往桥上前进。滚轮椅爬坡虽是件很累人的事,但走底下的路得绕很大一圈。即使不赶时间,我还是宁愿爬坡。因为与其节省力气,我更想节省时间。



一上桥,之前只借着云朵才欣赏到的朝阳立即裹住了我。业已熙来攘往的车辆,也同样遭到阳光侵蚀而失去原色,串成一整条在桥上奔驰的红线。看这车况,若现在太阳不是往东方天空爬升,我大概会时时注意有没有绒毛飘落吧。



其他还有些东西,全身也染满这样的光线。一个是我,一个是火箭。



上了桥,就能见到郊区毁坏的都市遗迹,以及更远处遗留在发射场的火箭。火箭因飞行计划报销而无缘升空,如今长满青苔,钢架铁皮一晃动就发出哀号般的声响,并微微倾斜。尽管如此,即使到了距其竣工近八十年的现代,它仍好端端地注视着天空。我每次过桥都会看看这艘火箭,和它一起怀想天际。



不只是这火箭,桥上的辽阔景色四面八方都是那么地鲜活,使我偶尔会停下来,怀疑那其实全是布景,像连环画剧那样说换就换。最后以一句「那又怎么样」告诉自己别想那种没意义的事,继续滚轮椅前进。这种事,不晓得重演了多少次。满布朝阳的桥仿佛怎么走也看不见终点,使我失去距离感,以为它会一直延伸下去。但那总归是错觉,最后,桥以下坡迎我进入终点。



过了桥到了镇上,在人行道前进时,到路边来替我开路的人,头发像棉花一样白。等红灯的人群中和大厦二楼看得见的人里头,都有这样的白发人。满头白发是轻飘飘的共通点之一,即使没兴趣,在街上遇到了,目光也会不自觉地被他们吸引。



除轻飘飘外,没有人会故意将头发染白。只要明白遭误认为轻飘飘可能发生的风险,谁会不避免呢?



即使轻飘飘如此地融入我们的社会,人们对他们的看法仍大相歧异。有的像我一样排斥,有的强烈厌恶。有的崇拜,有的提倡双方和平共存。



有人认为,他们为发展停滞的现代社会注入了新的活力。这些人也许想都没想过,这种看法有一天会成为垃圾论战的火种吧。轻飘飘的降临,的确造成了社会秩序的混乱,许多人也因为他们而不得不改变过去的生活方式。一方面说必须解决这个问题,一方面又说一定得照顾他们不可的人,是不是有点过度保护啦?如果他们有求生意志,应该会自行找到出路吧?



「……不过,要是他们自己组了一个王国也不好。」



从这方面来说,立法管理他们也是应该的事,如果能由市政府来管理就好了。



我在朝霞褪色时抵达了我上班的地方。这间店是直接挪用倒闭的影视出租店,连改装也没有,只在外头摆了个大大的芥末黄看板,上头写着「USA」。旁边有许多同样鲜黄的流星不停往那里落。当然,那和美国无关。



一进门,坐在正面柜台后的女子就向我挥挥手。



「嗨~小朋友,天气好好喔。」



「……就是啊。」



她以和小黑一样的表情迎接我,招呼也如出一辙。



她们像归像,但据说出生时间不同,不是双胞胎。这一位叫作无垢(注:此名字是来自日文的数字69,小黑则是96)。分辨的方法嘛……所在地吧?



我只能笼统地将小黑归类成我的邻居,无垢则是工作上的上司。毕竟她们长相简直一个样,个性也没差多少,只有在服装喜好上似乎有那么点不同。无垢大多是统一红色系,例如鲜红、深红或赭红。



由于她们一红一橘,偶有撞色的时候,届时我就只能举手投降了。



「小黑好吗?」



「很好啊,她要我代她打声招呼。」



小黑和无垢没住在一起。就我看来,她们并不是感情不好,大概有些苦衷吧。我没有那么复杂,所以和谁都不想深交。



我穿过留在店里的影片架之间,将店后头原本是放映室的房间当成自个儿的工作室,开始干活。这里很窄,身体一转,手肘就会撞到墙。白底黑点的壁纸容易让人分神。房里没有阳光照射,灯也不够亮,感觉很暗。



拔了插头的电视机一语不发,只有它一旁的台灯还有作用。我开了台灯,握起无垢替我准备的铅笔。虽也犹豫过该不该用毛笔,但我今天比较想用铅笔。



「……蝴蝶?蝴蝶好了。」



接着,我开始将闭眼后看见的紫红色蝴蝶,画在同样是她替我准备的整叠图画纸上。



离不开轮椅,工作的路幅自然也窄缩很多。在我刚从学校毕业而前途困顿时,是小黑介绍我来这间无垢的店,听说她以前也在这里待过。工作内容是一天需要画五十张图。



不必刻意避开画过的题材,再老套也无所谓,因此一天以五十张为基准。画完了,要下班回家也行。第一天上班时,无垢曾吓我说画完才准走,就算得通宵也一样,所幸至今从没碰过那种窘况。



很不可思议的,我只要闭上眼睛,就会有很多想法不断冒出来。然而我空有想法,没有相应的技术,只能一再交出稚拙的图。但无垢笑着对我说:「这样就好了。」我就放宽心,照她的话去做。



从事这工作近一年来,我仍不晓得画这些图要做什么。都是画完了就交给无垢,不曾过问她要怎么使用。知道的,只有「那能赚取生活费」这个事实。



再加上附午餐和稍微早了点的晚餐,我还有什么好要求的。



用铅笔画出翅膀轮廓后,我用彩色铅笔填满它,并添上花纹。紫红色的翅膀上,有些黑色的斑点。我最早画的蝴蝶翅膀还有直角,根本是长方形。现在能画出曲线,感觉已经进步很多了。只是比起街景和瑞奇,这仍是相当幼稚。



这种画不该留在世界上,好想撕了它,回到瑞奇身边去。



「……」



『我不太会画画,没关系吗?』『OK喔~』



『我想我不会越画越好喔。』『OKOK~』



『那你猜我这是画什么?』『咖哩!』『黄色的猫啦。』



接下这工作前,我也如此再三请她考虑清楚,但她还是录用了我。我就别多想成果如何,尽量努力画下去吧。



涂完翅膀后,我想不到还能加什么,便宣告这张完成。



图画纸中央只有只算不上大的蝴蝶,其余全是空白,让人心里很不踏实。不过花脑筋填补画面均衡构图是画家的工作,而我并不是那种人。



我将蝴蝶的画摆到一边,拿起下一张图画纸。



「再来……画什么好呢?」



这次闭上眼所看见的是姊姊。现在回想起来,感觉她好瘦好轻薄,似乎就连我也能把她撞得四分五裂。她的皮肤像铺坏了似的白得很不健康,每个动作都会让很多地方沿着骨骼凹凹凸凸……一副先天不良的样子。



我想,我最常画的就是姊姊吧。



「……」



刷刷刷,沙沙沙,嚓嚓——



画了那么多,姊姊却依然不像姊姊,使我感到我脑袋和手的联繁真的很薄弱。



最让我不满的,是完全画不出她脑袋的重量。



当房间时钟指针转到傍晚时段时,我刚好画完第五十张图。



不知不觉中,拿铅笔的右手侧面都抹黑了。



「……今天画了好多……圆圆的东西喔。」



我回顾成果,喃喃道出感想。不知为何,我的图倾向一天比一天重。无垢提醒过我要尽量保持均衡,但我根本不晓得该画什么才均衡得回来。



收拾好器材后,我没多整理就抓起整叠图画纸离开房间。



到了店前,看见无垢坐在柜台,拄着脸望着窗外。



饱吸黄昏的暖色系眼瞳,却依稀透露着说不出的寂寥。



「小朋友,你不觉得今天天气很好吗?」



「是啊,应该是满好的吧。」



我看也没看外头就直接回答。无垢转过来,收下我交出的成果。



「辛苦啦。我今天也很期待你的图喔。」



「不用期待啦。」我摇摇手说:



「我常忍不住想,这种图,真的可以收钱吗?」



「可以可以。」



无垢笑盈盈地带过我的问题。我看了她一会儿,选择接受她的答覆。



假如那样不好,问题迟早会找上我,到时候再设法解决就行了。就算那可能导致无法挽回的后果,后悔的也是未来的我,和现在无关。



我最后再打声招呼,带着些许解放感离开了无垢的店。



无垢眼中的颜色,染遍了整座城市。



进店门时,朝霞还没燃尽。做完工作,换晚霞烧了起来。



我的每一天,天空都是熊熊燃烧着,仿佛是活在永远的黄昏里。



啊啊,今天的晚霞也好红啊。红得渗入我的双眼,要将它们撑破似的。



今天也会下绒毛。我有预感,将有新的轻飘飘诞生。



我听说,绒毛只会降在特定地区,其中涵盖了海域。这么说来,会不会有些轻飘飘一出生就沉入海中,当场气绝而亡呢?这样的想像又导出另一个疑问——轻飘飘会死吗?不过在思考这问题之前,我可能得先知道轻飘飘是否谈得上生死。



在路上见到轻飘飘,我会极力避开他们,也彻底地拒绝接收任何非必要的相关资讯。感觉上,对他们认识得越多,我就会离他们越近。



这个市有条名叫「柳路」的中央干线,景况已今非昔比。沿路店家很早就拉下了铁门,相当醒目。有如客源全被郊区的购物商场吸走,只剩下一堆干巴巴的空壳。



有些东西仿佛是企图填满那些空壳的灰,大举到来。



傍晚,是这城市染白的时间。



令人意识涣散的绒毛一点一点地落下,覆盖整座城市。



在我身旁等红灯的轻飘飘,撑起了黄色的伞。



灯号转绿时,我没急着过马路,先停着轮椅看看路况是否安全。我用手拨开搔弄脸颊的绒毛后,侧眼确认汽车都已稳稳停下,才通过斑马线。



然后就这么在浓雾般蒙蔽视野的绒毛中,一路来到了桥头。绒毛仍下个不停。今天的降绒时间……可以这样说吗……总之特别长,令人担心会不会堆得像积雪一样高。



透过坑坑洞洞的白云,能窥见另一头的少许红光。雪白的虚假生命,就要在赤红血海中诞生了。说不定,星海的遥远彼端发生了巨大异变才造成这种现象。有些团体甚至认定这是因为轻飘飘是外星侵略者,真是笑死我了。



外星人学日语做什么?世界共通语文是英语吧。



黄昏的归途上,我任汽车停止不动所造成的壅塞路面从眼角慢慢流过。那些规规矩矩地停下的车,总让我心里不是滋味。



假如十年前,绒毛还没开始下之前就有这种法规——



「……想太多。」



除非发生了重大事故,否则谁会想要立这种法规啊。



回程时,桥上同样看得见火箭。若它往这片满布绒毛的天空发射了,能在那层厚厚的白色对面发现些什么呢?我是很想知道,但那艘年久失修的火箭永远不可能有升空的一天。比绒毛更空虚的它,又像远洋的鲸鱼般沉声低鸣。



在我随日落下坡的途中,绒毛终于停息。遭轮椅压碎的绒毛再次朝空中飞舞。然后在越过我头顶时失去力气,消失不见。



这一丝丝的绒毛,其实都是灵魂的碎片——还记得有人说过这样的梦话。



我以车轮辗碎它们,表示不相信灵魂的存在。



下了坡,来到家门前时,路面仍铺着满满的绒毛。桥墩上未经修补的缺口也被绒毛填平了。



我带着类似感伤的情绪,注视那个等同姊姊墓碑的地方。



这时候——



「……怎么……了?」



一簇绒毛飘落至我掌心。不是已经停了吗?想抬头查看天空时,我发现有更多绒毛接连飘来。原来是四周绒毛纷纷浮起,要在我掌心聚集似的移动。



什么状况?我急忙甩手,拨开绒毛。



只见掩埋柏油路的绒毛以我拨开的绒毛为中心,开始如漩涡旋转、集中。



接着,它们穿过我身旁和轮椅的空隙,往桥墩底下不断聚集。



绒毛如漩涡般转成唱片似的圆盘状,中央还逐渐隆起。我没听说过这种现象,当然也没见过。只能抱着「难道是——」的想法,惊愕地睁大双眼。



隆起的白色团块,长出了一面背。那面背猛一反仰,两条手臂喷散绒毛暴伸而出。同时,仿佛有把看不见的刀,将绒毛堆削出头的形状。



突然间,那颗头长出黯淡无光的眼珠,在应是嘴的部位或额头上到处乱跑了一阵子,才终于找到自己的位置而定下来。口鼻也如此接连长齐后,双手往地面一撑,身体开始挤退一地绒毛向外拉伸。



不停散落的棉雪中,绒毛地毯逐渐堆出人体。它难受地紧咬白色的牙,双眼没有眼皮似的凸出。被震慑的我从头看到了最后,惶恐呈加速度般不停膨胀。不会吧?不会吧?我有很糟的预感。



它终于伸出脚尖,踏上这个世界。褪除绒毛面纱,展现完备人形。



「轻飘飘」诞生了。



这样……这就是——轻飘飘的诞生过程吗?



一道人影,就这么站立在停止的漩涡状绒毛中央。



那人甩动被倾注的红光映成烈火的头发,露出底下的脸。



「……姊——」



一对上眼,我就吓得落荒而逃,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乱滚轮椅开了门,几乎是跌进去地扑进家里。不顾痛苦强行扭身关门上锁后,我抓起一把散在地上的绒毛。



我没试着起身,肘拄着地倒在玄关,握着拳僵直了一会儿。



现实,一定还在门外。



可是我没有勇气开门,思考的杂音不住地折磨着我。



「那是……」



我不会看错,



那是十年前离开我身边的——姊姊。



那是场白色的恶梦。短短的手脚,十一岁的头和长相,身形细瘦纤白。是我姊姊。思绪在脑袋里一再空转,还几乎能听见那样的声音。



当我在玄关茫然自失时,大响的门铃吓了我一跳。我转过身,七手八脚地撑起身体爬回轮椅,战战兢兢地开了门。



见到的是一张背着黄昏的熟悉脸孔。



「……小黑?」



「今天天气真的也很好耶。欢迎回家。」



不是姊姊,是一身色彩有如夕阳碎片的小黑和瑞奇。



「里奇突然很想回家的样子,我就想说你大概是回家了,还真的耶。」



「啊,这样啊。不好意思。」



我接下小黑抱过来的瑞奇,摸着它的背往小黑后头看,已不见轻飘飘的影子,只有当时旋转着的绒毛留在路上。



「那我走了,晚安。」



小黑做个相当简短的问候就回隔壁去了。



我关上门,细如红针的夕阳探进门缝。



接下来,我要在瑞奇的陪伴下结束这一天。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惊吓渐渐远离了我,消失无踪。



我的心情已平复到能以「我是真的看见姊姊了吗?」逃避现实的程度。



我由衷地期待,那只是恐惧使我看见的立体幻觉,是记忆故障的结果。



「一定是那样。」



但日没西山后,我照常收看的晚间新闻,仍残酷地在今天诞生的轻飘飘照片中列出了姊姊。电视上的姊姊感觉好怪,好遥远。



仿佛电视薄得像纸,变成混入墙面的背景。



「……要那样骗自己,真的太牵强了吧。」



不是我眼花,也不是幻觉。



那真的是个轻飘飘。



「今天有三个啊……嗯……是喔……」



再看下去也没用。从今以后,我再也不必盯着傍晚的新闻看了。



能做的事又少了一个,自己存在的意义又更模糊一层。



当我关上了电视,手握遥控器发呆时,门铃响了。



「……」



瑞奇已在我腿上。



看来这次无路可逃了。我咬紧牙请走瑞奇,前往玄关。



不先看对方是谁,我就直接开门,面对站在门外的东西。



来访者有两个。一个是面目和善的黑影,一个是背着夜晚的白影。



黑影多半是负责处理收容事项的公所专员,白影则是面熟的轻飘飘。



我可以当作……迷路的姊姊回家了吗?



到头来,她还是来到了这个家。逃走关门,不过是无谓的挣扎。



专员向我确认这个地点是否有误,我是真的很想否认。



「……没错。」



可是我办不到,因为她正以姊姊的眼神看着我。



轻飘飘和我刚见到她时不同,穿了件白色连身裙,大概是专员给她的吧。



穿上衣服,感觉更像从前了。简直真的是姊姊。



之后我脑袋一片空白。回神时,我已进了客厅。



带来轻飘飘的男性专员和失措得开始麻痹的我不同,态度淡然地处理后续事项。并单方面地告诉我以后要去公所完成手续后,不多施舍一点慈悲就走,将恶梦留在我家。



轻飘飘玻璃珠般的眼睛,与我正面对视。



看不见恶意或敌意,但我想,她对我大概也没有友好的感觉吧。



「……姊——不对。」



看得出神的我,差点就用起过去的称呼,急忙捂嘴。



对方明明没吭声也没动作,我却自乱阵脚,搞得灰头土脸。



「……」



她头发长至腰际,蓝眼睛里晕着一点墨。那对薄唇也许是受到光线和周围色调的影响,像抹了一层薄薄的暗绿。那感觉不到温暖的肌肤,与孩童特有的稚嫩脸部轮廓很不相称。这一切,都与我心中姊姊的印象相符,使我的心情更加沉重。



左侧头发夹在耳后,以及头很重似的向前倾的姿势,都和姊姊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发色。我所知的姊姊是黑发,而眼前这位是完全相反的略灰的白,感觉像蒲公英般充满空隙。即使发根到发梢色调如一,我还是强烈地感到有种莫名的不协调,好像一碰就就会崩毁。只看着与姊姊不同的头发,给我的印象也淡了一些。



怎么能把轻飘飘看成姊姊?开什么玩笑。



哪怕一秒也好,得尽快多找点差异才行。



有什么是绝对不同的……对,名字吧。



「你叫什么名字?」



轻飘飘眨了几下晶莹的纤细睫毛后说:



「轻飘飘773。」



她当名字报出的是难以视为名字的字串。她的个体编号是773啊。



刻印就在她脖子上。竟然在姊姊断裂的部位打上编号……就算是巧合,也让人很不舒服。



不知为何,这号码似乎不会与其他轻飘飘重复。



773,nana nana san,也可隐作nanami,和姊姊的名字菜菜美一样。想必这也是巧合吧。真讨厌,要是多这么叫她,多这么联想一阵子,我也许真的会将她当成菜菜美。这种事……没错,我实在无法接受。



「连声音都一样啊……」



怎么能复制到这种地步?这声音要是听久了,我大概会分不清现实与梦境而发疯。



所以,姑且先当她是陌生人吧。我放弃享受这与她对视的时间。



「我带你去房间。」



我不知该对她说什么,语气自然地显得冷淡。轻飘飘好像听得懂,跟了上来。瑞奇躲在桌子下不敢出来。



我紧张地经过走廊,来到平时连看都不看的楼梯口。我虽然会打扫这里,但也许是谁也不会接近这里的缘故,空气中飘着灰尘。走在我背后的轻飘飘依然保持略微前倾的姿势,一步一步地碎步移动……为什么要斜着走?



我指着阴暗的楼梯顶端说:



「二楼就给你随便用喽……」



轻飘飘在我说明的途中踏上阶梯,脚步轻巧得像在跳,带着响声上了二楼。姊姊和我以前都住在二楼,她离开以后,我不再靠双脚走路,就再也没见过二楼长什么样子了。轻飘飘追溯记忆似的上二楼的身影,简直像个亡灵。



若真是亡灵,不知道该有多好。至少那是真的姊姊。



「……复活都不可能了,还亡灵……」



我等了一会儿,迟迟不见她下来。她在做什么啊?我念头一起就出了家门,左右看看路况后来到路中央仰望二楼。发现轻飘飘在阳台上,扶着栏杆注视夜空。



深邃夜色中,那颗蒲公英头月亮似的晕着淡光。她似乎没有注意到我。



她在看什么,那在她心里又作何景象呢?从一楼所见的姊姊的脸,与她被撞时毫无改变。



和我抱起的头,有着相同的表情。



「……」



路上的绒毛全都融化不见了。那怪异的现象没留下一点余韵,夜晚依然宁静、深沉。



我不禁漫想:绒毛是不是被这片黑夜吞噬了呢?



「接下来——」



我回到家里,往躺在客厅的瑞奇瞥一眼后,又说声「接下来」。



平常在这时候,我都是在准备晚饭。今晚可不能只准备瑞奇的份。



轻飘飘虽然不知是不是生物,但仍需要进食。做菜啊……我做得出对方愿意下咽的菜吗?几乎没替别人做过耶。



但就算我做不出来,又有谁会帮我的忙?



「……没办法,先做再说。」



材料就从专员的纯礼貌性伴手礼挑起吧。幸好菜刀保存得当,这么久没用也没有显眼的锈斑。清洗难得有出场机会的砧板后,我握起菜刀,面对映在刀身上的自己的脸,重新认识状况的改变。



替姊姊做菜——我从没想过这种天方夜谭的事。



我从出生以来都是姊姊在照顾我,自然不曾想像过相反的状况。



「……她不是我姊姊。」



然而,即使明知她不是她,我也无法敷衍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