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第二章 度假天堂(1 / 2)



为什么休假会从我们的手中溜走呢?



曾经,我们的确把假期握在手中。然而,就在某一天,仿佛辽阔的湖水因为魔术师的毒辣咒语而在一夜之间突然干涸,休假从我们的手中被夺走了,只留下名为「周末」的小小一方绿洲。如今就连这一点少得可怜的滋润,也在猛烈的狂沙吹袭下,就快要消失殆尽。有些人学会如何自圆其说、自我欺骗;有些人始终为此感到忿忿不平;就连笔者也三不五时要大发雷霆一番。



行文至此,笔者想起某个友人曾经梦想过的奇幻王国。



那里既没有时钟,也没有日历,是一个永远都处于度假状态的传说国度。在这块号称受到伟大的「无聊大王」统治的土地最内陆之处,几乎没有时间的概念,充满了凡人甚至无法驾驭的狂放无聊。将我们的世界里所谓休假的概念放到这个奇幻王国里,充其量只不过是抹「影子」罢了。



友人称其为「度假王国」。







小和田君正在水上的小木屋里享受着盛夏的假期。



他坐在露台上的藤椅里,任海风吹拂着自己的发丝。从他坐的位置看出去,只有一片波光潋滥的大海与天空、绿色的海岛。



「就是要这样。」



小和田君心满意足地点头。



为了能让他度过舒适的假期所需要的东西,在这座水上小木屋里应有尽有。干净的床铺上铺着雪白的床单、桌上摆满了五颜六色的水果、书架上还有儒勒,凡尔纳的《海底两万哩》和柯南,道尔的《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冒险》。顺着从露台上延伸出去的楼梯往下走,就可以直接走到栈桥上,一望无际的大海发出沙沙的海浪声,随时都可以从这里开船前往附近的岛屿,以打发大把大把的无聊时间。话说回来,所谓的「打发时间」还真是一句富有哲理的话啊!



小和田君无时无刻都在期盼着能够休更长更久的假。一、两天的休假到底有什么意思呢?从整个人生来看,都还在误差的范围内,只会让人觉得意犹未尽,却走不到无所事事的尽头。唯有澈底地放空怠情到无聊得快要受不了,人类才会涌出想要工作的欲望吧!



「唯有踩到无聊的底线才有出头之日的暑假!」



小和田君举起芒果星冰乐,一个人自顾自地干杯。在这座人世间的乐园里,想喝多少芒果星冰乐,就有多少芒果星冰乐可以喝。



只见他将芒果星冰乐一饮而尽,躺下来仰望天空。



「啊……我再也不要做任何有意义的事了!」



若说在天空与大海之间还少了什么,大概就只差一个老婆吧!



至此。



诚如读者诸君知道的,现实生活中的小和田君正在昏暗的仓库里呼呼大睡。



那里虽然不比南方海域的水上小木屋快活,但是也好过曝晒在大太阳底下。



小和田君整个人埋在茄紫色的座垫里,不合乎人体工学的姿势就像是哭累了睡着的幼稚园儿童。从他紧闭的眼皮可以看出「死都不愿醒来」此等毫无转园余地的决心。除非有美女拿座垫打他,否则他应该不会起来吧!



或许有人会质疑,明明故事都已经进展到一半了,这个人居然还埋在座垫里睡大头觉,这种人有资格冠上「主角」的头衔吗?



可是各位,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一颗体恤别人的心。



睡吧!小和田君。睡吧!



因为你是主角,所以必须大显身手—这到底是谁规定的?







与此同时,周末侦探玉川小姐则是人在荞麦面店的屋顶上,躲在层层交错的瓦片屋顶阴影处,用望远镜监视着狸猫假面。热气阵阵袭来,事先打湿的金鱼图案手帕一下子就干了。她用左手拿着望远镜,右手则灵巧地将防晒乳涂在自己细致的脖子上。



「如何?我也变得很有侦探的架势了吧!」她感到十分兴奋。「这才像冒险嘛!」



话说回来,在这个围绕着狸猫假面展开行动的周末侦探大冒险开始直转急下的星期六,浦本侦探又在什么地方?做什么呢?当他在立诚小学清晨的操场上,把事件交给玉川小姐之后,像个名侦探似地丢下一句「我手上还有待处理的案件」就跑得不见人影了。



「他也太没有身为侦探的自觉了,真不知委托人做何感想。」



正当玉川小姐心浮气躁地盯着望远镜时,行动电话响了。



「呀喝!」是浦本侦探。「玉川小姐,你那边如何?」



「浦本先生!你怎么还能这么悠哉啊?」



「你不要动不动就火冒三丈嘛!你现在人在哪里?」



「我在荞麦面店的屋顶上。」



她简明扼要地说明了与小和田君在六角堂的不期而遇、到发生在无间荞麦店的大骚动。「我一直想要向你报告,可是浦本先生,你完全不接我的电话。」



「因为我在京都塔的地下室泡澡。」



「泡澡?现在是泡澡的时候吗?」



「你说的是什么话?我因为跟监已经累坏了又脏死罗!胡子也都没刮……」



「……总而言之,有人在打狸猫假面的主意。狸猫假面正追上一个姓津田的敌人首领,两个人一直在屋顶上不晓得讨论些什么。」



「可以听见他们谈话的内容吗?」



「别为难我了,我的头只要一探出去就会被看光光了。」



「那就算了,不需要勉强。」



浦本侦探不知道在喝什么东西,喉咙发出「咕嘟!」一声,宛如企鹅的叫声。



「你该不会是在喝酒吧?」玉川小姐大为傻眼。



「我刚在澡堂里把身体洗干净,现在正喝杯啤酒休息一下。要做出一番大事业,秘诀就在于要适度地休息喔!啊……大白天喝的啤酒还真美味啊!」



「总而言之,我会继续跟踪下去,浦本先生也请认真工作。」



「如果能去的话,我当然会去。不过,接下来得先去理个发才行。我常去的理发店就在隔壁……」



这时,玉川小姐从望远镜里看到的画面让她小声地喊出「等一下!」她看见狸猫假面和津田氏正慢慢地开始在屋顶上移动。「有动静了,我得跟上去了。」



「玉川小姐,小心一点喔!今天可是宵山,而你又是个路痴……」



「我会小心的!」



玉川小姐挂断电话。



狸猫假面和津田氏从民宅的屋顶跳到围墙上,然后跳进隔壁的住商混合大楼空地里。她也马上尾随在后。从住商混合大楼的空地往东走,狭窄的室町通已经挤满了祭典的摊贩和前来参加的人潮。晒得皮肤发痛的毒辣阳光和拥挤的人潮,让蒸腾的热气沉淀在四周围。「黑主山」【※京都祇园祭的山鉾车之一,是日本的重要有形民俗文化财产。】就矗立在她眼前,强烈的阳光将驹形灯笼照成一片亮白。



当狸猫假面翻动着黑色斗篷拔足狂奔,狭窄的巷弄里此起彼落地响起「狸猫假面!」、「是狸猫假面耶!」的兴奋耳语。人们原本各自面对不同的方向,如今一口气往这个方向集中,原本乌漆抹黑的背影全都变成一张张惨白的脸孔。



「不好意思各位,我正在赶路!」



原本塞爆整条街的人群纷纷往两旁退开,让出一条干干净净的通道。只见狸猫假面和身穿工作服的男人犹如逃出埃及的摩西,足不点地地穿过杂沓的人群。



玉川小姐对于狸猫假面的人气佩服得五体投地,但是当她要追上去的时候,却发现再也没有比现在更棘手的状态。狸猫假面以自己的声望劈开的那条通道,瞬间就在玉川小姐的眼前合拢,变成目送怪人离去的人群黑压压的后脑杓之海。



「等一下!让我过去!拜托!」



人们的欢声雷动逐渐远去,听在她的耳朵里只觉得心烦意乱。虽循着人们的欢声雷动往前走了一小段路,但终究还是失去方向。即使竖起耳朵,也只能听见扩音器里传来祇园囃子和孩子们天真无邪的歌声。太阳已经爬到天空的正中央,毒辣辣的阳光毫不留情地射在她身上。四面八方全都是广岛烧、抽奖或烤鸡的摊位,还有满坑满谷的游客。



玉川小姐束手无策地站在十字路口的正中央。



在几乎要闪瞎双眼的大太阳底下,游客们熙来攘往地擦身而过。有穿着浴衣【※日本人庄夏天穿的简式和服。】的年轻情侣、撑着雪白阳伞的老太太们、拿着看起来价值不菲的单眼相机,不停谋杀着底片的中年男子、宅急便的送货员、穿着和服,戴着用麦秆编的硬壳平顶草帽的老人、将毛巾绑在脖子上的学生、穿着甚平【※另一种轻便的日式和服。】亲子装的一家人,小孩正把玩着手里的红色气球……所有人都沉浸在周末的庙会气氛里。



「可是我却要工作,谁教我是周末侦探呢?」



问题是,在跟丢了狸猫假面的此时此刻,她还能怎么办呢?曾经紧握在手中的星期六大冒险已经从指缝间溜走了,唯一仅存的线索,就只剩下那个名叫「小和田君」的懒鬼。



「得先回到荞麦面店,逮住那个人才行……可是,我回得去吗?」



行动电话的地图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问题,想要搜索现在的所在位置,也得不到任何答案。「真是的!」她嘟囔地抱怨着。KBS京都【※以京都府和滋贺县为放送地区的电视台兼广播电台,正式名称为京都放送。】的扇子就放在摆在路边的桌子上,供人免费索取。扇子背面印有街道的地图和山鉾的配置图。正当她一下子把扇子直着拿、一下子横着拿,歪着脖子陷入长考的同时,撞上一名正在指挥交通的警察。



玉川小姐发出「呀!」的尖叫声。



「小心点。」警察说道。那是一名看起来才二十出头的年轻警官,穿着天蓝色的夏季制服,拿着红色的大声公,脸上的表情很是亲切。



「不好意思。」玉川小姐说。「请问我现在在什么地方?」



「啊!你拿着地图呢!」警官边说边看着她手上的扇子,然后马上指着地图上的一点说:「你现在在这里喔!」那种迅速又确实的可靠态度,令她怦然心动。



「谢谢你,帮了我大忙。」



「今天人很多,要特别小心。」



警官露出爽朗的笑容。



于是玉川小姐开始昂首前行。



早已被掌管方向的神明见死不救的她,打从第一步就走向完全错误的方向。对她来说,光是要沿着来时路往回走,就已经是非常高超的技术了。她常常觉得那种会面不改色地说出「只要沿着来时路往回走就好了」的人根本什么都不懂。因为去程和回程的景色截然不同不是吗?看不见原本看得见的东西,反倒是看见原本看不见的东西。也就是说,那根本是一条全新的道路,没有迷路的人才真是哪根筋不对了。



她把自己迷失在化为巨型迷宫的街头一事暂且搁到一边,对小和田君生起气来。



「在这么紧要的关头,他到底在什么地方?干什么去了?」



有一半其实是迁怒。







至于被迁怒的小和田君,则是还在悠悠哉哉地做他的春秋大梦。



躺在南方岛屿的藤椅上,享受乐园的无聊。



「就这样睡着吧!」



就在这个时候,出其不意地听闻可疑的音乐乘着海风而来。小和田君在眉间打了个死结。因为这个音乐好像在哪里听过,是祇园囃子。



小和田君起身,望向栈桥的方向。



有一艘跟南国一点都不搭的屋形船【※做成房屋形状,让人可以一面悠游于河面上,一面享受宴会和用餐的日式木船。】正乘风破浪,朝向这边驶来。混合着杂音的祇园囃子从设置在船头、看起来快要走入历史的扩音器里传送过来。上头写着「狸山」二字的驹形灯笼貌似金字塔地堆在屋顶上,被阳光晒得闪闪发亮。



没多久,屋形船逐渐靠近栈桥,狸猫假面披着热死人的斗篷现身,一口气将小和田君优雅的假期击个粉碎。怪人走在栈桥上,一边精力充沛地朝他挥手。



「我说过了吧!我会一直来找你,直到你答应为止。」



「我正在度假喔!」



「很好,既然如此,就更能冷静下来聊聊了。」



两人走进水上小木屋里,隔着桌子,坐在沙发上。由于海风不时地吹拂着,小木屋里很凉爽。狸猫假面戴着面具,灵活地喝下星冰乐。「我想你应该也开始觉得本人的面具看起来很可爱了吧!习惯是件很重要的事。一旦习惯就会爱上,一旦爱上就会愿意继承我的衣钵。」



「又在强人所难了。」



「……哦!没想到这个星冰乐还挺好喝的。」



「不错吧?充满了南国的风味吧?」



「这才是度假的味道。话说回来,这间小木屋还真是舒服的场所呢!蔚蓝的大海和蔚蓝的晴空,四周只听见海浪的声音,脑子里变得一片空白……不对,现在可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要是被你的懒散病传染到可就大事不妙了。」



狸猫假面放下星冰乐,采出身子。「本人说再多伟大又崇高的理想,你还是无动于衷。可是你并不知道,一旦成为狸猫假面,可以享受各式各样的优惠喔!」



于是乎,狸猫假面开始对小和田君说明一旦他成为狸猫假面二号可以得到的服务。例如此白川镭温泉一整年的通行证,可以好好地抚慰因身为从事怪人活动而感到疲惫的身体。例如位在中京区的秘密基地里,电热水壶及睡觉用的被褥一应俱全。例如高仓通的御饭团专卖店「Kororin」无限量提供的饭团。例如基于中京邮局的好意帮他开设的粉丝信专用邮政信箱……。



「那可是少女们写来的信喔!我可以保证,你铁定会很受欢迎的!」



「我承认这点很吸引人。」



「和镇上居民的交流也是狸猫假面很重要的工作。首先要受到大家的喜爱。因为镇上居民如果不爱你,就会报警把你抓起来呢!所以一切得先从受到市民的喜爱开始。」



「这么说来,我倒是很容易讨人喜欢。」



「能收到多少情书,就代表狸猫假面有多受到大家的喜爱。你不只是继承我狸猫假面的衣钵,也继承了她们对我的爱喔!」



「可是她们爱的是狸猫假面不是吗?」



「这倒是没错。」



小和田君稍微想了一下说:「我只想以自己最原始的风貌受到大家的喜爱。」



「你这家伙……喔不,小和田君……



狸猫假面站了起来,开始在水上小木屋里踱着方步。海风吹动着他的斗篷。他停下来喝口星冰乐,让心情平静下来,然后又开始踱步。「不过,本人心里很清楚,很清楚你在想什么。」狸猫假面喃喃自语,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问题的本质并不在于受不受欢迎,而是你害怕承担责任。」



「这个问题固然也很重要,总之我就是不干,我需要休息。」



「休息那种东西根本是不必要的。」狸猫假面斩钉截铁地断言。「你只是不假思索地以为只要不动就可以休息,然而我们真正需要的,并不是不动,而是维持正确的律动。重点在于要像鲔鱼那样永无止尽地游泳,直到抵达疲劳的彼岸。因此本人根本不知疲劳为何物,因为我已经习惯罗!小和田君,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只要习惯就好了。」



说到这里,狸猫假面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安抚小和田君似地说道:「你很认真工作,也肯用心学习,这点我给你高分。但是,你的私生活能拿到几分呢?你应当从如何让私生活过得更充实的角度来重新审视你的人生。」



「你凭什么给我这样的意见?」



「因为狸猫假面的意见就跟茄子的花一样,能让你受用无穷。」



忘了在哪里好像也曾有过这样的对话—小和田君心想。



两人沉默地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



过了半晌,小和田君用令人费解的语气说道:「我可以去吹吹海风,好好地想一想吗?」



狸猫假面意气风发地微微颔首。「那有什么问题?毕竟是重大的决定嘛!」



小和田君站了起来,一手拿着星冰乐,走到露台上。当他走到栈桥上的时候,海浪在脚底下发出沙沙的声响,除此之外就只剩下风声。大海与天空的交界落在远远遥遥的天际,融化成一条线。世界如此辽阔,天地间仿佛尽化于无。不需要时钟,也不需要日历,这里便是那个永远都在放假的传说中国度的入口。全世界的人都知道那片位于最深处的土地,在那里,时间几乎是不存在的概念,多的是凡人甚至无法驾驭,大把大把的无聊时光。



「正如我所愿,能去多远就去多远吧!」



小和田君从栈桥跳到屋形船上。



当狸猫假面从小木屋冲出来的时候,一切都太迟了。戴着小和田君的屋形船已经离开栈桥,航向一望无际的大海。



狸猫假面在栈桥上狂奔,挥手大叫:「等一下!」



「小和田君,你这么做未免也太过分了!怎么可以一个人跑掉!」



「请慢慢享受!」



「你先把船开回来再说。不要走!不要走嘛!有话好好说!」狸猫假面以悲痛的语气控诉。「不用这么快就做出结论。你根本什么都还不知道,先试着成为狸猫假面看看嘛!会很开心喔!只要当过一次就会上瘾,令人心痒难耐,想停都停不下来,甚至会影响到原本的工作。」



「那我更不要。」小和田君向他挥手道别。「再见。」



不一会儿,船已经远离栈桥,就连狸猫假面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小和田君躲进屋檐底下,避开阳光的直射。地上铺着榻榻米,小和田君躺在榻榻米上,感觉背部传来海浪的摇晃,然后又沉沉地睡去了。







下鸭神社糺之森以东,有一栋公寓静静地座落在安静的住宅区里。



如津田氏所言,那是一栋学生专用的公寓,但异样的氛围说是被恶势力占领的最后一道防线也不为过。盖得杂乱无章,仿佛可以趁着黑夜偷溜进行将解体的老旧民宅里。晒衣服的竿子从窗户里伸出来,上头挂满了刚洗好的衣服,活像是漂流在黑夜大海上的幽灵船。钉在墙壁上古色古香的管线及室外机怎么看都不像还有在运作。



挂在玄关旁的招牌上隐约可见「下鸭幽水庄」的字样。



狸猫假面躲在围着恶魔党基地的混凝土围墙外,对身旁的津田氏窃窃私语:「这里真的能住人吗?看起来好像随时都要倒塌的样子。」



「如果你把学生当人看,那就能住人。」



「既然你是正义的伙伴。」另一方面,津田氏躲在狸猫假面的背后说道。「想必已经很习惯这样的战斗场面了,邪恶组织对你来说根本是小菜一碟吧?」



「别担心,一切交给本人处理。」



「我只有打荞麦面的才能,所以请不要指望我能掩护你喔!」



虽然在津田氏面前表现出泰然自若的样子,但狸猫假面也没有跟「邪恶组织」战斗过的经验。他的工作顶多是助人,并不是对抗企图征服世界的邪恶组织。



「我先去和那些人的首领谈谈,然后再来决定是不是要诉诸武力。」



「那家伙还算是有点绅士风度,但如果是能沟通的人,根本就不会加入『大日本沉淀党』这种组织。」



「我想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这是本人的作风。」



「我知道喔!我知道。你也有你的做法。」津田氏举起双手。「……我可以撤退了吗?因为我有点担心无间荞麦面大会现在变成怎样了。」



「可以,你走吧!」



于是,狸猫假面一个人踏进下鸭幽水庄。



明明还是大白天,玄关通往屋子里的走廊却满是尘埃,暗得像是用砖块砌成的隧道。后门的玻璃在走廊尽头发出亮白的光芒。玄关旁的鞋柜则飘散着无法形容的恶臭,脱下的鞋子乱七八糟地散落在混凝土的脱鞋处,其中只有一双宛如要去参加夏日祭典的少女会穿在脚上的红鞋孤零零地混在里头。



狸猫假面爬上二楼。



「那群人已经发现本人了吗?」



整栋公寓静悄悄的,仿佛所有人都屏气凝神地严阵以待。大热天的蝉鸣声,听起来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非常虚无缥缈。空气中弥漫着蚊香的味道。



狸猫假面来到二楼的走廊上。



日式衣橱的颜色看起来好似煮过头的酱菜,圆形的火炉上布满了灰尘,染上奇怪污渍的废弃纸箱堆积如山,甚至还有会出现在药房店头的青蛙和二手书店的旗帜、充满思古幽情的路灯……搞得像是可以从这个走廊尽头直接通到哪个奇妙的胡同似的。正觉得有个红色的东西在视线范围内的一隅悠然摇曳着,定睛一看原来是悠游在圆形鱼缸里的金鱼。走廊两侧一整排房间的门全都敞开着,房间里众集着貌似年轻学生的家伙,他们几乎一丝不挂地端坐在四张半榻榻米大的房间里,以紧张的表情看着从走廊上走来的狸猫假面。



狸猫假面一步又一步地前进,觉得脚底下好像踩到什么黏黏的东西。



二楼的走廊尽头貌似通往晒衣服的地方,不知道为何要用纸箱把面向晒衣场的玻璃门堵起来,从微微敞开的缝隙间,射出有如雷射光的光线。里头有张绿色的沙发,黄色的泡棉还跑出来了,大日本沉淀党的首领就坐在沙发上,背后顶着一圈宛如佛祖背后的光晕。被汗水湿透的T恤胸前还写着大大的「党魁」二字,深怕别人不知道他就是首领似的。



「欢迎你,狸猫假面。」党魁说道。



刚才在走廊上,脚底下踩到那些不知道是什么物质的黏呼呼结晶,该不会就是这男人身上的东西吧?因为在大学附近一再尝试错误的结果,弥漫在空气里的「男学生」概念在此沉淀,偶然幻化为人形,出现在这里。这个怪人就坐在沙发上,把脚泡在一脸盆水里,咯吱咯吱地啃着冰棒。状似棉花糖般膨膨软软,甚至有些可爱的脸颊上,突兀地长满了乱七八糟的胡碴。脸上戴着闪烁出七彩炫光的油腻眼镜,看起来俨然成了肉体的一部分。每当他移动一下分量十足的肉体时,沙发就喷出大量灰尘,如同金粉般在灯光下飞舞着。



「你就是大日本沉淀党的首领吗?」狸猫假面问道。



「没错。」党魁啃着冰棒回答。



「身为我大日本沉淀党的创始者,却背叛党的津田逃走了吗?至少也该过来打声招呼嘛!算了,无所谓。他身为一个叛徒,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为什么要找本人的麻烦?」



「我和你并没有过节喔!……请你不要恨我。」



党魁如是说,把手举起来,众人纷纷从各个房间里倾巢而出,化身为脏兮兮的洋菜凉粉,顺着走廊往前冲,将狸猫假面包围在面向走廊的四张半榻榻米大的房间里,然后砰的一声把门关上。这个四张半榻榻米大的房间热得有如三温暖。里头空空如也,没有半件家具,流理台上堆积着干巴巴的灰尘,想要开窗,窗户却纹风不动。



狸猫假面靠着墙壁,盘腿坐下。



位于天花板角落的灰色扩音器发出嘎啦嘎啦的声音,开始传来党魁的演说。



「过去,我们一直是基于,幸福是有限的资源。的理念,默默地从事着活动。像是把味噌汤泼在下一秒就得交的报告上、看到情侣吵架,就在一旁火上加油、偷偷换掉停课的通知、将观光客带到错误的风景名胜……仔细想想,这些努力全都充满了斑斑血泪!在我们孜孜不倦的努力下,这些不幸的数量应该要回肴到拥有正当权利的人身上。至于谁才是拥有正当权利的人呢?除了我们以外还有别人吗?(底下传来「没有别人了!」的呼声。)我们并不是漫无目的地以别人的不幸为乐的变态,也不是扒粪的混球,我们的主张只不过是要把幸福进行平等的重新分配罢了!(底下传来「一点也没错!」的呼声。)正义是属于我们这边的。事实上,我大日本沉淀党过去也曾经有过毁灭的危机,就连创立本党的党魁都逃跑了。这个窝囊废!叛徒!你还敢说你想为了世界、为了他人活下去吗?自以为是德雷莎修女【※著名的天主教慈善工作家,主要替印度加尔各答的穷人服务,一九七九年荣获诺贝尔和平奖。】吗?少臭美了!别污辱德雷莎修女!(底下传来「真不要脸!」的呼声。)」



演说自此中断了一下。



党魁说:「喂!狸猫假面,你有在听吗?这个四张半榻榻米大的房间可是『下鸭幽水庄』最令人发指的杀人小房间喔!炎热程度和塔克拉玛干沙漠不相上下,是曾经把好几个住宿生送进医院里的恐怖房间。别小看它。如果你愿意投降,老老实实束手就擒的话,就可以带你去舒服一点的房间。」



「少废话。你才是,想投降的话最好趁现在喔!」



「好大的口气!在你举白旗以前,要我讲多少话都行。演讲可是我的强项。」



于是党魁的演说继续发表下去。



「你还不清楚我们的实力呢!我只要动一根手指,就可以让好几百个学生留级,让住在鸭川对岸的新婚家庭土崩瓦解。我们接下来就要开始放暑假了,却连休息的时间也没有。首先是祇园祭,对于那些越来越不把宵山放在眼里的轻浮家伙,我们会见缝插针地找他们的麻烦。……但是请不要误会,我并不是要危害这个世界,相反地,我是带来和平的使者。和平来自于平等。各位都是戴着恶魔党面具的和平战士!而干扰我们这场圣战的人是谁呢?(底下传来「狸猫假面!」的呼声。)」



党魁沉默不语,观察狸猫假面的样子。



只见狸猫假面堂堂正正地抬头挺胸,半点也不为所动。



「你就投降吧!」党魁一脸担忧地建议他。「再硬撑下去,当真会昏倒喔!」



「不可能,还早得很。」



狸猫假面说道。







当玉川小姐回过神来,她已经走到一条羊肠小径上了。



因为一直在大太阳下走来走去,走得头昏脑胀的。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她还是搞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走到这里的。曾几何时,宵山的喧嚣已经离她远去。



「感觉自己似乎走到完全不对的地方了。」



她看到一座小庙,信乐烧的狸猫错落有致地镇守在位于建筑物缝隙间的阴暗角落里,看起来不问世事。



「八兵卫明神!」她喃喃自语地说道。「……这么说来,这里是柳小路罗?」



玉川小姐回头张望,只见浦本侦采用来盯梢的香烟摊就在眼前,二楼垂挂着竹帘,在香烟摊的屋檐下形成一方小小的阴影,阴影底下坐着一只胖猫。胖猫把眼睛眯成一条线,貌似正在打瞌睡。玉川小姐摸摸胖猫:「小胖,你在做什么呢?」



猫咪冷不防开口。



「小姑娘,你不要紧吧?」



「还好,只是有点累。」



「进来休息一下吧!」胖猫打了个呵欠。



玉川小姐把头伸进香烟摊张望,只见有个老婆婆坐在黑暗里。空气中弥漫着烟斗的甜甜香味,让她联想到祖父的书房。「果然是婆婆在讲话呢!」她这么说,老婆婆优雅地「呵呵呵!」笑了。



「打扰一下,我可以上二楼吗?」



「可以啊!你请自便。工作辛苦了。」



她又摸了胖猫一下,走进香烟摊,爬上二楼。



面向柳小路的二楼有个两坪多的房间,房间里的空气沉甸甸的。窗口的竹帘被太阳晒得闪闪发光,反倒显得屋子里更加阴暗。单薄的被褥、只剩下两三口就要见底的酒瓶、书名为《名侦探的条件》的单行本、烟蒂几乎要满出来的烟灰缸、吃到一半的甜面包、散落满地的便利商店塑胶袋和发票、看完就随手乱扔的周刊杂志……这些无庸置疑都是浦本侦探这位天生不善于收拾的家伙的人生轨迹。眼前的光景跟怎么收拾也收拾不干净的「浦本侦探事务所」如出一辙。



「真受不了!」



把垃圾塞进塑胶袋里,将周刊杂志叠起来,把被子折好,收进壁橱里。然后再打开位于房间角落的黑色电风扇,坐在榻榻米上,发起呆来。



「我又在整理房间了……这根本不是冒险。」



玉川小姐开始利用周末在浦本侦探事务所打工,是距今约一年多以前的事。她原本的工作其实跟侦探这一行无关,而是替不会整理的浦本侦探整理办公室。当时浦本侦探事务所凌乱的程度,绝对超乎大家所能想像。要提交给公安委员会【※日本的地方自治事务机关,为管理日本各都道府县警察的行政组织团体。】的证书上有着味噌汤的痕迹、资料里夹着一年前啃了一口的马卡龙、整个档案系统乱七八糟的。就像小学生把用来擦过牛奶的抹布藏在抽屉里,沙发底下还塞着早已发霉的雨衣。她的第一份工作,就是把泼到味噌汤的「侦探业从业证明」弄干,妥妥贴贴地裱框挂起来。



因为实在乱到令她看不下去,玉川小姐每周末都来上班,开始慢慢地对侦探这个行业产生兴趣,不知不觉就成了助手。薪水虽然少得可怜,但是工作很对她的胃口。上司只有浦本侦探一个人,扣掉他是个懒鬼,又好酒贪杯这两个缺点,以人类来说,也算是光明正大的人物。她把发霉的雨衣拿去丢掉、修改合约书的格式、重新建立档案系统……一旦搞定这些琐碎的例行公事,要掌握主导权其实意外地简单。



浦本侦探时常这么说:



「现实生活中的『侦探』才不是多光鲜亮丽的工作,而是平凡又辛苦的工作。」



她也这么觉得。



然而,随着她在浦本侦探事务所工作的时间一久,有件事是她可以确定的,那就是像这样的工作内容,绝对会依侦探而异。浦本侦探虽然是个懒鬼,还是个根本没有心要做生意,成天晃来晃去,不知脚踏实地为何物的人,但是却身怀从无到有地生出工作机会的天赋异秉。各式各样的委托会从公车上偶然坐在隔壁的人身上、在夜晚的木屋町偶然遇到的人身上、在街头撞到的人身上如雪片般地飞来,怱而从天而降,忽而又宛如从地底冒出来。例如委托他寻找旧式单逞眼镜的镜片、调查瓜生山的天狗底细、「六只招财猫」事件、「颜色斑驳的八桥」事件……。而那件「帮我找寻眼镜镜片」的委托,多亏掉进池塘里的玉川小姐刚好抓到镜片,从镜片上雕刻的凹凸纹路循线找到埋藏在船冈山上不足以塞牙缝的宝藏。



浦本侦探天生拥有召唤事件的天分,是个如假包换的天才。首先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有人要委托他办事,这点非常重要,不只是侦探这一行,放诸四海皆准。然而令她心生不满的是,或许是天才特有的不食人间烟火吧!浦本侦探对于好不容易上门的委托总是不怎么放在心上。就像逃避暑假作业的小学生一样,他总是想尽各种方法推拖,甚至还会欺骗委托人「这一切只能尽人事听天命」。根据他的判断,找上这家事务所的案件,其中有五成都是放着不管也会自然而然解决,再酌收一点微薄的报酬即可,另外三成听说是就连委托人也会忘记委托过的事,所以根本没必要努力。「所以再不情愿也只要把剩下的最后两成搞定就行了」他是这么说的。最后计算下来的结果也算是损益两平。



然而,玉川小姐很坚持一定要靠自己的力量来解决问题。她经常咬牙切齿地叨念着:「真受不了这个懒鬼!」就拿这次的「狸猫假面事件」来说,浦本侦探也不知道是基于什么样的根据躲在这家香烟摊盯梢,徒然虚掷许多宝贵的时间。因为自己平常要去大学上课,只有周末才能出动,害她一直处于坐立难安的状态。



玉川小姐掀起竹帘,居高临下地望着柳小路。



柳小路被日正当中的艳阳晒成一片白茫茫,看起来就像时代剧的布景,一点真实感也没有。就连自己直到刚才都还站在那里,从外头窥探着香烟摊里的阴影一事,感觉上都像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里的事。八兵卫明神只是悄无声息地待在那里。听说狸猫假面是八兵卫明神的使者?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为什么狸猫之神要搞那么多花招?



风铃滴铃铃地响起。



老婆婆从一楼端着抹茶刨冰上来。



「哎呀呀!收舍得好干净啊!」



「弄得乱七八糟的,真过意不去。」



「很热吧?这个给你吃,会变得很凉快喔!」



玉川小姐边和老婆婆闲话家常,一边吃着刨冰,原本在她身体里熊熊燃烧的盛夏暑气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这才深刻地体会到「啊……真的好热啊!」她叹了一口甜甜凉凉的气说道:「但也不能一直休息。」



「咦?你还有事要忙吗?」老婆婆说。「难得今天是宵山呢!」







下鸭幽水庄里,党魁的演讲还在没完没了地持续着。



在演讲的同时,党魁曾经一而再、再而三地逼迫狸猫假面「快投降吧!」但狸猫假面紧咬着一句「才不要」不松口,结果就连党魁也开始气喘吁吁。



沉默犹如沙漠股蔓延开来。



然后又从扩音器里传来:「喂!听得见吗?狸猫假面,投降吧!」



四张半榻榻米大的小房间变成一个炎热的地狱。狸猫假面依旧一动也不动地盘腿靠墙坐着。没多久,身体终于开始慢慢地往旁边倾斜,软绵绵地倒在地上。



小房间的门打开,党魁和他的一票党羽走了进来。



「好像三温暖喔!」



「我都快晕了。」



「居然还穿着斗篷,肯定更加痛苦吧!」



就在党魁走过来,把手放在狸猫假面的肩膀上时,一直以来像条破抹布似地气息奄奄的狸猫假面突然跳起来,抓住党魁的脖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气势将他推向对面的墙壁上。「完蛋了,他还活着!」党羽们纷纷发出悲鸣,从房间里逃窜到走廊上。



党魅胖得像只熟透的茄子,狸猫假面紧紧抓住党魁撑大的T恤下摆,灵活地将其绑在党魁的脖子上。这时,狸猫假面的斗篷掀起一角,露出斗篷下的黑色运动衫,只见发烧时贴在额头上降温的贴布就像厕所的瓷砖一样,密密麻麻地贴在他的运动衫上。「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啊!这个卑鄙的家伙!」党魁发出如丧考妣的惨叫声。



「你就是邪恶的头目吗?」



「什么叫邪恶的头目?好过分!怎么这样形容人家。」



狸猫假面将党魁按倒在榻榻米上,一屁股坐在他身上,一面以优雅的姿势喝运动饮料,一面伸出手去抢走党魁的眼镜。「喂!你做什么?」党魁不住地挣扎。狸猫假面将拿在手里的眼镜仔细地端详一番,只见油腻腻的镜架上有用透明胶带补强过的痕迹。



「我见过你呢-」狸猫假面冷冷地说。「你可不要说你已经忘记罗!」



党魁缩了缩脖子。「你还记得啊?」



狸猫假面将脸贴近党魁的耳边,以低沉的凌厉语气喃喃低语:「……本人全都记得。」



在狸猫假面的脑子里,有着宛如行事历的页面。某月某日,在琵琶湖疏洪道和鞍马口通的交会处,他曾经帮助过一个因为掉了眼镜而泫然欲泣的人。要在没戴眼镜的情况下找到眼镜是件极为困难的任务,再加上那个人弯着腰,四下摸索的行迹十分可疑,使得路过的行人全都对他所陷入的窘境视而不见,当狸猫假面发现这个走投无路的男人时,他只差一点就要跌落琵琶湖疏洪道里了。



「是谁陪你一起找眼镜的?」



「……是狸猫假面。」



「又是谁找到眼镜之后还帮你修好的?」



「……是狸猫假面。」



「对吧!对吧!」狸猫假面大嚷,有如跳弹簧床似地坐在党魁身上用力摇晃着身体。「尽管如此!你居然!居然还!恩将仇报!你到底在想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为什么要妨碍本人?给我从实招来!」



「我绝对没有要妨碍你的意思。」党魁抽抽搭搭地回答。「我们是全世界最低三下四的生物,怎么敢挑衅,正义的伙伴。呢?」



「少给我在那边打哈哈,我知道你就是幕后黑手。」



「这点我承认,我承认。是我命令大日本沉淀党的创始人,同时也是叛徒的津田暗算你的,但我们也是奉命行事!」



「……奉谁的命行事?快说!快说!快说!」



「是闺房调查团啦!」



狸猫假面松开按住党魁的力道,党魁一面大口大口地喘气,一面狼狈地爬到走廊上,将变得破破烂烂的T恤绕在脖子上,挺着圆滚滚的汗湿小腹,精疲力尽地瘫靠在墙壁上。「我无法违抗闺房调查团的命令。」党魁如是说。



狸猫假面也来到走廊上,递出一瓶矿泉水,只见党魁咕嘟咕嘟地喝个精光。



「当我熬过那段韬光养晦的时光,成为党魁的时候,本党已经快要不行了。没有人愿意跟这么扭曲的思想扯上关系。当时的大日本沉淀党已经堕落成只会拿别人的不幸来当下酒菜的无可救药集团。即使我好不容易出人头地,也一点意义都没有。但是我的容身之处只剩下这里,所以必须要想办法重振大日本沉淀党,必须加强党员间的团结,亦即男人之间的羁绊。」



党魁发出嘤嘤的啜泣声。



「当时是闺房调查团拯救了我,是他们提供的黄色书刊让我们团结在一起。从此之后,我便牢牢地抓住了党员们的心。那群人完全掌握住我们的『性趣』,同时拥有数量庞大的黄色书刊来源。没有他们,就没有我们。所以你说我怎么能拒绝闺房调查调的要求呢?」



狸猫假面抬起头来,看着走廊。



只见党员们全都集合在下鸭幽水庄黏呼呼的走廊上,看起来黑压压的一片。耳边传来有人不住清喉咙的声音。一跟狸猫假面的视线对上,那个人就会羞愧地避开狸猫假面的视线。看起来活像是被老师责骂,垂头丧气的小学生,个个变成缩头乌龟,露出乖顺的表情,静静等待老师的怒气平息。



狸猫假面大声嘶吼。



「怎么啦?尔等是不是遇上麻烦了?」



党员们之间掀起一阵阵的骚动。



「遇上麻烦了。」不晓得是谁率先发难。「我们遇上麻烦了。」



「要是真遇上麻烦,就抓住本人的手吧!」



狸猫假面一如往常地想要伸出右手。



可是,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右手简直就像是埋在泥土里,动弹不得。



他不禁怀疑,这群为了抓住自己而集合起来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试着看清楚每一张愣头愣脑地杵在这里的众人脸孔,明明貌似脑袋空空地随波逐流,却个个露出乖顺的表情,装成有在反省的样子。犹如挤成一团的橡实,看起来委实可爱,却反而让他大动肝火。这群懒鬼!



狸猫假面硬生生地将冲到喉咙口的咒骂吞了回去,在面具底下默念「威士忌」,然后挤出笑容,面向大日本沉淀党的党员们,伸出沉重的右手。



「帮助有困难的人,不就是本人的工作吗?」







玉川小姐离开柳小路,往寺町通的方向前进。



早上只有小猫两三只的商店街,如今也呈现出与周末午后相得益彰的热闹。冷气的魔爪从各家店铺里伸出来,诱惑着被盛夏的暑气击败的人们。三不五时还可以看见穿着浴衣的身影。



玉川小姐在一家土产店前停下脚步,店头陈列着大量狸猫假面的周边商品,有狸猫假面手帕、狸猫假面T恤、狸猫假面毛巾、狸猫假面马克杯、狸猫假面玩偶、狸猫假面蛙嘴钱包、狸猫假面手机吊饰、狸猫假面扇子、狸猫假面饼干……。算准了正义的伙伴不会主张有什么肖像权的问题,周边商品有如雨后春笋般遍地开花。



「这真是太棒了……」



琳琅满目的商品让玉川小姐看得眼花缭乱,她像个小学生似地目瞪口呆中,暂时忘记自己的任务,专心挑选战利品,最后买了狸猫假面手帕和狸猫假面扇子。



「糟了!现在可不是买东西的时候……」



玉川小姐开始迈步前行。



走没两步就回头张望的脚步,充分显示出她的极度缺乏自信。



「我想我现在应该是朝北走,但是在这之前已经被骗了太多次,害我一点也不相信『北边』这个方位了。就算我以为自己正朝北走,也有可能其实是朝南走对吧?『北边』这个概念根本就是个骗子。老是发生同样的事,也不是没有对策,但是每当我想要将计就计地往反方向走,偏偏就只有这时候不能将计就计的情况也所在多有。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是要我贯彻始终的意思吗?……算了,我也是个大人了,也知道『梦话留在梦里说就好了』这个道理,但如果有一条法律是我要前进的方向都能自动变成北方就好了!」



至少她知道举行无间荞麦面大会的「六角荞麦面」位于寺町通以西的地方,所以光是一个劲儿地往北走也到不了。



「所谓的西边,指的就是左边。」



她一边走,一边指着左边。



「可是这是建立在我现在是朝北走的前提之下。万一我其实是朝南走的话,那西边……就会变成是在右边了。只要一步错就会步步错呢!要是我正往北走边的话,只要向左转就好了,但如果我并不是往北边走的话,向左转只会越走越远。西边的反方向是哪边?我到底是要走去哪里啊?」



她在还打不定主意是要直走还是要转弯的情况下经过商店街。



然后从「Smart咖啡厅」的店门口经过。



在她跟踪小和田君的时候,曾经来来回回经过这家咖啡厅无数次,所以印象十分深刻。每次往里头张望的时候,那个坐在小和田君对面,表情狰狞的光头佬都会以凌厉的眼神瞪着她。「那张脸活像邪恶组织的干部。」



玉川小姐往咖啡厅里一看。



一口气噎在喉咙口,她还以为心跳要停了。因为有两个狸猫假面,面对面地坐在咖啡厅深处的沙发里。玉川小姐吓得目瞪口呆,睁大眼睛一看,不料那两个狸猫假面转往她的方向,对她挥挥手。拿下面具之后,才发现自己认识那对年轻的情侣。



「……恩田先生和桃木小姐?」



因为他们朝自己招手,所以玉川小姐走进店里。咖啡柔和的香味缭绕在恩田前辈和桃木小姐身上,看起来十分轻松的样子。恩田前辈请她坐下,她就坐下了。



「真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骚动呢!」恩田前辈说。



「真的,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桃木小姐说。



「我逃走了,真难为情。」玉川小姐说道。「后来怎么样了?」



「别说了,简直一塌糊涂呢!」



据恩田前辈所说,打荞麦面的师傅津田氏消失了踪影,散乱一地的荞麦面和佐料把整间屋子弄得乱七八糟的,大部分的客人都逃之夭夭。然而,最令人惊讶的是,居然还有一部分的会员留在现场,默默地继续打着荞麦面,也有一些客人受到他们的热情感召,继续吸着面条。据说无间荞麦面大会至今仍在持续着,与这个世上的地狱只有一线之隔。



「话说回来,为什么会引起那么大的骚动啊?」桃木小姐喃喃自语地说道,恩田前辈也侧着头表示讷闷。「津田先生到底在想什么?是不是有什么隐情呢?」



「不过,可以看到狸猫假面还是很高兴。」



「真的很高兴呢!我们的星期六实在太美好了……」



玉川小姐连忙打断他们的对话。



「……对了,你们知道小和田先生上哪儿去了吗?」



「我们不知道耶!你也不知道吗?」恩田前辈的眉头都皱到一块儿了。「我们逃出荞麦面店的时候有找过一下,可是没找到,打了好几次的电话也没人接。」



「可能是回宿舍了吧?他之前也说过要回去的。」



「不知道小和田先生人在哪里,我会很困扰的……」



「什么意思?」



「工作上的事。但是详细的内容我不能说。」



「嗯哼……」恩田前辈的脸上浮现出意味深长的笑容。「算了,就当是工作上的事吧!我们也不好追究你们的私事。」



「没错,我们不会追究的,你大可放心。」桃木小姐也如是说。



玉川小姐放弃否认,只说:「我想回那家荞麦面店看看。」



「那家店在北边喔!从六角通往西走,就在乌丸通的对面。」恩田前辈教她怎么走。



「六角通?」



「从这里往南第几条街来着?不是有首歌是教我们怎么记路名的吗?」



「姐五佛阁蛸药师……那首歌吗?」



「感觉有点怪怪的。」



「应该是『姐三六角蛸锦』吧?」桃木小姐加以解释。「因为是姐小路通、三条通、六角通、蛸药师通、锦通,所以三条通再往南的下一条路就是六角通,也就是说……」



桃木小姐用原子笔写在餐巾纸上为玉川小姐做说明。



「首先要先走出『Smart咖啡厅』对吧?然后马上向右转,沿着商店街笔直地往前走,经过三条通,看到『六角通』的路牌之后,再向右转,接着只要笔直地往前走就行了。过了乌丸通的红绿灯之后,在正前方的右手边应该就可以看到荞麦面店。暖帘上写着『六角』的字样,因为是町屋的造型,所以一看到外观,应该就会想起来了。虽然很想送你去,但是我们接下来也排满了行程。」



「二位接下来有什么计划?」



「我在学生时代住过的宿舍名叫『下鸭幽水庄』,因为桃木小姐说想去看看,所以我要带她去。」



「听说是栋非常古老,看起来像座要塞的建筑物。」



「再接下来的行程也已经决定好了。去完下鸭幽水庄探险之后,先去跟大学的恩师打声招呼,再前往北白川镭温泉,晚上去宵山逛逛。在摊贩吃完晚餐以后,晚上十一点再到四条乌丸的十字路口目击宵山结束的瞬间。怎么样?这个周末的计划很完美吧?」



恩田前辈收起记事本,站起来。



「我们原本也打算找小和田君一起去逛宵山的,所以你如果找到他的话,麻烦请他跟我们连络。」



「对呀对呀!拜托你了。」桃木小姐盈盈一笑。「可以请你转告他一声吗?叫他不要以为自己逃得掉。」







与此同时,小和田君正做着搭火车旅行的梦。



「没错,就是这样。」



他的脸上浮现出微笑,在包厢式的座位区里把脚伸得长长的。



这辆车上除了他没有其他人,只有旅途中在丰桥买的竹轮和保特瓶装的茶。手中握着青春十八【※由日本旅客铁道所推出,限制搭乘火车种类且限制使用期间的周游券,适用于该集团旗下的六家旅客铁道公司路线。】的车票。这张车票是一张等同于魔法的车票,曾经在大学时代带小和田君前往日本各地。当时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想尽可能省钱地前往遥远的地方,于是拟订了超脱常轨的远行计划,从这辆火车跳到另一辆火车上。当太阳西下的时候,即使在陌生的城市下车,也单纯只是因为火车刚好到站,既不会去拜访谁,也不会去吃什么好吃的东西,就只是挥霍着无聊的时光,沉入度假王国的最底层。学生时代的暑假和铁道之旅之间的关系密不可分。



「好无聊啊!真的好无聊啊!」



小和田君喜不自胜地喃喃自语。



正当小和田君享受着他的无聊之旅时,有人从隔壁车厢走来。车窗外射入的炎夏日头把那颗光头照得灿亮生辉。只见那个人迈着大步,从摇晃的车厢内笔直走来,然后在小和田君的对面坐下。



小和田君吓了一大跳。「所长为什么会在这里?」



「小和田君,你好。你又在这种地方发呆啦?」



「在列车到站以前又没有别的事可做,也只能发呆了吧!」



「列车到站之后你要做什么?」



「就只是到站而已,什么都不做喔!」



「也就是说,结果还是什么都不做的意思吗?」所长喟然长叹。「不是叫你要把周末过得充实一点吗?」



「我现在就过得很充实啦!被无聊塞得满满的。」



「这样也能算是充实吗?完全没有半点称得上冒险的东西。」



「瞧不起小冒险的人终将为小冒险哭泣喔!」



听到这里,所长说了句「真是的!」一边摸着自己的光头。「你真是个奢侈的人。人生苦短,比你想的还要短。你可能会反驳我说这种事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但你们其实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自以为知道罢了。」



「……高不成低不就。」



「什么意思?」



「没什么,没什么特别的意思。」



「眼下可不是让你吊儿郎当的时候喔!在你混吃等死的时候,你的人生早已债台高筑。出来混总是要还的,等你蓦然回首的时候,只怕已是百年身了。」



「所长,看看窗外的景色嘛!」



「景色?



「好不容易有机会搭火车。」



「都说不是享受铁道之旅的时刻了……」



「偶一为之又有何妨?」



小和田君望着窗外,发现有个陌生的小镇座落在深山里。也许有一天,自己会造访那个小镇也说不定。「到时候肯定会有『没想到我现在居然在上次从疾驶而过的车窗里看到的那个小镇里』的感概。」那个小镇的对面是一座山,山脚下有一座神社,神社挂着几盏灯笼。或许是因为森林太过蓊郁的关系,只有那一带看起来特别阴暗。感觉不可能听见的祭典音乐声穿越空间,传进他的耳朵里。



「你听见了吗?」小和田君问所长。「听见祭典的声音了吗?」



所长露出诧异的神情。「我什么都没听见耶!」



然后所长从有颜色的眼镜后头射出犀利的目光,注视着小和田君。



「你只是在害怕,所以才会对自己说谎。你其实很想冒险,很想跳进陌生的世界,很想赞美自己的人生。这才是你的真心话。肯定没错。你瞒不过我的法眼。」



「才没有,完全不是这样。」



「人类这种生物,一向无法察觉到什么才是自己真正追求的东西。真实的你如今正陷入天人交战,打算踏出崭新的一步。我能明白你的痛苦,我真的明白。因为我也是这么过来的。但是当你冲破内心的矛盾冲突,你就能脱胎换骨,变成一个好男人。我说小和田君,你可知我费了多大的工夫,才变成这种好男人吗?」



小和田君心想,以前好像也有过类似的对话。可是却想不起来是在哪里有过这样的对话。只见所长沉默不语地坐在对面的椅子上。



小和田君说:「可以让我一个人想想清楚吗?」



「那有什么问题?毕竟我讲的话非常重要。」



小和田君起身,走向隔壁车厢。



不多时,火车停靠在深山里的无人车站。小和田君对这个车站有印象,他在学生时代曾经来过这个车站。火车大大地摇晃一下,完全停了下来,四周围静得吓人。小和田君跳下月台,等了一会儿,车门随即关上,火车又慢条斯理地开始往前跑。



所长靠在椅子上,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与站在月台上的小和田君四目相交的瞬间,立刻从椅子上弹起来,用手掌拍打着车窗大叫:「你在搞什么飞机?」



「我要在这里下车,所长先走吧!竹轮就留给你享用了。」



所长开始往跟列车行进方向的反方向狂奔,一面不停呼唤小和田君的名字。「你在这种地方下车要做什么?这种出其不意的叛变太过分了!」



「只要是为了可以偷懒,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你又说这种话了!多冒险一下嘛!」



「我才不要。」小和田君对他挥手道别:「再见。」



如此这般,载着所长的火车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隧道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