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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棹人的决定(1 / 2)



棹人深深觉得自己的人生实在是差劲到了极点。



就算被他人用无罪的灵魂称呼,棹人也丝毫没有实际的感受。不只如此,结果他最后还是在这个世界杀了人。至今为止虽然当过杀人帮凶,也帮忙毁尸灭迹过,却没有直接用利刃捅人的经验。



新的人生实在是乱七八糟。目睹无法想像的骇人光景,也差点不讲道理地遭到极刑。落到自行斩断手腕的下场,腹部甚至被深深刻下伤痕。然而,同时却也产生了几个难以忘怀的经验。



有人祈求自己能幸福;有人说「我会守护您」。



那是将手插进泥巴,被金属片撕裂皮肤才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句话。



本来这种温暖只不过是日常生活中垂手可得的微不足道的幸福范畴吧。然而对棹人而言,那却是必须一死才能得到手的事物。



就是因为这样,棹人开始有了某个想法。



其实自己绝对不是无罪的灵魂,目睹的光景也等于是地狱。然而,即使如此——



硬是塞到手中的第二次人生,也不见得一定会很烂吧。



蝼蚁般的自己死而复生,说不定也有意义。



虽然至今没跟任何人提过就是了。



***



睁开眼睛后,棹人被放到一张豪华气派的椅子上。视野很昏暗,愈是往边缘移动就愈是融入黑暗之中。他轻抚施加精致木工雕刻的扶手,环视周围。



(这里……到底是,哪里?我为何会在这种地方?)



针珠色的桌布在眼前笔直延伸,上头摆放着银制的自助餐餐台,看起来也像是蜡制工艺品的缤纷料理就放在上面。



半透明的牡蛎肉冻、有着鲜艳橙色的腌渍鲑鱼、以各种酱糜为首的前菜、用豪快手法整只烤成金黄色的烤猪、蔬菜咸派与香气优雅的虾汤、水果蜜饯、整体沾满碎杏仁的蛋糕、用果冻做装饰的焦茶色布丁。



散放香气的所有料理堆满桌面,火焰在红色烛台摇曳,照亮看起来像是伪造物的向宴全貌,却没有半个人动手享用无数豪华的料理。



在餐桌那边,主位上只坐了一名黑色男子。



他身穿附有领巾的丝质衬衫,身上披着以银线绣出花纹的外套,就这样用着餐。他无视自助餐餐台上的料理,吃着放在纯白餐盘上的料理。



定睛一看,陶盘上面放着滴血的红黑色肉片。男人薄薄地切下一片看起来甚至没有调味的生肝脏,用叉子将它送至唇边。



在只有烛台火焰照亮的昏暗之中,响起餐具微微互触的声音。



那对红眼与乌黑亮丽的头发,还有以中性美貌为豪的五官,棹人果然有印象。



这个男人——弗拉德跟伊莉莎白长得很像。



(这是,为什么?被带到最终魔王面前的人为何偏偏是我?)



棹人心神大乱,一边确认自己的身体。腹部虽然还是感到痛楚,手脚却能自由移动。他没被绑起来,似乎也没被嵌入某种魔法枷锁。



棹人窥视着弗拉德的破绽。他默默吃着料理,那副模样看起来像是正在专心吃肉,也像脑袋空空的什么都没想,连是不是有机可乘都很难判断。棹人接着从餐桌上移开脸,确认房间的模样。然而,他不晓得室内的全貌。愈是远离烛台的灯火,宽敞的房间就愈是会跟黑暗化为一体。



(连入口的位置都不晓得,这不妙啊。)



将焦急与不耐吞下去后,棹人调整呼吸试着冷静下来。然而从烛台那边飘来的类似野兽气味的烟却扰乱了神经。棹人有如被它引诱,想起眼眸寄宿着地狱业火的黑狗。



(对了,伊莉莎白跟小雏两人没事吗?)



「欸,你在意这个啊?」



棹人吃惊地抬起脸庞。定睛一望,弗拉德露出意外表情停下用餐的手。他的口气跟声音都比想像的还要年轻。棹人不知该如何回应,所以选择保持沉默。



「啊啊,是吗?毕竟这次的招待很突然嘛。心神没有大乱的话,那是在说谎了吧。我失礼了。」



弗拉德自顾自地点头,然后弹响手指。黑暗与苍蓝花瓣在棹人面前卷动,接着出现一个装满水的银器。镜子般绷得紧紧的水面映照出其他光景。



棹人探头望向里面后,瞪大眼睛。



「伊莉莎白……小雏。」



伊莉莎白跟小雏一边冲上通往城堡的坡道,一边跟巨大黑狗战斗。



小雏挥出枪斧扫向黑狗的脚,利刃却切不进有着厚毛覆盖的肌肉。伊莉莎白虽用无数铁桩穿刺黑色背部,却全部被弹开。她召唤锁炼捆住逼至眼前的颚部,然而这一击虽然可以绑住对手,却不是决定性的一击。



『可恶,想不到拷问器具居然这么行不通啊。应该说他不愧是「皇帝」吗?』



伊莉莎白用力将血吐到路面。她的锐利杀意并未受到挫折,可是红眼里浮现难以掩饰的焦躁神色。



棹人双手撑住桌面,不由自主大喊:



「伊莉莎白!」



「嗯嗯,不觉得她果然很急躁吗?我是这样想的啦,伊莉莎白身上有着燃点比火药还低的缺点呢。想以力量压制『皇帝』这个对手,实在是愚蠢至极。哎,要这样讲的话,跟『他』战斗的这个决定本身就有错啊。」



弗拉德耸了耸肩,口吻亲密得像是在谈论任性幼童。他优雅地将最后的肉片送至嘴中。舔了舔被血弄湿的唇瓣后,他用叉子比向棹人望着的那个银盆。



「就算在我们召唤的恶魔中,『皇帝』也是最高位,是人能召唤的极限值。无论伊莉莎白这个『拷问姬』名声有多大,都无法轻易杀掉喔。能轻易杀掉的话,『皇帝』这个名字就蒙尘了。『他』也有自己身为最顶级猎犬的尊严吧,十四恶魔的顶点等级可是截然不同。」



伊莉莎白她们如今正在跟这种对手战斗。棹人紧紧握拳。然而,他在此时察觉到一件奇怪的事。



「等、等一下。恶魔在那边,而你在这里。也就是说你虽然跟『皇帝』缔结契约,却没有融合吗?」



「对呀。你应该有听伊莉莎白讲过吧,『皇帝』以我为媒介,在这世上化出形体。就某种意义而论,我们两人是一体的。本来为了自身安全,应该融合比较合理吧。不过,舍弃人身所能取得的快乐,以及沦落成异样肉体的结果我都敬谢不敏呢——因为那样有点丑到令人发笑吧?」



弗拉德发出轻笑。他用可以说是冷酷的老实口气嘲笑了那些恶魔同胞。棹人想起以前伊莉莎白指着恶魔侍从兵要自己大笑的事。



棹人摇摇头后,进一步提问。



「也就是说你现在是血肉之躯吧?而且只要能杀掉你,『皇帝』也会死亡。」



「正是如此!不过向我本人确认这件事不会愚蠢到了极点吗?你这个人搞不好会很冲动,所以我给个忠告吧——你是杀不掉我的。」



弗拉德淡淡地如此断言。他用纸巾从唇上拭去血液。



「如果是伊莉莎白,还有可能就是了……因为我跟她一样都不是普通人喔。」



苍蓝花瓣与黑暗聚集在那根指尖上,弗拉德扔掉的纸巾渐渐被分解成丝状,在空中描绘着螺旋,然后突然着火。白色灰烬轻轻地飘落在餐桌上。



棹人望着他操纵黑暗与苍蓝花瓣的模样后,发现一件事。换言之,他就是与库尔雷斯所担心的——「伊莉莎白与恶魔缔结契约」的事态最为接近的人类。



「为什么要把我带来这里?打算把我当成人质吗?」



「……抱歉,你并不是想要讽刺,而是真的不明白呢……你该不会相信自己有当人质的价值吧?」



「没有啊。我算不上战力,伊莉莎白不可能把我的生死放在心上。」



「嗯嗯,就是这样。我想对你提出一个提议,才招待你来这里喔。」



弗拉德再次发挥甚至可以说是天真无邪的老实口气,一边点头。然而他态度一变,表情认真地十指交握,然后直勾勾地凝视棹人。



「我想收你为养子,将你培养成第二个伊莉莎白。」



「我拒绝。」



所谓的第二个伊莉莎白意指为何?在理解那个意义前,棹人就反射性地拒绝了。



心里虽然乱成一片,答案中却没有迷惘。「皇帝」契约者所提出的养子提议,除了立刻拒绝没有其他选择。然而,弗拉德不知为何露出意外的表情,然后继续说道:



「伊莉莎白,我最最心爱的的第一个女儿,『完成度过高的最佳杰作』。她的成长虽然超乎想像,最后却跟我断绝关系,所以我想要替代品。就算为了我至今所得到的东西以及今后将会累积的事物,我也需要一个继承人呢。」



「就算这样好了,为何偏偏是我呢?我无法理解。」



「我在你身上看见了跟她相同,甚至在她之上的资质。库尔雷斯有向我报告过,你受到的处罚与过错并不合乎比例,是被残忍杀害的灵魂吧?明白人类的痛苦,也能冷静地瞪视伤口。不过对憎恶的反应很激烈,性格中也有着洁癖的一面。」



「只有这一点我能肯定啊,实际的我跟你的评价之间存在着很大的偏差。」



「是吗?我倒是觉得没差那么多耶——虽然明白什么是痛苦,却能为了目的而杀人,可以大大地期待这种人在负面的成长喔。」



弗拉德弹响手指,先前的金发女佣从他身后出现。两人眨着满是伤痕的紫眸,行了一个优雅的礼。棹人猛然惊觉,恶狠狠地瞪向她们。



不知弗拉德有没有发现棹人的视线中充满敌意,他歌唱般继续说道:



「毕竟你被杀死,自己的一切也遭到剥夺。被剥夺的那一方有权利成为剥夺者,至少让『有权利夺走他人事物』这种思想在身上扎根的基础已经打好了。那是收集人类痛苦所需要的,也是最适合的饥渴感。因为靠着半吊子的欲望,没多久就会被欲望本身所吞食。『资格』——理所当然般让自己当暴君的『资格』是必要的条件啊。」



弗拉德宛如诗人继续演着独角戏,学者似的分析了棹人。



棹人拼命忍耐不被这番话吞噬。声音在烛台的灯火下方像奇妙咒语回响,听着听着意识几乎要被它带走了。不能迷失自我,棹人可不想成为伊莉莎白,也不认为自己当得了。



眼前这个男人口中的话语,说到底只不过是狂人的戏言。



「伊莉莎白也一样,自幼就曝露在不讲道理的死亡恐惧下呢。那种痛苦跟恐惧将她变成至高无上的艺术品。我想让你成为第二个作品,变成我的继承人。因为女儿失败就换成儿子,我也觉得这种想法有些肤浅就是了。如何呢?」



「我拒绝。闭上你那张油腔滑调的嘴吧,你真令人作呕。」



「真是充满活力的好回答!不过,请你再听我说一下吧,不会让你吃亏的喔。」



弗拉德没有动摇。他看着淘气少年似的眯起眼睛,或者说那对眼眸也很接近品评幼犬之际听见好吠声的育种家。



「我没像库尔雷斯那样瞧不起你,也不打算不付出任何代价就取得你的未来。因为这样实在是太没道理了嘛……说出口虽然有点那个,不过我讲道理也有点怪怪的耶。」



「你要以什么为条件?伊莉莎白跟小雏的人身安全吗?」



「怎么可能!我们父女之间的事,不可能交由你这种人来做选择吧。我的爱女,令人怜爱又可爱,愚味又可憎的伊莉莎白,要由我跟『皇帝』来做个了结。这才是爱。搞清楚自己的斤两吧,小鬼——她,是我弗拉德·雷·法纽的爱女。」



在那瞬间,弗拉德的红眼寄宿了冰冷光辉。他站起来走到棹人身边,然后用黑指甲轻轻滑过银盆的水面。伊莉莎白的身影瞬间摇晃了一下。



「别以为你这货色可以涉入我跟她的关系。」



弗拉德像这样送出黏呼呼的视线后,再次突然浮现开朗笑容。



「没错!而且我提出的条件对你来说是更棒、更重要的事物。我使用魔法的技术比伊莉莎白高明,要确保这里跟异世界之间的连系也很容易呢。」



弗拉德自满地挺起胸膛。那张开心的脸庞简直像小孩在邀请朋友玩一场愉快的游戏。他嘴上说要收别人为养子,身上却散发天真无邪的幼儿的感觉。然而,弗拉德忽然深深地将邪恶笑容刻上唇瓣。看到那个表情后,棹人不由自主地领悟一件事。



虽然没有融合,这个男人无疑就是恶魔。



恶魔会趁虚而入,侵入人心。



「你的父亲前几天因为鸡毛蒜皮的麻烦而被沉入大海。我就召唤他,把他当成玩具赐给你吧。」



听到这句话的那一刹那,棹人的心脏瞬间停止。



***



「……意思是说那家伙,那家伙该不会是死了吧?」



回过神时,棹人站了起来,椅子发出夸张声响倒向后方。银盆摇晃,水面的光景变得失焦模糊。然而,他并没有心神去注意那件事。



棹人感受到脑袋被锤子痛殴般的冲击。迟了一会儿,奇特的空虚感追了上来。胸口变得空荡荡,感觉就像心脏被捏扁似的。



对棹人而言,弗拉德的话就是如此出乎意料又具有冲击性。



那个男人——曾以为不管发生任何事都会永远活下去的畜生,死掉了。



「嗯嗯,正是如此。死掉了喔,恭喜!应该说是因果报应吧……唔,我本身就是具体实现邪恶般的存在,所以这样讲也很矛盾吧?哎,就利用这个矛盾继续说下去吧!多么令人鼓掌叫好的结局啊!那么,你要怎么做呢?」



「问我要怎么做,可是……老爸他已经死了。」



「我刚才也讲过吧?要让他复活,把他当玩具赐给你也行喔!如果你想报自己被杀掉的仇,我建议你点头同意。什么嘛,也没必要掩饰害羞啦。」



弗拉德不断点头,有如在表示理解与亲爱之情。他朝棹人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他用邀请人进行残酷游戏的表情继续说道:



「让那个男人肚破肠流,掏心挖肺,再勒住脖子的话,一定『很舒服喔』。」



不能倾听弗拉德的甜言蜜语,那是恶魔的话语。虽然理解这件事,棹人还是难以否认胸口深处出现裂痕,从那边涌出强烈的情感污泥。



拖出那个男人的内脏,让他难看地求饶说自己不想死,再毫不留情地宰掉他。光是想像那幅光景就令人振奋。如果加以实行,心情一定会很舒畅吧。



如此一来,至今仍束缚着棹人的类似枷锁的恐惧与憎恶肯定会全部消失。



这一定是值得豁尽未来人生的高价事物。



「让我————————————————————————————考虑一下。」



不久后,棹人呕血般只从喉咙挤出这句话。极度的兴奋与晕眩感,还有类似恐惧的情感让他全身微微发颤。弗拉德悠然地点点头。



「可以啊,时间很充分。至少对你来说是这样啊。」



对方如此说完,棹人将空洞的眼眸望向水面。锐利银光斜斜地掠过视野。



『——啧!』



巨大处刑鎌朝狗头挥落,黑犬的颚部却将它挡下,然后咬碎。挥动枪斧的女佣服被凄惨地弄得到处都是破洞。



『——大人,——大人,——大人,——大人,您在哪里!』



虽然受伤,她仍不顾自身拼命喊着某人的名字。



(那个人——是,我。)



看到这副模样后,棹人觉得自己好像非感受到某件事不可。然而,他不晓得究竟要思考什么东西才能理解那个必要性。大受打击的脑袋甚至无法好好体会眼前的光景。



如今展开在眼前从头到尾的一切,对棹人而言感觉都像是发生在异世界的事件,只有灵魂回到他被勒杀的那个房间似的。



棹人不知该如何是好,像幼儿一般将手伸向水面。



水啵的一声吞入颤抖的指尖。



镜子般的水面被大幅摇晃,变得不再映照出任何事物。



***



「这里是棹人大人的房间。做出结论前,请您在此好好休息。」



与女佣二人组不一样的另一名女佣单手拿着油灯低下头。



抬起脸庞后,陷在中央处用歪斜针珠制成的眼眸闪出光芒。或许是构造颇为老旧,脸颊有一部分是塌陷的。棹人点点头后,她转过身从门那边来到昏暗的走廊上,松掉的左脚踝发出喀哒声响渐渐远去。



被独自一人留下来后,棹人茫然环视看起来有些脏的室内。



「……这里不就是那个房间吗?」



虽然应该是初次造访,棹人却对这个场所有印象。



房间近似长方体,墙壁上贴着勉强能看出花纹的泛黄壁纸,窗边设置着糖果般可爱的石膏摆饰,上面却是布满尘埃。连原本是白色的家具看起来都脏脏的,不过那些金把手却依然色彩鲜明。柜子上方以前应该装饰着布偶跟人偶,不过或许是因为意识到棹人是「男孩」,如今摆放着猎枪跟木马模型。床被长了蜘蛛网的四根支柱围住,上面摆放着被压扁的床垫,许多毛毯在那上头描绘着波浪。



因磨擦而起毛球的毯子上残留干燥血痕。确认了这一切后,棹人点点头。



「这里果然是伊莉莎白小时候的房间啊。」



这个地方就是棹人在「宝库」内部迷路走进去的幻影房间的实物。



棹人在「宝库」里发现的门扉就是伊莉莎白将房内的许多物品带出来,再用那些记忆在魔空间重现的事物吧。实物房间比当时目击的幻影还脏一些,不过装潢几乎相同。看样子弗拉德似乎补充了伊莉莎白拿走的物品,以近似昔日光景的形式重现了这个失去主人的房间。从这一点也能看出他对伊莉莎白的异常执着。不过可能是考虑到棹人,室内摆设略微改变成适合男孩子的风格,而这一点也有些滑稽。



「………………噗!」



棹人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变得很可笑,强烈笑意发作猛然涌向腹部。一切的一切就让人无比愉快。他大大地张开嘴巴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腹部抽筋,眼泪滚落。就算大笑得愈来愈难过,棹人还是不断爆笑。滑稽,实在滑稽到了极点。父亲的惨死跟如今的状况,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滑稽。



而且,这全部都是谎言。



————————轰!



棹人突然停止大笑,狠狠揍了墙壁。骨头产生裂痕,激烈痛苦流窜奔驰。即使如此,他仍再次挥拳。血痕沾到墙上,手指渐渐变形,不过棹人还是不打算停止揍墙壁。他发狂似的殴打墙壁,一边大吼:



「死掉了吗?那家伙死掉了啊。玩弄、杀害他人,咨意妄为,结果自己也被杀掉了吗?真是活该啊,喂。不过,不过啊,这样我就会觉得出了一口恶气吗!我不可能原谅你吧!我想亲手再次宰掉你耶!」



棹人特别用力地揍了墙壁一拳,紧握的拳头内侧响起小指折断的声音。就算憎恶与怒火充满脑袋,棹人也一直无法取回冷静。棹人就像是抓狂的小孩,一边哭泣一边任由激情摆布。吐出粗大气息后,他叩的一声用额头撞向墙壁,然后空虚地低喃。



「不过,被杀掉的人要杀已经死掉的人……我已经,搞不清楚了啊。」



棹人带有自嘲意味地丢下这句话后,无力地笑了。不久,棹人从被血痕弄脏的墙壁上轻轻移开额头,有如要寻求他人救助般环视四周。



棹人的视线忽然停留在床上。



「…………伊莉莎白。」



那对疲惫眼眸中朦胧地映着伊莉莎白少女时代的幻影。



虚弱的美丽女孩半身被埋在毛毯之海地坐着。她死气沉沉的空洞双眼映着棹人,只有那副美貌今昔如一。



棹人像孩子般皱起脸,向年幼的伊莉莎白提问:



「欸,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啊?你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呢?」



幻影没有回应。即使如此,棹人还是惨叫般继续问:



「欸,伊莉莎白!你为什么会选择当什么『拷问姬』啊!」



那是至今虽然感到疑惑却绝对没问出口的问题。



为何她会成为「拷问姬」呢?这里面有怎样的理由,有怎样的憎恨呢?或者什么原因也没有吗?然而,幻影少女当然也没做出任何回应。



她毕竟只是棹人的精神被逼入死胡同后所呈现的幻影,而且棹人也明白这种事。即使如此,他还是想依靠那名少女,但她的身影不久就缓缓融解消失了。



「……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棹人再次笑了起来。发狂般不断大笑,笑得满地打滚,然后再次狠狠揍向墙壁。满是鲜血的手指发出讨厌的声音从壁面移开后,棹人拭去泪水。



就在此时,乱成一片的精神状态总算突然沉寂下来。泪水戛然而止,眼睛不再流出任何东西,他的激烈情感异常快速地消退了。棹人如湖面清澄的脑袋静静地做出结论。



不管怎么大笑,这股憎恨消散的那一天都不会到来吧。



棹人被残忍地杀害了。



然后,这就是一切。



***



有着歪斜珍珠眼眸的女佣在小孩房外面待命。



「弗拉德大人在饭厅那边等您。」



在她的带领下,棹人再次回到饭厅。在薄薄的黑暗之中,弗拉德仍是一个人坐在主位上。或许是跟伊莉莎白不同,不需要甜点,他早早就用完餐,如今正在品酒。棹人朝静静摇晃着酒杯的侧脸开口搭话。



「我决定了。请让我亲手杀掉老爸,只有那家伙就算死我也无法原谅。」



「这个决定很不错喔。复仇是你应有的权利,当然应该去行使呀。」



弗拉德将玻璃杯放下后,发出像要抹去棹人心中罪恶感的温和声音。那张脸庞上没有吃惊的模样,看来他似乎是预料到了这个答案。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既然希望将棹人收为养子,他就应该理解棹人被那股恨意所囚的本质才对。



棹人缓缓握紧疼痛的拳头,虽然迷惘,他还是继续做出一项恳求。



「在那之前,只要一次就好……我不会叫你让我跟你的女儿伊莉莎白见面。至少让我跟小雏……跟小雏道别行吗?」



「……小雏?啊啊,那个我没让她启动就这样弃置的人偶吗?你居然这么中意她,真让我意外啊。该不会你有玩『人偶游戏』的兴趣?不介意的话,我也可以将酷似她……不,比起这个,我可以送一个以你的喜好做调整的人偶当礼物喔。」



「那家伙不是人偶,也没有替代品。小雏就是,小雏。」



棹人先闭上眼睛。他回想那双温暖臂膀紧拥自己的感触,被银发包围的可爱笑容在眼皮底下复苏。然而棹人睁开眼睛,抹消了那个影像。



「时间虽然短暂,我还是受到了她的照顾。还有另一件事,当我跟小雏告别时,请你停止『皇帝』的攻击。只有伊莉莎白一人的话太不利了。」



「受人偶『照顾』的这种感觉很难理解就是了。而且你都决定要背叛了,这个心愿倒是挺自私的呢……哎,这是独一无二、即将成为继承者的你最初也是最后一次的任性,我就特别准许吧。」



弗拉德点点头后,向金发女佣二人组下达某个命令。她们抱着时钟,静静地离开现场走到外面。弗拉德一边目送并肩而行的背影,一边自豪地说道:



「那个时钟是魔道具,可以将对魔法没抵抗力的人隔绝在空间与时光之外。对你来说,周遭的空间看起来像是静止吧?不过实际上,从正常时光中遭到分离的人只有你一个啊。身为魔道具使用者的女佣们可以在那个空间里随心所欲地杀掉你,却根本无法触摸处于外侧的伊莉莎白。说到底,它只不过是专门应付杂鱼的玩意儿喽。不过用在机械人偶身上又会如何呢?通常应该是无效才对,不过从她先前的伤势判断,或许会有效吧。那么,在等待时来一杯酒如何?」



「免了。」



「真无情耶,我觉得学会喝酒比较开心喔。」



棹人拒绝弗拉德的建议后,随便找个座位粗鲁地坐了下来。他也无视摆在眼前的料理,交握满是鲜血的十指。弗拉德轻轻耸肩后,再次喝了一口酒。



让人以为好像会就这样永远持续下去的尴尬时间过去了。不久,饭厅的门开启,两道脚步声拖行某物的声音朝这边接近。棹人望向那个方位,瞪大眼睛。



「……小雏!」



「她躺在瓦砾堆之间,甚至用不着刻意把人抓住。」



「看样子伊莉莎白认为她在战斗时会碍事,所以丢下她走了。」



「伊莉莎白吗?居然没让这人偶勉强战斗到坏掉为止,她还是一样,温柔时很温柔呢。这样你也无法告诉这具人偶,要她跟伊莉莎白两人一起逃离『皇帝』了啊。」



女佣们报告完后,弗拉德瞥了棹人一眼如此嘲笑。棹人连忙从椅子上起身。



小雏被女佣们撑住双肩,衣服破破烂烂的模样十分凄惨,仿造人类的肌肤也有撕裂伤,看起来连步行都很辛苦。即使如此,她手臂里仍抱着枪斧。



「……棹人,大人……啊啊……棹人,大人,您在……哪…………」



她梦呓般如此低喃,摇晃纠结的银发抬起脸庞。空洞的翠绿色眼眸中映出棹人冲过来的身影。眼睛在那瞬间睁得大大的,混浊眼眸寄宿了欢喜的光采。



「…………棹人大人!」



小雏甩开女佣们,连顽固地握着的枪斧都扔掉了。她就像忘了伤痛,将双臂伸向前方。棹人停下脚步。拜托小雏传话,企图连伊莉莎白都救下来的计划虽然落空,背叛的决心却没有改变,所以没资格被小雏紧拥。



「棹人大人!啊啊,真是谢天谢地,您平安无事。」



「我要跟你告别,小雏。你自己一个人回城堡吧。」



小雏本来也正要冲向棹人,却因为他这番话而停下脚步。那张脸庞掠过心脏被猝不及防地钉了木桩般的冲击。数秒后,小雏端正姿势,笔直地凝视棹人。



她轻轻用手掌按住自己的腹部调匀呼吸后,开了口。



「棹人大人,该不会是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周到吧?」



「小雏,你在说什么?」



「是这样的话,很抱歉,可以请您告诉我吗?我会全部改过来的。我连自己哪里没做好都察觉不到,倘若如此愚味的我能有机会再次挽回失态,那就是再幸福不过的事情了。请您务必大发善心。」



「不对,不是这样的。你没有任何地方做不好。」



棹人连忙否定小雏出乎意料的话。她露出困惑表情。



「那么……那么,该不会是厌倦我了吗?您是说已经再也不想看到我的脸,不想让我待在身边了吗?如果是这样,就请伊莉莎白大人帮忙,尽一切可能地依照棹人大人的喜好改造这张脸——」



「不是的,小雏,你什么错都没有。只不过,我决定要跟这家伙走了。」



「棹人大人…………要跟那个……弗拉德走?」



小雏望向棹人用手指着的对象后,露出困惑表情。虽然心里犹豫,棹人还是点了头。



「其实我不想跟他走。不过我想做一件事,就算必须站到折磨其他人类的那一方也一样。而且,只有这家伙有那个手段。」



棹人如此诉说。他从小雏那张有如小狗被丢弃的脸庞上移开视线。



她完全没有做不好的地方。就是因为这样,就算站到背叛者的立场,棹人也不想让小雏露出这种表情。即使如此,也没有继读让她待在身边这个选项。



现在的小雏不算在战力之内。只要她肯放弃棹人,弗拉德也会网开一面让她逃走吧。



说起来,这是棹人不小心启动她才会开始的一段缘分。只要忘掉棹人找到新主人,小雏应该能顺利地过着幸福的日子。



至少棹人想这样相信。



「忘掉我设定的爱恋之情,回去后自由地活下去吧。趁现在请伊莉莎白……或是弗拉德处理一下,让你能忘了我重新输入新设——」



「请不要瞧不起我,棹人大人。」



「咦?」



棹人的话语被冰冷又尖锐的声音打断。小雏显露出至今为止不曾有过、从未对他发出的怒火。她细细地吸气,吐气,凛然地端正姿势。



小雏轻轻将掌心按上自己丰满的胸部。闭上眼睛后,她静静地开始陈述:



「就算这颗心是机械人偶被设定后才存在的,我的心也是只属于我的东西。我选择棹人大人为主人,而且也被您所选择的那个瞬间,这份爱意就注定只会献给您一人。我想为了棹人大人而活,才会活着;想为了棹人大人而坏掉,才会坏掉。我无法侍奉其他主人,就算是您这名尊贵主人的命令——也不可否定这份心意。」



「小雏…………」



「您为何要待在那种男人之下?」



「抱歉,我要跟这家伙走。而且,就算将自己接下来的一切都交给弗拉德,我也要杀了老爸!」



回过神时,棹人已经如此大吼。或许是想法激烈动摇所产生的反作用力,怒火、杀意以及曾经感受过的痛苦再次充满胸口。他咬紧牙根,有如野兽漏出粗大气息。



小雏猛然回神,一改难受表情,露出察觉到某事的脸。她应该不晓得棹人的过去,然而却有如察觉到某事静静提问:



「那是……那就是,您自身的幸福吗?」



「咦……幸、幸福吗?」



「是这样吗?」



「咦,啊啊,大概吧。」



被小雏认真的声音震慑,棹人不由得点头同意。然而,他并不晓得这样算不算幸福,甚至可以说杀人是离幸福这种田园风格般的字汇最遥远的行为。然而就算杀掉父亲,在胸口卷动的这股浊流似的憎恶也不会消失吧。



他的回应让小雏浮现温暖的温柔微笑。



「太好了。」



「咦?」



意料之外的回应又让棹人吃了一惊。不知为何,小雏放心似的点着头。她有如知道小孩很幸福的母亲,用满足的表情紧紧合起双掌。



「就算在城堡那边,棹人大人也不曾打从心底笑过……所以小雏我一直很担心。如果棹人大人说这是您为了变幸福而做出的选择,那小雏就不会再说什么了。我会打从心底感到喜悦,在一旁支持您的选择。」



「小雏,至今你都在担心这种事。」



「棹人大人的幸福就是小雏的幸福,是独一无二、至高无上的幸福……我了解了。从现在起,我会按照棹人大人的希望,停止自己的机能。」



「什……!」



这次棹人真的因为意想不到的宣言而瞪大眼睛。棹人压根儿就不希望此事发生,甚至可以说就是为了让小雏未来也能继续活下去,他才会想要这场道别的面会。



棹人用力抓住小雏的肩膀,她则是沉稳地回望棹人。



「小雏,别说傻话!为什么你非停止运作不可啊!」



「棹人大人明明说不需要我,为何我必须活下去?伊莉莎白大人也不想逃走,所以我是绊脚石。请您放心,如果棹人大人说这样就会幸福,我会开心地让这副身躯回归为木偶。」



「住手啊,求你了,拜托!我不想要你死,请你改变主意吧。」



「多么温柔……您真的是既温柔又大慈大悲呢。虽然不值得您这样说,但我就心存感激地收下这句话吧。不过,小雏的一生会与您一同度过,当您不需要我的时候就会终结。这件事您完全不必感到内疚,请您带着微笑说『辛苦了』目送我离开世上吧。」



小雏静静地微笑。她的声音中蕴含着棹人无法理解、永不动摇的自豪。就算费尽唇舌,也无法颠覆她的决心吧。领悟到这一点的瞬间,棹人自然而然放松手掌的力道。小雏向后退一步,拎起女佣服的裙角,因烛台灯火而发出光辉的银发柔顺地摇晃。她将负伤的脚移向后方,展现了一个美丽的礼。



「那么,棹人大人。接下来的这数十分钟内,只要您没有再次需要我,我就要永远沉眠了。容我再次道谢,能与温柔的您一同生活……还能以恋人之姿待在身旁,小雏实在愧不敢当,真是幸福极了。」



小雏表示那么短暂的时光自己很幸福,那道声音中贯注了毫无虚假的感激心情。小雏深深低下头,就这样接着说道:



「小雏会满怀爱意跟感激之情,就这样死去——告辞了。」



她行了礼后,拾起枪斧撑住自己的身体,迈出步伐。她赶开试图伸手帮忙的女佣们,走出饭厅离开了现场,毅然的背影立刻没入昏暗之中。



棹人呆呆站在原地,茫然目送小雏的背影离去。



同一时间,玛丽安奴与伊莉莎白交谈的话语在他耳畔复苏。



『只要杀了我,今后这世上就不会再有人爱您了吧。』



『嗯嗯,会这样吧。再也不会有任何人爱余,直到永远呢。』



他觉得自己好像还没察觉到某样事物很重要,就已经失去了它。



棹人只是呆呆伫立着。然而,在确认深沉的失落感究竟为何物前,弗拉德就从背后开口搭话。



「我姑且问一下好了,区区玩具说了几句话,日积月累的陈年杀意就因此消散,心情也变得清爽无比,真是可喜可贺……这种奇迹应该没发生吧?」



「……别管了,你把老爸叫出来吧。」



棹人用低沉嗓音撂下这句话。弗拉德点点头,然后弹响手指。



金发女佣们迫不及待般喀啦喀啦地推来运送料理用的餐车。她们猛然掀开盖在上面的银盖。



里面躺着一个没有头发也没有眼睛跟嘴巴的人偶,还被穿上灰色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