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酒馆女服务生的故事』(2 / 2)
朝窗外一瞥,太阳已经过了顶点,开始西斜。大概要算下午茶时间了吧。
「已经晚了很多就是。」
「这个时间才吃,感觉很亏呢。」
「不可以这样啦,身体会撑不住的。」
——觉得多吃一餐很亏却还有这种身材?
她的视线会在剎那间瞄向某个部位,想来也是无可厚非。
而柜台小姐一边说著「就是啊,肚子都饿扁了」按住的腹部,也同样令她怨恨。
——可得让她吃胖点才行。
「对了对了,那你们愿意试吃看看吗?晚上我打算端出去给冒险者。」
「好的,如果可以,当然很乐意啰。」
柜台小姐笑咪咪地点头,却又补上一句「啊,可是——」,变得有些吞吞吐吐。
「嗯?」兽人女服务生歪了歪头,对方见状后以为难的口气提醒:
「这个给冒险者吃,似乎稍微太……」
「就是说呀,毕竟看起来有点血腥嘛。」
「啊……」
看到监督官连连点头,才觉得原来如此,听她们一说还真是这么回事。
加了番茄的红黑色汤汁、浮在上头冒著泡的肉与菜。
兽人女服务生正沉吟著,腰——附近的屁股——就被一只小手拍了一记。
「呀!?」
「我说两位小姐,别来妨碍我上课好不好?」
不用说也知道是主厨。
这个从旁探头的中年男子,忿忿地拍打发福的肚子,露出严肃表情。
「亏我本来想考验考验这小姑娘能否自己发现。」
「哎呀,真对不起。」
柜台小姐嘻嘻一笑,说「那么为了表达歉意」,指尖朝锅子一指。
「午餐,我们就在这里吃了。」
「当然好,尽管多吃点!只吃炖菜就够了吗?」
「好好好,那,我们还要面包……还有红茶,可以吗?」
「马上来。」
柜台小姐与监督官加点了菜,圃人厨师气势十足地答应,用力重新绑好围裙。
「好啦,别发呆了,动起来动起来。」
「呜呜呜呜,好的!」
既然如此也没办法,已经做出来的饭菜,就该给想吃的人吃。
兽人女服务生啪哒啪哒、跑来跑去地上菜,转眼间夜晚已经来临。
当太阳完全下了山,就一如往常地开始有冒险者陆续聚集在酒馆。
也不知道该不该说是果然,她的盘算落空,炖牛肉的销路不怎么好——不知道问题是否出在「冒险之后」?不过一大早就吃炖牛肉也有点……
「不,放到早餐菜单里说不定行得通?」
她正暗自盘算,就有一名冒险者大剌剌地走过来。
酒馆的顾客们视线一瞬间都望了过去,变得鸦雀无声,随即恢复喧嚣。
脏污的皮甲,廉价的铁盔。手上绑著一面小圆盾,腰间佩著不长不短的剑。
他从公会内穿过,走向户外。对酒馆看也不看一眼。
——别想跑!
兽人女服务生啪哒啪哒地跑到他身前,伸直手指朝他一指。
「先生,今天的推荐菜色是炖牛肉喔!」
「是吗。」
「您要点什么餐呢!?」
「不。」哥布林杀手说了。「今天不用。」
§
「你不是说他喜欢炖牛肉吗!」
「这……我也只是听过有这么回事嘛。」
到了夜半。
微弱的油灯灯光下,少年学徒大肆享用盛在深盘中的炖牛肉。
而这又让兽人女服务生不痛快到了极点,噘起嘴瞪著他。
「喔,马铃薯也切得很大块。就是这样才好。」
「……我看你只是自己想吃炖牛肉吧?」
「没这回事喔?」
也不是完全没有,但少年学徒只是嘴角一扬。
慢火熬煮的牛肉,嫩得几乎用汤匙就能切断。
但又绝不是软烂,嚼起来有著扎实的口感。
每嚼一口都会渗出的油脂与浓汤,即使冷了依然美味。
各种蔬菜也还是切大块一点,比较对他的胃口。
「所以,你在做什么?」
「嗯,我在收集研磨时磨出的碎屑。」
兽人女服务生兴味盎然地凑过来一看,少年学徒就一边把盘子还给她,一边回答。
锻冶工坊的角落放著扫把与畚箕。她暗自觉得这样的工作很适合他。
「啊啊,磨菜刀之类的东西时也常有呢。」
也有人视剑为切肉用的菜刀,这点少年学徒并不打算说出口。
由于是转动车轮状的磨刀石来剧烈研磨,当然会冒出很多金属粉末。
而细心把这些粉末扫起来,也是学徒重要的工作。
又或者是遇到紧急订单,材料不足的情况下,有时也会拿出来用。
——其实我也想赶快做做看锻冶的工作。
学徒顾名思义还在见习,想当然锻造武器最重要的部分,没办法拜托师傅交给自己进行。
他心想,既然如此,就得尽力做好自己能做的事。
——所以啰,我也不是不懂啦。
万一自己锻造出武器——虽然还早得很——陈列在店里,结果被人视若无睹的话?
「——至少会想知道理由啊。」
「说得对。我就是不服气嘛,不服气。服气是很重要的吧?」
「嗯〜……」学徒双手抱胸沉吟,忽然灵光一闪,一拍手喊道:「啊,对了。」
「啊,什么?什么?未来的铸剑巨匠想到什么了!?说给我听!」
兽人女服务生凑过来,头发飘出一阵香气。
厨房烹饪的香气。兽人特有的草原气息。肥皂,以及除此之外的某种气味。
少年学徒吞了吞口水,赶紧摇动双手:
「只、只要去问就好了吧?找更清楚的人打听。」
「咦?厨房的大叔?」
不是啦——学徒回答:
「就是牧场的人啊。」
§
「咦,什么,炖菜?」
「没错!」
上午,公会后门的物资搬运口。
牧牛妹嘿咻一声放下木箱,对兽人女服务生连连眨眼。
她呼出一口气,擦去额头的汗水,丰满的胸部大幅度摇晃。
兽人女服务生也自负自己的胸部有平均——不,是高于平均的水准,至少应该不算偏低,然而……
——果然还是差在牛奶吗?
她忍不住想到这种下流的念头。
柜台小姐也还罢了,至少单就职场上的闲聊听来,她是努力不懈地在维持身材。
「可是,烹饪这种事,你应该比我高明多了吧?」
牧牛妹一边害臊,一边不解地在胸前交握双手。
「像我都只会做一些很家常的菜。」
「问题不是厨艺好不好。」
兽人女服务生以猫一般的轻巧身手,坐到了木桶上。
尖笔在手中文件夹扣住的收据上飞快地滑动。
付款事宜是由柜台职员负责,但清点食材则是她的工作。
「虽然每次都是这样,但你不看里面装什么,没关系吗?」
「用鼻子闻就知道,所以没关系。」
兽人女服务生得意地挺起胸膛,将连身围裙挤得往上绷紧。
但当然还是敌不过牧牛妹,所以她为了立刻转换话题,轻轻摇了摇手掌。
「回到刚才的话,问题不在于厨艺好不好,是有人不吃让我看不顺眼。」
「有这样的冒险者喔?」
「就是某个怪人。」
「啊啊……」牧牛妹为难地笑了笑,搔了搔脸颊。「……他没有恶意的。」
「就是这样才教人头大吧。」
「唔嗯——……」
兽人女服务生的话,让牧牛妹发出不解的沉吟。
她以手臂用力抹去渗出的汗水,也就近挑了个木箱坐下。
无意义地让双脚摆荡了一会儿后,仔细盯著兽人女服务生的脸看。
「就这样?」
换作是凡人(Hume)之流听见,多半会觉得她的声调和平常没什么不同。
但兽人女服务生就不一样了。敏锐的耳朵捕捉到了声调中的徵兆。
她的语气里,带有非常微小的颤抖。
「什么就这样?」兽人女服务生假装不放在心上,歪头表示纳闷。
「咦?呃,你也知道嘛。」
牧牛妹含糊其词,视线胡乱飘动。她深呼吸一口气:
「……像是想做给喜欢的人吃——之类的?」
「啊啊,没有没有,不可能。」
兽人女服务生哈哈大笑,就像听到离谱的笑话时那样摇摇手掌。
「除了顾客以外,我哪来什么亲手做菜的对象……」
她的动作忽然僵住。
——还真有一个。
她用有肉趾的手掌,遮住忍不住变得苦涩的脸,抱头烦恼。
确实有个无可否认、会亲自为对方下厨的人。
「……顶多就是送去给工坊的那小子吧。」
「……」
牧牛妹仔细盯著兽人女服务生的脸看。
淡红色的眼睛始终直视对方,就像刺上去了似的撇不开。
即使兽人女服务生忍不住问了句:「怎、怎样啦?」,牧牛妹仍好一阵子什么话都不说。
「……好吧。」
又过了一会儿,当她十分乾脆地说出这句话时,兽人女服务生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我就教你。有东西可以写吗?」
「有啊。」兽人女服务生把文件翻过来固定住。
她握住尖笔说声「可以开始了」,牧牛妹便苦笑著说真拿她没办法。
「呃,那么,做法是……」
牧牛妹开始默默念起食谱。
所谓炖菜,本来是指「炖肉料理」,而非汤类。
但她所描述的这种菜色,材料却用到了大量的牛奶。
只是话说回来,若要用一句话来形容感想……
「意外的……不,比想像中普通耶?」
「对。」牧牛妹笑著点点头。「是道很普通的料理。」
「应该说,就只是一般的炖菜?」
「是啊。」她仍然不改笑容。「一般的炖菜。」
说意外也的确意外。
她本来还以为更不一样……以为用了某些特别的方法。
兽人女服务生用尖笔的笔杆用力搔了搔太阳穴。
「是像人家说代代相传的『家的味道』那种菜吗?」
「啊哈哈哈,也对。说不定真是这样。」
牧牛妹轻快地笑了笑,嘿咻一声跳下木箱。
她拍拍手甩掉灰尘,挺起丰满的胸部,大大伸了个懒腰。
「虽然不是妈妈教我的。」
早知道就该跟妈妈学一学。听到这句小声的自言自语,兽人女服务生歪了歪头。
「不然,是亲戚?」
「是隔壁邻居。」
牧牛妹仰望蓝天,眯起了眼睛。风轻轻抚过她的一头红发。
「隔壁的,大姊姊。」
§
「欢迎光临!」
「好,先来麦酒三杯,柠檬水两杯!」
「好的〜!」
「还有,呃……就点蒸马铃薯泥拼盘好了。这个要五人份!」
「我明白了!」
刚入夜的酒馆,兽人女服务生在冒险者们交相回荡的呼喊之间,啪哒啪哒地穿梭跑动。
一如往常的热闹。一如往常的熟面孔。这是多么美妙。
今天也是回来就有好吃的饭菜跟酒。光靠这一点,大家就能继续努力。
「好的〜!大叔,我端上去啰〜!」
「去吧去吧。可别放到凉了,也别跌倒啊!」
那是圃人主厨的论调。
朝厨房一瞥,只见锅子碰出声响、平底锅呼啸,菜刀与食材在闪动。
而主厨当然就身在这一切的中心。小小的身材满场飞奔地施展厨艺。
——真亏他个子那么小,却这么能干。
虽然每天都在看,不过真的百看不腻。
兽人女服务生双手接过厨房送出来的盘子,目光望向里头的深锅。
「那个要不要紧?有没有滚到溢出来?」
「喂喂,你这话是在对谁说?要知道从你五岁那时……」
「我当然知道。只是确定一下嘛!」
她机灵地察觉训话的迹象,翻动尾巴与裙襬,啪哒啪哒地跑走。
兽人女服务生还是最喜欢这个时段。
迎接归来的冒险者,看到冒险者回来后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当然也有冒险者不再回来。她相信一定是出发到别的地方去了。
冒险者在哪、发生过什么样的遭遇这种事,除非是极为有名的勇者,否则根本不会有人传颂……
「……呜喵?」
这时兽人女服务生的耳朵忽然一动。
因为她的听觉捕捉到一阵杂乱而大剌剌的脚步声,正逐渐接近。
廉价的铁盔、脏污的皮甲,手上绑著一面小圆盾,腰间挂著一把简陋的棍棒。
哥布林杀手现身后,他的身影还是让酒馆内鸦雀无声了一瞬间。
「先生!?」
「……柜台要我到酒馆露脸。」
听见兽人女服务生惊呼出声,他微微歪了歪铁盔。
「怎么。哥布林跑来吗。」
「啊,没有!先生,请等一下!」
「好。」
兽人女服务生把这个微微点头的怪人留在原地,啪哒啪哒地跑回厨房。
「喔、喔喔!?怎么啦怎么啦!?」
「大叔,给我碟子,碟子!」
「这你该去找刚才洗碗盘的家伙啊!」
「那不就是我吗!」
她一边嚷嚷,一边从餐具橱抽出一只浅碟。
轻轻把炖浓汤舀到碟子上后,趁还没凉掉,啪哒啪哒地跑回酒馆内。
「尝尝味道!」
「……」
哥布林杀手狐疑地看著兽人女服务生递过来的小碟子。
「炖菜吗。」
「对!」
「我尝。」
「对!」
「……是吗。」
他一副颇不情愿的模样接过碟子,灵活地从铁盔缝隙间一口喝完。
虽然兽人女服务生想看他脱掉铁盔的期望落了空……
但哥布林杀手略显惊讶地「唔」了一声。
兽人女服务生的耳朵虽比不上森人,但不会漏听这细微的变化。
赢了。她露出坏心眼的慧黠微笑,以夸耀的语气说:
「怎么样,好吃吧?」
「嗯。」哥布林杀手点点头。「不坏。」
「赞啦——!」
她忍不住举起握住的拳头,发出胜利的欢呼。
其他冒险者好奇地看过来,她也丝毫不放在心上。
「很好很好,成功咧!」
兽人女服务生转了一圈又一圈,带得裙襬飞扬,开开心心地问起:
「那么,先生也吃过饭再走吧。就点炖浓汤如何?」
「不。」哥布林杀手说了。「今天不用。」
「为什么!?」
兽人女服务生错愕地差点让碟子脱手,手忙脚乱地重新拿好。哥布林杀手对她说:
「我约了人。」
这个回答直白、平淡而无机质,冰冷,又低沉。
但这句话让兽人女服务生眨了眨眼睛,细细盯著他的铁盔看。
头盔下一对红色的眼睛直视前方,彷佛与另一双淡红色的眸子重合。
——啊。
搞什么,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怎么。」
哥布林杀手狐疑地歪了歪头,看向表情突然放松下来的兽人女服务生。
原来如此,这样一看的确没错。
「没什么,只是在想先生你真的没有恶意呢。」
「是吗。」
哥布林杀手点点头,说道:「没别的事?」
兽人女服务生回答:「应该没有了吧」,他仍应了声:「是吗」才转过身去。
「那我走了。」
「好的好的〜感谢招待感谢招待。」
「不懂你的意思。」
哥布林杀手摇摇头,大剌剌地快步穿过酒馆。
「喔,哥布林杀手。你又老是在杀哥布林啦?」
「干么不对付一些别的家伙?得像我这样宰些大猎物才行啊,像我这样。」
「怎么,今天一个人?平常跟你混在一起的神官小妹跟森人小妹都不在?」
他一边对四周拋来的寒暄做出「嗯」或「是吗」之类的回答,一边推开门。
接著将门上的铃铛带得喀啷作响,身影消失在夜晚的街景之中。
不,这么说并不贴切。
他是要回去。结束冒险,回家去。
「先生也真是的,既然这样,早点说清楚不就得了?」
兽人女服务生却不提是自己擅自燃起竞争意识,哈哈大笑。
随后喊了声:「好〜!」用长了肉趾的双手在脸颊上用力一拍。
她吆喝一声,转换心情,伸手到腰后重新系紧围裙,上工了上工了。
「今天的推荐菜色,是本小姐使出浑身解数的炖浓汤!要吃的有谁!」
有人举手,有人出声。接连有人点菜,兽人女服务生笑著回答「好的〜!」写在纸上。
但她一开始忍不住选了相当大的深锅来装炖菜。
因为量实在太多,没有什么搞不好,肯定会卖剩。
到时候——……
「只要塞给那小子就好啦!」
饭菜这种东西,只要照喜欢的方式做,用喜欢的方式、和喜欢的人一起吃,那便足矣。
兽人女服务生心情大好,啪哒啪哒地跑向酒馆的喧嚣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