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黑手,奔跑Hit and Run」(2 / 2)
……没错。
卫兵或许会对偷苹果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绝对不会原谅杀卫兵的人。
如果以后还想继续在这座城市生活,就该尽量避免出此下策。
就算他看得见声音,他可不能这么不要命Daredevil」。
也就是说,目前只有逃跑一途,而手段只有他的双腿。
吹了口哨,不代表卫兵会立刻袭来。
还有时间。卫兵会先聚集到哨声的源头,之后才会有人追过来。
既然如此,要做的只有在敌人会合,开始行动前逃出包围网。
最重要的是时间,以及速度。他维持前倾的姿势不停奔跑,如同猛虎。
「是说,我们被陷害了吗?」
「搞不好是被骗。」
她伸手帮忙按住密探的帽子,以免被风吹走。
「在这方面,他运气挺不好的……欸,你笑什么?」
──这个嘛,因为他们都完全没考虑过被中间人Fixer背叛的可能性。
密探加快速度,在贫民窟的每个路口、每个角落转弯。
当然,跟御者事先讨论好的路线他都记在脑海。不过直线前进太愚蠢了。
流浪汉Squatter又不是同伴。八成会有人拿情报卖钱。
他四处狂奔,看准时机冲到大马路上──
「上车……!!」
密探看见马车以惊人的速度冲过来,连给雨马鸣叫的时间都没有。
他「喔!」一声回应御者的呐喊,在马车经过身边时,先开门将红发魔法师扔进车内。
「哇……!?」她的尖叫声再度被他无视。他对此感到愧疚,无奈情况紧急。
密探抓住持续前行的马车的后半部,单凭腕力撑起身体。
单手按住被砸在身上的风吹起的帽子,爬到车顶。
御者这辆马车设有天窗。
他将下半身滑进车内,终于拿起连弩,扭动身体面向后方。
──没追过来,吗?
贫民窟逐渐远去。感觉不到敌人的气息。目标死了。有人在追自己。
──不可能就这样结束。
密探呼出一口气,俐落地钻进马车。
§
「目标呢?」
「死了。」
在车轮的转动声中,密探简短回答神官少女。
由于他的回答太笼统,红发少女苦笑着补充:
「被杀了。」
马车剧烈摇晃。它从瓦砾上开过去,引发连弹簧都无法完全吸收的震动。
知识神神官立刻好奇得两眼发光,她探出纤细的身躯。
「那个房间没有窗户对吧。门有上锁吗?」
「踹破了Master Key。」
密探的回答仍然简短。他无法控制自己讲话变得跟发高烧的时候一样含糊不清。
需要时间冷却Cool Down。密探扔下这句话,拿出烟含在口中。
超速运转后,每次都会陷入这个状态。得等到仿佛在燃烧的大脑温度降下来,才有办法行动。
「毕竟我们没时间在那边调查,也没必要用『开锁』。」
密探把手伸进口袋找火种,红发少女见状,无奈地将手伸进行囊。
她拿出手掌大小的细筒及管子,两者都是用水牛角做的。
接着熟练地将其组合在一起,两只手用力将管子插进筒中。
里头发出空气压缩的声音。拔出管子,前端的火种正在熊熊燃烧。
「来。」
「谢了。」
密探像要亲吻她递过来的火般凑过去,点燃解热剂。
晒干的枸杞的果实及果皮燃烧起来,升起带有淡淡甜味的烟,于车内扩散。
对了,她从什么时候开始随身携带这个打火器的?
刚认识时好像还没这回事──
「……那样不就不知道是不是密室杀人了吗?」
神官鼓起脸颊嘟囔道,坐回原位。
马车再度「喀当」一声弹起来,驾驶座传来低沉的咂舌声。
「那不重要,万一卫兵派人盘查就糟了。从下水道过去吧。」
「好。」
「还有把窗户打开。不然味道会散不掉。」
「是。」
密探点头将马车的窗户拉开一些。他没打算反抗。
既然他们还会接走私工作Smuggling,自然需要知道街上的各种捷径、密道。
意即该轮到专家出马了。战斗结束后,剩下的部分只能交给其他人。
马车严重倾斜,从码头滑向运河。
雨马的脚步在水面踏出涟漪,水声取代了车轮转动的声音。
「……是说,为什么卫兵会在那种地方?」
密探深深叹息,吐出充满肺部的解热剂的烟。
红发少女用视线问他「还好吗」,密探点头,用指尖捻熄烟蒂。
「别丢在里面也别丢到外面喔。」
「知道啦。」
在御者的叮咛下,密探将烟蒂扔进口袋。
御者大概是凭气息感觉到了,念了句「很好」,接着说道:
「再说,住在那种贫民窟的小混混,是怎么拿到药的?」
「事先求证果然很重要……这哪里是简单的工作Milkrun。」
这一点果然该跟中间人抱怨吗?密探心想。算了,等解决问题再说。
在工作途中开始推卸责任,跟自杀没什么两样。
「对不起。」白色野兽一副打从心底愧疚的态度。
「我们两个也会再调查一下。不过,委托人没有背叛我们喔。」
「大家都知道啦。」
红发少女微笑着轻轻抚摸野兽的头。
她的动作及表情,肯定是在把她当成朋友对待,而非动物。
「可是,犯人是谁呀?既然我们有接到委托,被谁杀掉都不奇怪……」
「咦?这不是很简单吗?」
知识神神官的语气,仿佛在说她真的很意外。
坐在马车角落的她像要把所有人召集过来似的,「那么」先讲了句开场白。
「在场的人类至少有三名。你和他,和另一个人。」
「……」
「你没有杀她,他也没有杀她──这样的话?」
密探低声沉吟。
杀手不可能打扮得跟杀手一样。
「是那个卫兵吗?」
「答对了Jack pot。」
知识神神官露出满意的笑容。
很少看到她露出这种表情。
§
「那个卫兵把她杀了……代表杀了她对她而言有好处。」
安静的下水道中,知识神神官所说的话带有不可思议的魄力。
马车沿着宛如迷宫的水路左弯右拐,最后停在不晓得是哪里的地方。
密探无法判断现在的位置,不过御者想必了若指掌。无须担忧。
流水声在周围的暗处产生回音,甚至让人觉得半点生物的气息都没有。
不过,密探的眼睛确实听见了。
有人如字面上的意思,屏住气息躲在那边。于黑暗中蠢蠢欲动的生物。在都市地下生活的生物。
──食尸鬼Ghoul。
就密探看来,怎么看都是狗人,但既然当事人自称食尸鬼,那就是这样吧。
只会以尸体为食,从古坟出现的怪物。至少肯定不是什么可爱的梦幻世界的居民。
至少对于从脚边跑过的老鼠来说,被一把抓住后迎接的命运是现实没错。
「这些家伙人挺好的。」
在前阵子的小鬼骚动严重受到波及的他们,好像不知何时跟御者牵上线Contact了。
他们虽然会吃人,总不会想跟每晚都在街上袭击人类的小鬼一起被驱除掉。
不过一、两年前的那起事件,倒是让密探一行人赚了不少钱──
御者慎重地将堆在驾驶座的麻袋拖下来,踹进黑暗中。
下一秒,数不清的野兽涌向猎物将其撕裂,大口嚼食的声音响彻四周,然后再度回归静寂。
「像这样带食物尸体过来,他们就不会攻击我们,还会帮忙喔。」
「只要他们别邀我一起吃晚餐,我无所谓。」
密探从马车的天窗探出上半身,看着这一幕,点点头,催促车内的神官继续说下去。
「然后呢?搞不好她是一时激动,就动手杀人啦。」
「就算是好了,她的精神依然能获得满足。这也称得上是好处,是杀了会感觉到喜悦的对象。」
知识神神官仿佛在指导愚笨的学生,接着说道,向那名学生提问。
「最近跟药有关的事件不是变多了吗?」
「嗯,就我所知。」
「代表药都集中在某个地方。」神官冷静地说。「货就是从那里进的。」
「……哪里?」
红发少女微微歪头。明明没人在偷听,她却压低了音量。
「卫兵的驻扎地。」
神官讲得轻描淡写,眯起眼睛。红发少女倒抽一口气。
「把没收的鸦片等毒品拿去转卖给药贩,赚零用钱。很简单吧?」
有点不敢相信──露出这种表情的,只有红发魔法师一人。
御者自不用说,连始终一语不发,推测是在忙着与中间人沟通的白色野兽,都同意这个推测。
然而,红发少女用仿佛不想承认的语气轻声询问:
「……侍奉至高神的人,会做那种事吗?」
「会喔。」
神官少女斩钉截铁地对友人断言。
「因为,决定善恶的不是众神,而是我们嘛。」
因为天上的众神不会希望人类「按照神的决定行动」。
神授予神迹不是信仰的代价。
人类不是因为能得到神明的保佑才相信神明。
「虽然有人会认定优秀的人为神明所爱,自己之所以不幸是神明害的。」
只追求结果就会变成这样。重要的是过程──神官低声说道。
「到头来,那种人只是想把自己不如人的责任推给神明而已。」
「……哎,之后的展开,我大概猜得到。」
密探仿佛无视了两人的对话,开口说道。
他的身分可没资格对善恶发表意见。
他们是为钱杀人的杀手,再无其他。
御者用手指弹了下帽檐,百无聊赖地说:
「卖药的跟供货的起争执,通常都是交易时有什么纠纷。」
「然后就杀了。」
密探说。御者点头。
「这样的话,至少想多捞点好处。」
「目标是对方存的钱。」
不看身分的话,就只是这样的案件吧。
真的是如此简单──无聊至极,稀松平常的事件。
单纯只是时机和他们的工作撞在一起罢了,不晓得是「宿命」抑或「偶然」。
状况极其简单明了。不过……
「不过,就算明白真相,事情也没解决啊。」
御者为密探说出内心的想法,闷闷不乐地说。
「这样下去我们得白白背上这个罪名,被抓到然后就玩完了。」
「如果是因为自己的失误而被抓,那还好说。」
密探笑了。面带笑容,却毫不犹豫地断言。
「只能杀掉啰。」
「……杀卫兵不是个好选择。」
「所以才要由我动手吧?」
御者将帽檐压低。红发少女对他投以谴责的目光。
密探无视两人。他明白自己的职责Position。
自己是可被取代的存在可否定人才Deniable Asset。
「毕竟你是负责动粗的那个。实际上应该也是。」
知识神神官的语气,冷静得一如往常。
或许是对此没兴趣。不如说,她有兴趣的好像是其他事。
神官打开车门,小心翼翼──以不擅长运动的人特有的动作跳下车。
「在那之前还有件事要做吧……欸,这里在这座城市的哪个位置?」
她像要掩饰自己在落地时没站稳似的,语气格外冷淡。
「如果知识神的寺院在附近就好了。」
「喔……不远啊。」
听见御者的回答,密探沉吟一声,重新拿起挂在肩膀的连弩。
「要回寺院吗?」
「对呀。你们没查过资料?」
真不敢相信。知识神的爱女说着,以闪闪发光的双眼看着同伴。
「查资料的时候,要先从书本下手。」
§
负责动粗的人在收集情报Research Phase的阶段该做的事,同样是动粗。
当然是出面交涉Face和保护术者Spell User。
如果只是站在那边即可派上用场,就该乖乖站着,一句话都别抱怨吧。
「再说,一个人脑中的知识并不多。要嘛去问,要嘛去调查。」
「我来过好几次知识神的寺院,还是觉得好壮观喔……」
两位少女一面窃窃私语,一面走向阅读区,密探跟在她们身后心想。
鸦雀无声的寺院中,摆着一排直达天顶的书柜,俨然是座森林。
光凭从天窗洒落的月光还不够,各个书架附近都点着蜡烛。
代表还有好几个人在这么晚的时间追求书中的知识吗?
──我实在无法理解。
「识字算数什么的,只要能计算魔球的分数就够了吧。」
「没什么不好呀。代表你这辈子就停留在那个程度……噢,有了。帮我拿着这个。」
「喔。」
密探从旁抓住神官少女用指尖勾出来的书,从书柜上抽出来。
人类的手会嫌重的铁封面的厚书,对密探来说却称不上负担。
这个重量似乎是用来防止书被偷的,不过装订的方式还真讲究。而且很新。
「……这是什么?」
「武鉴。」神官简短回答。「贵族的来历、工作等情报通通都在上面。」
「噢,今年的……已经出啦。」
红发少女的语气仿佛只是在说这个季节的花开了。看来只有自己不知道那东西。密探咕哝了一声。
即使身在黑暗中,他也能清楚看见神官表面面无表情,其实一脸得意。
──有时候看不见反而比较好。
在那边抱怨只会让他显得不服输,因此密探快步走向阅读区。
只是要搬运的话暂且不提,这么重的书,神官纤细的手臂不可能翻得动。
必定得像这样把书放在阅读区,翻阅羊皮纸制的书页。
「这个机构出的书果然很棒。虽然有点贵……啊,你就是因为这样才缺钱的?」
「不是啦,是因为〈地狱之狼〉这部戏曲──讲这个干么,所以对方是怎样的人?身上有家纹之类的吗?」
「我想一下,我有瞄到她衣服上的刺绣。盾Escutcheon是菱形Lozenge。头盔顶饰Crest是──」
两位少女凑在一起交换情报,就密探听来俨然是某种暗号。
搞不清楚是纹章学还是什么学的,直接写明是谁家的哪个人不就得了?
──算了,我也没资格插嘴。
论记忆力,红发少女比自己优秀。而且森人在暗处也看得见。
在有人呼唤他前,他只需要默默站着戒备周遭。
如果只是站在那边即可派上用场,就该乖乖站着,一句话都别抱怨。
虽说是知识神的寺院,他们目前可是处于工作途中,也是被追捕的人。
更何况在这种状况下只让魔法师工作,自己一个人留在马车里看家?
──笑死人。
密探完全没有拿工作分配当借口,让自己停止思考或偷懒的意思。
「几位需要帮助吗?」
看吧。有个用兜帽深深遮住脸,拿着蜡烛的人走过来跟他搭话。
若这是敌人的探子,等于得由她们两个自行处理。
「啊,没有……」
密探吞吞吐吐地说,迅速在脑中整理思绪,判断状况。
语气沉稳平静。看不出性别。不过大概是神官。
意即不是敌人。密探放松紧绷的肌肉,露出笑容。
「……我想她们很快就能查到了。我朋友很擅长查东西和找东西。」
「这样呀。」
穿大衣的人简短回答,语气却非常温柔。让人觉得他在微笑。
「毕竟在图书馆找东西,是探索者的习惯。」
「噢……」
烛光摇曳,她──是吗?──缓缓低下头。
「愿黑暗不再note。」
注:里昂•斯普拉格•德坎普的着作《Lest Darkness Fall》。
「愿、愿黑暗不再……」
密探勉强记得那是知识神的祈祷词。
或许是他的回答奏效了。
穿大衣的人已经消失在书架的缝隙间,黑暗之中。
唯有远方于点点繁星中闪耀光辉的灯火,残留到了最后。
「……找到了。大概是这个人。」
这时,知识神神官开口,红发魔法师接着说「嗯,没错」。
密探瞄了身后的黑暗一眼,发现看不见灯火了,却没放在心上。
他从身材娇小的两人头上探头窥探书页,结果因为文笔太好的关系,看不懂内容。
「所以那家伙是谁?」
「噢。她呀──」
知识神神官流畅地念出冗长如咒文的名字。
有一大块领地的某个贵族家的某某伯爵的女儿什么的。
「那不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吗?」
密探当然毫无概念。他不知道公爵侯爵伯爵子爵男爵有何差别。
之前他问过「藩侯是指被贬到边境的人吗」,结果被她们用怜悯的眼神看待。
对他来说,有爵位的人全是贵族,贵族大部分是有钱人。
红发少女来回抚摸书页,确认名字,轻轻点头。
「这个人我认识。他有时会来师父那边买药。」
「药?」
又是药啊。密探用视线催促她说下去,不知为何,红发少女脸红到了耳根子,低下头。
「呃,那个……」
她扭扭捏捏,讲话结巴,一副尴尬的样子。吸气,吐气,做了个深呼吸──
「他、他好像有个森人……小妾?所以,那个……」
「想知道怎么多生点小孩?」知识神神官镇定地问。「还是少生点小孩?」
「少、少生点……」
「鱼鳔、蜂蜜和合欢树加松油吧。用物理手段解决最快就是了。」
别说啦。知识神神官无视她无言的抗议,阖上书。
「所以要怎么做?」
「嗯?」
不知道。密探歪过头,神官像在问晚餐要吃什么一样,接着说:
「对方的身分查到啦。」
「这个嘛,利用这个情报搞个事。」
因此,他也回答得非常干脆。
「而要怎么拿它来赚钱──中间人Fixer应该会想办法吧。」
§
深夜中的贫民窟Sprawl,安静得如同废墟。
住在这个区域的人,晚上大多会去做不方便明言的工作,或是抑制住呼吸声睡觉。
何况数小时前才刚发生过命案,就更不用说了。
尸体已经被搬出做为事发现场的集合住宅Insula,也没看到卫兵队。
因为凶手、下手方式、动机都显而易见。
既然如此,当务之急就是抓到凶手,没必要跟狗一样留在现场嗅来嗅去。
「……哼。」
──所以,正好适合调查。
唰。明明没必要偷偷摸摸的,那名女卫兵却不悦地为自己的脚步声哼了声,走向商店废墟。
可以说受到了意想不到的阻碍。或者是天赐良机?
「宿命」及「偶然」的骰子骰出的数字,究竟是吉是凶?
仅仅是颗棋子的她,连推测都无法推测──因此,她默默爬上楼梯。
然后踹破门,果断踏进现在用绳子封住的室内。
除了房门倒在室内和女性半森人Half Elf的尸体消失外,毫无变化。
──那只该死的鬼。
女卫兵嘴角勾起嘲讽的笑。
拥有鬼之外号的卫兵长,下达了许多琐碎的命令。保全现场也是其中之一。
对于不在卫兵长管辖之下的她来说,没有比这更绑手绑脚的了。
不过多亏那只鬼的安排,女卫兵才有机会找自己想找的东西。骰子骰出的点数果然不错。
──至少比期待值七高。
她单膝跪到地上。
从床上滴下来的血渗透底下的地毯,留下一大片血迹。
她伸手想拿开地毯,忽然停止动作。
──好像,不太对劲……?
难以言喻,分不清是第六感还是知觉的某种感觉闪过脑海。
这是──地毯的污渍和地板污渍的位置,对不上……?
「那是故意的。因为之后我要让人来场名推理。」
声音忽然传来。
那人的声音寒冷如冰柱,刺在女卫兵的背脊上。
「我一直在想要去家里还是案发现场堵人。」
她反射性把手放在腰间的剑上,像发条人偶似地跳起来。
灰暗的房间中,她的视线迅速左右移动。
房间角落。床上。没有窗户。仓库里面──有门的空间。正后方……!
「跑错地方就好笑了。不过犯人好像都会习惯回到现场。」
映入眼帘的是影子。于影中奔跑的无名生物。
脸部被皮外套及军帽──虽然女卫兵看不清楚──遮住,看不见。
只知道那人的双眼隐约亮着不明的光。
「听说想从搜查网中逃离,最好的方式就是在撒网后回到网子的内侧。」
女卫兵后退了几步,远离挡在门口的影子。
就算她的夜间视力再怎么差,也不可能没看见影子──密探手里拿着短筒枪。
密探笑着说「跟刚才的情况相反呢」,女卫兵却没有回答。
他轻轻耸肩,用没拿枪的左手在胸前摸索。
「藏起来的钱我已经找到啰。我有个很会查东西的朋友。」
他拿出由木片拼凑而成的旧箱子,是与这个房间格格不入的高级书箱。
把床下的地毯和地板拿开后,这东西就藏在底下。
由于也有可能被卫兵队拿走,她原本还在担心,幸好结果还算不错。
因为──如果卫兵队发现这个,伤脑筋的会是女卫兵本人。
她抽中了十之八九中的那八成的可能性。无论何时,最能期望的点数都是三或四。
而且既然一切进行顺利,何必特地担心失败时该怎么办?
「马上把那个箱子还来。」
女卫兵的语气,紧绷得仿佛随时会绷断。
仔细一想,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见她的声音。他忍不住笑出来。
「如果你乖乖被我抓住,至高神应该也会愿意网开一面。」
「所以这是你的东西啰?真壮观,吓我一跳。」
密探依然面带笑容,拿出箱子里的东西给她看。
里头是参杂铜币、银币、假钱的袋子,推测是药贩存的钱。
以及盖了绿色眼睛封蜡的信封。已经拆了。是订单──和室内的详细平面图。
「我不知道你打算把这东西用多少钱卖给邪教徒,这地图不是你的吧?」
「……」
若光凭视线能够杀人,密探肯定已经死五、六次了。
他单手盖上书箱,塞进外套的口袋。
然后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像在扔玩具似地将手中的东西丢出去。
「──这才是你的吧?」
咚。发出锐利声音刺进地板的,是染上暗红色脏污的美丽短剑。
数小时前,刺在那名半森人女性──药贩胸前的东西。
他都特地还给她了,物主却不肯捡起来。
不过,密探也不期望她会做出那种戏剧性的反应。
单纯是因为会有用,他才把短剑带过来。
「刺剑和短剑是一对的。你当时只有用刺剑,我就觉得奇怪。」
女卫兵狠狠瞪向密探,喘着气,好不容易挤出声音。
「你是怎么……」
「──别问这种问题啦。」
实际上,他只是扮成流浪汉,伪装成她手下的探子塞钱给卫兵,把凶器带出来罢了。
毕竟罪证这种东西被卫兵拿去卖掉赚零用钱,再平常不过。
也有很多市民想拿证物当纪念品──至于要纪念什么就不知道了──总会有办法弄到手。
然而听说目前的卫兵长严格如鬼。那名兔人卫兵八成会被臭骂一顿。
但他没义务刻意跟她说明得那么仔细。也没那个时间。
「──!!」
女子踢飞刺在地板上的短剑,同时拔出刺剑冲过来。
俨然是老虎或狮子。这一刺锐利如闪电,来不及闪开短剑。
密探咬紧牙关。四肢施力。短剑的剑尖率先逼近变迟钝的视野──
「这个距离,短筒比小刀还快。」
他的右手往扳机一扣,铅弹发出巨响击飞女子手中的刺剑。
「『克拉维斯钥匙……卡利布努斯钢铁……诺笃斯收束』……!!」
与此同时,铁靴「喀嚓」一声被固定住,女子直接倒向前方。
她哀叫出声的时候,密探已经抓住射过来的短剑。
在经过加速的意识中,这仅仅是一眨眼的攻防战。
「施法者……!」
密探在女卫兵挣扎着想站起来时走过去,一脚踩在她背上。
「我们是两人一组Twoman cell。」密探笑道。「她比我可靠得多喔。」
就算他能在暗处视物,面对战斗的专家Pro可不能这么不要命Daredevil,不过两个人一起上倒还应付得来。
他蹲下来和女卫兵对上目光,肺部被踩住的她,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被女卫兵用换成朋友能让他一定受不了的凶狠目光瞪着,密探耸了下肩膀。
「很多人以为短筒枪是远距离攻击武器,其实是在极近距离直接拿来敲人的匕首类。」
密探将女卫兵的脸压在枕头上。握住枪身,举起枪托。
枕头原本就被药贩的血染成暗红色。多几滴血也没差。
而且──看。压在柔软的缓冲物上打人,是不留下伤痕的最佳手段。
「杀卫兵会惹麻烦上身。就设计成──你是卷款逃逸好了。」
「等等,来做个交易吧!」
女卫兵忽然尖声大叫,像热锅里的虾子般不停扭动身躯。
密探没有听她说话的意思,但他花了点时间按住她,没有立刻回答。
「别做收钱杀人这种工作了,要不要……帮我让世界变得更好?」
「呣。」
「因为,如果你真的想杀我,早就动手了。一定是有想要的东西。」
「有是有。」
「钱。以及名誉──想干大事。没错吧?」
女子似乎把密探随口的回应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解释了,滔滔不绝地说。
「你也是凡人对吧?那你应该知道才对。这座城市正在逐渐遭到侵略。」
「嗯,事实上是这样。」
「往街上一看,到处都看得见。森人、矿人、兽人、圃人聚在一起……」
女卫兵又开始在枕头底下蠕动。
不晓得是想逃跑,还是在发抖,密探无法分辨。
「我要排除亚人Demi和与他们为伍的愚蠢国王,夺回我们的国家。那是正确的。」
女卫兵毫不感到愧疚。看起来没有一丝迷惘,没有一丝踌躇。
为此,她私下转卖扣押物,散播毒品,暗杀交易对象,把罪名栽赃给别人,如今向人求饶。
「亚人Demi啊。」
密探仿佛在把水果的种子吐掉,说出这句话。
「没错吧?」
女卫兵不屑地说。语气像要把在肚子里翻腾的情绪通通倾诉出来。
「从凡人的胯下生出来的森人,恶心死了。」
「哎,每个人意见不同啰。」
贫民窟的流浪汉、不法之徒、奴隶被毒品害成废人,遭到杀害。他没道理为此愤怒。
因为他也常常收钱干坏事,收钱杀人。没有区别。
眼前这位雇主Johnson的希望,似乎是「想要我心目中的干净城市」。
报酬是钱和名誉。好像能对这个世界和人民有帮助。为美化市容做出贡献。
所以要杀人。杀掉从凡人的胯下出生的森人。没有区别。
密探耸耸肩膀。
「跟在晚上找影子一样。」
「……什么?」
「那不是我的工作。」
女卫兵没有马上回答。
她抬头把枕头挤开,对他投以看见难以理解的存在的目光。
「……那你想要什么?」
「这个嘛。」
密探想了一会儿,露出神似鲨鱼的笑容。
「战队Team夺得冠军吧。」
§
在下水道发完装在麻袋里的绞肉时,天空开始透出黎明的微光。
带了点黑色的紫色天空,有人觉得美丽,应该也有人觉得恐怖。
对于完成一件费力工作的密探来说,只觉得刺眼就是了。
他从地下上到地面,听着流水声,稍微驻足。
御者所说的那些好家伙,这两天大概不用愁没饭吃了。
兔人卫兵八成很快就会遭到责备,卫兵回到案发现场,发现第二滩血渍。
他们会发现空空如也的书箱。一名卫兵下落不明。既然如此,真相只有一个。
女卫兵因为转卖扣押物后引发的纠纷,杀了药贩卷款逃逸──逃到某个地方。
事件就此落幕。四方世界一片和平。
停在下水道入口──或者说是出口──的密探,慢慢迈步前行。
然而,全身的紧张仍未缓解。
微弱的阳光照亮街道。停在那边的熟悉马车旁,站着不熟悉的人物。
密探边走边确认收在胸前的短筒枪的重量。
连弩的弹数虽然较多,论顺手度和一击的威力,是短筒枪占上风。不会有错。
不过──他停下脚步。
因为那个存在实在太令人难以置信。
「──侍女Maid?」
「是委托人的代理人。」
让人觉得是年幼少女的银发女性──存在感却异常薄弱,如影般的侍女。
──代理人?
这样的话,她穿成这样是兴趣或乔装啰?总不会真的是侍女Maid吧。
密探疑惑地仰望坐在驾驶座的友人。
御者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拉低帽子,不耐烦地摇头。
「看来你工作做完了。状况如何?」
「……」
密探保持戒心,缓缓解开外套的扣子,拉开外套。
短筒枪挂在胸前。他把手伸进旁边,取出已拆封的信封和地图扔出去。
银发侍女在它们落地前将其接住,「呣」了一声,好奇地问:
「查过这是哪里的地图了吗?」
「不。」密探摇头。「太忙了。」
「没关系。」
侍女仔细折好地图,放入信封,收进侍女服的口袋。
「这样就能阻止毒品在水之都扩散了。委托人也很高兴喔。」
她的语气毫无起伏,甚至称得上空洞。
「委托达成。报酬在中间人Fixer那边。」
「是。」密探点头。「今后也请多多关照。」
「嗯,会的。」
银发侍女轻声道别,慢慢走向巷子的深处。
她的步伐简直像早上要去购物,如影子般消失不见。
密探一语不发,目送她离去。头、脑热得仿佛在燃烧。
「……结束了。」
白色野兽从驾驶座旁边探出头,紧张地吁出一口气。
她搞不好知道那名银发侍女是谁。
「辛苦了。」
「嗯。」
密探简短回答。实际上,他确实觉得很辛苦。
白色野兽见状,像在倾听远方的声音般歪过头,抽动鼻子。
「他说……『一直以来不好意思啦』。」
「不会。」
真的不会。
帮忙交涉的人、帮忙调查的人、帮忙支援的人、帮忙载人的人。
还有在旁边帮忙施法的人。既然如此──
「杀掉目标,让大家平安回家Home,就是我的职责Position不是吗?」
「你这人真的是除了个性外都可以找人取代耶。」
白色野兽笑了。中间人八成也在笑。因此,密探也笑了。
得到朋友的称赞,感觉还不赖。
「我得去跟中间人报告,所以要先回去一趟。」
「他没跟你在同一间房间呀?」
马车里传来知识神神官的轻笑声。
「谁知道呢。」
使魔故作无知,却被车内的神官拎着脖子,放到大腿上。
「我今天也要回寺院。好想连睡三天。」
事实上,就是这名神官少女一直在用知识神授予的权能戒备周遭。
密探咕哝道「辛苦了」。御者闻言轻轻哼了声。
「怎样?你也要上车吗?」
「不。」密探想了一下后摇头。「我用走的回去。」
「这样啊。」
御者粗野的面容上浮现淡淡的微笑,握住系着雨马的缰绳。
「『奔驰吧雨马Kelbi,从泥土到森河,从海到天空』!」
泡沫鬃毛、雨水马蹄,雨马拉的马车驶向前,在河面留下马鸣声。
密探站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茫然地看着马车离开。
然后,他终于无法忍受清晨的白光,拖着双腿走起路来。
──工作结束后,他想了一下。
那名卫兵的心情,他只能靠想像的。
那是遵循自然法则食尸鬼的粪便的下场,她肯定不会不满。
──将零碎的情报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组合,自然会被强迫观念Paranoia荼毒。
不过,打个比方──只是打个比方。
假如那名半森人药贩,是那个卫兵的姐姐或妹妹如何?
她是贵族的私生子,不晓得是不是情妇的小孩。混血。被赶出家门,却无法自力更生。
她成了不法之徒,甚至开始碰鸦片,利用家人是卫兵这一点要她转卖扣押物。
万一被人发现,卫兵的升迁之路会受到影响。不仅如此,还会连累老家吧。
而当卫兵的那个……另一个女儿也没好到哪去。
凡人至上主义Humanism。为此不择手段。甚至不惜与混沌勾结。
──委托人八成是那两个人的父母。麻烦事就是要当成没发生过。或者用更好的处理方式。
然而,药贩发现了。不晓得是碰巧,还是巧妙地偷到了姐妹的密信。
之后不晓得是威胁了她──还是试图阻止她。
无论如何──世上很多事是用不着知道的。也无从得知。
贫民窟的流浪汉、不法之徒、奴隶被毒品害成废人,遭到杀害,会有人为此难过吗?
003
特地让这种丑事传到下面的人耳中,扰乱他们内心的平静,一点意义都没有。
吵着要把这件事摊开在阳光下的,不是无可救药的白痴,就是不知死活的人,而他两者皆非。
「……哼。」
希望她当时选择威胁她。希望每个人都不是好东西。希望每个人都无药可救。
──这样罪孽Karma也会减轻一些。
密探终于受不了火热的阳光,在外套口袋里摸索。
他抽出枸杞细烟。接下来只要用打火器──
「……来。」
他听见管子敲打筒子的声音,火种凑到眼前。
「……嗨。」
红发少女──身为调换儿Changeling的森人女孩,带着腼腆的笑容站在那里。
密探默默用她的火点燃烟,吸入大量解热剂的烟雾,让大脑冷静下来后嘀咕道:
「……怎么?你没上马车吗?」
「嗯。」红发少女点头。「因为我有点想用走的回家。」
「是吗?」
两人在散发淡淡甜味的烟雾中,悠闲地迈步而出。
他比她高一颗头。森人普遍高大,她却瘦小、纤细、轻盈。
是因为双亲是凡人吗?不知道。密探不认识其他是调换儿的森人。
走路步伐较大的密探稍微放慢速度,红发少女默默小跑步起来,站到他旁边。
他们对彼此都不甚了解。
为钱踏进影中的世界,因为意外而失去四肢的落魄魔球选手。
由于调换儿的身分被奴隶商人盯上,想帮遭到牵连的友人报仇的商家女儿。
善恶、高尚低俗、秩序混沌,全是无谓的小事。
「欸。」她轻声呢喃。「下次带我去看魔球嘛。」
「你没看过?」
「其实没什么机会看。」
「这样啊。」密探点头。「那我买花生和糖渍点心给你吃。」
「原来会吃那种东西呀?」
红发少女笑出声来,不晓得在笑什么。
水之都也差不多要醒来了。
人潮涌向街道,商店的招牌转成营业中的那一面,充满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
圃人厨师开始进货,矿人铁匠点燃炉子,森人诗人演奏歌曲。
街上立刻被行人挤得水泄不通,凡人与兽人小孩跑得差点跌倒。
他们会如何看待在其中并肩而行的两人呢。
密探一面思考,一面跟她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接着马上笑着心想「随便啦」。
因为杀手又不一定要表现得像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