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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2 / 2)


“因为我们有了孩子,也就是有了小樱。”



“但是你们结婚后到了生孩子的时候却……”



“是的。她毅然决然地放弃了成为钢琴家的路,还从大学退学,一心一意地在家待产。她的家庭并不幸福,所以她对此抱有强烈的憧憬。据说她父母很早就离婚了,她是由母亲一手带大的,好像生活也过得很清苦。为了上大学她还拼命努力以获得奖学金。并且当时她本人也对自身的才能产生了怀疑。正如人们常说的,所谓才能,是可以令人对自己的能力无比坚信的某种能力。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我想她欠缺这种能力,她对自己不够坚信。幸好我父母家经济比较宽裕,我从父母那里借了一笔钱,开始了和她在一起的生活。当然我父母强烈反对我们在一起,但我不顾他们的反对坚决和她生活在了一起。”



男人好像有点后悔当初的决断。



“在她生孩子这件事上,”我的声音问道,“你没有反对过吗?”



“我怎么能反对呢?”男人脸上浮现出轻蔑的笑容,“我喜欢的人怀了孩子,她想把孩子生下来。我有理由反对吗?”



男人慢慢地吐了口气。笑容从男人脸上消失了,仿佛是随着这口气被吐了出来似的。



“我们的生活很顺利,她平安地生下了小樱,我也在大学毕业后找到了工作。虽然我找到了一份可以供我们一家三口生活下去的工作,但我们的生活绝对称不上快乐。”



“那是为什么呢?”



“婚后一两年我就开始怀疑了。随着小樱的长大,我的怀疑也在不断膨胀。”



“怀疑?”我反问道,“什么样的怀疑呢?”



“小樱长得不像我。”



男人木然说道。



“女儿未必……”



为了诱导他否定自己的话,我的声音静静地反驳道,



“女儿未必长得像父亲吧。”



“是啊。但是小樱长得像别的男人。”



“像谁?”



“前川阳一郎。”



“他是什么人?”



“他曾经是乐团指挥,一个很有前途的乐团指挥,他和我是高中同学,和小樱的母亲读的是同一所大学,是他介绍我们认识的。”



“那件事你向她确认过吗?”



“我怎么可能跟她确认呢?我怎么问好呢?难道我要问她‘小樱真的是我的孩子,而不是前川的孩子吗?’我要这么问吗?”



“是啊。”



我的声音轻松自如地应对着变得无比暴躁的男人的声音。



“你就应该这么问。”



男人瞬间屏住了呼吸。不久,他痛苦地点了点头。



“是啊,我应该那么做。可是我不能问,因为她,”



男人朝厨房方向微微摆摆头。



“她已经不是我第一个对象了。我无法抑制不断膨胀的怀疑,做下了数不清的见异思迁的事情。最初我还有罪恶感呢,但渐渐地这种感觉消失了。即使她发现我对爱情不专一,却什么都不说,甚至都不嫉妒。她无视我的存在。相反,她对小樱倾注了过多的爱,多得都可以说过剩了。从小樱小时候开始,她就陪着她去听钢琴课。小樱上小学后,她开始把她送到有名的钢琴家身边去学习,她也跟着去。她和小樱一起去钢琴家家里,她坐在后面看着小樱上课,然后和小樱一起回家。回到家后马上复习当天的功课,根本不看我一眼。对,我可以跟你打赌。她对我的见异思迁丝毫不做任何想法。即使我做出那种事,她也丝毫不放在心上。也许我甚至可以说她感谢那些代替她自己跟我在一起的女人们。”



男人想结束他的故事,但我的声音已经把手伸向了我尚未看到的故事内部。



“立花先生,”我的声音说道,“你真的不知道那件事吗?你真的不知道小樱不是你的亲生女儿吗?”



“我应该没理由知道吧。”



男人理所当然地说道。



“如果知道的话,我怎么可能跟她结婚呢?”



“是这样吗?”



“你想说什么?”



男人问。



“你知道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尽管如此,你却不能放弃她。被利用的不是你,而是她。你通过她怀孕这件事利用了她,而她原本想利用你的。你知道在那个时候可以将她变成自己的女人,如果错过那个时候,她绝对不会是你的。这一切你都知道,对吗?”



男人摇了摇头,继而黯然垂下了头。



“我……”男人痛苦地呻吟着,“我爱她。”



“这就对了。”



我的声音安慰似的说道,



“并且你觉得自己能够得到她的爱,然而,她的心中却没有给你留下位置。和她一起度过的时间,只不过让你确认了这件事而已。”



“怎么可能……”



“那么,她的心中有你的位置吗?哪怕是瞬间也行,她的心中曾经有过你的位置吗?”



男人沉默了。



我问道:“她为什么自杀?”



男人的波长出现了震荡。



“我不知道。”他说这句话时的声音随着他的波长震荡起来,“她好像突然想起什么,然后就自杀了。”



“你在撒谎。”我分明听见自己如此说道,“立花先生,请你说出来。”



男人犹豫不决。



“他曾经是个乐团指挥,你是这么叙述前川阳一郎的吧?”



男人正徘徊在悬崖上,我的声音从背后轻轻推了他一把。



“你在叙述时为什么会用过去时?”



我的声音说。我的声音诱惑着他,告诉他只要说出来就轻松了。反正都已经来到这里了,不是吗?只要再迈出一步就行了。随后男人迈出了那关键的一步。



“因为他死了,是自杀的。”



只要他迈出这一步,我便不必再付出多余的力气了。男人在重力的指引下,语调平淡地娓娓道来。



“他年轻时曾经被公认为前途无量,但最近好像不怎么引人注目了。曾经被认定为明日之星的他,在大众的追捧中逐渐迷失了自己。他们这个行业,每五年就会出现一位所谓二十年才难得一见的佼佼者,于是他逐渐被人们淡忘。况且连他自己都不能坚信自己的才能。据说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踏过安全线进入轨道,跑向了迎面驶来的列车。这个家伙的死法还真有个性,不过这点倒很像他的风格。这件事发生在她自杀前三天。不……”



男人说着,长吐了口气。



“应该说那件事发生后三天,她就意图自杀了。应该这么说才对。”



这就是男人所有的苦衷。我的波长离开了他,光线再次照进房间,不知何时,厨房的水声已经停了。男人闭着眼睛坐在我面前,用手指揉着眉间。



“太过分了。”我说道,“可是……”



男人没有听我说的话,他一句话都没说,突然站起来走出了房间。



“喂,立花先生!”我冲男人招呼着。



“我在想如果那是真的,那就太过分了。钢琴家和乐团指挥坠人情网有了孩子。钢琴家想做母亲,而指挥不想做父亲,于是二人合谋让家境殷实的你当了孩子的父亲。接下来指挥毫不考虑后果地死了,钢琴家也随他而去。她放弃了你、放弃了孩子、放弃了世上任何东西。如果这是真实情况的话,那也太过分了。对,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是即便如此,立花先生……”



“那应该不是小樱的错吧?”



水谷小姐端着盛有三明治的盘子回来了。



“立花先生说他要在那边吃。柳濑先生你在哪里吃呢?就在这里吃吗?”



我盯着水谷小姐。她或许理解男人的苦衷吧。这样一来,她是爱着这个男人呢,还是仅仅同情他呢?我曾经一度冲动地想正面问问她,但最终还是忍住了。二者有什么区别吗?如果她如此反问,我好像不能做出完美的回答。



“不,我在小樱的房间里吃,”我说道,“可以吗?我想找找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嗯,当然可以。”



我制止了想在前面带路的水谷小姐,从她手里接过盘子,独自一人上了台阶。



立花樱的房间和我上次来时相比几乎没有变化。立式钢琴还在屋里,桌子、床以及书架也在屋里,水族箱里仍然没有鱼,只是房间的主人和床上的猫不见了。并且房间里还有一样我上次来时没有注意到的东西。



“房间里没什么变化,可是,”我问立花樱,“这间屋子为什么会如此之冷呢?”



没有人回答我。书架上的八音盒玩偶望着我,仿佛马上会笑出来似的。



我大口吃着三明治,同时在房间里找了一圈。我打开抽屉,还查看了床下。尽管这些是对立花樱无礼的行为,但我并未打算停下来。因为我清楚地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仍在寻找立花樱的人只剩我一个了。我还知道立花樱是不会自己回来的。我打开衣橱,翻了垃圾箱,还逐本检查了书架上的书。当我再也没什么地方可找,准备放弃时,钢琴上的相框突然映入眼帘。相框还在原来的地方,但里面的照片不见了。我拿着相框走下楼梯。



男人和水谷小姐呆坐在餐厅的桌子前,他们双手撑在桌上,谁都没动过放在面前的三明治。



我拿着相框放到他们面前,男人条件反射似的接了过去。他拿着相框看了一会儿,然后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我。



“你还记得里面放的照片吗?”



男人好像不记得了,缓缓摇了摇头。



“应该是小樱和她母亲的合影。是一张有旧钢琴,还有奇怪光线的照片。”



“哦,”水谷小姐喊了一声,“对,我记得。”



男人貌似想起来了,也点点头。



“是有这么一张照片。我想应该是很久之前的了,对,是十多年前的照片了。小樱把那张照片镶在这里面了?”



“照片里的场景是在什么地方?”



“是我们以前住过的小镇上的教堂。我父亲去世后我们才搬到这里来住,之前我们一直住在那个小镇上。我们家附近有个教堂,小樱的母亲受教堂邀请,经常在星期天去弹钢琴,为赞美歌伴奏。她也带小樱一起去,所以应该是在那时拍的照片。小樱在那里?”



“我不知道,只是有这种可能性而已。诸告诉我地点。”



“你要去那里吗?”



“是的,我要去。”



“给你添麻烦了。”



男人对我鞠了一躬。这时我才意识到我已经从男人手里接过了接力棒。



并且,既然男人已经把接力棒交给我了,水谷小姐也自然不会还把棒抓在手中了。



“拜托你了。”



水谷小姐也对我鞠了一躬。



从立花樱现在住的地方坐电车,我花了近一小时才到达那个小镇。



破旧的房子围绕着高大的神社而建,其间蜿蜒的细路如蜘蛛网一般。我试着寻访了男人在纸上画给我的、以前立花家居住的地方。



本应该旧宅云集的地方,现在已经变成了收费停车场。找路人问了问,教堂依然还在,并且路人详尽地告诉了我通往教堂的路。



“虽然建筑本身还在,但教堂好像已经关张了。”



正在步履蹒跚地散步的老人摘下鸭舌帽,用力挠了挠已经全秃的头顶。



“对,的确是关张了。我最近都没看到那里的住持。”



我不知道那里的住持是牧师还是神父。谢过老人后,我摸索着走上了老人指给我的路。



很快就看到教堂了。



在很久之前建成的日式房屋鳞次栉比的街道布局中,那座西洋风格的尖屋顶显得与周围的景色格格不入。周围的建筑令人感受到数代延续的历史沧桑感,而那栋建筑的年代尚不够久远;周围的建筑表现出一种顽强的生命力,而那栋建筑则透露着淡淡的死亡气息。



我推了推高大的铁门,在一阵令人厌恶的声音中,铁门打开了。从外面的路上看不到,打开门才发现教堂前面有一个木质门廊,一个男人正坐在那里。男人低垂着头,坐在那里纹丝不动。



死了?



我的脑海中瞬间闪过这样的念头。但当我走近门廊时,男人听到我脚下发出的声音,抬起了头。



“你好。”我跟他打了声招呼。



男人嘴里也跟我打了声招呼,但他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朵时,已经变成了罗列在一起的、毫无意义的音符。一群蠓虫在男人头顶上飞来飞去,它们的飞行轨迹形成一个圆柱状,在日落时分的淡淡的阴暗中,这些双翅目小虫子更令人有种不吉祥的感觉。



我问道:“请问你是这里的人吗?”



男人点点头,又摇摇头。他好像说了些什么,但我听不清。我挨着他坐下,重新问了一遍刚才的问题。他那毫无生气的样子令我觉得他很老,但走近了一看皮肤,才察觉他只不过是个中年人。



“你刚才说什么?”



“我住在这里。”男人说道,“就这些。”



他说话的语气好像在向别人辩解似的。仿佛在说我身上只有这么多可说的了,你就放过我吧。



“我在找人,找一个初中女生,她有没有来过这里啊?”



“没有,”男人回答说道,“我一直坐在这里,来过这里的只有一个人,但不是初中女生。”



“你确定?里面怎么样呢,不会在里面吧?”我又问。



“入口关着的,不会在里面的。”



男人说。我回头望向教堂入口,两扇门的木把手上的确挂着锁。一种徒劳感朝我袭来。



是不是我弄错了?我到底在什么地方弄错什么了呢?



想来,我根本没有任何可以找到立花樱的依据。



我久久不想站起来,即使我站起来也没地方可去。男人没有追问我事情的缘由,仍然如死尸一般坐在那里。



“你在这里干什么?”我问道。



“没什么。”男人答道,“我没什么可以向别人诉说的。”



“这里的……”说到这儿,我借用了刚才那位老人说过的、令我无法区别的词汇,“你是这里的住持吧?”



“住持?”



男人反问了一句,随后他的脸上浮现出阴郁的笑容。



“对,”男人点了点头,“我以前是住待。”



“这里关张多长时间了?”



我并不是对这件事感兴趣,而是为了不站起来。为此我必须要找点话题,而目前在我周围唯一能够起作用的话题只剩下这个男人了。



“一年了,快一年了。我记得是去年夏天关门的。”



虽然男人并不是一副渴望聊天的态度,但面对素未谋面的我,男人还是毫无戒备地回答了我的问题。



“去年夏天,”我又说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的问题好像有点过了,男人没有回答我,反而是他的波长对我诉说起来。



男人表面很平静,他的波长却反应强烈。当我发现这个情况时,我们已经被隔离在世界之外了,比黄昏更加黑暗的夜色笼罩着我们,带着湿气的空气突然离我们而去。我的波长同平铺开来的男人的波长重合了。



“我可以问你话吗?”



我若无其事地问道。



男人略一犹豫,向我投来疑似评估我价值的目光。不久,他的视线仿佛对我逐渐不感兴趣似的失去了焦点。



“神?”男人喃喃道,“神?”



“你相信这世界上有神吗?”



“我不知道。可能有,也可能没有。”



“你是不可知论者呀!这样的回答最无可非议。最无可非议,却也最狡猾。”



男人闭上了嘴,好像在为自己话语中包含的责难语气而感到后悔。男人的波长扭曲了一下,似乎很讨厌和我的波长共鸣。



“是啊。”我努力抚慰他的心灵,“也许你说的对吧。你呢,你相信吗?”



“我……”



男人的波长剧烈淫荡起来。他把手放在胸口处,从T恤下面拉出项链,并紧紧握住项链上的银色十字架。



“我相信神。神的存在是必须的,否则人类何以作为人类生存下去呢?人不是兽,人类不光为了维持个体的存在、保持种族的延续,除此之外,人类还要自律。除了神之外,又有谁能够规定人类必须这么做呢?”



“神,”男人说,“是绝对存在的!”



“那不是信仰,而是信念吧?”



我诱惑着他。他再没有抵御我诱惑的力量了。



“是的,也许是吧。所以我很想得到神秘体验。我不断祈祷,希望神能够给我些须指示,以表明他的存在。”



“那是夏天的事。我听到很多人的欢叫声,以为发生了什么事,于是我走出教会一瞧,外面正在举行夏祭活动,抬着神轿的人们正从教会门前经过。”



——嗨哟!嗨哟!



“当然,”男人说道,“那不是信仰,只是例行的节日活动。谁都不会把抬神轿当成信仰。可是,不,所以,应该这么表达吧?我嫉妒这种情景。尽管那是异教的事物,只要那是为了神而进行的,或许我就不应该有那种感情。大家齐心协力、全神贯注地抬着那毫无意义却又笨重无比的神轿。人们都在看着他们抬神轿。无论是旁观的人,还是被看的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是那么的兴奋。这种情况源自于信仰,但却不是信仰,也许我嫉妒这种情景了。”



男人紧紧地握住十字架,他的手都失去血色了。



“一个男人站在我旁边。”



——你羡慕吗?



“男人望着神轿问我。那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男人。被一个从未见过的男人看透内心,我感到惊慌失措。”



——怎么可能呢。



“我回答说。”



——那只是祭典活动而已,又不是信仰。



——你说的不错。



“男人点点头。”



——并且那才是宗教,不是吗?



——胡说什么呀……



“我说。我不明白男人在说些什么。”



——主持祭典的是祭司,所谓宗教本来就是祭典活动,所以你的想法是本末倒置了。祭典并不是古代的宗教活动,而宗教则是古代的祭典活动。那种近忽忘我的昂扬感,和祭典活动带来的瞬间的陶醉,那不正是宗教吗?



“你在戏弄我吗?我说。男人没理会我,继续说着。”



——被这种陶醉拯救的人就是信徒。在陶醉中仍然得不到拯救的人,就只能迷失在绝对没有出口的、被称为哲学的迷宫里。所以……



“男人说这番话时并不狂热,相反,他说话的时候感觉很无聊的样子。”



——所以,宗教这种东西不是空说而是授予。如果不需要授予对象的话,那么在此之上的强迫也就失去了意义。你明白了吗?所以宗教在很久之前便消失了。那些不能通过感情来传授的教义,便通过理论来宣扬,有时还会得到权力作为后盾。那就是你所说的宗教。不是诉诸于人们的陶醉,而是诉诸于强迫人们的观念。



“我明白你的主张了。我半开玩笑地说。”



——不,你不明白。



“男人望着我,他的眼神中并不是带着疑惑,而是带若悲哀。”



——我的意思是,正因为这样才会有地狱。在陶醉中是不会有地狱的,只有在强迫观念中才会有地狱。当以权威为后盾、以理论来宣扬教义时,宗教中才会出现地狱。人们必须要信仰,必须要按照神的意志来生活,否则……



“我问他。”



——会坠入地狱?



“男人点点头。”



——是的。



——就是说……



——是的。



“男人凝望着我。”



—你主张的不是救赎,而是地狱。你唤起的不是爱,而是恐惧。



“我……我之前都在做些什么?我不禁这么想。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我的脑海中一片混沌。并且,除了脑袋之外,我的身体里任何地方都找不到神的影子。当我回过神儿时,男人的身影已经消失了。值得讽刺的是:我有生以来初次经历梦寐以求的神秘体验,但这种神秘体验竟然是否认神的奇迹。”



男人的手离开了十字架,叹道:“教会关张了。现在的我什么都不是,我既不能信仰神,也不能放弃这种信仰;我既不能死,又没有活着的目的,我只能坐在这里。”



男人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我刚才说过有个人到这里来过。”



“是的。”



“就是那个男人。”



“他来干什么?”



“什么都没做,只是坐在那里而已。”



男人朝我坐的地方看了一眼。



“然后只说了一句话——‘夏天还会来的。’他丢下这句话,就消失了。”



“对。”男人点点头。



“夏天还会来的。”



剧烈震荡的男人的波长,此时仿佛死了一样再次恢复平静。我的波长从男人身上抽离。男人又摆出我初次见到他时的姿势,低垂着头,一动也不动。



“如果你希望的话……"我说了一半我便说不下去了。我想对他说:如果你希望的话,那我在夏天来临之前杀了你吧?



忍住这种念头是很痛苦的。如果男人点头同意,那么我体内将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这种念头。



我艰难地站起身来。



“你说的那个男人,”站起来之后,我对他说道,“我认识。”



男人慢慢抬起头望着我。



“他还会来吗?他还会来,对吧?”



他的样子既不是胆怯,也不是期待。男人用一副罪人的姿态请求我的回答,仿佛是在请求我的宽恕,又仿佛是在期待我对他的惩罚。男人做出一副令人相信的样子。然而越是期待完美的东西,男人身上就越会产生破绽。这个男人已经无药可救了,神救不了他,我也救不了他,世界上任何人都救不了他。如果还有人能够拯救他的话,那么这个人应该是之前来到他面前的那个男人。



“会来的。”我点点头,“只要你活着,他会来很多次的。”



“哦,这样啊。”



男人长吐了口气,仿佛对此绝望,又好像因此释怀。



耳边传来猫叫声,我把目光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在距离我和距离教堂差不多远的地方,一只猫正看着这边。等我朝那边看过去时,小猫慢慢移动起来,并消失在教堂的门里。我站在教堂门前。门把手上缠着好几道铁链。但也仅仅是缠上而已。本应该锁住这些铁链的扣锁掉落在我的脚下。我解开铁链,用力推开教堂的门。男人看都没看我一眼。我走进了教堂。



面对着门的最里面是个祭坛,祭坛旁边就是照片中的旧钢琴。我一边注意观察左右并排摆放的长椅,一边慢慢朝祭坛走去。立花樱就在离祭坛最近的长椅上,她脸朝门躺在椅子上,好像睡着了。她的手放在趴在自己肚子上缩成一团的小猫身上。小猫轻轻地“喵呜”了一声,仿佛在提醒我轻一点,不要吵醒立花樱。



“你好。”我也轻声和它打着招呼。



我挨着立花樱的脑袋坐下。祭坛后方是彩画玻璃,玻璃上有一位抱着孩子的母亲,三个老人围绕着她,另外还有两个天使。他们努力营造出虚无、平稳而幸福的家庭气氛。立花樱发出“嘤”的一声,随后睁开眼睛。当她发现俯视着她的我时,微微笑了笑。那天真的笑容,令我想起她毕竟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女。



“嗨。”我对她打了声招呼。



“嗨。”她也冲我打了声招呼。



立花樱不安地坐起来。小猫从她身上跳了下去,等她坐好后,再次跳上她的膝盖。



我敲着小猫的头,说道:“终于找到了。”



“是呀,找到了。”



小猫一脸不满地抬头望着我。立花樱边抚摸着它的下巴边说。



此后很长时间我们没有再说话,而是默默地看着彩画玻璃中的七个人。那七个人仍然继续着他们毫无意义的努力。如果彩画玻璃后面发出的光是白天明亮的光线的话,也许我会对他们的努力报以些许微笑。但是,在傍晚昏暗的光线照射下,他们的样子看上去只能令人感到悲伤。



“你说,”立花樱看着彩画玻璃中的七个人问我,“那就是爱吗?”



“怎么说呢,”我回答她说道,“我也不知道。”



立花樱从口袋里拿出照片。她把照片中的钢琴放在自己视线中钢琴存在的地方,仿佛要把当时和现在重合在一起。 “最终的结局是,母亲她,”立花樱望着眼前的照片,“她根本不爱我。”



我没有附和她。她在自己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解放了自己的波长。我拼命抑制着自己的波长,因为我的波长想和她的波长重合。



“她爱的只是一个叫前川的男人。”



立花樱把照片放回口袋。



“他是母亲以前的恋人。”



“我听你父亲说过。”



“是吗?”



立花樱点了点头,说道:“我母亲不爱我。我长得像那个男人,仅仅是像他……母亲就……”



说到这里,立花樱不知说什么好了。



我替她说道:“整天缠着你。”



“对,整天缠着我。”立花樱点点头,“并且我也知道这件事,所以我拼命地练习钢琴,因为我希望母亲高兴,希望她表扬我,希望她爱我。可是……可是我也不爱我母亲,我只是希望她能够爱我。尽管如此,我却从内心讨厌她,真的从内心深处讨厌这个不爱我的母亲。如果只是讨厌也就罢了,从欧洲回来后,我开始看不起她。她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她自杀了。”



“那不是你的责任。”



“我知道。”立花樱说道,“那不是我的责任。真实情况是:母亲只是忍受不了被我身上的那个男人的影子憎恨、瞧不起而已。母亲不会为了我而自杀的,所以我去杀她了。我想,至少她那失去意识的最后的生命是为我耗尽的,这样也挺好。”



“是啊,”我又重复了一遍,“是啊。”



“于是我深夜潜入医院。我轻而易举地便潜入医院,不费吹灰之力便换进了母亲的病房。母亲正躺在那里,她的喉咙深处插着管子,管子的另一端连着机器。机器上有一个可旋转的刻度盘,我知道只要把转钮转到四个刻度中最左边一个刻度上,机器就会停下来。我曾经有意无意地问过笠井医生。现在我只要把位于左数第二个刻度的转钮转一下,‘咔哒’一声朝左边转一下,我母亲便会死去。我把手放在转钮上。”



立花樱用少女独有的方式微笑着。



那是幸福的微笑,是一种欲映入彩画玻璃中接受背景光照射的微笑。



“你知道当我把手放在转钮上时我有多高兴吗?我可以如此轻松地杀死自己的母亲,只要把手稍微一转,母亲就会死掉。我太高兴了,高兴得都快要昏厥了。此刻,我和母亲如此完美地融为一体。我非常享受那种感觉。我希望任何时候都可以这样。然而……”



立花樱幸福的微笑开始晃动起来。



“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我的手,并将我的手从转钮上拿开。是笠井医生。他用左手抓住我的右手,然后用右手转动了转钮。若无其事地转动了转钮,就像捡起掉在地上的钢笔一样轻松。‘咔哒’一声。我母亲忽地叹了口气。好像在感慨幸好不是我下的手,感慨幸好不是我杀了她。”



立花樱脸上的笑容若有若无,她开始流眼泪了。



“然后笠井医生什么话都没说便走出病房。我整个人都傻了,久久不能思考。等我回过神儿来,我把耳朵凑到母亲心脏的位置,心跳已经停止了。我又抓起她的手腕,已经没有脉搏了。我像没头苍蝇一样在医院里四处乱转,到处寻找笠井医生。我要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他!我好不容易可以杀死母亲,难得有机会可以杀了她,这已经是我最后的机会了,可是他却……”



立花樱泪流满面。



“但我没有找到他。天亮后我回到家里,却怎么也睡不着。我看了早间新闻,但新闻对此事只字未提。没有人提到我母亲的事,一切仿佛都是谎言。我和笠井医生争相要杀死我母亲,并且她也真的死了,但没有人提及此事。于是我想我是不是在做梦啊。但是不久医院方面打来电话说我母亲死了。我被父亲带到医院。母亲已经死了。她的病床旁站着几个医生,笠井医生也在其中。他直直地盯着我,我也回瞪着他。我想,总有一天我一定要杀了他。”



“你现在还想杀你母亲吗?如果可以再现当时的情况,你现在还会去杀你母亲吗?”



我替教授问出了他唯一想问的问题。



立花樱毅然点头道:“我会的。”



我只得跟着点头,说道:“好。”



“可是,我不知道是否真的会杀她。”立花樱说道,“当我再次摸到那个转钮时,我觉得我会杀她,又觉得不会杀她。但是,要杀她的念头,我想我会保留一辈子的。”



“这就行了。”我说道,“或许你的想法一辈子不会改变,但我觉得总有一天你会萌生一种完全相反的想法。”



立花樱仿佛在考虑这个问题,她盯着我的脸看了许久。



“你说笠井医生,”过了一会儿,立花樱问我,“是为了不让我杀死我母亲才杀了她的吗?他是为我才那么做的吗?”



“我不知道。兴许是为了你,兴许是为了你母亲。”我说道,“但是,不管他是为了谁,你都不必放在心上。因为他是个神职人员,只要他认为那么做有意义,哪怕是让他光着脚走在布满荆棘的路上都无所谓,他就是这样的人。所以你不用担心。因为即便他那么做是为了你,那也不是爱。”



“我明白了。”立花樱点点头。



接下来立花樱默默地看着彩画玻璃久久不语。小猫似乎很担心沉默的她,在她膝盖上伸了个懒腰,然后用舌头去舔她的下巴。



“我是个女人!”



立花樱抚摸着小猫的头,自言自语。



“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和母亲一样是女人。但是在碰到色狼后,我突然意识到我和母亲一样是女人,所以我早晚有一天也会做母亲。你说我是不是很傻。”



我没有回答。小猫谄媚地“喵呜”了一声。



“那时我已经没事了。对你说过那些话之后,我开心了许多,突然可以正视这个问题了。我想,女人就女人吧,虽然我不可能很优秀,但至少可以成为像母亲那样的人。所以我买了很多有女人味的服装,甚至连内裤都买了。回到家里后,我突然来月经了。我还没来过月经呢,我都十四岁了还没来过月经呢。那天突然开始来了月经,我很吃惊。自从我意识到自己是个女人之后,我的身体便奋起直追,终于跟上了意识的脚步。尽管我已经决定自己没问题了,但仍然不行。无论如何我总会成为母亲,但我感觉那种事情太过真实。我被刚刚才可以正视的想法压的喘不过气来。太可怕了,怕得我都快要吐了,怕得我难以忍受。并且这个小家伙,”立花樱敲了一下小猫的头,“又不见了,所以我才出来找它。”



“我很担心你。”我说。



“我没想到会有人来找我。”立花樱笑了,“不,怎么说呢,也许我真的很期待。不过有没有人来找我我都无所谓。我觉得自己追在这个小家伙后面,然后就这样消失了也蛮不错的。”



“不过遗憾的是,人生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美妙。”



立花樱点了点头,说道:“好像是的。”



“回去吗?”



“嗯。”



我们站起来。



立花樱膝头趴着的小猫“蹭”一下跳到地上,抬头望着她,仿佛要确认什么。



“我没问题。”立花樱说道,“不敢说彻底没问题了,反正我会努力。总之,请你回到我母亲身边吧。”



小猫冲立花樱点点头,又对着我长叫了一声。



“再见。”



我望着它,回应道。



小猫昂首走向祭坛,倏然跳了上去,然后跃向空中。我们只觉得它是跳进了彩画玻璃。



跳进寓言故事中的小猫,就此从外面的视野消失。



“回家啦。”



我喊了一句。



立花樱点了点头,说道:“回家!”



把立花樱送回家后,我坐上电车。车厢内除了我只有三个乘客。我坐在座位上,天色完全暗了,透过车窗什么都看不到。我只好望着映照在对面车窗上的自己。经过第三个车站时,两个乘客下车了。



外面下起了雨,雨水敲着车窗。经过第四个车站时,坐在车厢另一头的乘客也下车了。



车门关了,电车动了。



这时,车窗玻璃上出现了男人的身影。



“你很努力嘛。”紧挨着我坐的男人用调侃的腔调对我说道,“你忍住了。本以为你早晚会使用你的能力呢,结果你忍到了最后。”



“真烦人!”



我望着车窗玻璃,对映照在里面的男人说道。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要做爱做到天亮。”我说道,“所以你不要来打扰我。”



男人讶然摇了摇头,问道:“你以为你可以忍一辈子?见到她之后,说不定你哪天就会诅咒她呢。令尊不就是这样的嘛。喂,连能力比你弱的多的令尊都忍不到最后,你凭什么忍得住呢?”



“你真的很烦人。”我说道,“我想办法忍着呗。你就从旁看着吧。”



“难道你又要说什么爱情之类的理由?”男人笑道,“我先告诉你,那种东西就是幻想,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知道那是幻想。”我说道,“跟你一样,你也是幻想。”



“你果然猜到了。”男人的笑容更显优雅,“但是……”



男人凑到我耳边,低语道:“但是,像我这种幻想是可以拯救你的。我可以拯救你,而且只有我可以拯救你。”



“这我也知道。”



“只要你拥有那种能力,你就会永远诅咒你不再是你本人,所以……”



玻璃里男人的样子变了。我旁边坐着的是我本人。



“所以,你不如随着我……”



“你感觉消失!”



“你一个人没问题?”



我把视线从玻璃窗上移开,转而看着身边的“我”。



在脸与脸几乎贴在一起的距离上,我看着“我”,而“我”也从正面回望着我。



“这一辈子永远要诅咒那个人,对吧?所以我将会为她奉上比诅咒更多的祈祷。若祈祷无法战胜诅咒,届时无论你去哪里都可以带上我,我绝无怨言。”



“我”突然笑了。



“你变坚强了。”



“怎么样?”



“我还会再来的。”



“我知道。”



车内没有人了,电车缓缓减速。前面就是我要下车的车站了。我走下站台检完票,一路小跑冲进绵绵细雨,去电话亭打了个电话。



“搞定了。”我说道,“就在刚才,一切都搞定了。”



“好,”熊谷答道,“你现在在哪儿?”



“就在你家附近。”我说道,“真的就在附近。”



“带伞没有?”



“没带。”



“我去接你,你现在在哪里?”



“不用了,我跑过去就行了,很快就到。”



“真的?”



“真的。”



“那我等你。”



“好的。”



挂电话时,雨下得略大了些。我没理会这些,跑出了电话亭。再过五分钟,我就能到熊谷的公寓了吧。熊谷会打开重重铁锁把守的大门,迎接淋成落汤鸡的我。我要在熊谷那温暖的怀抱中,把迄今为止的事情一字不漏地说给她听。



挨着我睡下的熊谷,梦中应该会有些幸福的感觉吧?



我会在我的梦里不断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