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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话 冻神(2 / 2)


英海用手掌捧着奶酪,祸津神深深地嗅着味道。



英海把包装打开,把奶酪递给它。祸津神把鼻子紧凑于指尖所夹住的奶酪。咔叽咔叽地用门牙咬出声音,但是却怎么也够不到奶酪。



“是鼻子太碍事了吗……?”



英海颤颤巍巍的伸出食指,用指甲拎起下垂的鼻子。嘴巴咧得那么大,而一排门牙却出奇的小。



把奶酪放进它嘴里。祸津神微微动着下巴,咀嚼着奶酪。



不久就咕咚一声咽下,抬头看着英海,嘴角咧开高高上扬,露出亲昵的笑脸。



× ×



英海和祸津神在能够看到海的岸边坐下。



那之后没多久,夕阳西下。只有不可靠的煤油灯挂在电线杆上,照亮寂寞的黑夜。



被废气污浊的天空看不见繁星。顶多就能见到一两颗微弱的光点。



这座为海浪声所包围的垃圾岛,就像是在息声潜伏着。俯视大海,黑暗无边无际地延伸。



“夜晚的大海,感觉就像冰箱的里面一样。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你可知道这叫做什么吗?这就叫做‘深渊’。”



英海轻声说着装大人气的话,在她身边的祸津神抬起脸看她。



“所谓的深渊呢,可会把所有的一切都吞噬殆尽。无论多大声地叫喊、伸手求助,一切都会吞噬殆尽,然后就此消失。……我可害怕了。像在这样的时候,就必须要有一个人在身边紧紧握着我的手才行。”



祸津神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英海低垂的侧脸。



“……你是要笑话我吗?那可真的很恐怖的。”



祸津神那和缓的表情,英海觉得那是在笑话着自己。



双手怀抱着弯曲的双膝,她像是自言自语般地小声说着:



“英海再也不会进冰箱里去了。”



海峡的对岸就是工厂地带了。工厂在晚上也不见歇息,继续运转着。其上空即使到了现在也朦胧地被照亮着。缺乏光亮的这边,就像是被割舍去了一样。



一阵海风吹过,英海伸手按住头发。



“你一直都住在这种地方吗?”



就算问出口也不见回答。



虽然会对声音起反应看向英海,但这个祸津神好像不会说话。



“……你也是,独自一人吧。难道不寂寞吗?”



英海把奶酪摆在土丘上。



祸津神像是期待已久一样伸出手。



对祸津神为拆开包装纸而奋斗的身姿看不下去了,英海夹起一个奶酪、然后像是打开糖果包装纸一样,拉扯塑料纸的两端,包装纸打开了。



“像这样做。”



祸津神有样学样,把包装打开。漂亮地打开后,它开心的笑着将奶酪送进嘴里。



“我的名字是英海,你呢?”



祸津神抬起头。圆溜溜的眼瞳和厚嘴唇。还有那无力下垂的鼻子。就像是在愣怔。



“……真是的,就连名字也没有。英海到底该怎么称呼你可好?”



英海脑中想象着祸津神的回答,继续在独角戏。



“也是啊。看你那鼻子是那么的迷人,就叫你‘塌鼻子先生’好了。”



祸津神将手伸向了第二个奶酪。每当它一动身体,那鼻子也噗噜噗噜愉快地晃荡着。



“……没事,要说谢谢的反而是英海这边呢。因为塌鼻子先生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只要你喜欢,奶酪爱吃多少都给你。”



英海将脸垫在怀中的膝盖上。意识朦胧地注视着塌鼻子先生摇晃的鼻子。



“塌鼻子先生真是温柔。英海的朋友们谁都不肯吃呢。”



在没有月光的夜空下,英海独自一人呢喃着。



“……英海,犯错了。”



煤油灯的灯光照着祸津神,在赤土上拖出一道阴影。



不知道它到底听没在听。呈放射状延伸的黑影伸出手索求奶酪。



“英海可什么事情都会。就连钢琴,也在关东大会上拿下了第二名。插花也会,别看英海这样,空手道可是很拿手的……但是,即使这样,也远远不够。”



既然生为大淀家之女,就远远不够。



“要说大淀家之女,就必须是完美的才行。不可以有一点疏失。其实像这样屁股直接坐在地上说话也是不允许的。你可懂了?”



猛地把食指弹出来,像是在对祸津神说教一样说道。就像每天,别人对她做的动作一样。



“……但是英海就是做不到那样。没办法回应那样的期待。所以那些朋友们中也没有人来找到我。……我是孤独一人。”



英海的声音一点点变小。



就像是在对人告白自己的秘密一样,轻声向祸津神呢喃道:



“……英海、肯定不存在才好。”



接着,它抱住膝盖的手的手背,碰到了一个冰凉的东西。英海吓了一跳,把手抽开。



是不知不觉间站到身边的塌鼻子先生碰到了英海的手。



“……怎么了?吓英海一跳……”



英海感到迷惑,塌鼻子在她的身旁再一次一屁股坐下。



感觉默默咀嚼着奶酪的塌鼻子是在这样说着:



——对了,我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好办法?是什么?”



——我们成为好朋友就行了。



“和你……?但是你……是祸津神不是吗。”



——这有关系吗?区区这点事。



塌鼻子停下手上的动作,抬头望着英海。



——要成为好朋友,是人类是祸津神,这有关系吗?



这样啊!英海醒悟了。在刚才,这个祸津神正是想要握住自己的手。它愿意留在自己身边。——我就快要这么消失不见。留在如此吐露丧气话的自己身边。



“……谢谢,塌鼻子先生。”



英海颤颤巍巍地把手伸出。这一次是由自己,触碰到了塌鼻子的冰凉的手。



“……你说的真对。我们……是可以成为好朋友的。对嘛。我们都是孤独一人,一定可以成为要好的好朋友!”



——这个祸津神也一定很寂寞。英海这么想到。和被舍弃在冰箱里的自己是一样的。没有月光的夜空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在这样的夜里,倘若不是有人握住自己的手,一定会消失不见。



英海将塌鼻子的小手握在手心。



“你已经不再是孤独一人了。由英海来握住你的手。”



塌鼻子不作回答。



只是一边回望着英海,一边用抽空把奶酪放入嘴里。



“……好吃吗?”



这么一问,塌鼻子就摇晃鼻子,“吖咪”第一次发出了叫声。



在盛夏的夜晚所触摸的塌鼻子的手,冰凉的触感令人心怡。



为了给塌鼻子准备食物,英海比以前更加频繁地造访宝藏岛。



但也因为频率的增加,她的行为也被其家人所得知。



祸津神的存在虽然隐瞒过去了,但英海陷入了身受软禁的状态。



不管是用力敲打门,还是大声谢罪,严厉的祖父都没有还她自由。只要一把她放出去就会跑去垃圾场的孙女,又怎么可能会还她自由呢。



英海内心万分焦急。



再这么下去,重要的好朋友就会被饿死。无论如何都必须前往宝藏岛。然后,终于等到了一个下雨的夜晚。带着装有食物的提篮,英海从二楼的窗户逃出去了。



在下个不停的大雨中,宝藏岛显得比以往更加寂静。



英海沿着泥泞的垃圾路上小步幅跑着。溅起的淤泥粘附在靴子上。大雨淋湿短裙的裙摆。但是英海已经没有余力再去注意这些事情了。



——必须快一点儿赶过去。这一使命感占据了她的内心。快一点过去,把饭带给它。为了告诉它,它不是孤独一人而握紧它的手,呼唤它的名字。



“啊咧……?”



放在过去英海藏身的地方的那台冰箱不见了。煤油灯悬吊在电线杆下,映照出拖行冰箱留下的痕迹。



沿着那如同车辙一样的痕迹,英海走向岛的更深处。



英海在确认脚边足迹向前走的同时,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疑问。那冰箱又大又重。小身板的塌鼻子要搬动应该很困难才是。那么如此大的东西,到底是谁把冰箱拖走的……?



嗷呜——、嗷呜——。听到混杂于雨声中的犬吠,英海抬起脑袋。



在被废弃的大巴里,敞开的门后的阶梯上,一直干瘦的狗坐在那里。



“哦呀,你是在这里避雨吗?”



即使是坐着也有英海胸口那么高的大型犬,它的双颊皮肉松垮下垂,肋骨的形状凸显出来。这只狗说不定已经老了,可以看出它生活的艰苦。



英海接近它,老狗对其提篮表现出兴致,鼻子一抽一抽的翕张。



“你可是肚子饿了?”



这是为了塌鼻子带来的东西,不过也不能放着这只狗不管。英海从提篮中拿出面包,掰下一块喂给狗。



“可以让英海也在这里避一会儿雨好吗?”



把伞撑开,在老狗的身旁坐下。



“可以请教你吗?请问有没有见过祸津神?是个大概这么小的孩子。”



老狗不作答。将面包咽下之后,像是要更多一样,将脸凑向英海的提篮。那抽动鼻子的动作,和索求奶酪的塌鼻子有几分相似。



“我只能再给你一个唷?因为这可是塌鼻子先生的东西。”



英海再掰下一块面包。



就在这时,鼻尖突然捕捉到一丝异样的臭味。就像是肉腐烂了的恶臭。像这样强烈的臭味,即使在这个垃圾弃置场中都没有闻到过。



这臭味是从大巴的里面飘来的。



“……这个臭味,是什么呢?你可知道?”



英海站起身来,走上阶梯,向车内窥探。



在大巴的深处,有谁正横躺着。但是周围黑暗,只能看见他的轮廓。



“不好意思。请问……有人在吗?”



内心虽然还有踌躇,但是好奇心更胜一筹。英海战战兢兢地踏出步伐。



一片漆黑的大巴里面感觉凉飕飕的。被淋湿的身体微微颤抖着。



沙啦沙啦,雨点打在天花板上的声音敲击耳膜。



手所摸到的座位板太过冷冽,于是她“呀”一声把手抽开。明明是在大巴里面,座椅却湿漉漉的。



英海眯细眼睛,注视着座椅深处的影子。



“是睡着了吗……。这里应该不会是您的住处吧?如果是这样的话……”



车窗外骤然一闪。雷光照亮车内。



就在那短短一瞬,英海看清了黑影的真面目。



“……!”



英海所努力向其搭话的对象,是躺在座椅上的狗和猫的尸体。内藏被撕咬,骨头被抽出来的残骸。其中有许多都是头骨被拧断,断成碎片,不见原形。



英海才发觉,自己正站在一个多么不得了的地方。



从吊环上有肉片垂下来,在地面上满是猫的头骨滚动着。刚才触碰到座椅的手,被漆黑的血所浸湿。



这里,就宛如冰箱的里面。



隔了片刻,宛如劈开天空般的轰隆声鸣响。



英海爆发出尖叫,屁股着地地倒下。要快逃出去。快点从这里逃出去。而在这时,她才察觉到在入口的老狗在激烈地吠着。



爬上阶梯的狗从车里面向外嘶吼着。这明显是在威吓。就像在为恐惧所颤栗一样,吼叫的方式非比寻常。



英海看见体型巨大的男子走进车内。车体被压得倾向一边,晃动着。



英海就这么趴在地上,钻进座位的下面藏身。从座位的椅脚间窥视外面。



男子伸长手臂,将吼叫着的老狗抓住了。



一股不祥的预感袭来。



然而年幼的英海不可能拥有拯救老狗的手段。



嗷呜呜,狗的叫声从威吓变成了悲鸣。巨大的身躯握住老狗的头和尾。而后把两边一气向外扯——咯哩!



头骨断了,叫声止息。



“!……”



英海用颤栗的双手摁住嘴,拼命将要出口的悲鸣咽下去。



男子俯下身,啃咬死去的狗的腹部。



沉闷的咀嚼声在车内奏起回音。



英海的颤抖停不下来。无法抑制牙关打颤,就狠狠地揿住下巴。屏息等待着男子离开。



但是结束用餐的男子站起身,却走向了大巴的深处——走向了这里。



叽——叽——,每当男子迈出一步,大巴就发出声音上下晃动。



近在英海的眼前,男子的脚踏下来。与被扯开的老狗的眼睛对上了。舌头耷拉在嘴边,不再拥有意识的眼瞳大大地瞪出来。



双手揿在嘴上不动,英海两眼紧紧闭上,就连呼吸都停止了。



巨大的身躯没有察觉藏在座椅下面的英海,继续走向大巴深处。



一个提篮就落在后排座椅的扶手上。是英海落失的。男子把提篮捏起来,用鼻子嗅起里面的东西。



这时又一道雷光奔走。男子的身体被照亮。圆形轮廓的身影闪着浑浊凝滞的油光,在其脸上的正中间,鼻子无力的下垂。



虽然它的体型膨胀得巨大,但英海依旧看出来了,这个怪物是曾几何时那可爱的好朋友——塌鼻子先生。嗅嗅、嗅嗅,嗅着提篮的举动也还完整地保留着原先的影子。



就连杀死狗时拽脖颈的动作,也是那时英海教它打开奶酪的方法的延伸。



“YuMmy……”



塌鼻子用低沉、粗野的嗓音叫着。然后面部扭曲,浮现出笑容。



从英海所藏身的座椅下到敞开着的大巴出口是一条直线。要逃跑就只有现在。英海下定决心了。塌鼻子正沉迷于提篮的现在,就是最后的机会——!



挤尽浑身的勇气,从座椅底下爬出来。



绝不向后回头,为颤栗的膝盖注入力量,一味地直线奔驰,就像摔下去一样跑下阶梯。



“YUuuuMmyyy……?”



感觉从身后传来了声音。



雷声轰鸣。英海登脚踉跄,好几次差点跌倒了。而每当这时就咬紧牙关,只是向前、一味地向前跑。背向大巴,笔直地向着来时的道路。



心脏的鼓动让令胸口苦闷。



不得看它,不得碰它。被灌输的这一准则,事到如今才回忆起来。那东西散播灾祸的祸津神。那东西会吃人——。



被泞淖绊倒脚,狠狠摔了一跤。



感到恐惧回头一看,那里是垃圾山与垃圾山之间的狭窄泥路。黑暗的夜路,一盏盏煤油灯点与点间排成线。望不尽其穷尽。



黑暗,它无边无际的延展。就如没有月亮的黑夜之海。就如令人窒息的冰箱内部。从无底深渊中,传来孤独者的叫声。



——YUuuuMmyyy……



“不要……”



英海榨出身体的力量站起身。而后继续专心于逃跑。完全不能放心。无论在哪里回头都只能望见黑暗。总觉得那个祸津神,即使在现在也依旧追向自己。



总觉得那个叫声,也是在寻找着自己。



缭绕在耳边,久久不消散。



× ×



即使承受着七日的视线,英海也毫不动摇地讲话继续说下去



“就在昨天晚上,在祖父读的报纸上,得知了宝藏岛上的神隐事件。”



宝藏岛上玩耍的孩子们一个个消失的事件,就是在英海逃回去之后不久发生的。这个事件被大举报道出来的时间,也正是尸体被发现的昨天。



“我觉得是因为只靠猫和狗渐渐的没办法满足……所以塌鼻子先生才会去袭击小孩子们。毕竟它的身躯变得那么大了。”



“那你也应该明白危险性也跟着变大了吧。为什么又跑过来了?”



“必须要让它住手……英海是这么想着。”



英海支支吾吾地回答道。这说法,也像是在说“我也明白这是无谋之举”一样。自己的微弱声音是不可能传达给成长得如此之大的祸津神的。估计是回想到在刚才快被杀掉这一点了吧。



“那东西是‘冻神’。依代大概就是冰箱吧。”



“依代……?”



“就是孕育出祸津神的东西。要说的话,就像是它们的正体。”



“……那么塌鼻子先生,就是冰箱的神明咯。”



“别把那东西叫什么‘神明’。有人不是把冰箱和电视机、洗衣机放在一起,叫成‘三样神器’而崇拜它们嘛。就是因为‘神明、神明’的推崇它们,所以才真的诞生出神来了。”



见话题结束,七日站起身,根据所做的约定,把自己的目的说出来。



“我来这里,是为了斩杀在这个岛上住着的祸津神。”



“……斩杀塌鼻子先生,对吗。”



“啊啊。因为有人委托我了。这是我接的工作。”



英海也站起来,以要一口把人吞下的气势,把身体凑上前:



“但是只要跟它说通了,一定不会再袭击孩子们了。英海认为它会理解的。因为我们是好朋友。那孩子也一直在找英海。”



“那是你自作多情。现实是,就在刚才,它袭击你了。”



“但那是,事出突然,英海觉得塌鼻子先生也是被吓了一跳,所以……”



英海说着,可是话说到最后,语调越来越弱。



“就算这样也与我无关。我只是执行‘杀了它’这个委托。而且就算我不杀了它,那家伙也注定会被歼灭。祸津神不同于人类。那是类似于引发灾害的猛兽一样的东西。竟然为一只猛兽进行裁判,定罪,那才是脑袋有问题了呢。”



不论怎么说明它没有危险性,而人类,是不可能放任猛兽在大街上阔步的。不可能共存。只能杀了它。



“英海明白了……”



英海令人意外,爽快地点下头。但又马上抬起脑袋。



“那么,英海也一起去!”



“喂喂,你脑子里是怎么想的?你很碍事。我可不会保护你。”



“英海自己由自己保护。英海也是可以战斗的。虽然因为要练钢琴而放弃了,在小时候,还是有学过空手道的。对了,英海来摆架势,你看着。”



七日正想要转身离去,英海绕到他的正前方,“嗒啊——喵!”,嘴里这么吼着打出正拳给他看。



“……塔亚弥奥(译注:“嗒啊——喵!”的日语发音很像外国人的名字)?说的那是谁啊。总之我不同意。那才不是空手道能解决的对象。既然你一个人能跑到这里来,那你也能一个人回去吧。”



“才不回去。……小气鬼!”



“小气的是你的小命。你应该反过来对我说‘谢谢’才对吧。”



“回去”、“不干”,如此的对话持续了一段时间后,七日受不了地深深叹气。



“你个臭小鬼。真是对为你头疼的那老头子感同身受。”



“那老头子?”



就在英海歪着小脑袋瓜的时候,七日猛然望向另一个方向。一瞬间,将手拉近腰间的军刀,用大拇指顶出剑锷。



锵——。用剑刃根部的一点点刀身弹开了飞来的小刀。



那是刚才对冻神放出的,七日持有的小刀。



“这,这是怎么回事!?”



“闪一边而去。”



让英海退下,七日架起还收在剑鞘中的军刀。



紧接着,从垃圾山的山顶有一个人影冲过来。



背对着夕阳,将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标识牌当成枪使着,来回挥动——此人是拉缇梅利娅。



“阿七!你竟敢……!”



从头顶挥来的标识牌,七日用军刀的剑鞘将其接住。



在三角形标识牌的牌面,就停在了七日的眼睛跟前。一个像怪物的一张脸画在黄色的底色上。这是在常有祸津神出没的地方所设置的“小心祸津神”标识牌。



“你竟敢、你竟敢……!把这个堂堂拉缇梅利娅当作诱饵来使唤!”



“看你一切平安真是太好了。我可担心你了,真的。”



“这话太有口无心无心无心无心啦!”



“不不,这‘无心’说太多遍了吧。”



拉缇梅利娅豪爽地挥舞标识牌,迫近七日。



七日将其所有的招式,都用刀鞘一个个冷静地化解。



“你先冷静一点,内裤都露出来了。”



拉缇梅利娅的露出度增加了好几成。风衣被撕碎随风招展,短裙什么的几乎跟没有穿一样。然而就只有风帽还戴在头上,正所谓藏头露尾的状态。



“我哪里有管内裤的工夫!我这边可数不清有多少次,差点脑袋就被拔下来了。那混蛋是什么鬼!?为什么光对脑袋这么执着!”



“哈哈,难道不是把那当成奶酪了吗?”



“奶酪!?莫名其妙!但我就是知道你在把我当猴耍呢!”



被扫荡腿击中,七日失去了平衡。这时,三角形的标识牌正好被当做钩子,将七日手里的军刀钩落下来。



“真的假的!天助我也!”



意外的收获令拉缇梅利娅提高声音。可以说七日的威胁有八成都是来自军刀的。



拉缇梅利娅撞倒七日,跨坐在倒地的七日身上。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握着标识牌的前端,高兴的将其对准七日的脖子。



“哼哼,今天就是你的死期啦!这次我一定要把你吃——”



然而拉缇梅利娅的后话被打断了。七日用手把小刀扎在了她的大腿上。



“——疼呐……!”



一手揪住心生恐惧的拉缇梅利娅的胸口,七日翻身。这次变成拉缇梅利娅被压在下面,立场颠倒了。



拉缇梅利娅放开标识牌,双手捂住了脸。她已然失去了攻击的气魄。



七日站起来,回收落在地上的军刀。



保持仰天躺着的姿势不再动的拉缇梅利娅,她的身边是和她一样无力横躺着的黑尾鸥。从脖子上伸出来的细绳,依旧牢牢系在拉缇梅利娅的手腕上。



“……我说你啊,就算是衣服没了,那只黑尾鸥倒是顽固地不肯放手啊。”



“……我可受苦了。一边保护着黑尾鸥到处逃,真的可受苦了……”



拉缇梅利娅藏着脸,肩膀微微颤抖着。



“……有必要哭出来吗?”



“我才没有哭咧!”



英海一直颤颤巍巍,一脸不安地看完了两人间突如其来的攻防。



“那、那个,打架,是不好的……”



“才不是打……”



话没说完,七日警戒起四周。拉缇梅利娅也闭上嘴,站起来。



哔哩、空气被紧张的气氛所充斥。四周渐渐变得冰冷。



吐出的气息被染成白色,英海迟于两人,也察觉到了气温的骤降。



“……塌鼻子先生……?”



说话瞬间,冻神撞破英海身后的垃圾山登临现场。



瓦砾在晚霞中飞舞。铁屑、木板、成为废车的轿车纷纷飞在空中,背朝着夕阳拖出黑影的庞大身躯放出咆哮。



“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拉缇梅利娅跨步向后跳,七日向前迈进。



“……啊啊,神烦。”



英海眼睛瞪得圆圆的,身体僵硬不动。黑影覆盖住她上扬的脸。



七日揪住英海的领口,刚把她拉过来,轿车就摔落在英海原来站着的地方,砸响破碎声后又向后弹起。在高高弹起的车的对面,冻神将被掰下来的电线杆迎头挥过来。



“……有没有搞错”



因为重心不稳,这一击无法回避。七日把英海抱进胸口的同时,将军刀当作盾牌架在前方。反手握刀,并用左臂顶着刀身,准备承受电线杆的打击。



令人窒息的冲击,传达到左臂上。



七日就这么抱着英海被打飞了。飞越拉缇梅利娅的头顶,后背撞进垃圾山的半山腰。



“哦吼!区区冻神,还挺厉害呀!”



拉缇梅利娅拍手叫绝。



“即使只是让那家伙吃了一记,你小子也够有前途的了。我对你刮目相看。对了,和我联手如何?要是我们俩合起手来,就可以把那家伙治得——”



——服服帖帖的,话说到一半,就吃了一记平打,拉缇梅利娅也一样被打飞了。



被七日顶在左臂前的军刀刀鞘,上面出现了龟裂。受到冲击的左臂微微颤抖着。只是动动指尖,剧痛就游走在左臂上。



“啊啊,真不想干了……”



抱在怀里的英海,闭着眼睛“呜呜”地呻吟着。



尘埃散去,视野也渐渐清晰。



祸津神手臂下垂、身体前倾,那个大概就是它的战斗姿势吧。从獠牙间吐出的气息触碰到冷气染上白色,就如同蒸汽一样笔直地喷出来。



哐啷哐啷,废弃材料被挪开,拉缇梅利娅复活了。



“……我怒了。什么老巢,鬼才管它呢!”



“嘶呜呜呜呜——!”



冻神吸进空气,让胸膛膨胀。那是“急冻吐息”。



“哇啊啊,糟啦!”



怯于喷出的冰风,拉缇梅利娅赶紧奔上身旁的垃圾山。而急冻吐息也追着她跑。



冰的结晶反射着夕阳,熠熠生辉,咋看之下感觉很凉爽,但要是直接受到攻击不是区区冻伤就能完事儿。在慌忙逃窜的拉缇梅利娅背后,瓦砾一个接一个被冰冻。



被七日所伤的大腿夺去了拉缇梅利娅的机动力,没有机会攻击它。被只是四处逃窜就已经拼尽全力的拉缇梅利娅拽着脖子,黑尾鸥发出嘶鸣。



“……呃,唔唔……”



七日怀中的英海恢复了意识。立起上半身,察觉到自己受到保护的事实,脸色发青。



“喏。就是因为你不肯回家,我才受伤的。”



“对、对不起……”



英海的眼眶中盈出泪滴,但又慌忙憋住。绝不哭泣。既然生为大淀家的淑女,就不被允许落泪。所以她忍住,憋住泪水,再一次噤声不语。抿起嘴唇,眉头紧蹙,脸用力揪成一团。



到底憋个什么劲呀。七日深深叹口气。



“你现在还能够把那东西,看成是好朋友什么的吗?”



粗大的手臂,还有甚至能冻住身体的吐息。它的身体,比起英海逃出去的那个雨夜,更是成长了不止一圈。



“呀啊啊啊!冻死啦!”



半裸的拉缇梅利娅一边躲着冰风一边大声尖叫。



冻神行动了。握在它手里的,是一辆轿车,车身已经到处七零八落。它将足足有一吨重的东西轻而易举地高高抬起,就像是打虫子一样,向着拉缇梅利娅抡去。



“咕嘎!”



让人怵目惊心的碰撞声令英海的肩膀抽搐了一下。



被击中的拉缇梅利娅被狠狠叩打在地面上,不停在泥地上翻滚着。用绳子系着的黑尾鸥也在她的身边昏倒了。



“塌鼻子先生!等等。快住手!”



拼命地放大声音,英海向曾经的友人倾诉着:



“对不起!我不会再让你孤独一人了!所以住手吧,别再做这么过分的事情了——”



而就在她的眼前,冻神将轿车抡下,拍扁拉缇梅利娅。



破碎的轿车翻起的粉尘纷飞。英海的头发被风压整个卷起,又飘落下来。巨响的余音传来,悲鸣随之奏响。



“呀啊啊啊啊啊!”



在轿车被挪开之后,可以看到拉缇梅利娅嵌入赤土中的身影。卧倒在地上,一动不再动。



英海瞪向冻神。



“为什么你不听英海说的话?英海和你,难道不是好朋友吗!?”



英海的声音没有传到。冻神依旧俯视着拉缇梅利娅。再次高举轿车,想要再给她一击。



英海为了庇护拉缇梅利娅,站在她身前平举双臂。



“住手,快停下!”



冻神浑圆的眼瞳确实映出了英海的身姿。然而它的表情不见变化。



“我讨厌你!塌鼻子先生什么的,英海最讨厌啦!”



英海呐喊着,把手臂上的提篮砸向它。



提篮在冻神的肚皮上反弹,滚落地面。苹果、面包、葡萄酒等等,英海为了和好而带来的食物洒落在赤土上。



冻神看向落在脚边的提篮,用手指捏起那个和它的身体相比显得十分小,只有一口大的奶酪。



“……YUuMmy?”



嗅嗅,在嗅了奶酪的气味之后,它的眼瞳再一次看向英海。



“有破绽……!”



听到背后传来的声音,英海赫然回头。



拉缇梅利娅紧挨着英海,从她旁边飞身擦过,向冻神冲刺。



“……咦?”



她的身体已经遍体鳞伤了。就连风帽也快碎成片,头发也像炸开似的凌乱。皮肤裂开,身上没有一处不渗着血。即使如此,拉缇梅利娅依旧活着。



像铲球一样划过冻神的股下,绕到其背后。然后拉缇梅利娅擒抱住冻神圆圆的一团尾巴,接着,拧了下来。



“EEEhhhhAAAaaaa!”



与其说是咆哮,那更像是悲鸣。白色的吐息在晚霞中散去。



冻神胡乱挥舞轿车,为了拍死拉缇梅利娅,将其砸向地面。



拉缇梅利娅在纷飞的沙尘之中来回躲闪,停在英海的身前。



在她的身后,英海呐呐说道:



“为什么……你明明伤得那么重……”



“嗯?”



拉缇梅利娅回过头,在她的脸上的,是亮出虎牙的无邪笑靥。



“区区这点伤才不会死呢。我可是喰神呐。”



“喰神……?”



被拧下的冻神的尾巴,拉缇梅利娅张大嘴巴将其高举。



“啊——,姆唔”把尾巴一口下去,整个吞进了肚,将把两只手的手指按在脸颊两边:



“哇哈~,yummy、yummy!”



“UuhhhGGAAAaaaAAaaaa!”



失去了尾巴的冻神发出咆哮。



气温降得更低,英海瑟瑟发抖。靴底接触到冷气,被冻在地面上。抬起脚,“啪哩”一声弹开冰结的碎渣。



“欸……”



周围渐渐被冰冻住。但是这现象并不是由冻神所引发的。



这个气温的骤降,是由吃掉冻神的一部分的拉缇梅利娅所做的。



不知从何处升出的雾,覆盖住拉缇梅利娅的全身,在她的手脚、胸口、腰间卷起漩涡,形成冰块。



拉缇梅利娅浑身上下披上一层冰。耀眼的光芒绽开,冰层随之碎裂迸发。冰的碎片在夕阳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在其中心身姿焕然一新的拉缇梅利娅站立着。



身着裸露出香肩的晚宴礼服,头顶着一轮冰花。从裹着束腰的纤细蛮腰下延伸出沉重的裙摆拖在地上,亭亭玉立的身姿闪耀着银色的光。



在迎风招展的头发还有睫毛上降下一层冰霜。



一转先前寒酸的半裸姿态,唇瓣勾起一抹绯红。



喰神的特殊能力“换装升格”,可以将吃下肚子的对手的生态,亦或是能力据为己有。



拉缇梅利娅用泛着蓝光的眼瞳注视着冻神,向七日说话。



“阿七!我准你来给我取名字。”



七日随便取名:



“‘希雅梅利娅’。”(译注:“希雅”与日文中的“冰冻(冷や)”音近。)



“……希雅梅利娅,挺顺耳!”



嘴里重复一遍新名字,以确认其发音。吐出白色的吐息,喰神莞尔一笑。



“开始吧,反击的时间到了”



拉缇梅利娅大口吸入空气,然后一下子吐出来。



这是拉缇梅利娅所使出的“急冻吐息”。



——吱嘎吱嘎。冻神的身体被冰冻,停下了脚步。



拉缇梅利娅用左手提起长裙,右手握住钢管。那副姿态俨然是个凶暴的贵妇人。钢管挥出,深深陷进动作变得迟钝的冻神腹部。



“GGAOOOOoooo……!”



拉缇梅利娅的作风无论何时都是那么残酷。



铁管刺破冻神的肚皮,深深埋入其体内。拉缇梅利娅将嘴对着一端的管口,将吐息吹入。冷气直接地进入冻神的体内。



粗野的悲鸣声响彻晚霞的天空。



“噫嘻嘻”



笑靥浮现在拉缇梅利娅脸上,她用蛮力扯出钢管。冻神的腹部弹出来,带出鲜红色的冰之结晶洒向空中。



红色的巨大冰块挂在钢管前端,分不清到底是血还是内脏。拉缇梅利娅将其当做铁球一样挥舞,重重砸在冻神的额头。



——咣!



随着剧烈的冲击音,红色的巨块碎裂,在夕阳烧红的天空中闪烁。



“……塌、鼻子先生……”



在七日身旁的英海双膝跪地。



对于吃了冻神的一部分而得到冰属性的拉缇梅利娅,不管是低气温还是“急冻吐息”都不再有效。体内被破坏的冻神已经没有胜算。



冻神也领悟到这一点了吧。在倒下身的同时,双臂立在地上,做出短跑冲刺的姿势。在它的前方,是七日和英海并排站立的方向。



有着不符合其庞大身体的巨大爆发力,冻神起跑。



“阿七!去你那里了!”



七日向前一步,来到英海正前方,拔刀。



两者接触尽在一瞬。



——锵,在收剑入鞘的鸣响声之后,一支粗手臂从天而降,那是在身影交错的瞬间所斩下的。



没能刹住巨大的惯性,冻神撞进垃圾山中。



“YuuMmyyY……”



爬起身的冻神发出叫声。为痛苦呻吟般不断叫着。将剩下的一只手伸向茫然若失的英海。湿润的眼瞳注视着英海一人。



英海脸部扭曲,然而依旧强忍着泪水,眼睛一眨不眨回望着冻神。



“YuuMmyy、YuuMmyy……!”



“是时候结束了。”



七日再次将手放在刀柄上,而英海阻止了他。



“塌鼻子先生他,现在已经没有继续战斗的打算了……!请你放过他吧!”



“不行。那家伙是祸津神。已经杀了好几个孩子,它可是猛兽。”



“不是的!塌鼻子先生他只是在找英海。只要英海陪着他,他就不会再杀人了……”



“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在叫我!……现在也还‘エイミ(译注:“エイミ(英海日语发音)”有点儿音近“yummy”)’的叫着!”



“YYYUUUuuUUuMMyyyyyy——!”



“……那是在叫你?”



七日看向失去原貌的冻神。



即使趴在地上,依旧“yummy、yummy”地吼着。



“……那是在说‘英海(エイミEimi)’?”



这个少女将“YuMmyy——”这样的叫声说成是在叫“英海(エイミEimi)”。还说冻神一直在叫着自己的名字。一直在寻找着不再来这个岛的英海。



“错了”对于英海如救命稻草一般紧抱着的期望,七日断然否定。



“那是你自己自做多情。只是你自己的愿望,自己想要相信。”



“才没这回事!”



“别把祸津神想得那么天真!”



七日发出怒吼,英海被震慑,咬住嘴唇。



“……听好了。对祸津神来说,所谓的人类,就是食物。女人、孩子什么的,都只是高级的美食。你自己看看,那家伙现在就想要吃你。”



冻神正在设法起身。慢慢地将身体前倾,不吃教训想要再一次冲向这里。为了从七日手中夺走英海。



七日对其做出牵制,同时向她提问。



“即使这样,你还要把那东西称呼为自己的朋友吗?”



“塌鼻子先生他是……”



微弱的声音传来。英海毫无疑问,是这样断言的:



“……是好朋友”



“是吗”七日将手从军刀上拿开,退后一步。



逼近而来的冻神对七日看都不看,用剩下的一只手臂做出捞起的动作将英海抱起来。接着逃亡垃圾山的彼方。



“阿七!?”



拉缇梅利娅对无视冻神的七日吐出责难之声。她提起长裙向这里逼近的举止,就像不知名的贵族。



拉缇梅利娅立起食指指着他鼻子。



“为什么把它放跑啦!就差最后一下的说!”



“拉缇梅利娅,把这只手臂……”



“我可是希雅梅利娅。”



“……希雅梅利娅。用吐息冷却一下这只手臂。”



七日把肿起来的手臂伸向拉缇梅利娅。



“可别做过火,把它冻起来了。要是你一有可疑的举动,我马上拔刀杀了你。”



“哼,人家才不干呢。你那是在命令我吧?你啊,是把我当作冷却喷雾啥的……”



“不是命令。这是‘祈愿’。”



七日把荷包掏出来给她看。



“咕……给我去死!”



一旦让她看了那个,就没办法反抗了。



就算嘴里满是牢骚,拉缇梅利娅最终还是老实地把嘴唇收拢。呼~,微弱的吐息只将七日肿起来的患处冻住。



“……好了,继续跟踪吧。”



确认可以活动手臂之后,七日转向冻神逃去的方向看去。



从冻神身上落下的红色结晶,连成一条闪闪发光的线延伸向垃圾山的彼方。



× ×



那个地方,就好像是冰箱的墓地一样。



一片海风呼啸的广场上。在其中心好几个冰箱相叠加,堆成一座山。



商用银色大冰箱、单人生活用的小冰箱。颜色、形状各不相同。但是它们无论哪一个都是用旧的,表面凹凸不平。



本应该坏掉的那些冰箱,现在再一次开始运作。



——嗡嗡嗡——机械的运作声就好像心跳一样响个不停。由冰箱高高堆砌而成的巨块,就像一个巨大的生命体一样峙立着。



在夕阳下伫立的那团东西既像一个具有着威慑力的奇妙素描模型,又像是君临于垃圾山的王的王座。在这座山的顶峰,有一把西洋风的华丽椅子摆在上面。



冻神登上冰箱之山。一只眼睛被戳瞎、尾巴被拧下来、身负内伤,即使这样,留下来的独臂依旧稳稳地抱着英海。它的速度十分缓慢。一边小心脚下,一步步登向山顶的椅子。



英海老实的,将身体的自由托付于它,任其摆布。



透过被装满的商用冰箱的透明玻璃,铰链断裂的柜门的对面,英海看到了许许多多的死尸。是遭遇神隐的孩子们,都被冷冻保存着。



穿着红衣服的娇小女孩,向英海讨要点心的男孩。无论是谁,他们的手脚都被扭曲向奇怪方向,然后就这么陷入僵直,嘴巴大大张着。从结了霜的苍白肌肤中,感受不到生命的鼓动。



走到顶峰的冻神,就像是妆点椅子一样,小心翼翼地让英海坐在上面。坐在椅子上的英海,现在可以俯视冻神。



“安心……已经没问题了哟,塌鼻子先生。”



英海注视它的脸。注视着将她从漆黑的冰箱中救出来的祸津神。



在一年前,是这个小小的神明,握住了快要消失的自己的手。就如那一天一样,英海触摸那冰冷的指尖。紧紧地握着,向它诉说自己的存在。



“英海就在这里。在塌鼻子先生的身边。所以说,已经不用去做这样过分的事情也可以了……?”



忍着泪水,英海挤出笑脸。即使现在的这个祸津神比起那天变大了许多,脸也变得更加丑陋,少女依旧将它称作是好朋友,矢志不渝。



那张笑脸映在圆圆的眼瞳中,冻神叫着:



“……エイ(Ei)、ミィ(mi)”



颜面绵软无力地皱褶扭曲,吊起嘴角做出一张笑脸。



在心意相通的瞬间。两人的友谊关系,由扭曲的形态,终于修成了正果——让人可以如此联想的那个瞬间——



冻神收缩嘴唇,大口吸入空气。它的胸膛,正为了准备急冻吐息而高高膨胀。这可是费尽苦心得到的美餐呀。为了将英海就地冰镇——。



“……诶?”



英海惊恐不已,发出走音的尖叫。



吱嘎吱嘎——。空气被冻住了,急剧的气温骤降令冰箱发出金属冷缩的摩擦声。



“不……不要,塌鼻子先生,快住手……!”



就在吐息将要吹袭英海的全身时——。



“……真是有够愚蠢呢,所谓人类这东西。”



在英海所坐着的椅子背后,拉缇梅利娅以怀抱双膝的姿势藏在那里,如此呢喃。



骤然挥来的军刀,刺入冻神的脖子。



在它后背落脚的七日,军刀插在里面不动,然后将剑刃平摆,斩开脖子的一半。接着剑刃原路折返将还连着头的另半边脖子横刀斩下。



粗大的脖子完全脱离身体,飞向晚霞的天空。



从失去头的颈根中,喷溅出鲜红的血沫。



接触到冷气,冻结成赤红的结晶,随海风飞舞。



不久,失去力量的冻神的身体仰天,徐徐倒下。



七日离开它的后背,向着山顶巅峰迈出一步。



庞大的身躯倒在冰箱的山上发出巨响。地面震动,山体摇撼。



因为冻神的死,冰箱开始停止运作。一台接着一台,在尘埃散去的时候,周围已经恢复寂静。



喵嗷——喵嗷——。黑尾鸥群于晚霞的天空中翱翔,身影倒映在海面上。



从英海所坐的王座上可以环视被西沉的夕阳所点亮的水面。



在椅子背面蜷膝而坐的拉缇梅利娅突然“啊”的大喊一声,猛地站起来。



“黑尾鸥逃了!”



在过来的时候,事先拴在山麓的黑尾鸥一摇一摆地走着。那根绳子已经松开了。



“晚餐逃跑啦!”



拉缇梅利娅提起裙摆,一边散落着冰之结晶一边冲下山。



七日用视线催促英海也下山,但英海依旧惘然若失的样子坐在椅子上,没有要动的迹象。



“喏,是我说中了吧。这个世界才没有你所想象的那么美好。”



七日平静地诉说。“我都跟你讲过了吧。”



冻神并没有将英海看作是“好朋友”。说不定是把她看作一个在幼年时找到,然后被逃掉的一顿美餐。



英海茫然地注视着大海,用颤抖的喉咙发出声音:



“……刚才,你是故意放跑我们的对吧……”



“因为跟你说了你也不听,那就只能再让你被袭击一次了不是吗。”



“……真过分。”



“你难道还把我当成是好人了?”



英海低沉下头,她的手指微微颤抖着。



“又、犯错了……”



将手掌压在眼眶上,拼命咬牙忍住呜咽,英海在不允许泪水落下。



“想看海什么的,要是没有这么想过就好了。要是没有躲进冰箱里就好了。要是没有许‘想要好朋友’这样的愿望就好了……!”



接着,她又独自一人,责备自己。



七日深深叹口气。待在这样一个少女的身边,真是有些伤神。



“这样又没什么不好吧。”



话语不经意间从嘴里溜出来:



“是人就都会犯错。你看看,这个国家。输了战争,狼狈不堪,在哭泣颓丧了好一阵子之后,从一无所有开始走向复兴,就这样发展成这么大个都市。”



即使现在工厂运作的声音依旧响彻云霄。就算夕阳下沉,四周被黑暗所吞噬,只有工厂的上空,光明还会继续朦朦胧胧地点亮下去。



“尽情哭出来。软弱、痛苦,这些不愿让人看到的东西,全部丢弃在这里就好。区区你的那点泪水,这里会接受下来的。这个岛可是这个国家的,大得让人傻眼的垃圾弃置场。”



英海湿润的眼眸,在夕阳的照耀下泛起涟漪。



七日将手放在她的头上。那是有被用心护理的,质感高雅的秀发。



“不管你是哭还是笑,不管你怎么做,你都是大淀英海。无二话可说,是真正的‘大淀家的淑女’。”



“……呜呜、呜……嗯”



大颗大颗的泪水成串溢出来,七日背过身去。



重归闷热天气的夏夜,海风拂过肌肤分外舒怡。



× ×



宝藏岛入口的广场被当作停车场,无数警车上,警灯旋转着。耀眼的光照,还有烦人的报警声。就像是祭典会场一样嘈杂。



七日的车是停在别处的,不过为了送英海,先回到了宝藏岛的入口处来了。拉缇梅利娅嘴里不停抱怨着累了累了,所以让她在后面待机。



走上赤土的土丘,两人俯视广场。在警察大队所在的不同地方,写有“祈祷士协会”的帐篷并排立着。



七日向站在旁边的英海确认道:



“千万别去祈祷士在的地方。被问东问西的,可是很麻烦的。就比如我的事情之类的。”



“英海知道了。”



英海坦率的回答。自从冻神死了之后,就变得非常老实。



“要去警察在的地方。把自己的名字报出来,就会把大淀先生的部下叫来的吧。他们应该就在附近。就连那老头也说不定很快就会跑过来。”



“为什么你会知道?”



“委托我退治祸津神的,就是你的爷爷。”



“诶?祖父大人他?”



“在发现你不在家之后,大淀家的老头子马上就联络我了。因为协会那边被组织化,行动也相对地迟钝。以个人行动的我更快。”



“那么,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英海的事情……”



“是啊。但是接受的委托是‘杀了祸津神’。不是把你救出来。他说肯定已经救不了你了。会自己跑去祸津神那里的孩子,一般想来都救不回来。那老头还撅着,一直不肯接受就是了。那慌张的样子可了不得。”



“那个祖父大人竟然……”



“你接下来八成要被狠狠地教训一顿吧,但是你是那老头子的心肝,这点可别忘了。”



“……是”



“见着那你爷爷记得替我问声好。以后我再去事务所报告。”



“要在这里告别了吗……?”



“因为我跟警察性格不合呢。”



七日旋踵而去,英海为了喊住他提高声音:



“那个……。在最后,英海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



“那位喰神大人,也是祸津神没错吧……?但是为什么你可以和她在一起。那个人为什么会站在人类这一边?”



“……那家伙才没有站在人类这一边。”



“我有这么听说过!本来应该吃人类的祸津神,却和它们成为了好朋友的祈祷士的传言——”



英海嘴里道出的,是在某个战场上诞生的不现实的传言。



“那个人在战场上同祸津神协力,打倒众多的敌人。虽然战争最后还是输了……但是那个人救了许多的伙伴,成为了英雄。难道说,你就是——”



“不是”



七日当即做出否定。送向七日的眼神中,包涵着“希望是这样”的期望。即使只有一缕都行——想要在最后可以看到和祸津神一起共存的希望,那一缕缕的期望。



为了打碎这样的想法,七日从口袋里掏出金黄色的荷包,在英海的面前用手指提着。



“在这里面,装着那家伙的依代。”



“喰神大人的,吗……?”



“啊啊。将这个绑作人质,才让她顺从于我的。像这样强逼着。”



“……你,果然是过分的人吗?”



“我是把你所说的那个英雄,从背后斩了的祈祷士。”



“……”



英海一时间噤口不语,稍做思考之后,抬起脸来。



“英海,决定了。英海将来,要成为祈祷士!”



“……喂喂。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英海会变强的。下次,就不会再犯错……。为了能保护孩子们。为了打倒祸津神,努力成为祈祷士!”



“竟然舍弃千金大小姐的阳关路,去当祈祷士,那可是修罗之道啊。不是任谁都可以当的。只有适合的人才能胜任。”



“英海会努力。别看英海这样,其实是很优秀的。——嗒啊——喵!”



说着就祭出正拳。



摆着打出正拳的姿势不动,英海像是自言自语一样,继续说:



“……英海不会有问题的。因为今天英海尽情哭过了。……大概以后还是会哭。但是流下多少泪,我就会相应的变多强。尽情地哭,然后变得更强。”



她的眼睛又湿润起来。英海用力咬紧嘴唇,吸回鼻涕。



“……所以说。所以说,谢谢你。救了我,非常谢谢你。”



英海面向七日深深鞠下躬。头低下足足有两秒钟,在直起身的时候,少女依旧取回了过去侃侃而谈,亭亭玉立的大小姐之范。



“……那么,祝我们后会有期。”



英海腰板挺直如此说道,然后从土丘上奔下去。跑向警察聚集的停车场。



光看她跑步是的背影,那毫无疑问还是个孩子。不过要是看到她逞大人的举止,听到她的口气,足够看出她作为一个孩子,有着大淀之女该有的努力精神。



说不定,她真的很优秀。



七日叹了口气,目送着那娇小的背影。



× ×



目送英海之后,七日原路走回。



在煤油灯闪烁的电线杆下,拉缇梅利娅大声啼哭着。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大概是吃下去的冻神尾巴已经被消化,现在回到了老样子,戴着风帽的衣装。



“……你哭个什么劲?”



拉缇梅利娅察觉到七日,慌慌张张用双手遮住脸憋住哭声。



“……才没哭。”



“刚才明明哭得可凶了好不好。”



在消沉失意的拉缇梅利娅的膝盖前方,闭着眼睛的黑尾鸥无力地垂着脑袋。



“呜……。黑尾鸥它,死了……”



可能是一旦放松下来就会流泪,她忍着哽咽,用细小的声音说着。



“你太操它了。不如说活到现在就已经够不可思议的了。话说你哭什么。反正是要吃下肚的不是吗?那个。”



“是要吃……但我又是为了什么,那么努力的保护它?”



“……你那是在保护它呀、原来。”



两个人走向停有车子的停车场。



七日走在前面,稍微隔着一段距离,是抱着黑尾鸥的拉缇梅利娅有气无力地跟着。



七日久违地将拿在手里的香烟叼进嘴里,但正要擦火柴的时候突然把手停下。



——啊啊,这么说来,是有做过约定呢。



要是真的偷偷抽了约定好戒掉的香烟,到时候拉缇梅利娅偷瞒着七日吃人的时候,就不能责备她了。



七日深深地叹口气。



对祸津神来说,人类就是食物。



而对人类来说,祸津神是灾祸。



这是不可置否的事实。“好朋友”什么的,可爱的词汇是不可能掩盖它的。



拉缇梅利娅不允许吸烟,绝不是在为七日的健康操心。是为了终有一日要食用的七日的肉体不被毒物玷污,味道变差,才这么做的。



在身后行走的这个喰神,无时无刻不想着吃食人类。



在朦胧照耀的月光之下,七日领着喰神,走在满地瓦砾的道路上。但七日心里分不清到底是他领着她,还是她赶着他。



香烟连带着香烟盒一起揉成一团,放手扔在垃圾之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