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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夜半绞人魔(2 / 2)




“我说,你为什么认为你的长子已经死了?”



“咦?”正子惊讶地睁大眼睛。



“你深信的教团说能让死了的人在几年之后复活。你不觉得自己的长子离世四年之后又活过来了吗?就算没有活过来,他也有可能像我之前说的那样,吃下了教团开发的能让人假死的药,骗过了医生的诊断,然后再恢复过来。”



鹰央略低下头,扬起目光盯着正子。



“在最近的杀人案件的现场中,的确发现了应该是属于春日宏大的DNA痕迹。凭这个事实,就算你相信他还活着,也一点不奇怪。可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坚持说他已经死了。为什么?你是不是在瞒着什么?”



正子抬起头,朝天花板看了一会儿,然后长叹一口气。



“因为我知道了‘治愈天印’的真面目。”



“真面目?”



“没错。三年前,我得知教祖患了胰腺癌,已经到了晚期。在那之后,教祖的举动实在不堪入目,连我这个深信不疑的教徒也醒了过来。”



正子自虐一般扭曲了嘴唇。



“明明口口声声地说自己什么病都能治好,却跑遍了全日本甚至全世界,找能治好病的医生。发现没救了以后,又开始叫来奇怪的灵媒师或咒术师给自己念咒。说能让死人复活的人,连自己的病都治不好,还要去求别人。看着他的样子,教徒开始一个接一个走了,到最后教祖他……不,那个骗子终于死了,大家也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知道自己一直以来上当受骗了。”



“所以你认为,春日宏大不可能活过来,是吗?”



“是的,没错。而且,他们也不可能有那种能连医生都骗过去的药,根本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诈骗集团。”



“要是能早点醒过来,我们家也不至于落到这个田地,哥哥或许也更听医生的话,一直活到现在呢。”



被辻揶揄的正子没有说什么,只是紧咬着嘴唇。



“我说,你只有两个孩子吗?他们没有其他兄弟姐妹吗?”



鹰央唐突地问道。“咦?”正子猝不及防地抬起头。



“警方怀疑春日宏大还活着,是因为在案发现场找到的DNA属于辻章介的兄弟,而人口记录上他只有春日宏大一个哥哥,所以才认为那个DNA是来自春日宏大的。但,如果说还有别的兄弟的话,情况就不一样了,……那个人才是‘夜半绞人魔’。”



说到最后,鹰央压低了声音。“兄弟……”正子喃喃着,她的目光失去了焦点。她一定知道些什么——我如此确信。



“你有什么头绪吗?你真的知道吗!?”辻猛地站起身来。



“不、不是……”正子的声音细弱如丝。



“妈,你要是知道什么的话,就都说出来啊!哥哥真的还活着吗?还是说我有别的兄弟?那样的话,我的那个兄弟就是杀了好几个人的怪物啊。真要是那样,我们一家可就都变成那个‘怪物’的亲戚了!”



“辻先生,您冷静一点。大声喊的话,正子阿姨也会陷入混乱没法作答的。”



我试图安抚,然而辻依旧激动。



“我真的有兄弟吗?他要是被抓住了,我这辈子就完了。我去年刚有了女儿,那可是你孙女啊!”



我能理解辻想要责怪母亲的心情。一旦成为连续杀人犯的亲戚,媒体一定蜂拥而至,将他一家人从里到外扒个精光。那样一来,哪怕他们本人没有任何过错,也会被世人冷眼相看。



“吵死了,给我闭嘴。”



鹰央朝他冰冷地一瞥。辻似乎回过了神来,先是愣了一瞬,然后有些尴尬地坐到沙发上。



“好了,我重新问一遍。除了春日宏大和辻章介以外,你还有别的孩子吗?比如送给别人家作了养子。”



正子低着头,沉默了数十秒,而后用细微的声音回答。



“……没有。我的孩子只有宏大和章介两个人。”



“是吗。那,春日宏大并没有还活着,是吗?”



“是的 ,宏大四年前死了,不可能活过来。”



正子回答道。她的语气宛如蹩脚的演员在毫无感情地念着台词一般,脸上也不见了任何表情。



“妈,你说的是真的吧?我除了哥哥以外没别的兄弟吧?”



“嗯,当然没有。”



辻悲痛地问道,然而正子的语气依旧平静,像是紧闭心闩拒绝着一切,很不自然。她果然在瞒着什么。



“原来如此,你只有两个孩子,长子春日宏大四年前已经死了。那,最近的案发现场中发现了和辻是兄弟关系的人的DNA,这你怎么解释?”



“一定是检查出错了。”



“检查了好几遍,每次都是同样的结果。很明显,出现在案发现场的要么是春日宏大,要么是你没有登记在案的儿子。”



“我不知道。”



正子扭过头,淡淡作答,显然是铁了心不愿多说。



“看来再问下去也是白搭。那,就让我调查一下这个家里,行吧?”



“什么?家里?”



“没错。那个板房我尤其感兴趣。直到四年前为止,那里面还住着春日宏大对吧。说不定能发现什么线索,我想去看一看。”



鹰央用快活的语气说道。这时,辻从一旁有些犹豫地插话。



“可是,天久大夫,我两年前已经委托清洁公司彻底打扫过了,应该没留下什么线索吧。”



“如果春日宏大还活着的话,可能会回到自己住惯了的地方,非常有调查的价值。所以首先就从板房开始……”



“不行!”



不等鹰央说完,正子便站起身,怒气冲冲地说。



“刚才趁我不吭声,瞧你说得还来劲儿了,什么宏大杀了人,我生了别的孩子,简直太没礼貌了。请快点回去!”



“为什么啊。稍微调查一下也没关系吧。为了搞清楚真相,有必要进行调查”鹰央不满地嘟起嘴。然而正子只是摇着头,歇斯底里地大叫“我才不管什么真相!”



“春日阿姨,我们只是想看一眼板房里面而已,看完马上就回去,能通融一下吗?”



我尝试着说服,然而正子依旧拼命摇头。



“我来带路吧。”这时,辻突然站起身来。“板房的钥匙我也有。一起调查里面看看吧。刚才母亲的态度太可疑了,说不定里面藏着什么。”



“章介……你……”



辻没有理会喃喃惊愕的正子,说了一声“走吧”催促我们后,径自离开了客厅。我和鹰央交换了一下目光后,同时从沙发上起身,跟在辻的身后。在门口穿鞋的时候,正子才步履蹒跚地追了过来。就在这时,门铃响了,电子音响彻走廊。



“谁啊,这种时候来。”



辻没有确认来者是谁,便打开了大门。看到眼前的光景,我猝不及防地愣住。只见十数名男子正站在门外,均身穿正装,然而却散发出一股不敢贸然接近的危险气息,说明他们显然不是普通的工薪族。为首的中年男子递过来一张纸。



“我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佐藤,这是针对贵府的搜查令。下面开始进行搜查。”



面对突如其来的宣告,我呆愣在原地,这时在人群中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哟,这不是樱井吗。”



一旁穿好了运动鞋的鹰央举起一只手,被点到名字的樱井则是不住地抽搐着脸颊。



“您们二位究竟是在干什么?”



在春日家宅的一角,樱井用满是疲惫的声音问道。



“还能干什么,来找春日正子问话啊。我们在调查春日宏大是不是还活着。”



站在我身旁的鹰央一脸坦然地说道,丝毫不显歉意。



“为什么是您在调查啊。您是医生吧,您的主业不是调查案件而是治疗患者吧。”



“今天是星期六,我不用上班。休息日做什么是我的自由。”



听到鹰央无可指摘的反驳,樱井头痛一般揉着额头。



“这次的案子是连续杀人事件,您能不能别为了闹着玩就过来插手。”



“才不是闹着玩!我宣告死亡的男子说不定还活着,而且杀了人。如果是真的,那我也有责任,所以才来调查。”



鹰央踮起脚尖,凑近樱井的面庞。后者因震慑而沉默了一瞬,鹰央趁机继续说道。



“你们也明白的吧。这次的犯人是连环杀手,只要一天没抓住,随时都可能再出命案。为了不再出现更多的被害者,你们也应该让我帮忙。我的脑子有多好使,你很清楚的吧。”



樱井的脸上闪过一丝动摇,但旋即否定。



“‘夜半绞人魔’由警视厅全力追捕,请交给我们来侦查。若需要帮助,我们会随时前去拜访。”



“这是你的意见吗?还是专案组组长的想法?”



“……我既然是一名警察,就没有个人的意见,一切行动都听从专案组的安排。所谓组织就是这个样子。”



听着樱井平板的语气,鹰央送去冰冷的视线。



“那样真的没关系吗?”



“我也是没办法啊。总之现在请二位先回吧,接下来我们要进行家宅搜查。找法院拿搜查令可不容易了呢。已经死了的人竟然是嫌疑犯,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事。”



这时,一阵尖锐的声音响起。转过头看去,只见是正子涨红了脸怒喝。



“你们有什么权力搜查我的家!这太不讲道理了!”



“我说了,是法院签发了搜查令。方便的话,还希望您或家人能陪同进行搜查。”



一名刑警正设法安抚,然而正子不依不饶,情绪激动。仔细一看,那个警察正是这次案件中和樱井搭档的三浦。大概是因为头衔最低,所以被安排了麻烦的活计。



“警察同志,我来代为陪同吧。板房的钥匙我也拿着。”



站在不远处的辻向一脸窘迫的三浦搭话。闻此,三浦立刻像找到了救星一般“那就麻烦您了”地冲辻露出笑脸。正子只好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和三浦绕到家宅的后面。



前来搜查的警察中有将近一半前往板房。看来专案组也认为春日宏大曾经居住的板房应该优先调查。



“好啦,无关人士就请快点离开吧。”



樱井试图将我们赶到外面。



“严格来讲,我并不是无关人士。本该死亡的嫌犯实际上可能还活着,给出死亡诊断的就是我,所以……”



正当鹰央狡辩时,从洋房后传来“哦哦!”的欢声。樱井反射性地转过头去看,鹰央趁机从他的身旁窜了出去。



“啊、天久大夫!?您等一下!”



樱井慌忙叫道,然而鹰央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洋房后。樱井急忙起身追赶。被留在原地的我挠了挠头,也只好跟了上去。



来到后院,只见鹰央已经站到板房的门口,正朝里面窥去。一旁的樱井也忘记了抓住鹰央,一脸呆愣地看着屋内。我越过鹰央的肩膀朝里面看去,同样因眼前的景象惊得倒吸了一口气。



十二平米多的屋内,散落着各种报纸和杂志,角落摆着一个睡袋,厨房里堆着尚未开封的杯面和速食。而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餐桌上杂乱地摆着的注射用胰岛素针剂和血糖测定用注射器,显然是糖尿病患者所使用的物品。屋内看上去很杂乱,但并不见明显的落灰,说明直到最近还有人在此居住。



“喂,找到了!”一名刑警打开厨房的柜子后,发出叫声。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过去。只见柜子里摆着某种黑色的东西。定睛一看,我不由得发出呻吟。那是头发。长长的黑发有好几束,显然是来自女性,用橡皮筋捆着,被收在柜子的抽屉里。



“……是‘战利品’。”鹰央面色凝重地说道。“有些连环杀手会将被害者身体的一部分当作‘战利品’带回去,看到它们的时候就能回味作案时的兴奋。”



那一束束的头发,都是从被害的女子身上剪下来的……我感觉一松下力气就会呕吐出来。这时,正子在一名刑警的带领下,脸色苍白地走近板房。站在门口的警察们为她让开一条通路,看到里面的景象,正子不由得发出轻微的尖叫。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站在屋内的辻注意到母亲,怒气冲冲地大吼。“住在这儿的到底是谁!?”



“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正子彷徨着视线,似是在寻求帮助。



“怎么可能不知道?哥哥真的活了过来,一直藏在这儿吗?还是说,有我不认识的兄弟,是他杀了那些女人,把这些东西带回来的吗!?”



辻指向收在柜中的发束。正子的身躯猛然一颤,一旁的刑警慌忙将她扶住。



“我的兄弟真的是杀人的怪物……妈,你一直瞒着这事,对吧。那家伙现在在哪儿?是不是藏在这附近?如果他被逮捕了,我这辈子就完了。这都要怪你。我的人生都被妈毁了!”



辻怒吼着,仿佛下一刻就要冲上去殴打母亲。正子只是用苍白的面庞看着自己的儿子。



“警察同志。”辻一边用冰冷彻骨的目光刺向母亲,一边说道。“您们就找我母亲问话吧。她肯定知道什么事,包括那个连环杀手到底是谁。我母亲不会应付人,多问几句肯定会开口。”



“章介……”



正子呼唤儿子的姓名。然而辻只是大步走到门口,穿上鞋,头也不回地与母亲擦肩而过。



“自己做的事,自己担责吧。”



他留下这句话后便离去了。正子无力地望着他的背影。



4



“喂,小鸟,今晚有空吗?有空对吧。你又没女朋友,怎么可能会没空。”



下午,结束了病房巡诊后,我打开屋顶鹰央的“家”的大门,只见坐在电脑桌前的鹰央扭过头,用兴奋的语调问起十分没礼貌的事情。



“……我是没什么事啦。不过您干嘛提我没有女朋友的事啊。”



“不过是事实,对吧?”



“是没错啦,不过和老师您没关系吧。”



“说什么呢,我可是作为你的上司,担心你的个人生活问题呢。马上要三十的人了,正常来说都会有一两个女朋友吧。”



“有两个可不正常吧……”



您不也是快三十了还是剩女一个吗。我在心中悄悄嘟囔如果说出声来可能会有生命危险的吐槽。



“你看上次的那个辻,比你年纪小,都已经结了两回婚,还有孩子了。你是不是也该跟人家学学啊。”



“我是觉得结一回就够了……不说这个了,您找我有什么事?快点说正事吧。”



再接着讲相声也无济于事,我便催促着鹰央。她既然问我有没有空,就说明她打算拉我一块儿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通过这十个月,我对此已了然于胸。



“是‘治愈天印’。”鹰央转过椅子朝向我,摊开双手。



“‘治愈天印’?那是什么啊,好像最近在哪儿听过……”



“你长个脑袋干什么吃的。不就是春日正子曾经加入的、进行灵异疗法的教团吗。”



“哦哦,是那个啊。鹰央老师,您还在调查那个案子吗?”



距离我们随辻拜访春日家,已经过了五天。



“……当然了。”



看到鹰央的目光变得险峻,我自知失言。她一旦盯上了“谜题”,便绝不会轻易松手,更何况这次案件的嫌疑犯是自己曾经宣告死亡的患者。她一定会寻根究底。



“可、可是啊,您看春日家的板房里,显然是有人在偷偷住着。看他们家母亲的那个狼狈样,凶手肯定就是住在里面的人了。警方一定会从那个板房里找到证据,确定犯人的。”



“警方已经逮捕犯人了吗……?”



鹰央低声问道。面对声音中的隐隐魄力,我的脸颊略微抽搐。



“既然还没有逮捕,就说明以后还可能出现牺牲者。这说不定真的是因为我的诊断失误所致。你还觉得能把事情都交给警察去办吗?”



“我不觉得!”我不由得立正回答。



“知道就好。”鹰央傲然点头。



“不过,您说调查,具体是要怎么做呢?警方会调查那个板房,不过应该不会透露搜查结果吧。春日正子看样子也知道些什么,不过想找她打听恐怕也不容易。”



春日正子眼下恐怕正在面对警方的严厉逼问吧。



“所以要从一个完全不同的渠道搜集情报啊。就是‘治愈天印’。”



“咦?那个教团不是已经解散了吗?”



“教团解散了,不代表那些教徒也都不在人世了吧。只要找到解散前担任干部的家伙打听打听,应该就能知道教团当年都干了些什么,当然也包括春日宏大的事情。”



“这的确是有可能,可就算想找前任的干部,也不知道要去哪儿找啊。”



“已经找到了。”



“哎?已经找到了?怎么找的?”



“我认识一个这方面的专家,请那个人帮忙调查了一下‘治愈天印’。”



见我不解地眨眼,鹰央得意地挺起胸。



“您是指委托了侦探吗?这得花不少钱吧……”



“钱那种东西留着又不能下崽,该用的时候就要用。”



对于基本上深居简出、对物质生活没有太多追求的鹰央来说,比起金钱,解开“谜题”要更为重要。



“那,您有什么收获吗?”



“嗯,当然了。”



鹰央开心地扬起嘴角。



“我和教祖的儿子联系上了,说可以面谈。”



我开着爱车RX-8,飞驰在东京都羽村市郊外一条车流稀少的道路上。



“‘治愈天印’是大约十二年前,一个叫火野宽元的男子建立的教团,最开始是利用‘气’的力量治疗疾病,逐渐吸收了教徒。”



坐在副驾驶席上的鹰央用平淡的语气讲述着关于“治愈天印”的情况。我握着方向盘,竖耳倾听。



“听上去挺常见呢。瞄着得了病难受的人,骗进来当教徒,如果病好了就说是自己的功劳,没好就说不够虔诚。”



“确实不少见。不过,且不论那个教祖有没有治病的能力,至少还是有点号召力的。教团旗下的信徒越来越多,直到把教祖火野宽元奉为‘生命永恒之神’,还编造出他能让死人复生的传言。”



“这根本就是骗子吧。我是不能理解信了他的人。”



我耸了耸肩,踩下油门。



“你怎么敢确定?说不定人家真有什么特别的能力呢。”



又开始了。听到鹰央的回答,我垂下肩膀。不论是多么违背常理的事情,鹰央都绝不会先入为主地加以否定,只是从中立的立场出发进行实证,靠结果判别真伪。这就是她的作风。



“可那个号称长生不死的教祖不是两年前就死了吗。这还不是骗子吗?”



“确实,他没有永恒的生命,也没能治好自己的病。但这不能成为他没有复活死者或治愈病人的力量的证据。”



“哎,道理上是那样没错啦……那,鹰央老师,您认为被埋了四年多的春日恒大,真的有可能活过来犯下杀人案吗?”



这种事只能在恐怖电影里看到吧。



“我现在还没完全否定那个可能性。之前我也说过,四年前春日宏大可能服用了某种能进入假死状态的药物,实际上并没有死。或者是辻章介有春日宏大以外未登记的兄弟。”



“最后的一条可能性最大吧。”



“马上就知道了,到底哪个才是对的。”



只是找教祖的儿子问话,真的能明白到那个地步吗?我暗自疑惑着,看了一眼导航,距离目的地已经很近了。



“哦哦,看样子应该就是那儿。”



约一百米前方,有一个三层楼的大洋房。那儿似乎就是“治愈天印”教祖火野宽元的儿子的宅邸。我在洋房前的路边停下RX-8,关掉引擎,鹰央也打开副驾驶席的门,跳下车辆。



我下了车,回望四周。沿着道路两旁是大片的农田和空地,后面是连绵的山丘,眼前这座孤零零的巨大洋房与景色实在是格格不入。



鹰央毫不犹豫地来到门前,按下了门铃。很快,扬声器中传出一个慵懒的男声。



“你好~哪位?”



“我是天久鹰央,之前给你发过邮件。”



“哦哦,是那个要打听事儿的吧。还真来了啊。行,进来吧。”



话音刚落,门便自动开启。“好,走吧。”鹰央昂首阔步地迈入院中,我也一边警戒着一边跟在后面。她径直走向洋房,但很快靠近了门口环形停车场上的一辆古旧的SUV。



“这车不错啊。就是保养得不太好。”



看到轮胎周边沾满的泥渍,我皱起眉头。这时,洋房的门开了。



“喂~干什么呢。你们不是来找我问话的吗。”



一个茶色头发的男子从门后露出头。他看上去不到三十岁,头发留长至肩,嘴边胡子拉碴,看上去不太注重个人卫生。



“哦,没错,就是来问你的。”



鹰央离开车子,脚步轻快地朝门口走去。进入屋内,茶发男子把我们领到客厅,说了一声“先在这儿等会儿吧”。我打量周围,大理石铺成的地面上盖着一层绒毯,客厅里摆着一张高级的皮革沙发,然而空气中带着一丝尘埃味,恐怕是长时间没有清扫。吊在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上,好几个灯泡已经熄灭,光亮昏暗。



“不好意思啊,没什么能招待的。毕竟这儿一般没什么人来。哦,我叫火野宽太,认识一下。”



火野宽太回到客厅,给我们递来瓶装的绿茶。



“我就是联系了你的天久鹰央。这是我的部下,小鸟。”



……您介绍我的时候能不能不用外号啊。



“敝姓小鸟游。”



听到我的自我介绍,火野混乱了一瞬:“小鸟?小鸟游?”但很快便嘟囔“哎,无所谓了”。



“然后呢,你们是来问我关于我爸的事儿的吧。”



火野一屁股坐在我们对面的沙发上。



“嗯,没错。请务必告诉我们。”



“真对不起,这么晚了还来打扰您。”



鹰央向前倾身,坐在旁边的我代为低头致歉。“哎呀,没关系没关系”火野宽容地挥了挥手。



“说实话,看到有人对我爸有兴趣,我挺高兴的。而且我一直一个人住在这个穷乡僻壤,也有点没意思。”



“这么大的房子,您一个人住吗?”



我问道。火野自嘲地扬起嘴角。



“是啊,一个人。实际上也就在一间屋子待着,别的地方没怎么打扫。这儿是‘治愈天印’的根据地,我不能随便说走就走,还有事儿干呢。”



“有事儿干?”



“当然是复兴‘治愈天印’了,那还用说吗。虽然现在没落了,但还有很多人在受苦受难,我们要用‘气’治好他们的病,然后吸收教徒,发展壮大啊。”



“可是,教祖不是已经去世了吗?谁来治病呢?”



听到我的疑问,火野皱起眉头。



“当然是我啊。我是教祖的儿子,继承了治疗的力量。我爸活着的时候也说过,‘你身上有和我同样的力量’。”



这人是说真的吗?见我愣得无语,火野略一咋舌。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有让死人复活的能力,怎么还让我爸得癌症死了对吧。确实,我爸没有什么‘永恒的生命’,也没有力量治好自己的病,癌症到了晚期的时候到处闹着求人看病,还花钱让别的稀奇古怪的人施什么法术,最后把教团拖垮了,挺难看的。剩下的也就是这个家和一块地,然后一点现钱罢了。”



他继续说着,语气带上了一丝不耐烦。



“不过啊,我爸他有治好别人的病的能力,这可是真的。动真格的话,也能让死了的人复活。他的那个力量被我继承了,所以我有义务让‘治愈天印’重新振兴!”



火野握紧双拳叫道。“就是那个!”这时鹰央喊出了声。



“那个让死了的人复活,具体是怎么做的?你们是先把人埋了对吧。你是教团的干部,应该参加过那个仪式吧?”



鹰央语速极快地问道,双眼中是闪闪的好奇心。



“嗯,当然了。教徒或教徒的家人死了的话,要马上把遗体搬到我爸这儿来,然后注入治愈的力量,再放进棺材,埋到土里。”



“是下葬了吗?”



“不是下葬,这也是治疗的一环。人死了一次后,细胞内就没了能量,必须要花时间让死了的细胞重新充满能量。所以,就把遗体埋在我爸注入了能量的土地里,让细胞逐渐积攒能量,过了几年后就能重新活过来了。”



胡说八道(瞎几把扯)。人死后,除非经过防腐处理,细胞就会被微生物分解而死亡,这才是自然之理。我冷冷地看向火野。



“你们对春日宏大也是这样做的吗?”鹰央压低了声调。



“哦,是邮件里说的那个男的吧。刚才查了一下记录,上面说是四年前的七月二十八日去世的,他母亲联系了我们,然后就按照预定的程序处理了。”



“你说预定的程序,意思是没有马上复活,而是放进棺材埋到土里了,是吧?”



“对,没错。”



火野点了点头,从裤兜里掏出折叠的纸片,递了过来。鹰央将其接过,展开看了一眼,然后站起身。



“是这个地方没错吧?”



“没错没错。那,之前说的那事,可别忘了。”



“当然了。只要证明了你从父亲那儿继承的‘治愈之力’货真价实,我就会作为一名医生给你宣传出去,也会帮你介绍患者过来。”



听到鹰央说出的话,我不由得瞪圆了眼睛。



“等、等一下,鹰央老师,这实在是太……”



堂堂一名医生,而且还是综合诊断部的部长、天医会综合医院的副院长鹰央,竟要给这么一个可疑到家的教团打广告,岂不是要出大事。



“当然,要在我确信是货真价实之后才行。好了小鸟,走吧。”



“咦?去哪儿?”



我问道,只见鹰央狡黠地扬起嘴角。



“当然是今天的主会场啦!”



“那个,真的是在这儿吗?”



我重复着不知问了几十遍的问题。四周是阴森森的树林,车辆的远光灯照着几乎未经修整的道路。RX-8没什么卵用的减震系统,将路面的凹凸不平直接传递到我的屁股上。沿着这条道路,我们已经行驶了半个多钟头。



“导航不是指着这条路吗。跟着开就对了。”



坐在副驾驶席上将靠背调到几乎水平的鹰央闭着眼睛懒懒地回答。



真的假的啊。再这么开下去,我们该不会遇难吧。我一边因不安而皱着面庞,一边握紧了方向盘。



数十分钟前,我们离开了火野的洋房,乘进车里。鹰央擅自打开导航,设定好目的地后,便说“往这儿开”。那是奥多摩的深山中。我反复询问“这个地方有什么啊?”“为什么要去这儿?”然而鹰央每次都只是一脸坏笑着说“秘密”。她这么回答,我也只能从命了。在十个月的交往中学会了这一点的我无可奈何地沿着导航的指示驾驶爱车,只是无比后悔于当初的决定。眼下已过了晚十一点,照这个样子,不知要几点才能回到家。我无奈地垂肩,这时导航提示说“即将到达目的地”。



目的地?这前面不一直都是山路吗……



正当我开始认真考虑山中遇险的可能性时,两边的树林忽然消失,面前展开一片篮球场大小的平地,远处是一个栅栏。这下总算可以掉头了——我因遇难危机解除而放下心来。这时,一直躺在副驾驶席上的鹰央猛地起身。“到了吗!?”看到前窗中的景色,鹰央咧嘴一笑,转身拿起放在后座上的背包。那是鹰央离开医院时带着的。我当时问她里面装了些什么,她依旧只是回答“秘密”,我便确信里面肯定没装什么正经东西。



鹰央背着包,打开车门跳了下去。我也从仪表板上取出手电筒,下车跟在鹰央身后。四周没有任何照明,漆黑的空间内,手电筒的灯光显得弱不禁风,感觉从周围的树林里随时都可能窜出野兽。我警惕着周围,鹰央则是踩着长到膝盖一般高的杂草,笔直地朝栅栏走去。



“鹰央老师,这里到底是哪儿啊?您差不多该告诉我了吧。”



“别急,马上就知道了。”



鹰央快活地说着,推开了栅栏上的门。门的后方也是杂草丛生,四处可见粗壮笔挺的大树。我们踏着杂草,继续前进。忽然,手电筒的灯光被反射回来。定睛一看,那儿竖着一根直径约十厘米的铁棒。



“那是……”



我一边注意着脚下,一边靠近铁棒。来到跟前,在手电筒的照明下,我看到棒上刻着文字。



“No.36 佐藤忠治 死亡日期 平成……”



理解了其中含义的瞬间,我只觉浑身汗毛倒竖。



“墓、墓碑!?”



“准确地说,那不是墓碑。墓碑是立在墓上的碑,但埋在这里的人,至少在‘治愈天印’解散之前,都是准备要被复活的。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儿不是坟墓,而是治疗场所。当然,在法律上,这儿是以墓地的名义登记在案的。”



“那就是说……这儿难道是‘治愈天印’的……”



“没错,埋了死者以供日后复活的‘治愈之地’,也是刚才见了面的教祖儿子继承的少数财产之一。当然了,这种地方卖了也没人要。”



“这、这儿好歹算是东京都内吧。这儿能埋没有火葬的尸体吗!?”



“按照条例规定,这里并没有禁止土葬,只要得到许可完全可以埋葬遗体。这种深山老林里,埋了也不会对邻居造成困扰,对于教团举行古怪仪式来说是很理想的地点。”



鹰央开心地说道。看来,刚才火野给她的那张纸上,记载的就是这个地点。我用手电筒照亮四周。在这片长满了杂草的土地里,埋有数十具未经火化的遗体。想象着已经腐烂的尸体从地底下蹦出来,我便感觉脊背发寒,浑身颤抖。



“鹰、鹰央老师,我们来这儿是……”



干什么——我刚想这样说,看到鹰央从背包里掏出的东西,竟愣得忘记了话语。那是一个铲子——可折叠的大铁铲。



墓地,还有铲子。脑海中浮现出可怕的等式。



“您是要挖坟吗!”



我不由得惊叫起来。鹰央赶忙将食指竖在嘴前,示意安静。



“小点声啊。万一被别人听到了怎么办。”



“只要不做怕被人听到的事情不就行了。再说了,这么个深山老林里,埋着这么多尸体的地方,还能有谁在啊!?”



“不是有句俗话吗,隔墙有耳隔门眼,隔着地皮尸体现。”



“天底下哪有那么吓人的俗话!”我双手抱头。



“行啦,玩笑开够了,快点走吧。”



鹰央拽起我的衣角。



“我不是说了我不去吗。偷挖别人的坟墓,可是要遭天谴的!”



“挖坟墓?你在说什么?我只是来调查这块土地,看看里面是不是真的有能让人体细胞恢复活性的能量而已啊。”



鹰央皱起眉头,显得很是意外。



“……真的只有那些吗?您不是来挖春日宏大的遗体的吗?”



我抱着一丝希望问道。只见鹰央微微扬起嘴角。



“这个嘛,在调查土壤的过程中,如果不小心翻出谁的遗体,机会难得,我就采一点样品回去好了。你看,我这也是为了确认火野说的细胞活性化是不是真的而已。”



“到头来您还不是想要挖坟吗!”



“话别说得那么难听嘛。只是在调查土壤的过程中,偶然发现一个叫‘春日宏大’的人的遗体,然后采取一小部分组织样本而已。”



“在明确要发现谁的遗体的时候,就已经不能叫偶然了!乱挖坟墓,这可是犯罪啊!”



“嗬,犯什么罪了?”



“咦?什么什么罪……”



“你不说是犯罪吗。那你倒是说说看,我犯了刑法哪条的什么罪?嗯?”



“这个……”



见我语塞,鹰央便把铲子展开,扛在肩上,继续踩着杂草向前走去。



“啊、哎,您等一下。”



我试图追在后面,然而与夜视能力极好的鹰央不同,我必须依赖手电筒照亮脚下一点点前进,竟怎么追也追不上。



“顺带一提,挖掘坟墓构成刑法第一百八十九条的掘坟罪,如果挖了坟又回收了部分遗体,则构成刑法第一百九十一条的掘坟毁损尸体罪。”



(译注:日本《刑法》第一百八十九条:挖掘坟墓者,处两年以下拘役。第一百九十一条:犯第一百八十九条规定之罪,且损毁、遗弃或回收尸体、遗骸、头发或棺内遗留物者,处三个月以上五年以下拘役。参见我国《刑法》第三百零二条:盗窃、侮辱尸体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管制。)



鹰央一边嘟囔着一边大步朝前走,手里拿着一张纸片,上面恐怕正写着春日宏大被埋葬的地点。



“说到底不还是犯罪吗!”



“只要调查了那具遗体的DNA,就能知道被埋的到底是春日宏大还是别的什么人,就能离揭开‘夜半绞人魔’的真实身份更近一步,又怎么能不调查啊。而且,如果说四年前死了的春日宏大最近又活过来了,那他的遗体应该不见了才……”



突然,鹰央止住了话语,同时在一棵大树旁停下了脚步,扛在肩上的铲子落到地上。



“鹰央老师?您怎么……”



我追上来后,也僵住了身子。面对眼前的景象,大脑停止了思考。从入口处看,这里刚好被树干挡住。只见脚下是一个空荡荡的坑穴,大小刚能容纳一个人躺卧。



鹰央摇摇晃晃地向数米前方的坑穴靠近。见此,我也回过神来,跟着来到坑沿,用手电筒照向内部。坑没有想象中那么深,大约五十厘米见底。看到坑中之物,喉咙不由得漏出一丝呻吟——坑底放着一个铁制的棺材,盖子被打开,里面空无一物,仿佛被关在其中的“某个东西”推开了盖子,挖开地面爬了出来。



我用颤抖的手照亮竖在穴旁的铁棒。看到上面刻着“春日恒大”四字的瞬间,我只觉一阵眩晕,脚步踉跄。



“死人……复活了吗。”



一旁的鹰央喃喃低语,在我耳边空荡地回响。



5



“我上次说过的吧。这次的案子是连续杀人案,请不要凭着兴趣插手。”



樱井抽搐着脸颊抱怨道。鹰央抠着耳朵嘟囔“说过吗?”露骨地表示着漠然。站在一旁的三浦缩着头,胆战心惊地看着樱井额头的青筋突突直跳。



发现春日宏大下葬的地点出现“坑穴”后,我们便立刻联系了樱井。接到电话时仍一副轻浮语气的樱井,在明白我们看到了什么后,也紧张得变了音调,最后叫着“请待在那里千万别动,还有千万不要碰任何东西!”挂断了电话。



我们在RX-8内等了约莫一个半小时后,便听到无数警车拉着警笛沿着崎岖的山路呼啸而上。樱井最先打开车门跳了出来,冲到我们跟前,用比往常更低的声音说“您们可真是会搞事情啊”。



眼下,距警方来到现场已过了三十多分钟,埋着尸体的土地上以“坑穴”为中心布置了光源,鉴证科的警员正在采集证物。栅栏外站着十数名西装打扮的男子,正注视着鉴证科的工作,看样子应该是负责调查这次连续杀人案的刑警。从刚才起,他们中的多数人正不住地朝这边投来严厉的视线,显然是不满于外行人擅自干涉自己拼命追寻的猎物。我低下头,努力装作没有在意他们针刺般射来的目光。



“搞什么嘛,人家好心联系你。还不是怪你们磨磨蹭蹭不肯调查尸体,我才特地跑到这个深山老林里来。”



听到鹰央一副以恩人自居的语气,樱井的脸颊抽动得愈发频繁。看来,就连这个平素一脸假笑的科伦坡,也终于要忍不住心中的怒火了。



“我们当然也打算调查,但是挖掘遗体涉及到一系列伦理问题,法官一直不肯签发搜查令。我们正想着要拿连续杀人案的调查作为主张说服法官,结果却被您们……”



“这不是挺好的吗。多亏了我提前过来调查,帮你们省了说服法官的麻烦。”



鹰央不但见好不收,还变本加厉。樱井侧过身,深呼吸数次以平静即将爆发的内心,然后用写满了疲惫的表情转向鹰央。



“天久大夫,再这样下去,您真的会被逮捕的。”



“我为什么会被逮捕?我可是得到了这个土地所有者的许可,在这里进行调查的,没有触犯任何法律。”



看着鹰央挺起T恤衫下平整的胸膛,我在心中暗暗吐槽“明明是想要挖坟”。这时,一辆SUV发着响亮的引擎声沿着山路爬了上来,停到我们跟前。



“怎么回事,听说埋在地里的尸体不见了?”



从SUV上跳下来的是火野宽太。他大概是身为土地的所有者而接到了联络。看到被黄色警戒线封锁、到处是鉴证科人员在调查的墓地,火野大声嚷道。



“喂,谁让你们进去的。这儿可是神圣的土地,我爸一直注入治愈的能量,让埋在下面的教徒有一天能醒过来……”



说到这儿,火野看到大树下赫然的坑穴,立刻睁大了眼睛。



“那个坑是怎么回事?是你们挖的吗?你们该不会是把遗体挖出来了吧。那样做的话,好不容易积攒在细胞里的能量可就全没了!”



说着,他大步朝警戒线走去。一名刑警慌忙拦住了他。



“不是的,我们来到这儿的时候,遗体就已经不见了。不是我们挖出来的。”



“不见了……”



火野呆呆地嘟囔着,向前倾身,越过刑警的身体眺望墓地。只见他握紧的双拳正微微发颤。颤抖沿着双臂向上扩散到躯干和下肢,以及脸庞。见他不同寻常的样子,面前的刑警惊得向后退去。



“复活了!”突然,火野冒出一声大叫。“我爸的力量果然是真的,死人活过来了!”



看到兴奋地大叫的火野,周围的刑警一齐朝他看来,目光中露出困惑和一丝恐惧。死而复生——这种扯淡的话,若是放在平常,定会遭人嘲笑的,何况他们是终日与死者打交道的刑警们。然而眼下的状况并不平常。半夜的深山老林里,一块墓地中出现硕大的空穴,随棺材下葬的遗体竟然不翼而飞;再加上连续杀人案件的现场中,发现了来自四年前已故男子的DNA。种种情况叠加在一起,足以令人开始考虑死者复活的可能性。闷热的空气中,我却感到浑身正在冒着冰冷的汗珠。



火野依旧兴奋地叫着“这是奇迹!”“这才是治愈的力量!”身边的一名刑警正铁青着脸与一名鉴证科人员交谈,谈话声多少传入了我的耳中。



“棺材里……残留DNA……采集……”



“烧光了……不可能……应该是汽油……”



恐怕是调查了棺材内部试图寻找残留的DNA样本,然而已经被汽油烧尽,几乎没有留下任何证据。



“难道说,春日宏大真的活过来杀了人……”



三浦轻声念出所有人都在设想但没有说出口的可能性。瞬间,周围的气氛猛然一颤。



“说什么蠢话呢!那种事情怎么可能!”



一名上了年纪的刑警冲三浦猛地怒喝。三浦慌忙缩起脖子“对不起!”地道歉,然而为时已晚。在场所有人的大脑中,都浮现出尸体从目中爬出来,在夜晚残害女性的可怖光景。明知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想象过一次的画面却无法轻易消除。恐慌和不安迅速蔓延——除了我身旁的一名女子外。



“哎呀,这可难办了。嫌疑犯真的变成死人了。就算是名震四方的警视厅,怕也是没法跟百姓说,自己正在搜寻四年前已经死了、但最近又活过来的男人吧。”



鹰央唱歌一般说道。



“……您倒是挺乐呵啊,天久大夫。看到搜查陷入混乱,您很开心是吗?”



樱井朝她投去责备的目光。



“说什么呢。我可是打心眼里担心着呢。万一警方满脑子真的都是死人从坟墓下面钻出来的灵异想象,肯定会影响到搜查工作,那可就麻烦了。”



鹰央夸张地摊开双手。樱井不满地撇下嘴。



“那些话就用不着您来说了。您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快说正事吧。”



“那我就直接说了。”鹰央露出无畏的笑容。“我现在给你们解开‘死人复生’的所有谜题,相对地……”



“……想要我们手里的情报,对吧?”樱井低声嘟囔。



“到底是樱井,懂事。”



“我上次也说过了,这个案件关乎警视厅的威信,上头严令禁止对外透露搜查情报,尤其是对天久大夫您。”



“和警视厅的威信相比,快点逮捕犯人、避免出现更多受害者才更重要吧?看你们这些警察的反应,应该还没确定犯人是谁吧。放着这个墓地里发生的事情不管,只会让搜查行动更加混乱,逮捕犯人也更耗时间。”



樱井面露犹豫的神色。见他的反应,鹰央趁火打劫般继续说道。



“只要搞清楚在这儿发生的情况,很有可能会得到更多能指向犯人的证据,也就是说可以消除搜查员们的混乱,同时发现新的线索。”



“……在这种地方和您长时间说悄悄话,会被同事们误会的。”



“你用不着现在就给我情报。我相信你的为人。我先给你把这件事解释清楚,然后你后天来我这儿,把专案组目前掌握的情报自言自语地说出来就好了。”



鹰央露出小恶魔般的……不对,是大恶魔般的笑容,轻轻碰了碰樱井的手臂。后者看了一眼满脸动摇的同事们,甚是苦恼地陷入沉默。数十秒后,他才挤出一句话。



“……都说出来是不可能的。您想知道什么?”



面对恶魔的耳语,樱井到底屈服了。“唔……”鹰央抱起双臂。



“首先是春日家板房的搜查结果,包括那个柜子里的发束是否属于被害人,有没有找到犯人藏匿在里面的证据。还有就是春日正子的供词。怎么样?”



樱井焦急地挠了挠鸟窝般乱糟糟的头发,然后小声说“……知道了”。见此,鹰央露出胜利的笑容,双手在胸前一拍。



“好,成交了。那么,下面就来揭穿‘死人复活’的诡计吧。”



鹰央略扬起下巴,朝兴奋地叫着“快给我看看复活的现场”“给我让开,我要拍照”要跨过警戒线而被警察拦住的火野宽太走了过去。



“哎呀,真是难得一见啊。没想到死人真的活过来了。”



火野发现鹰央,也露出满面的笑容,指了指大树后面空地上的坑穴。



“哦哦,这不是天久大夫吗。那个是大夫你找到的吧。”



“没错,本来是想确认春日宏大被埋葬的地点,没想到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啊。”鹰央十分做作地摊开双手。



“大夫啊,你不是说要调查春日宏大被埋在哪儿吗。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个人可能复活了?”



“嗯,差不多吧。只不过,这个情况确实是没料到。”



听到与阴森恐怖的气氛截然相反的兴高采烈的对话,周围的警官们朝她们集中视线。



“对了,你没发现这儿的尸体不见了吗?这里不是你家的地盘吗,你不会定期来检查看看吗?”



听到鹰央的疑问,火野挠了挠头。



“实际上我已经两年多放着没管了。我知道自己该整理一下,不过我也挺忙的,而且知道我爸的力量一直会留在这里,不用我多做什么。”



“原来如此,不过以后还是定期来看一看比较好。你确实继承了你父亲的能力,那么你也有义务把力量注入这片土地,让其他的死者也复活。”



“哟,说的很有道理嘛。”火野十分轻佻地指向鹰央。“那你可要说话算数,帮我好好宣传哦。还有给我介绍患者过来。”



“嗯,那是当然。”鹰央收起下巴,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火野。“如果说这里发生的的确是‘死人复生’的话。”



“怎么?埋在这儿的尸体不见了,还有他还活着的证据,这不就是‘死人复生’吗。”



火野的声音变得有些尖锐。



“谁说有春日宏大还活着的证据了?”



“哎?不是你刚才……”



“我可从来没说过有证据。是你问‘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个人可能复活了’,我回答‘差不多吧’而已。”



“你、你说从一开始就知道,不就是说有证据之类的吗。我那么理解也没毛病吧。”



“这解释太勉强了,不过先不管这些。”



鹰央扬起嘴角,来到火野的SUV旁边。



“好了,如果你真的想重新振兴‘治愈天印’,最好先想办法处理一下这辆车。第一次在你家看到这车的时候就觉得奇怪,和教祖的身份太不搭了。而且最重要的是……”



她指向SUV的轮胎部位。



“你瞧瞧,脏成什么样子了。你连洗一下车子藏匿证据都做不到吗?那还是别想着当什么教祖了。”



“……你说什么玩意儿呢?”



火野压低了声音。鹰央指了指周围的警车和我的RX-8。



“你看看别的车。跑的都是同一条山路,为什么它们都这么干净,你的却那么脏?”



她伸手摸了摸车的底盘,手指上粘了略显红色的泥土。



“你看这泥巴,粘了这么多。应该是在泥泞的道路上开了很久吧。顺带一提,东京上一次下大雨是上个礼拜六。那天你一个人来这儿是干了什么?”



“才、才不是,这个是去露营的时候粘的……”



“哪儿?你去哪儿露营了?”



“呃……那个……”面对鹰央尖锐的提问,火野支支吾吾,不肯明说。



“这辆车上粘着的泥土叫红黏土,不是随便上哪儿都能见到的。不止如此,土里面还卷着野草。”



鹰央从指尖的泥土中捡出一根草。



“这种草叫婆婆纳(イヌノフグリ,Veronica didyma),是日本本土生长的植物。因被近缘种的外来植物阿拉伯婆婆纳(オオイヌノフグリ,Veronica persica)侵占了繁殖地,现在已鲜少见到,被列为濒危物种。换句话讲,这种草并不是哪儿都有的。”



“干、干嘛?不就是野草吗,怎么了?”



火野威胁般说道,然而鹰央却仿佛芭蕾舞演员一般原地旋转身子,展开手臂。



“你看这儿,长了好多野生的婆婆纳。濒危物种能长到这个规模的地方可不多见。顺带一提,婆婆纳这个名字是源于它的果实长得像狗的阴囊(译注:婆婆纳在日文中写作イヌノフグリ(犬の阴嚢),字面意为“狗的阴囊”),所谓阴囊是指……”



“这您先不用解释了,接着往下说吧。”



我急忙把话题拽回来。被打断说明的鹰央不满地嘟嘴,但很快继续仰头盯向火野。



“你说你两年多没来这儿看过了,可你的车上却粘着只在这儿找得到的黏土和草。说说吧,怎么回事?”



“这、这土和草,也不一定就是这儿的吧。”



“确实不一定,别的地方也会有。那到底是在哪儿粘上的?你刚才说是去露营的时候粘上的对吧。你去哪儿露营了?说说看啊,快点。”



鹰央向前踏出一步,火野则是仿佛被逼迫一样后退了一步。鹰央嘲讽般扬起嘴角,同时竖起左手的食指。



“好了,这次的事件,是因为有好像遗体从坟墓里自己爬出来的痕迹,再加上最近的案发现场中发现了应该是来自那个遗体的DNA,所以才看上去像诡异的鬼故事。但,如果换一个角度看,这根本就不是什么鬼故事,而是一个非常简单而无聊的闹剧。”



鹰央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富有穿透性,不知何时所有在场的人都注视着她。



“那个,您说换一个角度看,是什么意思呢?”



站在附近的三浦小心翼翼地举起了手。



“很简单。不是说埋在这儿的遗体爬出来行凶作案留下了DNA,而是说有人知道了案发现场里存在可能是来自春日宏大的DNA,而毁掉了埋在这儿的遗体,以防有人发现那人的真实身份。”



鹰央看向鉴证科的一名人员。是刚才和刑警讨论勘察结果的男子。



“你刚才说,棺材里有用汽油之类的放过火的痕迹,对吧。”



“呃,对……”在现场紧张的气氛下,男子不由得点头回答。



“那是为了将遗体彻底烧尽,不留下可以采取的DNA,包括残留在棺材内壁的一切物品。当然,也是为了方便搬运遗体。”



鹰央满意地挺起胸膛,似是表明结束了讲解。



“请、请您等一下。那个烧了遗体的人是谁?”



三浦慌忙问道,换来的却是鹰央冰冷的眼神。



“你好歹是个警察,遇到问题先自己动脑筋思考,别上来就想着问别人。这只是我的想象,……不过很有可能是春日正子。”



听到鹰央说出那个名字的瞬间,周围嘈杂声四起。不等安静下来,鹰央便继续讲述。



“从之前在板房里春日正子的样子来看,她很有可能藏匿着‘夜半绞人魔’。如果‘夜半绞人魔’是春日宏大,那么之前埋在这儿的遗体就不是他而是别人;反过来,如果埋在这儿的是春日宏大,他的DNA与在案发现场发现的DNA不匹配,就说明春日正子除了春日宏大和辻章介以外还有第三个儿子。不论如何,只要调查遗体,就能距离连环杀手的真面目更近一步,所以你们警方也才要拼命说服法院,得到挖掘遗体的许可。而春日正子恰恰是抢在了你们之前下手。”



鹰央回望在场的搜查员。不知何时,这儿已经化为了她一个人的舞台。



“等一下,这不太对吧。”



站在不远处的一名中年刑警出声质疑。“哪里不对了?”鹰央侧眼看向他,脸上是明显的不耐烦的神情。



“春日正子是目前最重要的参考人,自从上个礼拜搜查了她家以来,我们一直是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监视着她。在这期间,我们从没看到她离开家,到这个地方挖掘遗体。”



“你傻吗?”鹰央不屑地哼了一声。中年刑警的脸色立刻涨红了。



“春日正子怎么可能自己处理尸体。她都六十多岁了,你觉得她能一个人来这种地方把尸体挖出来?实际上动手的是有足够体力的年轻男子。对吧,火野宽太。”



鹰央朝火野瞥去。后者的脸上闪过动摇。



“你恐怕是上个礼拜接到了春日正子的指示,要你把春日宏大的尸体挖出来彻底烧掉,丢在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正子本来是‘治愈天印’的忠诚教徒,知道你这个教团干部的电话号码也不奇怪。”



火野轻微地不住摇头,然而却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



“你说是他处理了尸体吗?为什么要那样做?”



中年刑警皱起眉头。鹰央摊开双手。



“对于这个男的来说,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恐怕春日正子并没有详细说明案件的内容,只是说本该死了的春日宏大变成了最近一起案件的嫌疑人,然后这么劝说:‘只要把春日宏大的那具遗体处理掉,人们就会以为他死而复生了,教徒们也会重新回来的’。”



火野的身体不住颤抖。很明显,鹰央的话一语中的。



“曾为教祖的你父亲在晚年丑态毕露,‘治愈天印’崩塌解散,你也只能过着落寞的生活。对你来说,教团的振兴是最大的梦想。如果能上演一出‘死人复生’的奇迹,那个梦想说不定能实现。所以,你才按照春日正子的指示,挖出尸体,淋上汽油彻底烧掉,然后把残骸处理掉了。为此,你在上个礼拜,不惜开车驶过因为下过雨而仍然泥泞的道路来到这里,所以轮胎和底盘上才沾了泥土和野草。然后,只要有谁发现这儿的惨状,媒体再炒作一把,扩散春日宏大死而复生犯下命案的传言就好了。这么说来,之前我联系你说想打听关于墓地的事的时候,答应得还挺痛快的嘛。那是因为希望我们能发现这儿的情况,对吧。”



大概是说累了,鹰央顿了一顿,叹了口气,然后才转向火野:“有什么想说的吗?”



“搞、搞什么啊。不就是车身上脏了点嘛,你凭什么敢这么说啊。说到底,你有证据说是我处理了尸体吗?”



火野的目光飘移不定,但仍然故作镇定地叫着。鹰央走到火野的SUV旁边,叩了叩车辆的侧窗。



“你的车上有导航吧。只要看历史记录,马上就能知道你最近来过这儿。而且,如果鉴证科检验了你车身上的泥土和植物,也能明白是来自这片地方的。”



“搞那种调查,不是需要搜查令的吗!”



火野大叫着,唾沫横飞。樱井上前一步。



“呃,您是叫火野吧。我是警视厅的樱井。”



樱井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平和,然而他盯着火野的目光却犹如猛兽瞄准了猎物一般狰狞。



“确实如您所说,没有搜查令是不能调查您的车辆的。不过,如果您拒绝配合调查,我们马上就可以拿到搜查令进行强制搜查。而且,我们还会调查这附近的加油站,查询你用汽油桶购买汽油的记录,以及上个礼拜你和春日正子之间的所有通话记录。一旦我们确信是你烧毁了遗体,就会立刻予以逮捕。”



“逮、逮捕!?”火野失声尖叫。



“怎么,你挖坟的时候连这点觉悟都没有吗?你干的事是彻头彻尾的犯罪,符合刑法第一百九十一条规定的掘坟毁损尸体罪,一旦确认有罪,就会处以三个月以上五年以下的拘役。”



明明自己也差点犯了相同的罪……



“而且,根据情况,还可能成为杀人案件的共犯。”樱井轻声补充。



“杀……人……”



在昏暗中,火野失去血色的苍白脸庞也清晰可见。



“是的,虽然不能详细说明,不过我们目前正在调查杀人案件。若您故意妨碍调查,我们将把您视为共犯而进行调查。”



“等、等一下啊,我可不知道什么杀人案。就是她跟我说把埋在这儿的春日宏大的尸体彻底处理掉的话,说不定就能让‘治愈天印’重新振兴,就……”



“您承认刚才天久大夫说的内容吗?”



樱井确认道。火野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瞬间,围观的搜查员们一齐发出骚动。



“那么,火野宽太先生,现以掘坟损……损坏?损失?”



樱井挠着头问向鹰央“是什么来着?”鹰央一脸无语地回答“掘坟毁损尸体罪”。



“以触犯此罪的嫌疑,对您予以紧急逮捕。您有权保持沉默,您的一切发言都将……”



火野垂着头,任凭樱井铐住他的双手,清脆的金属声在空地回响。他被押到警车内送走,同时鉴证科开始了对火野的SUV进行取证。方才的惊悚氛围也随着鹰央的解谜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了,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鹰央忍着哈欠说道。



“现在就回去吗?”



“我都帮他们抓到火野这个舌头了,没必要跟着一块去派出所做笔录吧。”



“也是,那就回去吧。”



我们走向RX-8。这时,樱井和三浦凑了过来。



“怎么了,你不是说和我说悄悄话会让人误会吗?”



鹰央讽刺道。樱井露出苦笑。



“多亏了您精彩的推理,帮我们省了一大块麻烦,这儿的搜查员们对您也算是刮目相看了,聊几句话也不会有人怀疑泄露了情报的。”



“那就说吧,什么事?该不会是让我们也跟着去做笔录吧?”



“怎么会呢。只不过,有件事您需要知道一下。”



“需要知道一下?我不是说了,帮你们解谜的报酬等到后天再支付也不迟吗。”



“报酬?”一旁的三浦不解地歪头。樱井慌忙说着“没什么,真的没什么”蒙混过关。



“总之,根据火野的证词,春日正子显然是叫他处理了尸体,这下可以直接对春日正子实施逮捕,认真审问了吧。这样一来,距离破案也就更近了一步。”



鹰央开心地说着,然而两名刑警的脸色却有些暗。



“那个,有什么问题吗?”



我问道。樱井僵硬着表情开了口。



“我们无法从春日正子那里得到新的供词了。”



“为什么啊。只要用处理尸体的事情逼问,她肯定会回答住在板房里的……”



“她死了。”



樱井打断了鹰央的话。“死了?”鹰央瞪大了眼睛。



“……是的。就在今天早上,我们发现春日正子在自己家中上吊自杀。”



温暖的夜风中,樱井的话语听起来格外阴森。



6



“小鸟游大夫,你没事吧?脸色看上去发青……不对,这已经是发白了……”



晚六点,前来交接班的急救医阵内见到我,不由得变了脸色。



从奥多摩的墓地回到天医会综合医院时,已经是凌晨五点了。今天是星期五,我要从上午八点开始到急救部工作。把鹰央送回楼顶的“家”后,我在无人的值班室小憩了片刻,便投入到了工作中。然而,连续数小时的夜间驾驶,加上在阴森墓地里的调查,让我身心俱疲,片刻的睡眠根本不足以缓解,我昏昏沉沉地勉强完成了白天高强度的急救工作。



“就是有点睡眠不足……被鹰央老师拉着折腾了一宿。”



我的声音极为虚弱,连自己听来都觉得不对劲。



“什么,您和鹰央老师折腾了一宿到睡眠不足!?”



刚要和阵内交接,耳边便响起了疲劳时最不愿听到的声音。只见阵内身后是穿着急救部制服的鸿之池舞。



“哎呀,小鸟大夫,瞧您累成这个狗样,昨晚是和鹰央老师干了什么啊?”



鸿之池来到跟前,用胳膊肘捅我的侧腹。



“……你怎么在这儿?”



“哦,我今天是在急救部值班。阵内大夫,请多指教了。”



她用一如既往的明快嗓门,冲阵内鞠躬致礼。



“阵内,可以开始交接了吗?现在一号床上的是七十六岁的肺炎患者,已经决定转到呼吸内科了,待会儿护士就会……”



见我只是语气平淡地陈述患者情况,鸿之池歪着头面露不解。



“那、那个,小鸟大夫,你怎么不吐槽了?”



“……腻了。”



“呃?腻了?”



“想让我吐槽,就找点新的话来。那,阵内,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结束了交接班后,我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急救室。身后传来鸿之池“天哪,怎么这样~”的叫声。我只是因为累到无力反应才对她视而不见,没想到天敌竟受到了相当的打击。嗯,这个方法好像挺管用。



想着这些事情,我爬上楼梯,推开沉重的铁门来到楼顶,向我的办公室所在的板房走去,这时“家”的门打开了。



“哦哦,小鸟,急救部的活儿干完了吗?那就……”



“我拒绝。”我没有看向鹰央,干脆地说。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反正您又是想拉我去什么地方吧。今天我绝对不去。昨晚熬了一个通宵,今天又在急救部忙了一整天,实在吃不消了。今天我要直接下班回去睡觉。”



“咦,小鸟游大夫,您这就要回去了吗?”



听到熟悉的男子嗓音,我停下脚步,看向“家”。只见从鹰央身后出现了一名头发乱糟糟的中年刑警。



“樱井先生?您来这儿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昨天晚上天久大夫不是约好了吗。她说帮我们解开‘死人复活’的谜,换我提供搜查得到的情报,所以才来了啊。”



“本来以为小鸟你也会想听一听,所以才指定了这个时间,不过看来是我多管闲事了。行,你走吧,快点回去。”



鹰央仿佛赶走蚊虫一般朝我挥手。



“呃,只是听一下的话,机会难得,我就……”



昨晚我费了那么多的辛苦,对于能得到怎样的情报,从春日家的板房里发现了什么,自然是很有兴趣的。



“说什么呢你,不是已经吃不消了吗。身为上司,看到部下已经吃不消了还来回使唤,心里太过意不去了,所以这家伙说的话就由我一个人来听好了。当然,至于我听到了什么,是一个字也不会告诉你的。”



鹰央愤愤不平地说完,便用力关上了房门,响亮的声音在屋顶回荡。看来她的这个别扭是闹大了。



哎,没办法,只能用那个秘密武器了……我叹了口气,进入“家”后面的板房里,打开了办公桌旁的小冰箱。



“看今天的样子,应该是要用这个吧。”



我从中取出三个“秘密武器”,然后重新来到“家”门前。试着拉动门把手,发现门罕见地从里面被锁上了。



“鹰央老师,请您开一下门吧。我也要听樱井先生说的话。”



“吵死了!快给我回去!”隔着门传来怒吼声。



“哎呀,您就打开一下嘛。”



我低头看向手中的“秘密武器”。



“您看,我给您带冰淇淋来了,我们一边吃一边听好不好?”



片刻的沉默后,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跑步声,然后门被打开了一条缝隙,从中露出鹰央的脸。



“……什么牌子的?”



“哈根达斯。”



我将手中的“秘密武器”——哈根达斯冰淇淋递给她看。



从数个月前,我便在自己桌边的冰箱里(瞒着鹰央悄悄地)储备了零食和冰淇淋等食物,作为鹰央心情不好时的对策。若看到她桃颜不悦,便根据其不悦的程度来判断要祭出哪一个。顺带一提,鹰央钟爱的哈根达斯冰淇淋,是最具破坏力的“秘密武器”之一。



看到我手上的小小圆柱,鹰央的脸庞微微发颤,大概是拼命控制自己的表情不松懈吧。真是好懂的人。



“唔,这个么,仔细一想,你带着我在山里开了那么长时间的车,听不到话也怪可怜的。行了,进来吧。”



鹰央飞快地说完,便将家门大开。我小心避开地板上丛生的“书之林”,来到沙发前,将三盒冰淇淋放到茶几上。坐在单人沙发上个的樱井露出苦笑。



“这三个都归我吗?”鹰央走了过来,雀跃地问。



“吃那么多会坏肚子的,只许吃一个哦。相对地,您可以先挑自己喜欢的味道。”



“这样啊……三个里面挑一个啊……”



鹰央露出像是在思考谜题——不,比那个更加真挚的表情,凝视着并列的三个圆盒。思索了数十秒后,她说着“那我选这个”拿起了巧克力薄荷味,然后脚步轻快地前往厨房取勺子。



“您也挑一个吧,樱井先生。”



我坐到沙发上,伸手示意桌上剩下的香草味和草莓味的冰淇淋。



“那我就选草莓味的吧。不过,怎么说呢,感觉您的手法是越来越娴熟了啊。”



“毕竟跟着她已经十个多月了。”



闲聊时,鹰央拿着勺子回来了。她一屁股坐到我的身边,满脸笑容地开始吃冰淇淋。我和樱井也各自拿起圆盒。



“对了,今天三浦警官没一起来吗?”



我吃了一口香草味的冰淇淋,问道。樱井略微耸了耸肩。



“他还年轻,不太懂世故,带他来这种幕后交易的现场不太好。我派他去寻访案件的其他相关人员了。”



“成立专案组的事件,调查的时候不是警视厅和地方派出所的警察搭档工作吗?”



“基本上是这样的,不过我调查的时候……怎么说呢,经常会不按规矩办事,所以分头行动的情况也挺多。”



许是吃了冰淇淋感到头痛,樱井揉了揉太阳穴。



“毕竟不能让年轻的后辈学坏啊。”



“就是啊。只不过,这些坏的路数,还真的能帮助解决案子呢。”



听到我的讽刺,樱井扬起嘴角。这时听见鹰央“好,那就开始吧”地高声叫道。只见她手中的圆盒已经见了底。趁着我和樱井闲聊之际,她便一口气全都吃光了。



“也是。那么就先说火野宽太被捕后的事情吧。”



樱井吃了一口冰淇淋,舔了舔嘴唇。



“火野的行动正如天久大夫所说,上个礼拜六、也就是我们进入春日家进行搜查的当晚,他接到了春日正子的电话。应该是春日正子作为案件参考人接受调查,回家后就马上打了电话。内容也和天久大夫猜想的一样,说是只要吧春日宏大的那个遗体彻底处理掉,就能让‘治愈天印’重新振兴。听到这话,火野就二话不说地照着做了。”



“他去那个墓地里,把棺材挖出来,把里面的尸体烧掉了,对吧。”



“是的。遗体基本上已经化为了白骨,他浇上汽油,彻底烧尽了。说是等火灭了后,连骨头也几乎没剩下。正好,鉴证科从棺材的内部找到了少量疑似是人骨燃烧的残骸,只不过烧得很彻底,无法从中提取任何可以确定身份的信息。”



“烧掉尸体之后,剩下的骨头是怎么处理的?”



“据说是尽可能回收,然后丢进了多摩川里。我们姑且会派人去搜索,不过恐怕是没什么希望。这个好像也是春日正子的指示,说是为了避免根据牙齿之类的确定身份。”



“做得够绝的。”



鹰央点了点头,装作漫不经心地把手伸向我的冰淇淋。我轻轻拍掉她的手,然后看向樱井。



“您昨天说春日正子上吊了对吧。她真的是自杀了吗?”



对方一脸苦涩地舀起冰淇淋放入嘴里。



“是的。根据现场的状况和尸检结果来看,她确实是自杀。我们考虑到‘夜半绞人魔’可能会回到那个板房,所以对住宅进行了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监视;尸检中也发现了因自杀上吊导致的特征痕迹。而且,她还留下了遗书。”



“遗书上写了什么?”



“只有一句话:‘一切都是我的责任 请原谅我’。”



“她的责任?是指什么?”



“不清楚。可能是指让火野处理尸体的事,也有可能是指别的。”



“在自杀之前,她有没有向警方提供什么重要的线索?”



鹰央问道,同时目光仍不住瞄向我的香草冰淇淋。



“我们有经验丰富的刑警负责审讯,但没能得到有用的内容。她一直只是在重复,长子春日宏大四年前已经死了,完全没有注意到板房里住了人,自己的孩子只有春日宏大和辻章介两个人。”



我听着樱井阴沉着脸讲述,将剩下的冰淇淋全都倒进了嘴里。这下鹰央也能集中注意力了。她瞬间露出了十分绝望的表情,但很快重新抱起双臂。



“至少,‘治愈之地’里面埋了尸体,这一点是可以确定的。也就是说,四年前死了的春日宏大从棺材里醒过来行凶作案的可能性可以排除掉了。接下来就是今天的重头戏了。”



鹰央伸出舌头,妖艳地舔了舔嘴唇,仿佛面前真的摆着一桌丰盛的餐食。



“按照约定,告诉我在春日家和那个板房里都发现了什么吧。”



樱井“哎,没办法”地耸了耸肩,然后开始了讲述。



“首先,从板房里,我们发现了属于三个人的DNA,分别是春日正子、辻章介,和与春日正子是亲子关系、与辻章介是兄弟关系的人。最后一份DNA与在连环杀人事件的现场中发现的DNA匹配。”



“也就是说,那个板房里真的住着‘夜半绞人魔’啊。”鹰央前倾着身子说道。



“是的,我们也这样认为。从沾在睡袋内侧的皮肤屑和丢弃的胰岛素注射器针头沾附的血液中,也提取到了属于同一个人的DNA。”



“不过这并不能说明那个人就患有糖尿病。他完全可以把针筒里的胰岛素丢掉,只把针头刺入体内。”



“您是说他进行了伪装吗?确实不能否定这个可能性。那个板房里鲜少见到日常的生活用品,也没有看到饮食后可能留下的垃圾,却散落了那么多医疗废品,确实不同寻常。”



“或者说,他吃完东西后立刻处理掉了垃圾,以尽可能避免留下痕迹。只不过,胰岛素注射剂可以使用很长时间,没法马上扔掉。”



“哦,还有这个可能性啊。总之,我们在板房里发现了应该是来自‘夜半绞人魔’的DNA。这下您满意了吗?”



樱井露出讨好的笑容。



“满意你个头啊。不是还有藏在柜子里的头发吗。那些是来自被害者的吗?”



鹰央压低了声音问道。樱井的表情也随之僵硬。



“……是的,我们确认过了。放在那里的发束全部来自连续杀人事件的被害者。不只是今年这几起案件的,还包括四年前案件里的被害人。而且……”



樱井顿了一顿,他的脸上露出忍着极大痛苦的表情。“而且什么啊?”鹰央催促道,樱井才压低了声音。



“从被害者的头发上……检测到了精液。根据DNA来看,也是来自凶手的。”



听到出乎想象的内容,我差点吐出来,赶忙捂住了嘴。



“……这类连环杀手多数会通过杀人而获得性亢奋。剪下被害者的头发,是为了能在安全的地方反复体验行凶当时的快感。”



鹰央冷冷地嘟囔。房间内空调开得不大,然而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板房里的情况我清楚了。主屋里面呢?”



她用平淡的口气催促。



“主屋在两年前已经由辻先生委托专业人士进行过打扫,之后便一直是春日正子独自居住,没有太多的收获。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你们到底发现了什么?”



“主屋客厅的墙壁上,曾经开过一个孔。那个孔越来越大,然后在六年前委托附近的工程队堵上了。我们去检查了工程队的施工记录,确认了这一点。这次搜索住宅时,鉴证科说想检查一下墙壁的里面。春日正子虽然反对,但在辻先生的许可下,我们拆开了墙。”



“墙既然被补过,就说明里面藏了什么东西吧。找到特别的物品了吗?”



“没,里面尽是些纸屑或塑料袋等垃圾。不过其中有一个沾了血迹的美工刀。”



“沾了血迹的美工刀!?”



我差点直起身子。樱井轻轻挥了挥手。



“只有一两滴而已。刀也是小学生上美工课用的小刀,恐怕是切硬纸壳什么的时候,不小心割到了自己的手吧。”



搞什么嘛,才这点东西。我重新坐下,只见一旁的鹰央略收起下巴,扬起目光盯着樱井。



“问题是那个血液里的DNA,对吧?”



“没错。虽然是很久以前的血迹,已严重老化,但我们还是设法提取到了DNA,经检验与‘夜半绞人魔’的相匹配。”



“咦!?那不就是……”



从埋在春日家墙壁里有六年之久的美工刀上,发现了连环杀手的DNA。六年前,正是春日宏大的父亲去世、春日宏大开始偶尔进出主屋的时候。也就是说……我在头脑中拼命整理。



“那,犯人不就是春日宏大吗!?”



就算辻章介存在未登记且他本人也不知道的兄弟,也很难想象那个人能够进出春日家。显然,那样的人并不存在,春日宏大才是“夜半绞人魔”。



“我们也认为那个血迹来自春日宏大,但并没有因此确定他就是‘夜半绞人魔’。”



听到樱井的话,我皱起眉头。



“您在说什么啊?刚才您不是说了吗,美工刀上血液的DNA和凶手的DNA一致。既然美工刀上的血液是春日宏大的,那不就相当于说他是‘夜半绞人魔’吗?”



樱井的表情扭曲了,他的脸上明显写着“糟糕,说漏嘴了”。



“双胞胎……”鹰央轻声嘟囔。



“咦,沾包赖?您被人碰瓷了吗?”



“你脑袋里是空的吗?啊?里面没装东西吗?”



鹰央探出身子,开始乒乒乓乓地敲打我的头。



“哎哎哎,您别拍了,我脑袋又不是西瓜!”



“有人和凶手有同样的DNA,但警方不认为他一定就是凶手。你还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有和凶手一样的DNA,却不一定是凶手?难道有好几个人都有和凶手一样的DNA吗?想到这儿,我“啊!”地叫出声。



“同卵双胞胎!”



“才明白吗。什么沾包赖,净胡说八道。”



听着鹰央满是鄙夷的语气,我不由得缩起身子。(刚才吃了冰淇淋还以为心情好转了然而)今天鹰央的心情并不太好。这种时候还是少刺激她为妙。不惹事不一定就不生非,但总比去主动惹事要安全。



“警方根据走访调查,得到了春日宏大有双胞胎兄弟,但据此仍然无法确定‘夜半绞人魔’是春日宏大还是未登记的第三个兄弟。不是吗?”



鹰央问向樱井。后者犹豫了片刻,但还是开口了。



“我们目前把那个尚不明确存在与否的第三名兄弟叫做‘X’。”



“X啊,名字俗了点,不过无所谓了。专案组应该在设想两种可能性。”



鹰央竖起左手的两根手指。



“第一种是,四年前死了的是春日宏大,然后连环杀手X与他的母亲春日正子取得了联系,借用了那个板房作为居所。这个可能性不是零,但总觉得没多少说服力。春日正子不仅指使火野处理掉埋葬的尸体,甚至不惜自杀以保护躲在板房里的人。就算是她的亲生儿子,但为了突然出现的连环杀手X做到这个份儿上,未免有些牵强。”



樱井没有作答,但鹰央只是兀自弯下中指,留下一根食指竖立。



“第二种是,四年前我诊断死亡的不是春日宏大,而是X。多数情况下,同卵双胞胎的长相极为相似,不要说我,连弟弟辻也没有辨认出来,这完全有可能。”



说到这儿,她用目光问向樱井。



“专案组目前是怎么想的,恕我无法作答。不过可以补充一点,我们在搜查火野的住宅时,找到了‘治愈天印’的日志记录,里面有埋在‘治愈之地’之前的教徒们遗体的照片,包括以春日宏大的名义被埋葬的遗体。”



“那个是春日宏大本人吗?”



“至少从外观上看起来像是。”



“听你的说法,专案组果然还是在考虑春日宏大有同卵双胞胎兄弟的可能性,而且倾向于认为四年前死的是双胞胎兄弟,而春日宏大本人还活着。对吧?”



樱井只是耸了耸肩,没有作答。但鹰央并没有在意,继续说道。



“四年前,春日宏大出于扭曲的欲望,杀害了三名女性。他的母亲春日正子注意到了这一点,害怕这样下去心爱的儿子早晚会被逮捕,于是决定用他的双胞胎兄弟X作为他的替身。她应该是多少知道X的近况的。然后,春日母子两人便害死了X,同时以春日宏大的名义申请了急救。”



“请等一下”我在一旁插嘴。“春日宏大是I型糖尿病患者,他的腹部和大腿上应该有日常注射胰岛素的痕迹。您看到的‘春日宏大’身上的确是有那些痕迹的对吧。这恐怕不是能临时制造出来的……而且,就算说没有进行病理解剖,他们用某种方法杀害了X而没有让您看出是他杀,我觉得这也不太可能。”



听到我的意见,鹰央略微收起下颚。



“I型糖尿病的临床表现与遗传因素有关。对于同卵双胞胎,若其中一人患有I型糖尿病,另一人很可能也会发病。也就是说,X很有可能也是I型糖尿病患者,需要日常注射胰岛素。而且,糖尿病患者所依赖的胰岛素,若使用方法有误,也会成为夺人性命的凶器。”



“……您是指过量投入胰岛素,对吧。”



我注意到鹰央话中的含义,低声回答。



“没错。胰岛素负责将血液中的糖分输送到脂肪和肌肉细胞中。如果胰岛素过量,血糖浓度将过低,引发低血糖症状。只使用葡萄糖为能量源的大脑将无法正常工作,症状过于严重会导致死亡。”



说到这里,鹰央看向樱井。



“春日宏大向X注射了过量的胰岛素,将其杀害。这下,他在社会上将不复存在,也不会再被怀疑是连环杀人事件的凶手。春日正子之所以坚持联系‘治愈天印’取走遗体而没有委托一般的殡仪公司,就是为了不让弟弟发现死的人其实不是哥哥。之后,春日宏大要么是与X交换了身份,要么是隐藏了自己的行迹,但总之依靠母亲的援助继续着生活。但最近,他再也无法抑制体内行凶的欲望,而又犯下了命案。如果说春日正子要求将遗体彻底烧毁,是为了不让警方根据牙印等特征辨认出尸体其实是X而非春日宏大,这也就解释得通了。警方是不是这么想的?”



面对鹰央的提问,樱井沉默了数秒,然后挠了挠乱蓬蓬的头发。



“天久大夫,我们一开始说的是告诉您从春日家找到的证据,和春日正子的供词对吧。该说的我已经说完了,我无法透露更多的内容。”



“你就稍微通融一下嘛。你多告诉我一些情报,我说不定就能发现专案组还没有注意到的线索呢。”



“我说过的吧,这次的案件关乎警视厅的威信。我们一定会将凶手逮捕归案的。感谢您愿意提供协助,但请容我回绝。”



樱井客气地说着,然而他的声音中仍带有一丝迷茫。



“警视厅的威信再重要,也比不上人命关天吧。”



“……我明白。不过,到了这个阶段,我们需要的是人力。有许多搜查员在不分昼夜地奔走,很快就会找到犯人的。”



“很快是有多快?时间不多了,你们真的来得及吗?”



时间不多了?我不解地歪着头,这时樱井猛地站起身,低下头说了句“我们会全力以赴”,然后便大步走向门口。房门关闭的声音在屋内回荡。



“愚蠢……”



鹰央握着拳头,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7



第二天晚八点,在霖霖细雨中,我穿着正装,举着塑料伞,走在住宅区的街道上。拐过路口,抬起头,便看到了之前来访的春日家宅邸。我叹了口气,继续朝前走去。昨晚难得好好睡了一觉,疲劳也藉此消散。但,一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脚步便愈发沉重起来。



来到春日家的门口,前面立着“已故 春日正子 追悼会场”的看板。房子的入口附近设立了一个遮阳棚,棚下是一张桌子和两名负责接客的年轻男子。桌上放着名簿,我从内侧口袋里取出礼金递给男子,低声念道“请节哀顺变”,在名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进入了家中。



不知是因为即将停止登记了,还是本来参加的人就少,家里门可罗雀,冷冷清清。我沿着墙上标识的箭头前行,穿过打开的障子,便看到正面烧香的祭坛。家族的席位上是辻章介和两位年迈的女性,大概是春日正子的姐妹,正低头坐着。注意到我后,辻面露一丝惊讶。



我本来也没想来的。可是,今天下午,我在家里懒洋洋地看着海外的电视剧时,忽然接到了鹰央的来电。头脑中的恶魔悄声说“难得的假日,别搭理她”,然而现在不接电话,之后便一定会陷入麻烦。这不是头脑中的天使劝告,而是至今以来的经验使然。我只好伸手抓起手机。



刚刚接通电话,鹰央便劈头盖脸地说“你现在去春日家,参加他们家的葬礼”。我试图以“我们就去拜访过一回,不适合去参加人家的葬礼”来推脱,但鹰央却说“凭吊春日正子不是目的”,然后给我下达了详细的指示。说实话,我不太愿意。



若是平时,为了守护自己宝贵的休息时间,(哪怕绝大多数情况都是徒劳)我都会试着回绝。然而这次,隔着电话,我听到了鹰央的声音中带有显然的焦躁,便答应了。其实昨天在和樱井谈话时,以及更早的前几天中,我就觉得鹰央一直有些焦虑不安。



根据昨天樱井的报告来看,鹰央错误地做出死亡诊断,那个人后来苏醒并犯下命案的可能性已基本被排除了。警方认为,“夜半绞人魔”是春日宏大或者他的同卵双胞胎X,正布下天罗地网进行搜寻,应该很快就能抓到凶手吧。然而,鹰央究竟因何而焦躁,我无从得知。



我走上前,按照规矩向家属行了一礼,然后靠近祭坛。躺在棺木中的春日正子,看上去显得祥和而满足。



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指使火野处理了埋葬的尸体,又断绝了自己的性命?是为了保护春日宏大吗?还是为了X……?



我一边在心中默默问向正子,一边点燃了香烛,然后再次来到家属面前行了一礼。在转身向出口前,我凑到辻的耳边,悄声说道。



“方便的话,待会儿能占用您一些时间吗?”



辻有些惊讶地看着我,略一点头。我离开了房间。



“您这边请。”



一名像是殡仪公司职员的男子带领我来到里面的一个房间。那是一个十二平米多点的和室,里面摆着长桌,桌上是寿司和啤酒等食品。有几名略上年纪的男女正凑在一起交谈,恐怕是住在附近的邻居和熟人在回忆往事。



我找了个角落坐下来,如坐针毡地的等了约十分钟左右,这时听到“小鸟游大夫”的呼声。抬起头看,只见辻站在屋外冲我招手。



“今天谢谢您特地赶来为母亲吊唁。”



走出房间后,辻殷勤地冲我行礼。然而看向我的目光中,却是明显的怀疑。



“没想到大夫您会来。不好意思,不过我想您的主要目的不是来吊唁母亲,而是找我有事情要问吧?”



被他说中的我只好缩起脖子点了点头。“我就知道会是这样”说着,辻叹了口气。



“那个,如果您忙的话,我也不强求……”



“没关系,我不忙的,反正来吊唁的客人也不多。被骗进‘治愈天印’的时候,母亲基本上向所有认识的人都推销了一遍,搞得失去了大半的朋友。而且,追悼会马上就要结束了,稍微聊一会儿的时间还是有的。”



“这样啊。那么……”



我刚要问正事,这时注意到屋内的客人正看向我们。“我们去外面谈吧。”说着,辻领着我来到门口。打着伞走出家门后,他冲着门口的接待人员举起手说道。



“我去后面待一会儿,有事就叫我。”



两人笑着点了点头。



“他们是公司里和我同一年入职的同事,难得的周末,还跑过来帮忙办丧事。我叔母,就是刚才坐在旁边的那个人,她膝盖不好,没法走路,我爱人要照看孩子也抽不出空。要是没有他们俩来,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来到家后面靠近板房的地方后,辻停下脚步。



“这儿的话,借着雨声,应该没人听到我们说什么吧。那,您找我是想问什么?”



他的语气略微带刺。我开口问道。



“那个,您知道您的哥哥是在哪个医院出生的吗?”



打探春日宏大出生的医院——这便是鹰央给我的指示。



“哥哥出生的医院?”辻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您是想说,哥哥可能有双胞胎的兄弟,所以在查这个吗?”



“您怎么知道!?”



“那当然了,警察找我问过好几次了。哥哥有没有双胞胎的兄弟,有没有听到过这类话。这几天警察一直在问我这事。”



辻用力摇了摇头。



“那,您是怎么回答的?”



我知道这样问只会进一步加剧他的不快,但还是问了出口。果然,辻大声咋舌。



“我哪知道。我从来没听过哥哥是双胞胎之类的事。而且,每次我问那个兄弟是不是凶手,警察总是说‘目前无法回答’不肯说实话。这到底是在搞什么!”



辻用力踢向脚下的地面,飞溅的泥土沾在板房的外壁上。他反复深呼吸几次后,从口袋中取出手机,盯着屏幕上的待机画面。画面中是一名年轻的女子,怀里抱着婴儿。看着画面,辻的表情柔和了几分。



“……是您的家人吗?”



我有些犹豫地问道。辻看着屏幕,点了点头。



“对,我的爱人和孩子。只有她们才是我的‘家人’。前妻带走了儿子,还不肯让我见他,我现在没了父母和哥哥,也没了儿子。我说不定还有一个活着的有血缘关系的兄弟,但那个人不是我的家人。一想到已经杀了好几个人的杀人魔和我有血缘关系,我就觉得脑子要乱掉了。”



辻紧咬嘴唇,沉默十数秒后,长吐出一口气。



“不过,听到哥哥可能有双胞胎的兄弟,我还是有点安心了。”



“您说……安心吗?”



“因为那个兄弟才是‘夜半绞人魔 ’吧。他可能确实和我有血缘关系,但从户籍上看,我和他并不是兄弟。他只是被送到别的地方当了样子,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就算他被逮捕了,也不会影响到我和我的家人。对吧?”



看着他恳求般的目光,我只觉心中很不是滋味。辻认为他家的第三个兄弟X才是连环杀手,然而警方的看法则不同——春日宏大才是杀人恶魔,X只是为了让他摆脱嫌疑而被害的替身。一旦春日宏大被逮捕,罕见的连环杀手为了给自己找替身而杀害了自己的双胞胎兄弟这一新闻,想必会惊动整个日本。媒体必然会蜂拥而至,缠着凶手的弟弟辻不放,将他们一家残酷而赤裸裸地公之于众。



“……是啊,一定是那样的。”



我挤出一句无心的回答。辻的表情略微柔和,像是放下了心。



“那个,辻先生,那您哥哥出生的医院是……?”



我拉回话题,只见辻摇了摇头。



“我也不太清楚。我只知道我和哥哥都是在同一家私人经营的妇婴医院出生的,但应该很久以前就关门了。”



“您知道那家医院的名字或者地址吗?”



“警察也问过,但我真的想不起来了。他们就说了句‘我们会调查清楚的’。”



警方只要有那个意愿,根据公开的资料具体定位应该不难,然而我们这样的普通百姓却无从下手。所以鹰央才派了我来问。



“是吗。打扰您这么久,实在很抱歉。”



我低下头行礼后,转身准备离去。“小鸟游大夫”这时,辻叫住了我。



“不论您是出于什么目的来的,我都非常感谢您今天来为母亲凭吊。我母亲虽然是那样的人,但听到她自杀的消息后,我还是很震惊的。或许是因为我责备得太严厉了,才会变成这样。”



辻的脸上露出强烈的悔意。



不,不是的。她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儿子,保护“夜半绞人魔”,才选择永远封住自己的嘴。但,我又如何能向辻道出这个实情。



“哪里,您客气了……”我暧昧地回答,再次深深低下头,然后离开了。走出春日家的大门后,我掏出手机,从通讯录中选择鹰央。说实话,我的心情有些沉重。如果向她报告说没有任何收获,她恐怕又要不高兴了。



还是等到明天周日,去“下午时光(Afternoon)”买些蛋糕,带去鹰央的“家”给她吃吧。“下午时光”是距离天医会综合医院十分钟车程的一家咖啡店,店内贩售自家烤制的蛋糕,是鹰央非常喜爱的食物。只要鹰央不开心,就喂她甜食——这是在综合诊断部工作时十分重要的一条风险防控举措。



“那人一不开心就马上不干活了。”我一边吐槽,一边拨打鹰央的号码。一般来说,她很快就会接电话,然而今天铃声响了好久也不见人接。



“是上厕所了吗?”



我嘟囔的时候,呼叫声消失了。



“喂,鹰央老师,我刚才去过春日正子的追悼会了。”



她没有回答。是信号不好吗?我皱着眉头,继续报告。



“那个,春日宏大和辻先生据说是在同一家妇婴医院出生的,但医院的名字他不记得了,而且好像已经闭院了……”



“晚了一步……”



鹰央无力的声音轻轻打断了我的叙述。



“晚了一步?不过,总不好在葬礼途中把人家叫出来问话,所以挑了快结束的时候过去的。正好也能比较冷静地……”



“不……我的意思是说,没赶上。我没能帮助……”



听到鹰央悲痛的语调,我察觉到事情不妙。



“怎么了,鹰央老师?出什么事了吗?”



“上网看新闻吧。出号外了。”



说完,她便挂断了电话。



“咦?鹰央老师?喂?”



我冲着手机呼叫,然而耳边只是单调的电子音。



“网上的新闻?”



不明就里的我打开了新闻应用程序。屏幕上出现了新闻的标题列表。看到位于顶部的标题,我的心脏猛地一跳。



《板桥区发现女性被绞杀遗体 “夜半绞人魔”再度行凶?》



伞柄从手中滑落。我呆呆地拿着手机伫立,任凭硕大的雨滴毫不留情地砸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