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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废弃医院的诅咒(1 / 2)



1



我动动鼠标,将满屏的跑车照片向下翻去。目光停留在其中一辆车上,看了一眼下方标记的价格,我——小鸟游优长叹了口气。



“干嘛总是唉声叹气的啊,小鸟大夫。很显老的。”



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一脸贼笑地盯着手机屏幕的鸿之池舞调戏般说道。



“你好烦哎,少管我。”



“咦?你心情不大好啊。难得跟我搭档值班,这是怎么了?”



“就是因为和你搭档值班才不好啊。”



一股疲惫涌上心头,我再一次长吐出一口气。



东京都东久留米市地区医疗服务的中枢医院——天医会综合医院。十五分钟前,我和鸿之池来到医院急救部里面的工作人员休息室内,进行短暂的休息。



出于个人的事由,原为外科医生的我决定转行成为综合内科医,而于去年七月以医局派遣的形式来到了这家医院的综合诊断部工作。只不过,在使唤人像使唤狗一样的上司的命令下,我每星期有一天会作为“临时打手”派到忙碌的急救部值班。今天就是值班之夜。



我并不讨厌急救值班。任务虽然繁重,但可以让自己作为外科医的技术免于生疏。问题在于今天和我一起值班的实习医。在天医会综合医院,实习医不论在哪个部门实习,都要来急救部轮流值班,形成一名急救医加上一名实习医的值班体系。而今天,跟着我值班的,正是在我院实习第二年的鸿之池。



鸿之池可谓我的“天敌”。不仅逮到机会就拿我寻开心,还千方百计地要把我和我的上司、即综合诊断部的部长凑到一块儿,甚至在医院里散播我俩是一对儿的谣言,来阻挠我的恋爱之路。每每想起此事,我便气不打一处来。在所有实习医中,也只有她敢用“小鸟”这个外号称呼我。



“好啦好啦~你就不用不好意思了。咱们俩什么关系,对吧。”



鸿之池一个骨碌从沙发上站起身,用格外妖艳的动作扭着急救部制服包裹下的身体,朝我一点点蹭过来。



“什么关系?”



我伸出手,一把罩住了她凑过来的脸。手掌下传出她“呜咕”的叫声。



“真是的。我们不是一块儿蹲点抓了纵火犯,还互相拯救对方于危机中吗。”



鸿之池用双手抓住我的手(准确地说是轻轻掐着腕关节)将其移开,同时不怀好意地扬起嘴角。然而她说的是事实,我无以反驳。在鸿之池因“隐形人密室杀人案”而遭到警方怀疑时,我和上司携手证明了她的清白;而数个星期前的“阴阳师诅咒自燃现象”一案中,我被困在火焰包围的仓库里时,是鸿之池救了我一命。



“我说你怎么老是跟我一块儿值急救部的夜班呢?这频率是不是有点高啊?”



见形势不利,我换了个话题。闻此,鸿之池得意洋洋地挺起急救部制服下的胸膛。



“因为我看到值班表后,专挑小鸟大夫你在的日子提交排班申请啊。”



“你这是何苦……”



“哎~因为反正是值班,当然要开心一点才好嘛。和小鸟大夫一块儿的话,就可以聊聊天,还能捉……”



鸿之池慌忙捂住嘴。……她刚才是想说“捉弄”来着吧?



“总之就是这么回事,所以你就别玩电脑了,一起来聊天吧。难得没有新来的患者了,不是正好吗。”



她语速飞快地扯回话题,试图掩饰方才的失误。从值班开始的晚六点起,便接连有重症患者被送来,急救部化为没有硝烟的战场,一直到九点半,所有的患者总算处置完毕,没有新的患者进来,我和鸿之池才得以在休息室简单吃了口晚饭,享受片刻的休息。



“聊天,聊什么天?”



和你聊天只会更累,我还怎么休息。



“恋爱话题!”



“才不要!”



“哎~为什么啊?恋爱的话题多有意思啊。你最近和鹰央老师的关系到底怎么样了?”



果不其然,她搬出了我上司的名字。我很不耐烦地回答。



“没怎么样。我和鹰央老师不是那种关系,你要我说几遍才明白?”



“你说几遍我也不明白。让您二位走到一起,可以说是我毕生为之奋斗的目标了。”



“你饶了我吧……”我感到脑壳刺痛,不由得揉起额头。



“对了,小鸟大夫,你刚才用电脑看什么呢?”



“没看什么。”



“小黄片吗?”



“怎么可能啊!我看二手车网站呢。”



数星期前,在调查人体自燃现象时,从我实习医时起便同甘共苦风雨无阻的爱车RX-8惨遭烧毁。



“啊~那辆车被烧了个精光呢。”



“求别说了……你一说我就要想起它那凄惨的遗骸……”



“太夸张了吧……喜欢车过了头也是很恶心的。哇,这辆车好帅啊。”



来到身后的鸿之池越过我的肩膀盯向屏幕,欣喜地叫着点击鼠标。一辆阿斯顿马丁的双座跑车(coupe)映在屏幕上。



“这不是那个吗,电影里面007开的那辆。就买这个吧,小鸟大夫。”



“你看看价格再说话行不行。这款要两千多万日元呢,我上哪儿弄那么多钱去。”(译注:推测为ASTON MARTIN DB11或Vanquish)



“咬咬牙贷个款!”鸿之池握紧双拳。



“贷你妹!”



我大声反驳,同时揉了揉肩膀。忙了一晚上,加上刚吃完饭,感觉有点困了。



“和你一块儿值班要比平时累好几倍。现在上半场还没结束呢,你省点力气留着后面用好不好。”



“遵命!接下来说不定有更刺激的夜晚等着我们呢,对吧。”



“你这个乌鸦嘴能不能挑点吉利话说。最好是能就这样安安静静的,一个人都不来……”



话没说完,挂在脖子上的PHS(小灵通)便猝然发出凄厉的铃声,将我的倦意转瞬间冲散。鸿之池耸了耸肩,像是在说“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这个电话是与急救队员联络的专线,只有当三级急救患者、即症状最严重的患者出现时才会打到这儿来。我立刻按下通话键。



“这里是天医会综合医院急救部!”



“我们是石神井急救队,有一名患者需要治疗,你们能接诊吗?”



电话里传来急救队员急切的声音。



“可以接诊!还有多长时间能到?”



我回答,同时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三级急救患者的抢救需要争分夺秒,没时间根据患者情况判断能否接诊。一般的做法是先同意接诊,然后在急救车来医院的路上听取情况。



“大约十分钟后抵达。患者为女性,四十多岁,根据持有的月票卡判断姓名为时山惠子,卡包内装有贵院的门诊预约单。”



既然有门诊单,就说明是我们医院的患者。我在便笺上快速写下“时山惠子 我院患者?”见此,鸿之池打开一旁的电子病历,迅速开始搜索院内的诊疗记录。



“据说是从十几层高楼的顶部跌落,目前没有心跳和呼吸,右大腿和右上臂处出现开放性骨折。”



急救队员飞快地描述情况。从楼顶跌落,没有心跳和呼吸。情况很严重啊。我感觉脸颊在微微抽搐。



“知道是从几层楼掉下来的吗?”



“不,不清楚。我们于二十一时四十八分接到‘有个女的好像从楼顶跳下来了’的呼救,五十六分到达现场,发现患者,当时就已经没有了心跳和呼吸,立刻开始了心肺复苏。”



好像跳下来了?急救队员的描述令我感到怪异,但救护车十分钟后就到,没时间细问了。必须在送来之前完成接诊的准备。



“明白了,我们这就准备。”



我挂断电话,侧眼看向鸿之池问“找到了吗?”



“应该就是这个患者吧。”



鸿之池指向屏幕,上面出现了名为“时山惠子”四十二岁女性的诊疗记录。



“胰腺癌四期(stage IV)啊……才四十多岁,可不常见。”



我扫了一眼病历,低声嘟囔。记录显示,时山惠子在约半年前被查出癌症晚期,目前正在接受化疗,效果还不错,可惜为时已晚,估计最多还能再活一年左右。在大学附属医院工作时,作为外科医,我诊察了多名胰腺癌患者,凭经验如此断定。



“总之准备接诊吧。”



我催促着鸿之池,离开休息室进入急救部,只见护士们立刻围了上来,准备听取情况。



“小鸟大夫,患者什么情况?”



跟在身后的鸿之池从旁边的处置台上拿了两套防护服,将其中一套递给我,脸上已经没有了方才嬉笑的神情。



“从楼顶跌落,呼吸和心跳停止,右大腿和上臂开放性骨折,十分钟后到达。”



我接过防护服,撕开包装,同时简明地告知情报。急救部的护士们立刻动身前往诊室,以准备接收患者。



“请呼叫脑神经外科和整形外科的值班医生,通知血库和临床检查部,患者可能需要输血。顺便再通知一下手术部,以防万一。”



鸿之池向接待处的职员准确地给出指示。她虽然平时令我头疼,但作为医生有着过硬的本领,这种时候相当可靠。



我和鸿之池穿好防护服进入诊室,和护士们一起进行接诊的准备,将生理盐水的输液袋挂在从天花板垂下的吊钩上,把抢救用的仪器和药品摆在处置台上,并准备好呼吸机。把便携式的X光机和超声仪拉到手术台边时,便传来了急救车的警笛声。我们打开诊室内侧的自动门,来到楼外。很快,急救车便停在面前,急救队员打开车后门跳下来,拉出担架车(strecher)。



看到躺在上面任由急救队员实施心肺复苏的患者,我在口罩下方不由得发出呻吟。患者的情况比想象的要糟糕许多。站在一旁的鸿之池也微微抽搐着脸颊。四肢向不应该的角度弯折,腰部也呈现明显的扭曲,看样子骨盆已经碎裂。每当急救队员用双手按压胸口时,胸腔的右侧都会显著凹陷,估计肋骨也折得没剩几根了。挂在嘴边的急救气囊的口罩下有血液渗出,说明肺部大量出血,正从嘴里往外冒。



……没救了。凭着处置了数千名急救患者的经验,我如此判断。但这不等于放弃治疗。医生是患者最后的希望,如果连我也放弃了,患者就真的没救了。



我和鸿之池帮助急救队员推着担架车进入诊室,将患者移至手术台上,便开始了抢救。祈祷着一线稀薄的生机,我马不停蹄地忙碌着,这时听到一名年轻的急救队员悄声嘟囔。



“又中那个医院的招儿了吗。真是邪门了。”



“又?什么意思?”



我一边将插入气管内的导管接到呼吸机上,一边问道。为了抢救,我要尽可能知道有关患者的一切情报。



“呃,那个……”只见那个队员支支吾吾,犹豫不答。



“别磨蹭,快说!”



眼下人命关天,这人怎么还在磨蹭。我心中一急,不由得大声吼道。急救队员吓得一缩脖子,这才开口回答。



“这个患者是从废弃了十多年的医院楼顶上跳下来的。据说那家医院被诅咒了,或者说医院在吃人……类似这种的谣言。”



“啥?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设定好呼吸机,开启电源。急救队员垂下视线,用仿佛在讲鬼故事一般的语气,哆哆嗦嗦地继续说道。



“就是说,除了这个患者以外,还有好多人从那家废弃的医院上跳下来……自杀了。还有……好多人……”



气泵开始运转,驱动氧气沿导管流出,不知为何,那声音竟像极了野兽的低吟。



2



“真是个刺激的夜晚啊……”



横躺在沙发上的鸿之池软弱无力地嘟囔。我颓然靠在椅背上,仰头呆呆地盯着天花板,嘴里发出“啊啊……”的连自己也说不清是回答还是叹息的声音。她说的不错,的确是很刺激的夜晚。那个从高楼跌落的女子是在大约晚十点的时候被送过来的,紧接着便有好几个重症患者接连不断地抵达,且尽是心肌梗塞、交通肇事重伤、重积性癫痫、绞窄性肠梗阻、食道静脉瘤破裂引起大量吐血等十分棘手的症状,我和鸿之池彻夜未合眼,迎来了清晨。现在是上午九点,将最后一名重症患者转入病房后,我们总算能喘口气了。



急救部的值班通常都很忙,但像昨晚那样患者一个接一个送来还真是少见。连轴转了整晚,身体和大脑都已精疲力尽,感觉一张开嘴巴就会让魂儿飞出去。



“总觉得,每次和小鸟大夫一块儿值班,都要比平常值班的时候更忙呢。大夫你该不会是被什么恶灵附身了吧?是不是该去除一下灵了。”



“不许说难听的话。我平时也没像今天这么忙。硬要说的话,应该是和你一块儿值班的时候才会有这么多重症患者送过来。”



“那就是说,以后咱们俩不能搭档了呢。下次找个时间一块儿去除灵吧。”



“是啊,你去找个好点的神社,有什么诅咒的话也一块儿除了吧。”



我们的大脑早已被疲劳钝化,几乎是无意识地进行着毫无内涵的对话。



“说到诅咒,有个急救队员好像讲了类似的话呢。”



鸿之池从沙发上撑起身体。我也挺直上身。



“哦,那个摔死的患者。”



我们持续了三十分钟的复苏,然而患者没有恢复心跳,最终宣布死亡了。因为不是自然病死,我们联系了负责管辖该区域的田无派出所,向前来的警员说明了情况后,便将遗体移至地下的太平间。死者家属已获知消息,说是上午就能赶到医院。



“那个人真的是自杀吗?”



鸿之池坐在沙发上嘟囔。



“看警察的样子,应该没错了。因为患病痛苦而自杀的人也不少。具体什么情况,警方会有判断的。如果真有什么事,应该会有相应的动作,比如对尸体进行司法解剖之类的。”



“有什么事,是指杀人事件之类的吗?”



“我哪知道,反正和我们没关系就是了。剩下的就交给警方……”



说到这儿,我忽然心生不祥,盯向鸿之池。



“我说你,该不会是想把这事儿告诉鹰央老师吧?”



“咦……?呃…哪个事儿?”鸿之池的目光显露出动摇。



“你可千万别。被诅咒的废弃医院这种话题,那个人最喜欢了。百分之百会两眼冒光说要跑去调查的。”



“两眼冒光的鹰央老师多可爱啊!”



她振振有词地反驳。



“她要是失控了,护着她的可是我啊。每次都被她带着跑来跑去,胃都要穿孔了。”



“没事,我现在正好在外科实习,如果你胃穿孔了,我会主刀给你缝上的。”



“没事你个头啊!让你主刀给我开膛剖腹,还不如我自己来呢!而且我说,这次可是真的有人死了,出于自己的兴趣跑去掺和,对家属多失礼啊。”



听到我的指责,鸿之池这才反应过来。



“……是啊。对不起,情绪有点没控制住,大概是睡眠不足吧。”



“明白就好。你也甭操心了。”



我自以为完全打消了她没事找事的念头,用力颔首。然而下一瞬,鸿之池便猛地抬起低着的脑袋。



“不过,就算不告诉鹰央老师,我们自己在网上查一查那个被诅咒的废弃医院总没关系吧?”



“你啊……”



“不,你的意思我明白。不过,昨天那个患者的确是从医院楼顶摔下来死的,作为责任医生,确认患者的情报也算是工作吧?”



“那怎么想都是警察的工作吧……”



我想要反驳,然而身体已经像灌了水银一般沉重,实在是懒得跟她争论,只好摇摇头说“你自己看着办吧”。



“那我就自己看着办咯。”



鸿之池开心地回答,从沙发上站起身,脚步轻快地来到身旁,打开笔记本电脑。



“你真精神啊……”



“刚才不是歇了一会儿吗。”



“才三十分钟吧,这么快就歇够了吗。”



“那当然了,毕竟我年轻啊。”鸿之池瞟了我一眼,扬起嘴角。



“……咱俩不就差了五六岁吗。”



“二十几岁和三十几岁之间可是有决定性的不可逾越的区别哦。”



总觉得这家伙很没礼貌,同时我也觉得自己最近越来越难以恢复精神了。



“等你到了三十岁,我要给你好好庆祝庆祝。”



“废弃医院,诅咒,西东京市。我才不会到三十岁呢,我会永远活在二十岁的。”



鸿之池脸不变色地说着令人心痛的话,同时向搜索引擎的输入框里敲入关键词。



“啊,找到了。‘时钟山医院的诅咒’,就是这个吧。”



我看向显示屏,只见上面列出了搜索结果,每一条的标题中都包含“时钟山医院”这个词。鸿之池点开最上面一条,打开的是一个设计格外阴森恐怖的主页,看样子是专门登载超自然现象的网站。



“呃~我看看……时钟山医院的诅咒,是指在位于东京西部的时钟山医院楼顶不断有人跳楼自杀的现象。医院本名时山医院,战前建于西东京市的一个山丘上,院楼的顶部设有巨大的钟楼,不久医院便更名为‘时钟山医院’。”



鸿之池滚动页面,继续念道。



“十一年前,时钟山医院发生医疗过失,导致受害女子从顶部的钟楼跳下自杀。媒体猛烈批判自杀女子的主治医、医院当时的院长时山刚一郎,每天都有许多记者堵在医院门口。时山院长在巨大的精神压力下,事发半年后,像是追随女子的步伐一般,从钟楼的顶部纵身跃下,了断性命。哎呀,听着好悲惨啊。”



“是啊。”听着鸿之池的讲述,我也跟着无精打采地应道。



“经过一连串的事件,时钟山医院的口碑迅速下滑,患者数量锐减,导致医院无以经营,最终被废弃。但在那之后,有人称看到医院内出现幽灵,进而出现院长可能是被因医疗过失而自杀的女子的怨灵诅咒身亡的说法。女子的怨灵在咒死了院长后仍未升天,至今还在引诱生者进入医院,蛊惑他们从钟楼的顶部跳下。实际上,在时钟山医院被废弃后,仍有不少人从医院的钟楼顶端跳下自杀,迄今已有十余人身亡。为了平息在院内徘徊的女子的怨灵,不知还要多少人被作为祭品献身。……这么写的。”



读完了说明后,鸿之池转向我。我只是暧昧地应了一声“哦……”同时活动了一下颈部。



“你怎么这么敷衍啊。已经跳下来十多个人了,再怎么想也不正常吧?”



“谁敢保证那上面写的都是真的?倒不如说,为了吸引眼球故意添油加醋的可能性更高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听我的反驳,鸿之池挠了挠脸颊。



“就算真的有很多人在那儿自杀,也没什么奇怪的。因对人生绝望而想要自杀的人,如果听到这个传闻,就会觉得去那儿就可以得到解脱。我不喜欢这么说,不过从某种角度上,时钟山医院已经因为‘自杀圣地’而出名了,就像富士山下的树海一样。”



(译注:富士山下的树海,指位于日本山梨县南都留郡的青木原森林。因森林内树种单一,加之地下富含铁磁矿石,导致人一旦进入便极易迷路,最终遇难。据闻,许多意图自杀的人都会选择来到这里结束人生,警方每年也会在森林中发现数十具尸体,森林中多处树立劝阻自杀者的警示牌。)



“确实,正常想的话八成会是那样的吧。”鸿之池在脑后交叉双手。



“不过有一点让人比较在意啊……”



“这所医院的旧名是吧。时山医院。昨天送来的那个患者也是姓时山。或许那个人是十一年前自杀的那个院长的亲属呢。”



“有可能。正因为有关联,才去了那个时钟山医院,然后摔下来了。不管怎么说,后面的就是警方的工作了。行啦,差不多该换班了,快点交接完回住院楼吧。”



我的话音刚落,通往急救部的门的另一侧传来争吵声,听起来是女子在喊叫,情绪十分激烈。



“好像是闹事了呢。”



“闹事?没有患者怎么闹事?”



我不解地歪着头,突然房门毫无征兆地被猛地推开,一名年轻的护士露出脑袋。



“小鸟游大夫,您来一下。”



“来一下?怎么了?”



我疑惑着,然而护士径自走进来,抓住我身上急救部的制服,嘴里说着“您就快点过来吧”开始用力拽。



“知道啦知道啦,我去就是了。”



被护士拽到急救部,只见里面站着一名男子。胡子拉碴的脸上不见表情,熊一般硕大的体格被裹在发皱的西装里。我不禁眨了眨眼——这人我认识。



“成濑警官?”



他是隶属于田无派出所刑侦课的刑警,名为成濑,之前我在数个(我的上司强行插手的)案件中与他相识。他的面前站着一个身穿西装校服的女孩,看样子像是高中生,黑色的长发在头后扎成一束马尾。女孩正在怒气冲冲地大喊,尚显稚嫩的脸庞涨得通红,泪水涟涟的双眼也已红肿。她的身后则是一名发福的中年男子,毫不掩饰脸上嫌麻烦的表情。



“哎,你看那个男的,戴的是假发吧?”



鸿之池悄声耳语。听她这么一说才注意到,中年男子的头侧部发际线的确有些不自然。鸿之池猜得应该没错,他是戴着假发。



“人家愿意戴就戴呗,你管那么多干嘛。”



“对不起。不过他们是谁?我记得那个长得像熊的是警察吧。剩下的两个人呢?”



鸿之池嘟囔。她见过成濑,多少有些印象。“那两位是家属。”一旁的护士解释。



“家属?谁的家属?”鸿之池不解地歪头。



“时山惠子,昨天从楼顶跌落,送到我们这儿的那个患者。”



“哦哦,是她啊。”我点点头。“不过,死者的家属为什么在和成濑警官争吵?话说为什么成濑警官会在这儿?”



“我们哪知道啊,总之先请您去调解一下吧。现在还没交接班,急救部的值班医生可是您哦。”



护士用双手推着我的后背。我无可奈何,只好一头雾水地走上跟前。



“那个,不好意思……”



听到我的声音,三人一齐转过来看向我。少女紧抿着嘴唇,嘴角下压,大概是在强忍着呜咽。



“我是本院负责急救部的小鸟游。”



听我报上姓名,发福的中年男子低头回应。



“您好,我是时山惠子的哥哥文太。这是惠子的女儿,由梨。”



哦,是女儿啊……我一边同情着年纪尚幼便失去母亲的女孩,一边深深低下头。一旁的鸿之池也跟着一起低头致意。



“惠子女士的治疗是由我和这边这位实习医鸿之池负责的。被送到医院时,惠子女士已经停止了呼吸和心跳,我们尝试了心肺复苏,尽力抢救,但可惜未能成功,对此我们深表遗憾。”



文太只是“哪里,您辛苦了”地敷衍了一句,然而由梨的眼中则再次溢出泪水。她低着头,双手掩面,肩膀不住颤抖,再也难以抑制呜咽。鸿之池慌忙来到她的身边,轻柔地抚摸她的后背,同时带她坐到旁边的椅子上。



“那,成濑先生,你又是来干什么的?”



“我是来报告有关时山惠子的事件的。”



“咦?报告?我记得昨天来问话的是别的警官吧。”



“这任务被推到我头上了。”成濑皱起浓重的眉毛。“听说给时山惠子治疗的是你之后,上级就指着我说‘你去报告吧’。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在我们派出所里,只要出现和你们有关的事情,就都会被推到我头上。你们说说这要怎么办吧。”



你问我我问谁去……我姑且向成濑说了句“您辛苦了”,只见他不满地小声咋舌。



“所以,趁着家属早上赶到医院,我就过来给你们一块儿说明一下情况。”



“不好意思,耽误了大家的时间。”文太挠了挠头。“我在名古屋经营个人诊所,虽然赶了新干线的始发车,可还是到现在才赶来。”



“哦,您是医生啊。”



“还有,由梨前几天因为修学旅行也去了京都,昨天无论如何也赶不回来。”



“情况我明白了。不过刚才各位是因为什么在争吵?”



我问道。成濑毫不掩饰地长叹了口气。



“我到这儿的急救部的时候,刚好遇到家属也来了,就向二位解释了警方的结论。结果,死者的女儿突然变得很激动。”



“警方的结论?是什么?”



“是……”



成濑刚要回答,突然响起一声尖锐的“不可能!”只见由梨抬起头,用充盈了泪水的双眼怒冲冲地瞪向成濑。



“绝对不是自杀!妈妈绝对不可能自杀的!”



“是……自杀吗?”



我看向成濑。“没错”后者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根据对跌落现场的调查,楼顶爬向钟楼的铁梯旁,整齐地摆着死者脱下来的鞋子,旁边还有提包,里面装有钱包等个人物品。”



“有争斗的痕迹吗?”



“不,完全没有。附近也没有人听到有惨叫声。”



确实,如果只是看这些,的确很像是自杀。



“死者留下遗书了吗?”



“这好像倒没有,不过并不是所有自杀的人都会留下遗书。而且,时山惠子女士生前好像患有癌症,还是晚期。”



听到成濑的说明,由梨气势汹汹地站起身。



“妈妈绝对不会留下我一个人自杀!她不会留下我一个人……虽然有癌症,但一直在吃药治疗,情况也好转了很多,她也说过会陪我到最后……”



她的声音逐渐沙哑,我没能听清最后的一句话,于是凑到文太身边悄声询问。



“不好意思,请问惠子女士的爱人呢?她有别的家属或亲戚吗?”



“惠子是单身母亲,父母已经过世,除了我以外还有一个哥哥,不过他人在海外,只是偶尔会打电话联系。由梨的生父在由梨出生之前就不见了,我听说他从未见过由梨。她们一直是母女两个人相依为命。”



相依为命的单亲家庭中,母亲突然撒手人寰,女儿对此难以接受也是自然。



“就算你那么说,如果母亲不是自杀的话,为什么要半夜去废弃的医院里?你可能不太清楚,不过那家医院可是人称‘自杀圣地’的地方。”



“这……”面对成濑的质疑,由梨无以回答。看来网上的消息不假,时钟山医院的确闹出过不少自杀案。



“而且,惠子女士的父亲是那家医院的前任院长,他从钟楼跳下来自杀了。因身患重疾,产生自杀的冲动,所以前往父亲投身的地方,这样想才更自然吧。”



“妈妈不管有多困难,都不会留下我一个人自杀!她肯定是受到谁的威胁才去了医院,然后被设计成跳下来……”



说到这儿,由梨再次哽咽,没能继续说下去。



“只凭想象,编出怎样的故事都有可能。但如果想继续调查,我们需要证据来证明这不是一起意外。”



“求求你们了,请再仔细调查一下。那样就一定能明白,我妈妈不是自杀。”



“就算你那么说,我们也没办法。”成濑搔着头皮。“勘查员已经对这次事件的现场进行了调查,排除了刑事案件的可能。很遗憾,我们就算愿意也无法进行司法解剖或调查。请谅解。”



“怎么会……”由梨顿时双膝一软,慌忙伸手要扶住一旁的处置台,结果不小心将上面的金属托盘碰倒。金属撞击地面,发出刺耳的响声,同时由梨像是浑身被抽去了力气一般瘫倒。



“危险!”鸿之池立刻支撑住她的身体。



“大概是大脑贫血,带她躺到床上量一下血压,把腿稍稍抬高,让血液流到大脑。”



我向鸿之池和护士们发出指示。唯一的亲人离世造成的精神上打击,与从京都连夜赶来的身体上疲惫加在一起,造成了极大的负担。她恐怕是彻夜未合眼吧,现在会晕倒并不奇怪。



“这次的事件真的是自杀吗?时山惠子女士跳下来的那个废弃医院有可疑的传闻,这您知道吗?”



心生对由梨的同情,我不由得问向成濑。



“哦哦,是说什么有幽灵出来,引诱人们自杀是吧。可笑。”



“不过实际上,从那个钟楼上面已经有不少人跳下来死了吧。这难道还正常吗?”



“没什么正不正常的。刚才我说了,那儿是‘自杀圣地’,住在附近的人如果要自杀,最先想到的就是那儿。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从钟楼上跳下来,仅此而已。”



他的说辞和我之前解释给鸿之池的内容几乎分毫不差。



“所以说,警方不会进行调查,您们可以正常举办葬礼。死亡证明也请贵院开具吧。”



看着躺在病床上接受治疗的由梨,成濑说道。



“警方已经不再参与调查了吗?”



“应该说是不能再参与调查了。”



成濑的语气十分淡漠。我虽然不爽于他那公事公办的态度,但仔细一想,好像并没有别的办法。警方的人力资源终究是有限的,为了更有效率地维持治安,有必要对事件进行筛查,判断哪些是需要进一步调查的,哪些不需要,这就是现场勘查员的工作。如果勘查员说“排除了刑事案件的可能,不必继续调查”,那么位于组织最底层的搜查员就不应擅自开展调查行动,否则组织纪律将何在。



可是……我看向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由梨。如果就这样终止事件的调查,她将永远无法接受母亲离世的事实,为此感到痛苦。



如果警方不调查的话,就由我和那个人……



我猛地回过神来,用力摇了摇头,将那个念头赶出脑海。想什么蠢事呢。我们是医生,我们的工作是诊治患者,哪里有时间去调查什么离奇古怪的事件。



看来不知不觉中,我受那个爱使唤人的上司影响太深了。要小心一点才行。正当我这样说服自己时,从身后传来“喂”的叫声。我的身子立刻僵直。这声音是……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只见那个“爱使唤人的上司”正一如既往地穿着淡绿色的手术服,上面披着松松垮垮的白大褂,双手叉腰站在面前。



天久鹰央——综合诊断部部长,也是这家天医会综合医院的副院长。她身材矮小纤瘦,加之容颜稚嫩,经常被误认为是高中生甚至初中生,然而实际上她已芳龄二十有八,是地地道道的成年女性。



“都吵吵什么呢?成濑怎么也在这儿?”



鹰央站到我身旁,毫不客气地盯着成濑。后者露出不情愿的神色。鹰央经常擅自插手事件的调查,成濑对此颇有意见。



“没什么,我要回去了。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小鸟游大夫吧。”



“那就告辞了。”说完,成濑便转身大踏步离开了急救室。



“解释一下吧。”



看到成濑的身影消失不见,鹰央抬头瞪向我。她的心情似乎不大好。



“呃……老师您怎么来急救室了?”



如果解释的话,她百分之百会嚷嚷着要调查“被诅咒的废弃医院”的。虽然知道是徒劳,但我仍试着抵抗。



“上午不是要巡诊吗。可到了点你还不来,我就下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鹰央有些恼怒地指向挂钟,只见时针已指向上午九点半。综合诊断部会接到来自各科的诊察委托,请鹰央对入院患者的诊疗方案提出建议。今天原计划是上午九点十五分开始进行巡诊,去检查发来委托的患者。



“啊~对不起,刚才出了点状况,不过已经解决了。那我们现在去住院楼巡诊吧,老师,来……”



我推着鹰央的后背,试图带她走向出口。由梨好像已经恢复意识了,后面的就交给上午的值班医生吧。总之要先把她骗过去……



“你先给我解释!”然而鹰央身子一扭,躲开了我的手。



完了,没骗过去……



这下我们八成是——不,铁定是要调查那个“被诅咒的废弃医院”了。想到这儿,我无力地垂下双肩,这时鸿之池跑了过来。



“鹰央老师~!您怎么来急救部了?”



朝气蓬勃的声音仿佛铜锣一样敲打着我因睡眠不足而沉重的脑袋,令我不由得揉起太阳穴。明明刚才还跟我一样瘫成烂泥,现在怎么就这么精神?果然是因为年龄吗……?



这样想着,我在心中悄悄为鸿之池加油助威。你可一定要把话题错开,绝不能让鹰央老师知道那个“被诅咒的废弃医院”的存在。



“哦,小舞,你怎么也在这儿?我是接下来要巡诊,过来把小鸟打包带走。”



打包带走……您当我是吃剩的菜吗……



“我是跟小鸟大夫一块值了急救部的夜班,一起度过了热情洋溢的美好一夜呢。”



我轻轻揍向(显然是故意)胡说八道的鸿之池的后脑勺。无法理解比喻的鹰央则是“热情洋溢?昨晚没那么热吧”地歪着头不解。虽然对话陷入了混沌,但这样下去说不定可以转移她的注意力。正当我暗暗期待时,只见鸿之池凑到鹰央的耳边,小声说道。



“鹰央老师,刚才的状况就是吧,昨晚十点左右,我们接治了一名从高处摔下而心跳呼吸停止的患者。那个患者吧……”



喂,混账……



听着鸿之池开始讲述“被诅咒的废弃医院”,我的脸颊不住抽动,然而为时已晚,只能一边感受着浑身的疲劳加剧,一边打量着鹰央的脸庞因好奇心逐渐闪耀。解释完后,鸿之池心满意足般留下一句“那我去看由梨的情况了”便离开了。



“自杀者频出的‘被诅咒的废弃医院’啊……挺有意思的嘛。”鹰央扬起了嘴角。



“不,鹰央老师,这没什么奇怪的。单纯只是那个地方被传为‘自杀圣地’,有轻生念头的人闻着风声过来了而已。”



我拼命试图用常识性的解释浇灭鹰央心头燃起的好奇心的火焰,然而头脑中浮现的却是自己拿着酒杯试图扑灭熊熊营火的徒劳身影。



“不过,那个患者的女儿坚持说母亲不可能自杀,对吧。”



“呃,这倒是没错……不过,患者也完全有可能是因为难以承受疾病的痛苦……而且,这次是真的出现了死者,光凭好奇心就要介入调查,未免不太合适……”



“这可不光是因为好奇心。”



鹰央指向稍远处躺在病床上的由梨,脸上已不见了笑意,取而代之的是作为一名医生的严肃和认真。



“患者已经去世,而她的家属坚持认为不可能是自杀,恳切地要求开展调查。不论患者是不是自杀身亡,只有确实了解了死亡的真相,女儿才能够接受母亲离世的事实,重新振作起来。”



我看向由梨的面庞。她已恢复意识,然而苍白的脸上显然满是伤悲和不安。



鹰央老师说的没错,她有权利知道自己的母亲到底遭遇了什么,因何而死去。我叹了口气,做好觉悟。



“……明白啦,鹰央老师,我们来调查吧。首先要做什么呢?”



“当然是询问当事者了。”



鹰央骨碌地扭过头,看向站在不远处瑟瑟发抖的时山文太,然后大踏步走上前。



“你就是死者时山惠子的哥哥对吧。”



“对、对啊,你是谁?”



听到突然有人叫他,文太略显吃惊,被衬衫包裹的便便大腹微微一颤。



“我是天久鹰央,综合诊断部的部长,也是这家医院的副院长。”



鹰央挺起手术服下的扁平胸膛。



“部长?副院长?”



文太显得有些疑惑,应该是一时没能理解乍一看去尚未成年的鹰央竟然有这个身份吧。嗯,大家都这样。



“时山惠子除了患癌以外,还有其它烦心事吗?她有没有被人记恨?”



“咦?呃,您问这个干嘛?”



文太脸上的疑惑愈发明显。这不奇怪,毕竟她一上来就劈头盖脸地问,什么招呼都没打。鹰央先天性地难以想象对方的立场和心情并作出相应的行动,经常会在与他人交流的过程中产生冲突。每当这时,我这个部下就要插入其中形成缓冲地带,这也是我的重要任务之一。——于是,我慌忙来到鹰央身旁。



“那个,我们想在死亡报告上写得尽量详细一点,所以……”



“哦……”文太只是愣愣地回应。



“那就快点回答。你的妹妹有没有什么烦恼,或者是被人记恨?”



“呃,说是妹妹,她也已经老大不小的了,我跟她关系没那么近,最多也就是一年通一两次电话而已,她那边的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



“可你们好歹是兄妹啊,你总该知道点什么吧。”



鹰央立刻反问。大概是觉得心烦了,文太略微皱起面孔。



“肯定不是一点都不知道了。她辛苦工作,还要养育女儿,非常努力。她是护士,好像不太愁没活干。”



“惠子女士原来是护士吗?”



“是的,只不过出于经济原因,生活一直很拮据。她好像也没有从由梨的生父那里拿到抚养费。虽然想送由梨去念大学,但她也说过照现在这样子很困难。不过我想应该没有人恨她吧。我不是作为哥哥偏袒,她真的很善良,不会遭到别人记恨。”



“原来如此,除了生病以外,也有别的担心事啊。”



“可能还有更多,只是没有告诉我罢了。刚才我也说了,虽然是兄妹,但关系没那么近。再加上我住在名古屋,我们很少碰面。”



“关系不近的话,为什么叫你来了?”鹰央不解地歪头。



“在成年的亲戚里,我是唯一一个住在能立刻赶过来的地方的人,所以惠子把我指定为了紧急联络人。我们还有一个哥哥,他跟惠子好像还挺常联系的,可他人住在新加坡啊。”



“那,那孩子会由你收养吗?”



鹰央指向由梨。只见文太露出苦涩的表情。



“不,这有点困难……我三年前离了婚,现在一个人住在公寓里,和由梨也只是见过几次面的程度……”



“她的亲生父亲呢?”



“这不可能吧。”



文太摇了摇头,颈部堆积的脂肪随之颤动。



“由梨恐怕不愿意。她恨着亲生父亲,因为他抛弃了母女两人。最好的办法是由大哥收养……我打电话跟大哥说了惠子跳楼的事,他说会先回国一趟,到时候再商量怎么办。”



失去了相依为命的母亲,又无其他大人可依靠。心中对仍旧一脸苍白躺在病床上的少女的同情心又增大了几分。



“对了,你们姓时山是吧。和案发现场的那个时钟山医院有什么关系吗?”



“哦,那个十几年前就黄了的医院啊。当然有了。”



文太点头道,扬起厚厚嘴唇一边的嘴角,露出讽刺的笑容。



“我们家族从战前一直都经营着那家医院,我父亲是最后一任院长。”



果然如此。我回忆方才在网上看到的有关时钟山医院的情报。



“哦哦,因为医疗过失从屋顶钟楼上跳下来的医生就是你的父亲啊。之后患者急剧减少,最终医院破产了是吧。”



鹰央眨眼间便说出了我默默地想但没有说出口的话。“……是啊。”自然地,文太表情略微抽搐,但还是点头回答。



“哎呀,那个时候可不得了。时钟山医院可是当地的核心医院啊,好多没了去处的患者全都跑到我们医院来了。没想到有近百年历史的医院说没就没了,我吓了一跳呢。”



只见文太的面色逐渐涨红。在旁人看来,这可能与挑衅无异,但我清楚鹰央完全没有那个意图。她不擅长解读揣摩他人的情绪,只是想要确认时钟山医院的过去,而无法想象此刻文太的心情。



这种时候,就该我这个缓冲垫登场了。



“惠子女士昨晚去时钟山医院,到底是为什么呢?”



我急忙插入对话。文太一边盯着鹰央,一边回答。



“她是排行最小的女孩子,很讨老爹喜欢。八成是想,既然跳下去,就要追随老爹的脚步吧?”



“您也认为惠子女士是自杀的吗?”



听到我的疑问,文太显得有些意外。



“那当然了,警察不也是这么说的吗。当然,由梨她不愿意相信,我也能理解。”



“那可不一定,警察也会犯错误。我可是经常帮他们纠错。”



鹰央很是得意地说。“啥?”文太皱起眉。



“先不说那个,我还有别的事情要问。刚才你说时山惠子经济上有些困难,她没有继承遗产吗?我记得时山家还算是挺有名的大户人家。”



“那都是战前的事情了。”文太自嘲般哼了一声。“战败后,家中大半资产都被GHQ(General Headquarters,驻日盟军总司令)没收了。虽然之后借着开医院,日子过得还算不错,但因为老爹医疗过失的赔偿金,加上经营不善,剩下的那一点钱也都没了,我们兄妹继承的也就是那个废弃的院楼和地皮而已。土地等分成三份,三个人一人拿了一份。”



“有地的话,卖了不就行了?”



“那块好歹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地儿,哥哥和妹妹都不愿意卖掉。而且,就算卖掉也拿不到几个钱,反倒会再搭进去。”



“再搭进去?”



我反问。“没错”文太耸了耸肩回答。



“虽然算是东京都内,但距离二十三区和车站太远,又在山丘上,交通不方便,卖不了多少钱。而且地的中间还有那么大一座医院,想让人买的话要先把院楼拆掉,这又要花一大笔钱,所以就只能那么放着了。”



“原来如此。”鹰央抱着双臂点点头。



“问完了吧?我还要联系殡仪馆,忙着呢。”



“后面的手续是由您办理吗?”



“除了我还能有谁,总不能让由梨去弄吧。刚才那个警察不是也说了,不会进一步调查,可以照常举办葬礼。我的诊所也不能一直关门,家里人简单张罗一下,之后我就要回名古屋了。”



他的说辞不免有些冷漠,不过作为家属,举办葬礼的打算看来还是有的。虽然是妹妹,但交往并不亲密,能做到这种程度,或许算是正常吧。



“嗯,暂时问完了。能给我一张名片吗?以后如果有别的问题,我会再联系你。”



说着,鹰央伸出一只手。文太不甚情愿地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她,然后便离开了急救室。想必是有不少人和地方要联络吧。看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鹰央便说着“那就继续吧”走向由梨躺着的病床。



“鹰、鹰央老师,您等一下。”



我急忙叫住她。“怎么了?”鹰央停下脚步转过头。



“那孩子刚失去了母亲,受到很大的打击,所以请您不要太让她产生动摇,说话要尽量委婉一点……”



“那种事我当然知道了,不用你担心。你以为我是谁。”



还能是谁,就因为是你我才担心啊……



我在心中悄声吐槽时,鹰央已趿拉着拖鞋朝向由梨走去。没办法,我只得跟在她身后。如果她出言不逊,我就要采取强硬措施,堵住她的嘴,把她从由梨身边拽开。



“你说你母亲不是自杀的,有什么理由吗?”



来到病床边,鹰央开门见山地问道。“咦?哎?”由梨不明就里,彷徨着视线。看来她根本不懂委婉为何物。要不要现在就堵住她的嘴把她拽开呢。我犹豫着在鹰央身后张开双臂。



“这位是天久鹰央大夫,是一个叫综合诊断部的部门的领导,也是这家医院的副院长。而且啊,她会帮助患者解决各种各样的问题哦。”



只见鸿之池站在病床边,双手扶住由梨的肩膀,轻声说明。有她帮忙圆场,由梨脸上的恐惧和警惕缓和了几分。



“我再问一遍。你有什么理由说你母亲不是自杀的?”



“妈妈绝对不会自杀的!她不可能丢下我一个人走!”



由梨从病床上撑起身子,大声主张。鹰央摸了摸下巴。



“这个理由不是很充分。”



闻此,由梨露出失望的神色。但,“不过……”鹰央立刻继续说道。



“你是离你母亲最近的人,你的意见十分重要。既然你能如此肯定,那就有继续调查的价值。”



瞬间,由梨的表情变得明朗,但很快又消沉下去。



“可是,刚才那个警察叔叔已经说了,警方不会继续调查……”



“没必要去找警察。这儿有比那些警察们更聪明、更能发现真相的人。”



“呃……在哪儿?”



由梨眨了眨眼。“这儿啊”鹰央扬起嘴角。鸿之池在由梨耳边悄声解释。



“鹰央大夫啊,可是解决了好几件连警察也没侦破的案子呢。”



是啊,每次都是我被她耍得团团转,吃尽了苦头呢。回想着至今以来跟着鹰央涉足的种种案件,我只觉心情无比沉重。



“您竟然……”



由梨愣愣地嘟囔。鹰央再次问道。



“你想知道你的母亲为什么从废弃医院的钟楼上面跳下来了吗?”



“想知道!”



由梨猛地弹起上半身回答。鹰央凑到她的面前。



“真的想知道吗?你要仔细想想。没人知道真相会是什么样的。也许你的母亲有你所不知道的另一面,或者她是被人用十分残忍的手段杀害的,或者她真的是自杀。有些真相,可能不知道会更幸福。就算是这样,你也要知道你母亲去世的真正原因吗?”



鹰央说的没错,不去追究真相,就这样继续生活,或许是更好的选择。在明白了这一点后,她仍然要选择真相吗?我静静等待着少女的回答(,同时做好随时都堵住鹰央的嘴的准备)。



只见由梨的双手紧紧揪住床单。



“我想知道!求您了,请您帮我调查妈妈……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只要您肯答应,我什么都愿意做!”



见她做好了觉悟,鹰央用力点头。



“知道了,我会去调查,弄清楚你母亲究竟遇到了什么事。”



闻此,由梨湿润了双眼,说着“谢谢您!”低下了头。



“那个,不好意思打断一下,您这么简单地接活儿真的好吗……”



我(放下举到半空的手)在鹰央耳边悄声问道。“你想说什么?”鹰央不满地嘟起脸颊。



“因为之前遇到大案子的时候,我们基本上都是协助警方的立场啊。可这次警方已经彻底放弃了调查,我们连解剖都做不了。”



司法解剖是案件侦察的核心之一,通常由医学院的法医学教授等人进行,据此可以知道被害人是在何时、何地、如何死亡的,为案件的调查提供重要线索。



“谁说的,我们当然可以解剖了。”



鹰央回答。我表示不解。



“咦?可是,司法解剖不是在勘查员判断有刑事案件可能性的时候才会做的……”



“谁说要进行司法解剖了?我们医院里不是也有优秀的解剖医吗。”



“您是要做病理解剖吗!?”我不由得惊叫。病理解剖主要是针对因病死亡的患者进行,通过解剖遗体,判断主治医对疾病的诊断是否正确、治疗是否有效等,从而为医学的发展做出贡献,与为了查明死亡时间和原因而进行的司法解剖完全是两码事。



“我院的病理医生久保对法医学也有涉猎,完全有能力寻找线索。”



“可是,这次只是意外事件啊 ,进行病理解剖是不是有点……”



病理解剖的主要目的是观察疾病在患者体内的发展状况,通常不适用于意外死亡的患者。



“你说什么呢。你刚来我们医院的时候,不就已经做过一次了吗。”



这么一说还真是。回想起与鹰央首次经历的时间,我不由得扶额。一名门诊患者说着“我被外星人绑架,在脑子里装了什么东西”,从位于十楼的门诊室的窗口纵身跃下,之后还有一名急救医被杀害。那个时候 ,我们的确对跳楼自杀的患者进行了病理解剖。(译注:见《穹顶的死亡天使 ~天久鹰央的事件病历簿~》)



见我不做声,鹰央重新转向由梨。



“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为了寻找解决案件的线索,我要解剖你母亲的遗体,而这需要你的同意。”



“您要……解剖妈妈吗?要切开……妈妈的身体吗?”



由梨的声音在颤抖。对解剖遗体一事表示反对的家属不在少数,对于眼前这个尚未成年的少女,不啻为残酷的选择。



“没错。我要剖开你母亲的胸部和腹部,摘出内脏,进行详细的检查,若有必要还会对大脑进行解剖和调查。还有……”



鹰央诚实地、坦率地说明了解剖的详细步骤。由梨本就苍白的脸上又失去了血色。



“不这样做……不行吗?”



面对少女近乎渴求的询问,鹰央用力颔首。



“通过解剖遗体,可以确定死因。这样才能明白,你的母亲是真的失足跌落,还是因为别的理由被害然后掉落。”



说到这儿,她顿了一顿,然后压低了声音。



“而且,如果你的母亲是被人杀害,我们通过解剖,很有可能发现相应的痕迹。所以,为了调查这个事件,解剖是必不可少的。”



“杀害……”



由梨的呼吸变得急促,揪着床单的手微微颤抖。鸿之池轻轻按着她的双肩,有些不安地看着她的身影。鹰央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着她的回答。



“……拜托您了。”少女细弱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你同意吗?”



鹰央再三确认。由梨紧咬着发青的嘴唇,用力点头。



“是的!拜托您了,请您调查清楚,告诉我妈妈到底遇到了什么,才会变成这样!”



闻此,鹰央扬起嘴角,用小小的拳头轻轻锤在自己的胸膛上。



“嗯,交给我吧。”



3



“巡诊结束了~”



我推开解剖室的门,只见里面站着鹰央和鸿之池,两人身旁则是一名长着圣诞老人般的白胡子、穿着解剖用防护服的壮年男性。



“哦哦,小鸟大夫啊,好久不见了。”



白胡子的大叔——天医会综合医院病理医师久保冲我挥了挥手。“久疏问候了”我向他回礼。去年七月份,自称被外星人绑架的男子跳楼自杀后,解剖了那个男子的也正是久保。



“解剖还没开始吗?”



我拿起入口处的口罩戴上,走进室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