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之三 宝箱与道具盒(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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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爸是替身演员,妈妈是不红的女演员。
起初爸爸志在当演员而加入了剧团,才华却始终没有萌芽,透过剧团介绍的替身工作还比较受人肯定,不知不觉就变成专职的替身了。
妈妈的相貌固然算是端正,身为女演员却被评成缺乏吸睛的风采。结果在舞台还有电视上都把握不到她想要的大角色,就此结婚,然后生了我。
妈妈深爱演戏。她深爱舞台、深爱电视、深爱故事。
我会加入剧团便是出于妈妈的期望,而我丝毫不觉得有异就出道当了童星。
我并不讨厌当童星。大家都会夸奖我,站在观众和镜头前也让我雀跃。
不过最令我高兴的一点是,妈妈会开心。
『晴晴,演得好。你好棒喔,感觉实在不像我的小孩呢。』
我被这么说的妈妈搂进怀里,就高兴得彷佛任何角色都可以演好。而且我越来越受欢迎,还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名人。
于是想找我演戏的制作人为了说动有权决定我接不接工作的妈妈,就使出了一计。
『听说您也有当演员的经验,不嫌弃的话,是否能请您一同参演呢?戏里有替末晴小弟安排母亲的角色,不知您意下如何?』
故事以我为主角,母亲的角色在第一集会因为交通事故而丧生。说穿了,这个母亲角色就是跑龙套的。然而藉著这个机会,妈妈便得以一圆在晚间九点连续剧演出的期盼了。
我妈妈喜不自胜。
所以──任谁都会觉得──这是她卖力呈现的演技──
「妈……妈……?」
喊卡的声音出现,妈妈还是没有睁开眼睛。即使摇晃她,即使叫她也一样不醒……后来──妈妈就永远没有再睁开眼睛了。
死因是头部遭受撞击。警方进行过勘验,安全方面有做好完善措施,主要是因为妈妈演得太不保留才导致头部遭受撞击。
妈妈在拍戏过程中因事故死亡的事情若发表出去,连续剧本身难保不会告吹。当我被爸爸问到想怎么处理时,我告诉他,我希望将成为妈妈遗愿的这出连续剧演到最后。
结果,爸爸徵得了经纪公司同意,拜托警方和电视台不要对外公开消息,将事情处理成单纯的意外死亡。既然死因出在我妈妈本身,这绝对不算谎话。
多亏消息保留未公开,戏便这样继续拍了下去,直到杀青。妈妈完成了演连续剧的遗愿,连续剧本身更创下了纪录性的收视率。
然而这出剧杀青之后,我就怎么也提不起拚劲了。何止如此,下一档工作准备进来的时候,我的身体就垮了,连要演戏都没办法正常演出。
爸爸决定让我无限期休养,并且说服了经纪公司,让我远离演戏的世界。
之后过了六年──休养仍旧持续著。
*
远方传来棒球社的吆喝声,接著是足球社的声音。这次又换成田径社。
这里是学校吧,可是我却闭著眼睛。这种异样感让我醒了过来。
撑起身体后,全白的床单立刻进入眼帘。还有──
「早安……不知道这么说是否有语病,不管怎样,幸好你醒了。」
在这所学校无人不晓的「高中美女芥见奖作家」可知白草的脸。
染上暮色的保健室。凛然的她在梦幻般的景物中,一举一动仍显得格外美丽。
「奇怪,我──」
「你在体育馆晕倒,是甲斐同学还有充学长抬你到保健室的。」
充学长?我差点想问那是谁,然后就想起那是阿部的名字。
「那么哲彦和阿部学长呢?还有你怎么会在这里?」
「充学长把你抬过来以后,立刻就回去了。之前他说过有事要忙。」
「……是吗?」
从白草口中听见阿部的名字就让我心里有疙瘩。不过,现在先听她继续说吧。
「现在甲斐同学去教室帮你拿东西了。我呢──是想把这个交给你才留下来的。」
白草把透明资料夹递给我。
资料夹里有约五张列印过的纸。这是──
「照你的意愿写好的大纲。因为你提到想在文化祭出风头,我觉得不必拘泥于利用现有的体育馆时段也可以。不,我认为从中跳脱出来绝对会比较有趣。」
在文化祭上,体育馆的使用时程经过严格排定,想用场地就要事先跟学生会申请,并且排好时间才可以。
哲彦早就申请到十五分钟的时段,因此他跟我提议要演话剧。
白草却说用别的方式比较好。
「能、能不能让我看一下?」
我简单浏览了第一张纸。第一页写了整体概要,正好有我想看的资讯。
「……这样啊!靠我和哲彦的名字聚集不到人潮,所以要利用『告白祭』吗!」
即使我和哲彦藉著精彩的剧本演了出精彩好戏,大家不来看也就没有意义。
「嗯。既然你们想出风头,首先舞台就选错了。」
白草如此说明。
「每年文化祭最热闹的活动是『告白祭』,而且『告白祭』还是闭幕仪式的一环……全校学生都一定会看。那你们怎能不利用『告白祭』呢?在『告白祭』上成为主角……想出风头的话,这就是最佳手段。」
说来不甘心,但白草果真厉害。靠我和哲彦就想不出这种点子。
「而且我们还要霸占『告白祭』活动本身吗?」
「没错,这就是我拟出的大纲核心。由你和甲斐同学打乱『告白祭』,让『告白祭』变得像是自己的表演项目一样。你觉得如何?」
告白祭是大受全校学生注目的舞台。能趁机炒热气氛的话,无疑会成为英雄。
忽然间,我听见了欢呼声。
从舞台看下去,观众席兴奋成一片。望向旁边,就发现共同演出者们都兴奋不已地红著脸笑著。
以往的满足感浮现于脑海。
我有了把握,只有照白草的点子做才是对的。
「谢谢你,可知!」
我激动得握了白草的手。
「呼咦!」
「这点子太棒了!我能看见成功的愿景!都是靠你出的点子!」
白草差点露出痴痴的傻笑──从平时无法想像她会这样,但她立刻摆回凛然表情,还把流泻于脸颊旁边的乌亮黑发拨到胸前抚弄。
「还、还好啦,毕竟是我想的点子,这当然喽。」
「哎呀~~你果真是职业的!我和哲彦就绝对想不出来!」
「哼,用、用不著抬举我!因为我是职业的,当然办得到!」
自尊心之高是职业意识的表徵吧。白草仰起形状好看的鼻子,还挺出丰满的胸脯。
我翻了纸张想看第二页大纲。
看个一眼就晓得第二页是告白祭的设定;第三页则写了简单的流程。
「到此为止。」
「啊──」
白草把纸抽走了。我不由得追过去,然而我坐在床上,手到底是构不著退了一步的白草。
「喂,怎、怎样啦!我看得正起劲耶!」
「丸同学,你有没有忘了什么?」
「我忘了什么……?」
「报酬。」
啊~~对喔。她确实有要求过。
没错啦~~白草是职业人士~~想法令人惊艳,我也希望一睹后面的内容。
不过,报酬是吗……
「可知,我跟你说,由于家长满常不在家,往往有人以为我都能随心所欲地用钱──」
「嗯?」
「我爸爸不在的期间,都是由小黑的父母代为照料我,所以我能够动用的钱顶多仅限于零用钱的范围。」
「我要的报酬并不是──」
「因此这笔钱请等我将来闯出名堂再付给你,拜托!」
我起身一跳,在床上对白草下跪。
不给对方回话的时间就下跪耍赖!这正是我硬拗的必胜套路!
这样她态度就会软化了吧……有把握的我抬头瞄了一眼,就发现白草用寒冰般的眼神低头望著我。
「噫……!」
怎么搞的?白草给的反应总是跟我预料的不一样耶……以为她心情恶劣,她就有好心情;还以为现在低声下气能让她心情愉快,她就坏了心情……嗯~~我本来就不懂少女心,然而面对白草完全束手无策。
「丸同学,不要这样。」
「……咦?」
「我认为你做得出这种举动,反而是因为你对自己的自信。即使被看扁、被瞧不起,你依然觉得自己能够克服。所以你才敢让人取笑,敢对人态度谦卑吧?」
「呃~~没有你说的那么了不起啦,我就是笨,才会想靠傻劲敷衍过去……」
「丸同学,我不想看见你这副模样。」
她会坏了心情,是因为看见我摆出丢人的模样?
倘若如此,白草果然是对我──
「可知,你晓得我以前当过童星的事,对吧?我从阿部学长那里听说了。」
「……没错。」
白草的肩膀打了哆嗦。
她这种反应是怎么回事?难道她在生气?不,难道她在伤心?
虽然我不太明白──不过,白草的神情非常严肃。
这种反应果然是代表……
「可知,你该不会……曾经是我的戏迷?」
能想到的结论只有这个。
──丸同学,我不想看见你这副模样。
白草会说这句话,肯定是因为她曾经是我的戏迷。
白草会在两人独处时对我露出笑容,基本上也是因为她是戏迷。
要求支付报酬却又立刻就准备了剧本,同样是因为她是戏迷。
……果然没错。一切都只要加上「因为她是戏迷」这句话,就能轻易理解。
白草将肩膀流泻而下的亮泽头发卷到指头上,绕呀绕地转了起来。
「……没错啊。对此我是无法否认。」
该怎么说呢,她的用词似乎有所保留。
白草没有说谎,但是她并没有坦承一切。我有这种感觉。
「是吗?总之你确实曾经是我的戏迷吧。」
「……对。」
「谢谢。感谢你当我的戏迷……不过,那时候的我已经不复存在了。」
我明确地告诉白草。
「曾经引起社会注目,让许多人感动、露出笑容的一个小孩从电视上消失以后,在这里的是毫无奇特之处的高中生。不好意思,即使被你期待,我也拿不出什么喔。」
何止如此,还落魄到想演一下话剧就昏倒的地步。就算有以前的戏迷在这里,我连要服务她都办不到。
「你真的甘愿这样吗……?」
面对白草的问题,我搔了搔脸颊。
「没有什么甘不甘愿,现实就是我做不了什么大事。所以过往的事情被人发掘出来,坦白讲也会让我困扰。毕竟即使受到期待,我也做不了任何事。」
「但你要跟甲斐同学一起表演吧?」
「都已经昏倒了,或许打消念头会比较好,不过你拿出的点子有意思,我想试试看。」
「这样啊……」
「目前的我退回起点了。不,都已经昏倒了,或许该从负数算起。可是一直惦记著当年勇而停滞不前,似乎也很愚蠢,再说我开始想起演戏的乐趣了,所以就算现在出了糗,我也只会试著尽全力让自己重新来过。」
我对白草咧嘴一笑。白草睁大眼睛,一动也不动。
她的脸看起来好像变红了。然而那也许是夕阳造成的。
「当中……有理由对不对?」
「嗯?理由?」
「让你变成那样的理由,一度放弃演戏的理由。」
「啊~~……你要问这个吗……」
「可以的话,希望你告诉我。这就是我所要的──报酬。」
这样啊?我想也是。对曾经是戏迷的女生来说,我突然从电视上消失,应该到现在仍无法接受吧。
为了不让妈妈失去她演出的连续剧,真相便没有对外界公开。假如她肯保密也用不著隐瞒,既然还能当成报酬,讲出来也无妨吧。
「是不能讲的事情吗?」
白草看似不安,却用毅然的语气问道。
「不,我可以说。但是传出去就不好了,所以──」
「不要紧,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向故事之神发誓。」
「你所谓的故事之神是什么啊……」
难不成小说家都看得见故事之神?
「朋友跟我说的。那是位相当阴晴不定,而且残酷的神。不过,祂对于努力的人绝对会有所回应,是位和善的神明。」
「哦~~」
我好奇白草说的朋友是谁,却没能问她。
「我不会跟任何人说,所以告诉我,你退出演艺圈的理由。」
「……好啦。」
我简洁地说了理由。太过矫饰而被同情会让我排斥,而我也不喜欢以悲剧英雄自居,因此就淡然地实话实说了。
………………
…………
……
「…………原来是这样。」
白草听完以后,短短地嘀咕。
「相关人士都不肯说的理由,我总算明白了。」
「你居然还到处问相关人士啊……」
不愧是连电视节目都上过的高中美女芥见奖作家,人脉和行动力惊人。
「那么……大概也无可奈何吧……」
「咦,你刚才说什么……」
打算问清楚的我噤声了。白草的眼里有眼泪正滴滴答答地流下来。
「唔──!」
女生一哭,我身为男人就束手无策了。
假如是我讲了伤人的话,只有道歉一途,然而我并没有讲她坏话吧?那我该怎么办才好!
『像这种时候啊……你要抱紧她啦!』
哲彦似乎就会这么说。
啊~~对啦,或许是有那种机会。我想自已也希望拥抱她。
『那太棒了呢!生而为人,坦率是最好的喔。你仍然喜欢白草!爱与和平!有爱才能够拯救世界!别做报仇那种坏事,把她紧紧抱到怀里吧!』
我内心的天使对我细语。然后这次换成恶魔在细语了。
『刚才你从舞台上看见了吧?阿部跟白草在一起。看了就晓得啦,他们俩是在交往。而你现在拥抱她的话,你觉得会怎么样?被白草推开以后,明天起要绝后的可就换成你喽。换句话说,你想要拥抱白草的事情会被散播给所有人知道,阿部也会跟著到处讲吧?你打算挂著什么样的脸上学?』
好恐怖!这位恶魔讲话太有说服力了!看来是天使全盘落败啦。
(可是呢……)
我重新思索。啊~~我对这样的女生就是招架不住。
有才华,很努力,而且值得尊敬的女生……我喜欢这样的女孩子,年纪比我大或小都不成问题。比起爱撒娇又可爱的类型,我对有主见的坚强女生更招架不住。毕竟我看到这样的女生就会想帮助她,或者实现她的心愿嘛。
(唉……如果能早一点知道她曾是我的戏迷……)
或许我就能早一点拉近跟白草的距离了。
我已经不当童星,当然会排斥沾以前的光。但是有依据能知道白草对我明确有好感,为了让她认识现在的我,我应该就敢积极找她讲话。由于她总是对男生凶,即使偶尔对我温柔,我还是无法完全置信。
(这种感觉该怎么说呢……将来在同学会上跟喜欢的女生重逢时,如果对方提到「以前我喜欢过你」,大概就会是这种心情吧……)
错失了彼此,时机不巧。假如命运稍有不同,也许幸福便已经来临了。
真受不了,人生中尽是后悔。
「这给你……」
白草遮著泪湿的脸,将一度从我手上抢走的剧本递了过来。
「因为,我收到报酬了……」
「是、是喔。」
我收下剧本以后,白草随即把脸背对我,就这样离开位子走向出口。然而大概是她用手帕擦眼睛的关系,她还一头撞上保健室的门而站不稳。
……看来白草果然是有略为笨拙的地方。
我想不出该对白草说什么,只能目送她的背影。
「喂~~末晴~~我帮你把东西拿来喽~~」
换成哲彦进来了。
连被人评为迟钝的我也看得出来。
「我说啊,你一直在门外听我们讲话吧?」
「哇喔,怎么会被你发现?明天要下雪了吗?」
「欸,你根本瞧不起我对吧?」
「Yes, I do!」
「先跟你声明,千万别把我退隐的理由讲出去喔。会困扰的人可不是只有我耶。」
哲彦搔搔后脑杓,叹了一大口气。
「知道啦。就算是我,起码也懂得区分可以做和不能做的事。」
「……那就好。」
「不过,说到这个嘛──」
哲彦望向白草离去的那道门外头。
「原本我还以为你是在妄想……」
「什么妄想?」
「可知对你超有意思的嘛,太不合常理了。说真的。」
「……你也这么觉得?」
哲彦表情凝重地点了头。
然而他的严肃只到这里为止。
他憋不住笑意似的抖起肩膀,接著就突然「咯咯咯」地朝著天花板──发出吶喊。
「活该啦~~~~!你竟然错过了那样一条大鱼,笨~~~~到不行耶~~你就是这样,才会没办法脱处啦~~!」
「唔唔!哲彦……你这家伙……」
「唉~~可惜耶。你跟可知要是有一边行动再积极点,说不定就配成对了。可是呢,因为你没有采取行动,人就被抢走啦。」
被戳中痛处的我咬牙切齿。
(…………可恶!)
火大归火大,哲彦讲的并没有错。没有采取行动是我不好,而且可知也没有主动做什么,所以才导致现在的状况。
「然后呢,你打算怎么办?要跟我一起上场演戏,然后赢过阿部学长吧?那样就能把可知抢回来吗?」
「不,我并没有要把白草抢回来,而是要让她迷上我再甩了她!初恋破灭的男人想报仇就该这样做!──啊!」
哲彦在贼笑。
……啊~~这些话我只对黑羽讲过,一冲动就脱口而出了。
当我抱头懊恼时,哲彦就把手放到我的肩膀。
「说实话,我也差不多都看出来了,所以不用瞒我啦。」
「你的洞察力实在好得让人不爽。」
「照我的推测,你会说『并没有要把白草抢回来,而是要让她迷上你再甩了她』,应该是志田给你出的主意吧?」
我的喉咙哽住了。
「……你怎么会晓得?」
哲彦洞察力这么好,受他帮助的情况固然不少,但感觉好像内心遭到窥探,实在不舒服。
「还有呢,你想搞的报仇方式很蠢,应该说水准超低的,我看了都会不好意思──」
被他露骨地品评,我就不爽了。
我在做的事情确实很蠢,但是我没有打算收手。
所以我开口想回嘴──
「哲彦,你要抱怨的话──」
「──既然是初恋也无可奈何,这部分我其实有同感。」
然后就立刻闭口不语了。
「那是种诅咒,会想报仇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女人呢,彷佛就是为了骗男人而生的,不过我在初恋破灭之前可没有这么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