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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2 / 2)


到了午休时间,我在学校餐厅吃了午餐。今天我吃的仍旧不是自己真正想吃的东西。



我回到教室,盯著书桌,听到有人在说话。说悄悄话的声音有时比单纯降低音量的声音容易听清楚───多亏连这种事都不知道的家伙,我才听到以下对话。



「你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



「阿鲁米好像死掉了。」



这时教室内所有声音突然都消失了。这是因为我弹起右膝,踢到桌子。我并没有恶意。



也许有人看著我,想要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但是我并没有看任何人。



我只盯著桌上的木纹。



……喂。



搞什么?



怎么会这样?



原来如此……



阿鲁米死掉了。



我只想著这件事。



只有这件事。



我没有想起它。



我不想唤起任何回忆。



我没有想起阿鲁米毫无警戒地接近第一次看到的我。



我没有想起被我摸头的阿鲁米。



我没有想起从我手中得到秘密饲料、狼吞虎咽的阿鲁米。



我没有想起听到我的脚步声抬起头的阿鲁米。



我没有想起闻我手臂味道的阿鲁米。



我没有想起相信我而乖乖让我抱起来的阿鲁米。



因为没有想起,所以我一直在学校待到放学时间。我没有捂住耳朵,所以听到死因是车祸的传闻。



放学后,我跟平常一样,宛若复制贴上般,前往鞋柜。



然而最近总是笨拙地跟我道别的斋藤一看到我,就露出诧异的表情,跟以前一样默默回去了。



我也默默地回到家,然后再度出门。因为没有必要,所以我没有换衣服,身上仍穿著制服。



外面下起了雨。



也就是说,琪卡的世界或许也在下雨。我不知道对那里会有什么样的影响,因此乖乖撑起伞,并且打算采取正式的步骤。



我打算按门铃,如果有其他家人也会打招呼。



不过我不需要特地找她出来。



我为了保险起见,先到后院去观察,看到阿鲁米的饲主田中撑著伞在后院,默默盯著空的狗屋。



我走近后院入口。明明有脚步声,田中却没有回头,只是默默地看著低于自己膝盖的地方。她背对著我,因此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我正确地呼唤她的名字,但她却没有反应,因此我又呼唤了一次。



田中缓缓地转动脖子跟腰部回头,表情几乎跟琪卡的声音一样,让我感受到层层的感情。



「干么?」



怎么了?你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要对我说话?



为什么阿鲁米死了,你却还活著?



这些我全都听见了。



我要早点达成目的。



「我来是有话要跟你说。」



阿鲁米的饲主田中没有显示出任何反应,连表情都没有变化。



我自顾自地说下去。



「阿鲁米是我杀的。」



田中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默默地看著我。



「我在半夜到这里,把阿鲁米带走。我把它绑在别的地方,可是因为管理太粗糙,被它挣脱项圈逃走了。所以它才会死掉。」



「啊?」



这个声音细微到几乎被雨声掩盖。



「你可以报警。」



「你怎么搞的?」



她的嘴巴以外的部分完全没有动。



「你不用原谅我。」



「怎么……」



声音从田中喉咙深处吐出来。



我注视她的脸。我看著半开的嘴唇从静止状态开始发抖,不久之后颤抖扩散到整张脸。



「你是怎么搞的?」



我看著她。



「你到底在搞什么?」



田中把手中的伞丢向我,但是打开的伞受到空气阻力,在我眼前掉落到地上。



在此同时,阿鲁米的饲主田中像是崩溃般蹲在原地,开始哭泣。大颗的雨点打在田中黄色的T恤上,形成一颗颗圆形的水渍。



放任明知会淋湿的人,感觉就像暴力。



我不打算、也不需要继续对哭泣的田中说话,因此就这样离开偌大的日式建筑后院。







回到家,我做了肌力训练,吃了母亲做的晚餐。回到房间,从窗户往外看,雨已经停了。虽然知道可能性很低,不过我还是决定前往公车站───我指的当然不是藏匿阿鲁米的公车站。



来这里已经成为一种习惯,所以我也不是说今天特别想要见到琪卡。话说回来,阿鲁米不见了,琪卡的世界当然也可能发生某种变化,因此我打算下次见面时跟她确认这一点───当我打开候车亭的门时,心里其实多少已经排除今天见面的可能性。



也因此,我原本以为如果看到发光的眼睛和指甲会惊讶,然而实际上内心却非如此。



这是我第一次连续两天见到琪卡。



「琪卡,是你。」



「嗯。那个……」



我以为琪卡的回应很短,是因为我的问候很短,不过琪卡接下来的话,让我明白自己的误解。



「你身边有人死了吗?」



朝著我的两只眼睛之间,发出担忧的声音。



我努力避免透露出内心的冲击,回答她「没有人死掉」,然后先坐下来。



「你为什么这样问?」



琪卡用我没有必要听到的音量「咻」的一声吸气,然后说:



「我家附近死了几个人。我不知道详细情况,只知道附近发生战斗,在那里从事战争工作的几个人死了,由我们埋起来。我猜想也许会影响到你的世界,所以才过来。」



琪卡说到这里停顿一下,慢慢眨了一下眼睛。



「而且你现在的表情很悲伤。」



她说的不是「好像很悲伤」,而是「表情很悲伤」。



她的意思是,我无法隐藏情感,表情中显露出足以让她断言的神色?或者是我的表情明显到让她看了也感到悲伤?不论是哪一种都很没用。



「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思索片刻有没有必要说出来。



接著我想到,如果是为了调查影响而说出来,就是有意义的。



「有一只狗死了。」



「『狗』是指和人类一起生活的动物吧。」



「我有说明过吗?没错,是我杀的。」



「这样啊。」



琪卡并没有露出悲伤或责难的表情。



她只是补问一句:「它对你做了什么吗?」



原来如此,看样子她以为死的是凶暴到死有余辜的动物,如果不是那种动物,我也不可能会下手。



「没有。它是个好孩子。」



我纠正琪卡的误解。



「狗当然也有野生的,不过在我的国家,基本上就跟你说的一样,狗和人类住在一起,被当成家人或朋友对待。我杀死了住在我认识的人家里的狗。它一点都不凶暴,跟谁都很亲近,是一只完全无害的动物。它也会很高兴地从我手上吃饲料。」



「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把它带走,在我离开的时候,它就发生车祸死掉了。」



「啊,抱歉,我问的是───」



「我把它带走的理由,是因为我自己想要调查两个世界彼此影响的规则。被它逃掉,是因为我不够小心。」



我在说明时,尽可能避免让琪卡以为是她的责任,另一方面也要避免和已经说出来的内容互相抵触。



「这样啊。就是你昨天说的───」



琪卡点了点头,然后又摇头。



「不过我问『为什么』,不是要问你对那只狗做了什么,或是这个行动的理由。」



「那───」



那是要问什么?



我没有说出来,只是带著疑问注视琪卡的眼睛。眼睛的光没有移动,只有声音传递到我的感官。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让我同情那只狗的话?」



没有声音。无声没有质感或质量。



然而琪卡在这个问题之后的沉默,却让我觉得好像被用力抓住头发。



我觉得心脏彷佛从身体里面被拉出去。不可能会有这种事。这是幻想,是虚构情节。



我在搞什么?



「我并不是希望你同情我。我只是陈述事实。」



因为不是谎言,所以我才直视琪卡的眼睛说话。她缓缓地眨了眼睛,然后垂下视线。



「你一定很难过吧。」



「……啊?」



不对。



「没有。」



「你看起来很难过。」



「没有。难过的不是我,是阿鲁米,还有失去家人的那些人。是我夺走它的。」



即使说「阿鲁米」,琪卡也听不懂。



「那些人应该也会很难过。」



「难过的只有他们。」



我并不难过。



「我没办法理解这样的痛苦。」



那当然了。琪卡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我觉得,或许跟那只狗、还有它的家人程度不一样,但是你一定也很难过。」



「没有。我不难过。」



「你看起来很难过。」



「我就说没有了!」



不是这样。



「是我杀了它的。」



错的是我。



我怎么可以感到难过。



丝毫不理解阿鲁米的痛苦、饲主的煎熬的我,不应该感受到一丝丝的难过。



了解自己所作所为的我的脑中,对于琪卡乍听之下温柔的话语、替我辩解的话语,感到很烦、很烦。



「琪卡,你什么都不知道!」



没错,她什么都不知道。



因为她连阿鲁米都不认识。



我现在不需要这样的人无意义的安慰。



「别说了。」



这是我真心的愿望。



「香弥,我觉得你在朝不好的方向前进。」



「没错,因为是我不好。」



「你没有必要因此就自己前往更痛苦的地方。」



「别说了。」



我并不想听她说这些话。



事实上,应该有更应该对我说的话、对我怒吼的声音、对我冲撞的情感才对。除此之外的东西,不应该传递到我的内心。



我不应该接受传递过来的东西。



「你可以待在这里。」



「我杀死了阿鲁米!」



我是坏人。



我不是那种可以让人投以温柔言语、伸出救援之手的人。



我自己也知道。



所以别说了。



「不管你在那个世界变成多么恶劣的人,在这里的你就是你。」



「为什么?」



我有自知之明。



我知道自己是坏人,应该接受审判。



同时我也知道───



自己是无趣、脆弱到恶心地步的人。



所以才不行。



即使是真心觉得自己应该受罚,脆弱的人只要被伸出援手,就会去看那里,窝囊地渴望著能够稍微轻松一点。



所以别说了。要不然───



卑劣的我,会情不自禁地去看伸向我的援手。



我会想要立刻依靠过去。



我会想要握住从琪卡内心伸出的、看不见的那只手。



我知道如果握住那只手,就有很多重要的东西会结束。



我的内心在提出警告,不可以去看、不可以握住那只手。



宛若刺耳的警铃般,要我捂住耳朵。



可是,即使如此,我却───



我却───



感觉快要窒息了。



我的行动原理,就是切割掉喜欢、讨厌、有兴趣、没兴趣、对自己有利、对自己无利……等等价值观,只要是跟生命活动有关的事,就不吝惜采取行动。



就如用餐、睡觉、跑步、呼吸───



脆弱无比的我,不禁望向琪卡的手。



「阿鲁米……」



最后终于握住她的手。



我理解自己的可悲,但却无法停止说下去。



「阿鲁米是个好孩子!」



「它走了你很伤心吗?」



我摇头。



「没有饲主伤心。」



「可是如果你也很伤心,最好还是说出来。」



我的言语已经失去意志,只是从嘴巴掉落出来。



「我很伤心。没错,我很伤心。那家伙竟然相信我这种人。它应该要对我叫。它应该要求救。可是它却没有,所以才被我杀掉。」



「你没办法原谅自己吧。」



「没错。」



「那我来原谅你。」



只看到眼睛和指甲、大我两岁的女孩递给我这句话。



虽然只看到眼睛和指甲,但是不知为何我却知道,放在我俩之间的这句话柔软而甜蜜。



「也许对你来说是没有意义的,可是我会原谅你。」



「我不应该被原谅。我不需要那样的温柔。」



「香弥。」



琪卡就如平常道歉时的习惯,缓缓地眨眼。



「这不是温柔。」



两道光刺穿我。



「我想要原谅你。我也对为我们的生活工作的人见死不救。越是认真面对自己,越是不知道该如何理解自己这样的存在。所以我至少想要做自己能做的事。我想要原谅你。」



她的声音宛若在抚摸很悲伤、很美的东西。



我无法忽视如此纤弱的声音,没有仔细思考放在两人之间的那句甜蜜而柔软的句子,就立刻放入嘴里。



「那么……」



然后吞下去。



「……我来原谅琪卡。」



也不知道这句话会停留在自己体内,永远不愿脱离。



不,或许我知道。我一定是在这个瞬间觉得无所谓。



「我也想要原谅琪卡。」



「你又会背负同样的罪。」



「……没关系。」



虽然只看到眼睛,但是我觉得琪卡似乎没有在高兴也没有在悲伤。



「我想要这么做。」



我只能用声音来传达。



对于彼此世界的情况与价值观,我们知道的很少。



生活在不同世界的我们,自作主张地为对方赦免。



原谅───就只是这样。



然而奇妙的是,我觉得呼吸好像稍微变轻松了。



「如果你愿意的话,就这么做吧。」



听到这个声音,我突然发觉到一件事。



我似乎总算了解───



也许琪卡不能改变我的日常。



也许她只是为了懦弱的我而存在的。



为了让我能够继续当我自己,在这个世界达成目的,她才会出现在这里原谅我。



如果没有琪卡,我就不再是我自己了。



身为普通无趣的人,我会被罪恶感等等压垮,感到窒息及害怕。



回顾过去,琪卡不会指导、劝说或是鼓舞激励我。



她只是出现在那里,只为自己而陈述自己的想法。



所以她才会原谅我,说我不需要改变。



光是这样,或许就是有意义的事。



琪卡确实存在的事实,或许就成为我的力量。



一定没错。



发觉之后就很简单了。



我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直视琪卡的眼睛。



我开始觉得只要毫无意义地盯著就行了。此刻那里有眼睛和指甲,而她只看著我一个人。这样的事实让我感觉心灵得到救赎。



我原本不相信人类能够被他人拯救。



虽然也感觉到甜蜜柔软的句子碎片卡在喉咙,不过反正可以立刻吞下去,因此我不予理会。



「谢谢你。」



我原本不打算说出来,但是这句话又不小心从嘴巴里掉出来。



「幸好有你在,我才能够回来。」



真正的内心一定是有质量的。嘴唇无法承受这个重量,它才会掉出来,滚到对方面前。如果是这辈子不曾产生过的想法,就会更加沉重。



我从来不曾只因为某人在我身边,就感受到如此幸福。



这是我第一次为了这么无聊的事情而高兴。



「只要有你在,我就可以更接近自己的目的。刚刚很抱歉,发出那么大的声音。」



我低头深深反省。



如果想要达成目的,就不能只是后悔、伤心。



这次的事不论如何懊悔都无法挽回。



对于阿鲁米,我再怎么道歉都不够。



也因此,才不能白白浪费。



我不能只是为阿鲁米的死而伤心。我必须达成自己的目标,才能报答那家伙。这就是我能做的最正确的事。



仔细想想,阿鲁米的事或许只是象徵性的事件。



只为了阿鲁米的死而悲伤,是自我主义的表现。担心和泉自杀未遂也一样。如果只为自己看得见的罪行而沉浸在英雄主义的悲伤,对于没有自觉的罪行则不去正视,那就全都是谎言。



我为了让自己变得特别,剥夺了许多人的「特别」;为了让自己生存下去,夺走其他人的粮食。人类都是这样生存,只是看不见而已。也因此,不论在哪个世界都有战争。如果想要获得自己伤害的所有对象原谅,即使耗尽人生也不够。我理解这一点。



但是只凭脆弱的我一个人,一定无法承受。



如果琪卡在我身边,又不一样了。只要琪卡在我身边原谅我,我就能够继续战斗,试图抵抗并颠覆无趣的人生。



琪卡能够拯救我。



对我来说,琪卡无庸置疑地已经超越异世界居民这样的存在。



但我还无法判断该如何替这样的心情命名。



不过没关系,这种事对于我的目的或对琪卡都不重要。



琪卡在我身边,就是无可取代的。



我在承认这个心情的同时,心中也浮现忧虑。



琪卡只要在我身旁,就能让我得以呼吸。



可是我光是在这里,怎么想都没有帮上琪卡。



我也想要回报琪卡。



我凝视著琪卡的眼睛。她眨了几次眼睛,终于说:



「也许是受伤这样的现象容易造成影响吧。」



「受伤?」



「嗯。虽然不知道先后顺序,不过在我们周遭,都有生命受到伤害。打雷之后,树受到伤害;至于身体受伤,当然也是典型的例子。」



「发生受伤或坏掉的现象,就会造成影响……」



「首饰坏掉的时候,不是也有影响吗?」



「没有,这是我第一次听说。」



「是吗?」



琪卡为自己的误会噗哧一笑。



「要不要朝著这个方向,调查能不能做些什么来达成你的目的?」



「……不用了,暂时先不要。」



如果是过去的我,一定会立刻赞成,但是我却拒绝了。至少今天,我希望向自己证明,刚刚发现的自己的真心绝非虚假。



也因此,接下来这句话不是对琪卡说的:



「我的目的是跟你见面。」



我和琪卡默默注视彼此的眼睛。她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我。



「我不是要模仿你以前说的话,不过我想要听你谈谈自己的事。」



琪卡快速地眨了几次眼睛,然后缓缓眯起眼睛的光。



「那就这样吧。下次在这里见面的时候,不要谈世界的事,来谈谈我们两个的事吧。我也比较喜欢这样。」



我以前觉得约定只是咒语,可是现在却能够坦率而喜悦地点头说:「嗯,就这样。」



从琪卡这句话,我猜想到她大概有预感,警铃快要响了。所以她的话中才隐含著现在已经没有时间的意思。



但事实并非如此。



「那我差不多要走了,免得我的家人担心。」



琪卡站起来。她没有像平常那样露出讨厌警铃的表情,让我感到奇怪。我的疑问似乎表现在脸上。



「今天没有战争,可是因为很多人死了,我很担心你,所以才到这里来。」



我感到惊讶。



「我不知道自己来这里有没有改变什么,不过看到你原本难过的表情变得稍微开朗,我就放心了。」



琪卡为了我,采取绝对不会对自己有利的行动,让我感到惊讶。我当然很高兴,甚至担心如果正面接受这项事实,搞不好会发生什么坏事,结果不小心说出莫名其妙的话:



「该不会───」



「嗯?」



「你该不会完全知道我的心意吧?」



我怀疑琪卡知道我的心意───所有无法对琪卡明言的感情。



一说出口我就感到后悔,但是我真的怀疑这是事实。



然而琪卡摇头说:



「我不可能知道其他人心里在想什么。告诉我吧。」



把我的内心搅得乱七八糟,重新整理,结论就是:



「也许我喜欢上你了。」



我在说什么?当我理解到自己说出什么,已经太迟了。



「谢谢,我也喜欢你。再见。」



「呃……好,再见。小心不要被发现。」



从琪卡的反应,我知道这次真的什么都没有传达给她,因而感到放心。



眼睛的光点和指甲的光点在黑暗中消失。



我不知道意志力会有多大程度影响我们的关系。



即使不知道,我仍决定要去想「一定会再见到琪卡」,而不是「好想再见到琪卡」。



为此我才跟她约定。



不过,即使如此,我刚刚为什么会突然说出那种话?



我知道一想起来就会恨不得撕裂胸膛,因此立刻把这个问题从脑中拋开,然后离开这里。



我打开候车亭的门,外面开始下起小雨。



如果琪卡说的「受伤会彼此影响」的假设是正确的,要是我感冒,琪卡也可能会感冒。



我急忙回家。



我跟琪卡约定下次见面要谈彼此的事,但这个约定并没有实现。







身为人类的我们,会有无法凭意志力做到的事。无法违逆的对象当中,最强大的就是死亡。理由虽然不一样,但我们都无法逃避总有一天会死亡的事实。



除了死亡还有什么?疾病吗?或许正因为无法逃避,所以才会有「病由心生」这种话。衰老呢?或许正因为无法回避,人类才会一直畏惧其巨大的力量。



还有其他的。



譬如人类的愚蠢招致的意外事故。



凌晨,我被很大的声音吵醒。



醒来之后,我还无法立即反应。我跳起来,在黑暗中环顾四周,终于想到开灯这种理所当然的手段。我一站起来,脚底便感受到尖锐的疼痛。



「好痛!」



刺到东西的触感令我畏缩。这时我才察觉到,刚刚的声音可能是玻璃破掉的声音。我坐在床上,拔掉插在脚底的小碎片。我把枕头放在地板上当作踏脚垫,总算安全走到开关,打开房间里的灯。



变亮的室内果然如我预期,散落著玻璃碎片。我不禁咒骂自己常常不关窗帘就睡著的习惯。不只是玻璃,地板上也散落著CD。



在那附近的地上,有一块类似铁板的东西。那东西原本不在我的房间里,因此大概就是它打破窗户的。我捡起来想要检视那是什么,就听到有人在敲房间的门。



「香弥,怎么了?」



听到哥哥的声音,我没有想太多就开门。



「有东西撞到窗户。」



我给他看手掌大的铁板,他也显得很诧异。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不过我们还是姑且先著手打扫。哥哥用扫帚和畚箕打扫,然后帮我用纸箱简单地贴在窗户上。



打扫中,我捡起CD,发现或许是掉落角度和力道的问题,有两片左右的外壳破掉了。这是我以前听完之后随手摆一边的,所以没什么关系。架子上阿鲁米的项圈仍旧待在原处。



我尽可能不去想任何事情,但这样当然违反人类常理。我脑中浮现一个不安的念头。



会不会影响到琪卡?



我感到很担心。我首先想到的,当然是不希望她的身体受到任何伤害,不过即使她本人没事,对我和琪卡来说,房间的重要性也完全不同。



我脑中闪过琪卡提过的可能性:受伤的现象容易造成影响。



如果对琪卡的房间造成影响,希望只是跟我的房间一样,顶多只有已经没在听的CD破掉。



我的房间即使稍微遭到破坏也没关系。受伤的话,只要不危及生命就行了。



可是我不想看到琪卡伤心的面孔。



对于只看得到眼睛和指甲的她,我真心地这么想。



虽然担心,不过目前也只能为琪卡和她的房间祈祷,希望安然无事。我仔细排列原本乱放的书籍和CD,希望能够对琪卡的房间带来良好影响。



我在通风变得良好的房间又稍微睡了一下,到了早上对父母亲解释窗户的事。我把铁板拿给父亲看,他以自己都觉得半信半疑的语气说出想法:



「该不会是飞机零件吧?」



姑且不论事实如何,这个说法的确有可能发生。父亲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最近在这座城镇的上空,一直有战斗机在盘旋。不论每一天有多么平稳,国家仍因为处于战争中而慌乱,即使有一架维修不良的飞机也不足为奇。



到了学校,隔壁座位的田中已经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她正在和其他人聊天,完全不看我一眼。我原本以为她会对我说些什么,但是却猜错了。我原本准备好要尽可能承受所有攻击,但却什么都没发生。



彷佛没有人发生过任何事般,第一节课结束,第二节课开始。



我试著建立一个假说。



田中或许把我当成没有必要认知的大众之一,就像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当中的一个,这一来杀死阿鲁米的家伙就消失了───她也许藉由这样的思考方式来控制憎恶。实际上,隔壁座位的田中在把讲义传给我的时候,也毫不踌躇地递给我。



如果假说正确,那么我会觉得她「总算」想通了。隔壁座位的女生不再把我当成一个人看待。这一来双方总算变成对等的。



即使没有意义,这样才是正确的。这一来彼此就能好好过自己的人生。



我回到家,像平常一样去跑步,到了晚上就前往公车站。琪卡不在那里。



我虽然担心琪卡的房间,不过我也没办法抓准见面的时机。或许有办法去抓,但是目前我还不知道其中的规则。



我只能跟以前一样耐心等待。我已经有心理准备。



然而在过了三天、五天、一星期、两星期,窗户已经完全恢复原状,学校生活也即将进入暑假,我不免越来越焦急。



她会不会受伤了?



该不会跟房间的事完全无关,只是琪卡不想再看到我了?



是因为当时我不小心说出口的话吗?不,我的心意并没有传达给她,所以也没什么不小心的。



不安的心情不断变化形貌,煎熬著我的心。我尽可能不去想像再也无法见面的情况,并自认得到一定程度的成功。



我知道会造成精神上的消耗,不过每晚我还是会全心全意祈祷,打开候车亭的门。



也因此,当我今天看到琪卡眼睛的光时,便踉跄地跌入长椅,手贴在椅子上,以不自然的姿势坐下。



「啊,抱歉。」



我想到琪卡也许会担心我的身体状况,便先开口道歉。事实上,我的身体此刻充满了安心感。我的声音当中或许也掺杂著喜悦。



「没关系。」



琪卡只有这么说。如果我敏锐到能够从她的声音察觉有异就好了。或许我平常有那样的能力,可是在充满安心与喜悦的现在则完全缺乏。



「我一直在担心你。看到你没事,我就放心了。我的房间窗户破了,所以我很担心你有没有受伤。」



「我没有受伤。」



她的眼睛没有看著我。我竟然对此也不觉得奇怪。



「那真的太好了。」



琪卡没有理会我说的话。



直到我呆呆地想到「琪卡今天的话有点少」,凑过去稍微探头窥视她隐形的脸,才终于发现不太对劲。



我没有立刻察觉是哪里不对劲,不过当琪卡发现我的动作而把视线移到我身上,我总算明白了。



「琪卡,你的眼睛怎么了?」



「咦?」



「光好像比较暗。」



就如这句话字面上的意思,仔细看,琪卡眼睛的光感觉比平常微弱,简直就像抹掉萤光颜料般,出现色彩上的变化。



琪卡的反应也很奇怪。她起先立刻把脸转开,接著她似乎觉得,既然已经被看到就没有躲藏的意义,便放弃闪躲再度望向我。单从眼睛的动作,似乎就能够感受到她的情感。



「以后会恢复,不要紧。」



「你果然受伤了吗?」



我想起刚刚琪卡避开视线的样子,心中有些犹豫该不该问,不过还是担忧占了上风。



「与其说是受伤───」



琪卡欲言又止。句子与句子之间的空隙每增加一秒,我就更加后悔不该询问。我正要说「还是算了」的时候,她就阻止了我。



「在你们的世界,有没有哭到眼睛肿起来的情况?」



「有啊。」



「就是那样。」



也就是说,她哭了。不过眼泪的原因未必都是因为悲伤。也因此,我听了琪卡的话,在同情或担心之前,首先想像泪水反射著眼睛的光、沿著脸颊滑下的样子,心想那一定很美。



我立刻感到后悔,思索琪卡的泪水源自悲伤的可能性。



「你的房间里有什么东西坏掉了吗?」



琪卡没有立即回答。问与答之间的空档,呈现的是回答者的意愿。我只能等待。琪卡眼中的光比平常更纤弱,看似无声地在摇曳。



「你的房间呢?」



「嗯?」



「你的房间除了窗户以外没事吗?」



「嗯,只是有点乱,不过没事。」



「这样啊。那就不知道是怎么影响的。没有了。」



没有了?消失了?是什么意思?我来不及思索答案或开口询问,琪卡就告诉我:



「我的房间没了。」



「……什么?」



「什么都没有留下来。」



「没有留下来?」



她是指字面上的意思吗?如果是的话,这样的灾难描述未免太严重了。



我的房间明明只有那点程度的受害。



我脑中浮现以前在电视上看到、在火灾中全部烧毁的屋子,不过这样的想像大概不正确。原因是什么?和我的房间一样,是飞机碎片掉下来了吗?是战争吗?是烧毁了吗?还是被夺走了?



我一边思考该怎么回答,一边看著琪卡的侧脸,结果我想到的几个肤浅答案都被下一个惊愕冲走了。



我得知琪卡的脸颊和下巴跟人类是一样的。



光在流动。



我的想像是错误的。



不是眼泪反射著眼睛的光,而是光掺杂在泪水中滑下来。



随著一颗颗泪水,琪卡眼中的光一点一滴地变弱。



「琪卡。」



我明明没有准备任何安慰或鼓舞的话,只因为害怕保持沉默,就不小心喊了她的名字。



琪卡的脸转向我。



为了负起呼唤名字的责任,必须由我开启对话。



「我可以问你发生什么事了吗?」



「……嗯。」



我原本以为她很有可能拒绝,不过她点头,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原因果然还是战争。



最近就连平时不太常作为战场的琪卡居住的地区,都受到战火波及。阿鲁米死掉的时候,琪卡说附近有从事战争工作的人死了,也是因为这个理由。后来琪卡的家终于也被卷入。她没有听说详细情形,无从得知现况,不过根据她听来的传言,在她的国家从事战斗的人选择以杀伤敌人为优先、而不是保护自己国民生活的武器,因此对民宅造成莫大的破坏。当琪卡离开另一处避难所回到家中时,看到自己的房间墙壁被炸飞,里面也遭到破坏。



「听说那里在战争中,好像被当成藏身的地方。」



应该不是故意的。或许还保护了某个人的性命。过去只是运气好,没有被卷入战争。可是这些───



「根本无关紧要。」



声音虽然细微,听起来却像怒吼;如果不压抑,悲伤似乎就会强烈到毁灭自己。



「我的世界消失了。」



从琪卡变弱的光,又掉出一颗光的粒子,从下巴滑落。



我没有办法立刻开口说话。部分理由是单纯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我没有失去过那么重要的东西,也没有失去过自己的世界。或许失去阿鲁米时就是这样的情况,不过我回来了。



我感到心痛。面对琪卡莫大的悲伤,我的心感受到剧烈的痛楚。然而我明白,没有共同感受的我即使说自己也感到心痛,也没有任何意义。因此我全力压抑,避免透过表情或声音传达给琪卡。



我能说什么?我能做什么?



我反覆思考,但不论我做什么,也没有办法让琪卡再度拥有她的房间。我无法将琪卡房间里的世界还给她。



如果我知道至少一样琪卡想要的东西就好了,可是不论我现在给她什么,也绝对无法抹去她的悲伤。



我是如此无力。



「不过幸好你没事。」



我自认应该能够得到容许的这句话,也在说出口之后,立刻发现其中根本的谬误。琪卡说过,一般人民不会因为战争而死去,因此这种话无法提供任何安慰。战争不是自然灾害。它不是人类绞尽脑汁最终也无法抵抗的东西,而是因为人类的愚蠢引来的。基本上,战争是没有必要发生的东西,因此不可能产生「没事就好」的感想。



更何况对琪卡来说,活著就只是为了欣赏自己喜欢的东西。



光是安全地活著,怎么可能会有意义?



「琪卡,你别死。」



恐惧刺中我的心,化作言语脱口而出。



我还来不及后悔,琪卡就摇头。



「我不会死。」



即使看不到表情,我也知道这句话不是经由强烈意志进行的否定。



「可是我不知道我要在哪里生活。」



我也不知道。



我连自己生活的意义和场所都还不知道,因此不可能知道。



「那个……也许你现在还没有心情动手,不过有没有办法重建你的房间?」



「我不太清楚。听说因为战争的关系,这阵子都没办法展开复兴工程。我现在住在附近╳╳的家,可是如果有居住的地方,国家就会把复兴工程排到后面。真奇怪。活著不应该是指这种情况。」



「你现在住的那个地方,有自己的房间吗?」



「没有。他们说,活著不需要个人的房间。」



为失去自己的世界而感到悲伤,对于环绕自己的世界、无法改变的状况感到绝望───琪卡的话当中,承载著这些沉重的情感。



我心中产生一个念头。这个念头捶打著胸口,彷佛要把心脏敲碎。



如果我们此刻处在同样的世界,让我能够实际伸出援手救助琪卡,不知道有多好。



如果我在琪卡的世界,就算不能替她重建房间,就算不能停止战争,至少也能知道惨况,站在她的旁边。



妄想、梦想、空想是没有意义的。



妄想、梦想、空想都无法唤回琪卡的房间。



只有事实存在。琪卡和我此刻在这里,住在各自的世界,没有办法前往彼此的世界。即使有办法,现在也还不知道。



目前只知道,有两个世界存在,而且似乎会彼此影响。



只知道………



「对了。」



我脑中似乎响起从来没听过的声音。



「如果战争结束,就能修复琪卡的家吗?」



「……大概要等到明确分出胜负、而且下一场战争不会马上开始的时候,或者即使战争没有结束,只要一直下雨,应该就可以。不过要等到战争停止或长时间下雨,都要等很久。」



我需要鼓起相当大的勇气,才能提出我想到的念头问她:



「有没有其他停战的情况?」



我害怕自己会惹怒琪卡。我担心她会说「不要侮辱我」、「不要隔岸观火」、「你又不是当事人,不要同情我」之类的。



「比方说从事战争的人之间发生传染病的时候,还有───」



但是我想要为琪卡尽力的心意是真的。



我想要对拯救我的琪卡报恩。这样的心意当中没有虚假的成分。



「另外就是警铃没有响的时候。」



「对了,你以前说过那是神圣的───」



「没错。虽然不太常发生,不过曾经有几次,警铃没有依照时间响起。就像我说过的,那是神圣的东西,所以没有替代品。状况不好的时候,就要等好一阵子才会恢复。」



「警铃坏掉了会怎么样?」



「警铃受到严密保护,所以不至于坏掉;不过我在书本上读过,那是用很古老、很复杂的技术做出来的,现在已经很难修理了。」



「这样啊……」



我突然想到一个点子。



想到的点子变成意志。



人类就是这样选择行动。



「原来就是这个。」



「咦?」



也许就是这个。



一切或许都汇聚到同一个目的。



「这就是我能做的事情。」



「你在说什么……」



「这就是两个世界连结在一起的意义。」



「咦?咦?」



我没有理会琪卡的困惑,被自己绽放刺眼光芒的意志蒙蔽了眼睛。



我立刻道歉并蒙混过去。我不知道琪卡有没有被蒙混,不过至少她表面上似乎接受了。现在只要这样就行了。我不能让她抱太大的期待,所以下次再说吧。到了下次,如果我的想法被证明是正确的,就可以手牵手庆祝了。如果是错误的,只要再摸索其他可能性就行了。



我以为我这么想,不过其实我只是假装这么想。



事实上,我相信这个想法绝对不会错。



我相信这不是妄想、梦想或空想。



没错,我相信,如果我能够停止琪卡的世界的战争───



那就会成为这一切的意义了。



因为我现在抱持著如此坚强的意志。



影响───



既然琪卡把我从绝望中救出来,我应该也会把琪卡从绝望中救出来───我愿意如此相信。



或者也可能只是单纯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