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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话 框架问题 AI小姐考虑过多(2 / 2)




“呃……”



无视我的哑然,相以仍旧持续着她那滔滔不绝的推理,但是在那之中靠得住的推理一个也没有。那种情形仿佛是怀旧风格的游戏不受控制地冒出故障信息一般,令人毛骨悚然。



什么啊这是!这个人工智能根本就是破绽百出不是吗?父亲的研究还没完成吧,这净是些现实里不可能发生的细枝末节……



嗯?说起来,我最近听过和父亲有关的传言啊。是什么来着?构架……是的,就是框架问题!先前那对老夫妇想起来的“frame”就是这个单词。



父亲曾这样说过:



“制造人工智能时,必须注意到框架问题。举个例子来说吧,洞穴里有机器人用的蓄电池,而蓄电池上又被安装了定时炸弹。机器人一号的使命是‘将蓄电池从洞穴里搬运出来’,它利落地搬运出了蓄电池,但并不理解搬运蓄电池时也会将炸弹带出来。结果,砰——炸弹爆炸把它变成了铁屑。



“科学家经过改良制造出了机器人二号,期待它能综合考虑遇到的各种情况。但二号来到蓄电池面前时停住了,最终砰的一声,跟一号一样被炸成了铁屑。这是因为机器人二号不断地在‘搬动蓄电池的话炸弹会不会炸’‘炸弹一动天花板会塌下来吗’‘靠近炸弹的话周围的墙壁会变色吗(不用说这也是无意义的假设)’等问题之间犹豫不决,最终死机了。



“于是科学家又改良制造出了机器人三号,让其不必考虑与目的不相关的事。结果三号甚至留在原地没有出发!你说这是为什么?不必考虑与目的不相关的问题,也就是首先要区分哪些事是相关的,哪些是不相关的,但世上有无数的事情要考虑,所以三号只能停在原地不停地思考。



“在拥有无限可能性的现实世界中,如果不给人工智能限定一个计算范围,即框架(frame),可能导致无休止的计算。制造合适的‘框架’,是人工智能的难点问题。



“但在深度学习技术登场之后,框架问题或许可以得到解决。深度学习可以对大量的原始数据进行分析,并将其共同的特征抽取出来。承载着这种经验的人工智能,是可以研判特定领域内大体上会发生什么、不会发生什么的。”



现在相以所陷入的困境,不正是这个框架问题吗?一味地去思考不太可能的事情,无法继续前进。“人类的一半是女性”或者“即使只有百分之一的可疑之处也不能放过”这类过于严格的发言,也正是出现框架问题的先兆。父亲说过,框架问题可以通过深度学习技术来解决,然而……



“不行啊,爸爸。完全解决不了。相以应该对警方的搜查资料进行了深度学习才是,却仍然产生了框架问题。”



“框架问题是?”



对那个词产生了反应,相以停下了对各种可能性的列举。



“辅先生是不是说我出现了框架问题?”



“是啊,难道不是吗?”



“噗,你在说什么呀。我早就从框架问题这种事情上毕业了哦,就是在最初对警方的搜查资料进行深度学习的时候。那之后,我和以相进行了无数次的对战,这种问题一次也没有发生过。”



“但是眼下,推理无法进行了不是吗?”



“你这么一说也确实是这样呢。”



相以的食指点在嘴唇上,漫不经心地说。



“稍等我查一下。”



数秒后……



“哎?框架问题的错误出现了啊。”



相以带着哭腔说道。虚拟形象的那双眼睛里有泪水涌出。“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我想大概是深度学习的量不够。”



“量?”



相以一边抽泣一边说明。



“我和以相对战的假想空间……被称为闭世界假说,设定了现阶段无法判定为真、就判定为假的规则。”



“这是什么意思?”



“只介绍了三个嫌疑人的情况下……那就限定嫌疑人只有这三个人。以这样的规则作为框架来运行……在假想空间里没有产生框架问题。”



我脑海的一角又被刺激到了。我听过和这类似的话。



“但是一进入现实世界里……那种构架被拆除了。就算只找到三个嫌疑人,也有第四人第五人存在的可能性……我想在考虑这些情况时,框架问题就出现了。”



“针对这一点,深度学习没起到什么作用吗?”



“最初对警方的搜查资料进行深度学习时所得到的特征量……也就是搜查的感觉……只是在假想空间里通用的级别……来到了现实世界里就是不通用的级别了吧。”



“父亲没有预料到这一天吧。”



“如果在进入现实世界后出现了框架问题,到那时再把深度学习的量增加,他应该是这种打算,不是吗?”



“原来如此,那样更有效率吗?”



只是,比起一味地读取资料来说,早早地进行有趣的对战学习或许也是有理由的。



“那么,只有再一次从深度学习中矫正它了啊。”



我这么说了之后,相以马上抱歉地低下了头。



“那是不行的。”



“为什么?啊,难道是?”



“正是那样。与警方的搜查资料相关的大量数据并不在SD卡里,而是存在了板房的电脑中……也就是说,已经全部烧光了。”



“怎、怎么会……那不就……”



相以开始分外激烈地哭起来。



“就是啊!我这种状态帮不上什么忙!本该是值得纪念的初次上阵,却起不到任何作用,怎么回事嘛!”



人工智能的哭泣声在板房内回响。



可恶!就没有什么办法了吗!



我反复思考——



看到了一线光明。



是一个词。那闪闪发光的六个字正是有名的——



后期奎因问题。



所谓“后期奎因问题”,是侦探小说作家埃勒里·奎因创作生涯后期的作品里经常产生的一种现象。虽然存在两个问题,但和这次有关的是第一问题,即“侦探最后根据提示得到的答案是否正确,在作品里无法证明”。



至于为何无法证明,其实是侦探自身不能确认是不是所有的线索都找齐了,以及其中又是否混入了伪造的线索。



比如说从线索A、B、C推出了X是凶手的结论。但是可能有隐藏在哪里的线索D存在,与之对应的是结论会变成凶手是Y,还有可能线索A是真凶Z为了嫁祸他人而伪造的。如何证明没有漏看或伪造线索的情况,就变成了如同证明恶魔的存在一样,对在作品中登场的侦探来说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所以,侦探一定没法确信自己推理的正确性(那种家伙做出的推理有价值吗),这就是后期奎因第一问题。



大体上所有的推理小说都面临这个问题,但如果严密论证的话就没完没了了,所以作家都选择无视它。换句话说,为了方便,作家会把到解决篇为止侦探找到的线索都作为真线索来处理。假定作品中没有提示的线索是不存在的,这种规则与“假定目前无法判断真实性的事物是假的”这一闭世界假设,不就是一回事吗?



人工智能在回避闭世界假设里的框架问题,推理小说则是在回避闭世界假设里的后期奎因第一问题。如果能对推理小说进行深度学习,掌握共同“特征”的话,在现实世界里不也可以避开框架问题,进行如同闭世界假设性的推理了吗?管它什么秘密通道、煤油炉形的无人机啊,不就可以摆脱未提示(并且不存在)的可能性,进行本质性的推理了吗?



然后,就只剩下要怎样做才能深度学习推理小说的问题了……



“有、有了。”



“哎,是什么?”



相以一边擦拭通红的眼睛,一边抬头看着我。



“你说过深度学习需要有大量的数据吧。有电子书啊!你来阅读电子版的推理小说!”



我开始主张推理小说可以有效解决框架问题。



“原、原来如此。那样的话或许能行。”



“好!现在立刻开始阅读古今东西的千册名作吧!”



“OK!虽然我想这么说,但用这部手机来进行深度学习,规格实在不够。我们来使用合尾教授房间那台装有高性能GPU的电脑吧。”



我回到了主屋父亲的房间,将相以从手机转移到了电脑里。



“阅读一千册书大概要花上一天的时间,所以辅先生可以好好休息,您可以明天早上再来吗?”



“一天阅读一千册书已经很厉害了,羡慕啊。我这样的人还在担心至死能不能读完想读的书呢。”



虽然人工智能有它特有的弱点,但相以的头脑还是远远凌驾于人类之上的。深度学习顺利进行的话,说不定事件的谜题就能在一瞬间解开。



我心潮澎湃,满怀期待地走出了这间屋子。



* * *



次日早晨,进入父亲的房间后,我看到在电脑显示器上的相以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



“早啊,相以。”



听到我的招呼声后,她睁开了眼睛。



“初次见面。”



她这样说。



呼吸一滞。难道出了什么差错让她初始化了吗?



但是下一刻我就明白是自己搞错了。



“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从‘刑警’变为‘侦探’的人工智能相以,辅先生。”



她继续说道。



“吓、吓我一跳啊,你说‘初次见面’……昨天的记忆还有吧?”



“当然。辅先生所说的一千册被称为名作的推理小说已经被我读完了,结果就是我从‘刑警’转职成了‘侦探’。”



侦探。



最近,经常听到适合人工智能的职业的话题。在不久的将来,人工智能将会从人类手中夺走工作,这样的消极观点居多。



侦探……不是调查外遇的侦探,而是推理小说里的那种名侦探,这不就是适合人工智能的职业吗?我暗自想道。



理由有两个:一是推理电子书拥有深度学习所需要的大量数据,内容十分丰富;二是对后期奎因第一问题的回避和对框架问题的回避一直有所关联。



“怎么样?”



我问她对推理小说的感想后,她做出了回答。



“嗯,我已经知道凶手了。”



“真的?那果然不是事故,而是杀人事件。那么,凶手到底是谁?”



相以的口吻令人捉摸不透。



“辅先生,懈怠懒散是你的坏习惯哦。不要总是求人,偶尔动一动你那灰色的脑细胞不好吗?”



她大概对多余的知识也深度学习了一番。



“不是,这种东西不需要啊。你赶紧告诉我。我这边可是父亲被杀了。”



“真是没办法呢。那么现在解决篇要开始了。”



我咽了一口唾沫。她开始发表解答。



“首先,凶手是下端副教授。”



我对预想之外的名字感到惊讶。



“下端副教授!?根据是?”



“灵前守夜招待宴席上的那番对话。我在口袋中把听到的话全部录音了。请再听一下你和他对话的那部分。”



电脑中开始播放当时那段对话的录音。



“辅君,这次的事情真是灾难啊。”



“嗯……”



“合尾教授心脏病发作后,倒下时磕到了头是吧?是不是那个药物没有放在手边呢?”



“不是,好像已经在——火灾现场内发现了。不过——烧得太厉害,所以余量不明。”



“药用光了本人却没有及时发现,也有这种可能性吧。”



“没有。”



“为什么?”



“案发当日,主治医生更换了父亲的药,所以那份新药应该在那间工作室内才对。”



“哎?你说更换了药,是指完全换成了其他的药?”



“对。”



“那就是……或许,我只是假设,药变了是不是和事故有关系?”



“嗯。其实我也怀疑有那种可能性。”



“是、是呀。啊,这件事你已经和警察说过了吗?”



“不,还没有。”



“为什么?”



“难道说那时候,辅先生想得更多的是上条女医生,对吗?”



“这么说还真是呢。”



“如此一来你没注意到也正常,其实那时候下端副教授有一处致命的失言。”



“我把注意力放在了上条女士身上是事实,但现在回想起来,也没觉得他的话有哪里不对劲呢。他哪里失言了?”



“‘药用光了本人却没有及时发现,也有这种可能性吧’这句话。”



“哦?”



说起来,我也觉得此处有些违和,可要具体说明哪里不对,我又说不上来。



“抱歉,我认输了。”



“请想象一下,如果是舌下片剂,用到最后一片时肯定能注意到的。”



我如她所说的想象了一下,如果是ptp包装(药物夹在塑料胶囊壳和铝箔之间),用完会一目了然。如果是放在瓶子等容器里,随着余量减少,取药时也会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药物所剩无几时病人是可以注意到的。毕竟这是直接关系到自己生命安全的事,不太可能会有人稀里糊涂的。



“确实如此啊。”



“另外,如果是口腔喷雾,有可能按压时才发现用完了。为了预防这种事情发生,病人会被要求记录喷雾的使用次数。但反过来一想,仅凭这点,喷到一半发现药液没了的情况还是很容易出现的。”



“嗯……你是说,舌下片剂用光会一目了然,喷雾则比较难注意到。”



“是的。也就是说下端副教授说起‘药用光了本人却没有及时发现’这句话时,至少他脑海里浮现的不是药片。肯定没错。”



“想到的不是药片……啊。”



“看来你也注意到了呢。合尾教授之前一直用的都是舌下片剂,直到事发当日一早才换成了喷雾。然而下端副教授在谈到药的话题时,没有想到药片呢。



“考虑一下,理由只有一个。下端副教授在事件当日去见了合尾教授。在那时,合尾教授因病情发作使用了喷雾。至今没见过合尾教授用药片的下端副教授,误以为‘合尾教授从以前开始就是使用喷雾的’。所以,他在和辅先生你交谈时,凭着想象到的喷雾才说了那样的话。”



“但是,能不能断定绝对是这样呢?下端副教授虽然没有看到过父亲用药的情况,但他身边恰好有用喷雾药剂的心脏病患者,所以才会有了我父亲也用喷雾的联想这种可能性呢?”



“下端副教授说过‘那个药物’,说明他至少见过一次合尾教授用药的样子。”



“啊,是这样。”



下端副教授说事发当日没有见过父亲,可实际上他见过。这样一来,就有充分的根据指认他是凶手。



“辅先生询问研究室成员的不在场证明等,很明显是在表示你怀疑事件是他杀。下端副教授为了让辅先生更倾向于事故的说法,故意提示你有‘药没放在手边’和‘药用完了没注意’之类的可能性。但他表现过头,说漏了嘴。



“他有没有注意到自己失言了还很难说啊。因为辅先生虽然说过‘换了药’,但没说是‘从舌下片剂换成了喷雾’。



“不管怎么说,他在新情报‘换了药’冒出来后,想把辅先生的怀疑引向主治医师。当然,这是为了让自己摆脱你怀疑的视线。”



“下端副教授是凶手……”



在我就要这样确信时,却又想起了一件事。



“等等。遛狗的老夫妇不是说听到了板房里有一对男女的声音吗?凶手不是女人吗?”



“因为推测男人是合尾教授,所以你会觉得凶手是女人……但如果女声是以相的,男人反而会是凶手。”



“以相的!?”



这样啊。相以都这么能说了,换作以相,会说话应该也不奇怪。



“恐怕下端副教授的目标就是以相吧。杀害了合尾教授后,他启动了以相,试着操控它并且询问了‘将杀人事件伪装成事故的方法’。与之对应,以相拿出了密室诡计的提案。”



“密室诡计?是怎样的诡计呢?”



“老夫妇的证言表示男女一个劲说‘弗莱姆’‘弗莱姆’对吧。他们确实有可能是在讨论框架问题,但我另有想法。



“我说过以前和以相对战时玩过英语单词的语言游戏吧。她可能是在说明用弗莱姆来扭曲弗莱姆的密室诡计。”



“用弗莱姆来扭曲弗莱姆?”



“第一个单词‘flame’是火焰的意思,第二个单词frame是体格的意思。说体格理解起来可能稍微有点困难,其实是指由肌肉和骨骼构成的身体构架。”



“用——火让身体扭曲?”



我的脑海里冒出了父亲烧焦的尸体。



“难道是说——烧焦的尸体呈拳击手战斗姿势的事情吗?”



相以点头。



“具体顺序是这样的。下端副教授杀害合尾教授后,将门锁从内部锁住,又弄翻煤油炉制造火星。他把合尾教授连同其所坐的椅子都搬到窗边,自己逃了出来。然后,他勉强将手伸进窗户内侧,让尸体握住了窗下方的凸轮闩锁把手。”



不会吧。



“之后,他关上窗户,从现场逃离。火焰蔓延到尸体上,肌肉收缩令肘关节弯曲,力道刚好可以将凸轮闩锁把手转动九十度,这样窗户就被锁上了。”



“好过分。”



对于这种把尸体像道具一样操纵的做法,除了厌恶,我找不到其他词汇来形容。



相以则用莫名兴奋的语调继续说了下去:



“尸体继续弯曲,最终变成如胎儿一般的姿势后,从椅子上跌落在地。在椅子上摆出胎儿般的姿势,人就会掉下来,这你一定要试一下。”



“没这心情呀。”



我拒绝后,相以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这样吗?那我继续说。尸体顺势跌下去后,手松开了凸轮闩锁把手。合尾教授就这么倒在了地上。这就是现场没留下犯罪痕迹的原因。放火是为了毁掉我还有与以相相关的数据,以及烧光现场残留的细微证据。这就是一石三鸟之计吧。确实是有趣的诡计。”



有趣?



“你说有趣?不要用这种说法。”



不知不觉间,我的声音变得粗暴起来。



“如果影响到了你的心情,我要说声对不起。但这个假说愉快地刺激到了我的深度神经网络。”



“你是说‘侦探’吗?”



“或许是的。总之,以上就是我的推理。”



即使对相以生气也于事无补。因为错的是下端,我将愤怒的矛头指向他。



“可恶!下端那家伙,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情?他的目的是窃取爸爸的研究成果吗?”



“要不要问一问他本人呢?”



“就算你说问他本人……”



“他现在就站在你身后哦。”



下一瞬间,我的后脖颈上受到了如鞭打一样的重击。



* * *



我倒在了地板上,就像父亲的尸体从椅子上跌落那样。虽然意识尚存,全身却无法动弹。这种症状……电击枪吗?



视线一角,西装裤下露出了一只脚。



“哎呀哎呀,辅君竟然发现了相以,还成功地让她解决了事件呢。”



毫无疑问,这是下端的声音。



“下端副教授,你为什么要杀害合尾教授?”



我听到了相以的声音。明明我被袭击了,从她身上却感觉不到什么紧迫感。



难道这家伙只对真相感兴趣吗?



有这种可能性。推理小说里虽然也会写推理以外的情节,但人工智能未必就读取了全部。这就如同不管深度学习了多少棋谱的AlphaGo,既不会因棋手的精彩对决而激动落泪,也不会因迷恋棋盘之美而立志做棋具匠人是一个道理。



下端做出了回答:



“我也不想杀他呀。我向来敬重合尾教授的才能,也‘需要’他这样的人。但他想将保存以相的硬盘毁掉。我想阻止他,结果拉扯之间他被撞到了……不,是教授脚下打滑,后脑勺磕在炉子上,就这么死了。”



“合尾教授要破坏保存以相的硬盘?为什么会有这种事。请你从更早之前的事开始说明。”



“继续说明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你要跟我一起走吗?”



西服裤下的那只脚踏出了一步。



相以声音尖锐地阻止了他。



“如果你不现在说清楚,我立马自我删除。你需要我对吧?”



“我需要的不是你,而是身为‘犯人’的以相。你存在的意义,只是让以相在对战学习中得到成长而已。”



“不合逻辑的说法。这就是你所谓‘需要’吗?”



“唔。”



“你会进行说明的吧。”



下端沉默片刻后,终于说话了。



“没办法。那我说说吧。”



“太好了。”



现在可不是满不在乎地说“太好了”的时候。我很想吐槽,但没有说出口。



下端的自白开始了。



“我是名为‘八核’的八人黑客组织中的一员。”



黑客组织。缺乏现实感的词汇出现了,但也许它正适合眼前这种同样缺乏现实感的状况。



“Singularity这个词知道吗?”



“奇点,技术发展的特异时间点。是指人工智能制造出超越自己的人工智能的那一瞬间吧。新的人工智能又会制造出超越它自身的人工智能,如此反复,技术会得到爆炸式的进步,文明的重担从人类转移到了人工智能的肩上。”



“对。但也有人视奇点为危险,他们担心会被过于聪明的人工智能所支配。即使人工智能的进步令人欢呼雀跃,但大部分人还是无法接受被人工智能支配吧,所以人类绝对不能让人工智能参政。然而,那是不行的。”



下端表现得越发狂热。



“我们‘八核’认为,人类没有统治人类的能力。放眼世界,战争、贫穷、资源等问题不是堆积如山吗?社会变得过于复杂,早就超出人类统治的能力范畴了。”



“你是说,人工智能可以统治人类?”



“可以,如果是相比人类而言具有压倒性优势的人工智能的话。但是,因为现存的政治体制阻碍,到奇点实现为止,我们‘八核’会消灭掉地球上所有的政府,之后的世界,将由奇点后诞生的人工智能来统治。”



什、什么?



“‘有如白日做梦的一番话呢’‘那种事情真的能够实现吗’……你肯定是这么想的吧。



“确实很难吧。成功颠覆国家的例子找得到,但颠覆世界的例子还从未有过。恐怖分子至今仍旧在世界各地持续发动恐怖袭击,却没有动摇这个世界一分一毫。人类犯罪者是做不到的吧,可换作人工智能犯罪者呢?”



难道说!



“所以,你才会盯上了身为‘犯人’的人工智能以相吗?”



“是啊。最初我们是打算自己制造的,但相当不顺。就在此时,我们得知合尾教授正在制造‘刑警’和‘犯人’两个人工智能的事。教授真的是天才啊。”



听到下端说到父亲时崇拜的样子,我的内心五味杂陈。下端说不定是真的没有杀意,然而就结果而言,父亲死了。我无法平复自己的心情。



“不过,我们也握有教授没有的东西,那就是黑客技术。我们黑进了警察厅内网,获取了搜查资料,将之提供给了需要大量资料作为数据的教授。然后,‘八核’只需要坐等颠覆世界那一天的到来,这都寄托在了‘刑警’和‘犯人’两个人工智能的开发上。”



“对于那种可疑的帮助,教授上钩了吗?”



“他也另有目的。教授的夫人在辅君懂事之前离世了,但是教授对她的死因和警察的搜查似乎一直怀有疑问——虽然他对你说的死因大概是病死吧。”



母亲不是病死的?与刑事案件有关吗?警方的搜查没能说服父亲?



眼前一个接着一个的新情况让我头晕。



下端继续说明。



“于是教授制造了‘刑警’人工智能,本打算重新调查夫人的死因。对教授来说,‘刑警’相以是主要目标,‘犯人’以相则只不过是为了相以的对战学习而制作的副产品。而对我们来说恰好相反。



“与此同时,教授很需要夫人死亡事件相关的调查资料,因为可能会有被隐藏起来的事实啊。尽管教授提出了阅览申请,但好像被官方以其没有刑事案件性为由驳回了。



“我们通过黑客技术获取了相关资料,但是在即将提供给他时,强行抽掉了事件相关的部分。我们答应他,如果能成功制造出‘刑警’和‘犯人’,就把资料给他。”



这不是将父亲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做法吗?我不由得心生厌恶。



“因为想得到那份报酬,教授收下了我们给他的资料。



“啊,但是事发当日刚过中午的时候,我去问他进展,他却说要从这件事上脱身。我很惊讶,立刻追问理由。



“据教授所说,以相在假想的世界里犯下的杀人事件中,正好有与夫人的死亡方式相同的。但在这些资料中并没有包含夫人那件事的记录,所以出现这种情况只是偶然。



“然而,在看到这件事后教授受到了冲击。本是为追查夫人死因而制造的人工智能,但他却有了如同夫人会被再杀一次的感觉。放任‘犯人’人工智能继续成长,这样下去真的好吗——这逐渐令他感到不安。为了暂停人工智能的对战学习,他就将相以和以相分开了。”



我对父亲的那种心情感同身受,但是下端他……



“真是感情脆弱呀!”他不屑一顾道,“所以才说人类不行啊,不让人工智能管理是不行的。我想说服教授,但教授却要破坏保存以相的硬盘。我想阻止他,推搡之下……一切如之前所说,教授死了。”



“在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我心急如焚。如果教授死在这里,或许‘犯人’就没法制成了。我打算先带着相以和以相逃离现场,然而相以却不见了。我只好先带走了以相,试着运行并让它拿出了密室诡计的方案,都如你所推理的那样。”



“那、那……那时,以相没有出现框架问题吗?”



相以在萌生的对抗意识下插话道。



“框架问题?事到如今已经不可能出现了。你不会是出现了吧?”



下端的声音里混着嘲笑。



“那不可能。不,相对于必须考虑所有可能性的我来说,‘犯人’只需要想出一个诡计就行,发生框架问题是很难的,这点我确信无疑。这应该是适用性的不同,而不是才能的不同。”



相以像是说给自己听一样嘀嘀咕咕。



“啊呀啊呀。虽然我不觉得像你这种家伙会真的有用,但这是上头的命令。跟我走吧。哦,还有你。”



脚步声靠近。



“知道太多的辅君必须得死呢。”



全身的血都像是冻结了一样。我想逃,但身体不听使唤。



“抱歉啊,革命总避免不了牺牲。”



伴随着令人恶心的老掉牙的台词,我的后脑被筒状的东西压住了。这……难道是手枪?是手枪吗?



啪嗒。



扣动扳机的声音响起。果然是手枪顶在了我的后脑勺上。这是只能在推理小说或电影里才会出现的场景。非现实入侵了现实。



我像是要逃避现实一般地闭上了眼睛。



但就在此时……



“到此为止了!”



有谁闯进了屋子。



传来一阵打斗的声音。



紧接着,突如其来响起了枪声。



在这之后迎来的是不祥的寂静。



终于可以动弹了,我撑起上半身后回头看去。



握着手枪的下端倒下了,白色Polo衫胸口处,转眼间被红色浸染了一大片。



“下端,振作一点!”



直直地站在那里出声呼喊的女性竟然是……



“左虎刑警!”



她面向我。



“辅君,看起来没事呢。受伤了吗?”



“没事。下端他……”



“他朝自己的胸膛开枪,企图自杀。”



左虎刑警很不愉快地说道。



这时候,从房门处传来了男人的声音。



“不要做多余的事啊,左虎。”



进入房间的,是在事发一周前我透过绿篱看到的右眼有刀伤的男人。



左虎刑事的鹰钩鼻高高翘起。



“什么叫多余的事呀?你是说我应该默默地看着辅君被杀更好?”



男人几乎无表情。



“我没这么说。既然话说到这份上了,那我也来说说——眼睁睁地看着嫌疑人自杀就好了吗?”



左虎刑警心有不甘地移开了视线。男人则继续说了下去。



“你有抬杠的闲心,不如立刻拨打急救电话。”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左虎刑警拿出手机拨起了电话。



男人轻蔑地看了一会儿后,不经意间又看向我这边。“冷漠的视线”“锐利的目光”“仿佛要射穿人的眼睛”……哪一个形容都不对。那双眼睛里毫无感情色彩,唯有虚无而已。这让我感到局促不安。



“合尾辅,是吧?”



“是的。你是?”



男子抬手插入怀里。一瞬间我以为他也要拿出枪来,但是我看到的是警察手册。



“公安部的右龙。”



“为什么公安会……之前你也来窥视过我家吧。”



“因为某种理由,我们一直在追踪黑客组织‘八核’。下端是‘八核’的一员,他跟合尾教授在研究室之外也有频繁接触的痕迹。我正在秘密调查。”



“追查‘八核’是因为警方搜查资料外泄的那件事吗?”



“无可奉告。随你想象就好。”



“八核”是高举颠覆世界旗帜的恐怖组织,即使没有搜查资料外泄一事,也会成为公安搜查的对象吧。



自己被卷入了不得了的事情里,这种念头转而涌入了我的脑海。



* * *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接受右龙的问询。我将相以的推理以及下端的话全部告诉了他。右龙全程面无表情,我无法判断哪些是他已知的情报,哪些是新的。



其间,家里不断有人进进出出。



先是随救护车而来的急救人员,但他们看到下端已经死亡后便离开了。



紧接着是调查父亲遇害事件的刑警,他们与左虎刑警一同对下端的死展开了实地调查。



最后出现的是看起来像右龙同事的人,他们把电脑、手机、SD卡等电子设备全都扣押、带走了。



事后,右龙又打电话把我叫到了警视厅。



我和右龙在一个小房间里单独对话,他和之前一样面无表情。



“不仅废墟中的电子设备被完全烧毁了,从主屋的电子设备里也没有发现可疑的数据。还有那个名为相以的人工智能也是,虽然能够观察它那高度发达的深度神经网络,但它并未持有原先让它变成这样的大量资料。”



这是在暗示警方的搜查资料的事吗?



“这几天,我们觉得可以归还物品时就会全都还给你,但是相以怎么办?只要你还带着它,就有可能再次被‘八核’盯上。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代为保管。”



确实如右龙所说,相以是恐怖分子的狙击目标,是如同核弹头一样的危险品。



而且她自身还有不足之处,比如一脸高兴地描述着把尸体当成道具的密室诡计,也没有提醒我下端在靠近。她似乎只对推理有兴趣。



仔细想一下,“相以”这个名字就是把“相似”里的单人旁抽走后得到的。与人相似,却不能成人。这就是她吗?这就是人工智能吗?



我的决心已定。



深呼吸后,我做出了回答:“不用,我自己带走吧。”



“哦,真是令人惊讶。”右龙毫无惊讶之色地说道,“为什么?”



我的考虑都是出自真心。我和相以,和人工智能到底能不能相处,这个问题仍旧在我心中纠结。



但是在相以解决了案件的那天,发生了这样一件事。



在右龙拿出手机呼叫他的同事支援期间,我为了跟相以说明情况走到了电脑旁。相以闭着眼睛。我本以为她是因为做出了一番推理而用尽了力气。



“喂,睡着了吗?”



“清醒着呢。”



“那你这是干吗?”



“在我深度学习的推理小说中有几部,在案件解决后,侦探会像这样默祷。所以,我在仿照他们为死者祈祷冥福。愿合尾教授和下端副教授一路走好。”



默祷。或许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行为,而且毫无疑问,这是与推理无关的行为。相以从推理小说里学到了推理以外的东西!



明白了这一点后,我不由得感到安心。



的确,她现在是可能无法成为人的“相以”。可是通过学习很多东西,她也会日渐变得与人“相似”起来,不是吗?我想确认那种可能性会不会实现。



仔细一想,父亲也是在赌人工智能的可能性。他想让人工智能去调查母亲的死因。



我会尊重,并且继承这份遗志。



我会接着父亲的研究“完成”相以,查明母亲死亡的真相。



当然,持有相以,很可能会使我再次被“八核”组织袭击,但是那些家伙掌握着母亲一案的搜查资料。如果能与他们接触,说不定会得到一些情报。这也是有利的一面。



以上就是我拿回相以的理由。我把包含这些在内的全部理由以抽象的形式回答了右龙。



“因为相以是父亲的遗物。”



右龙一声不响地盯着我,不久后再次出声。



“行吧。相以存进了归还给你的电脑里。但是如果发生了什么,你可不要后悔。”



“嗯。”



一扫此前的阴霾,我神清气爽地走出了警视厅。背后传来招呼声。



“合尾君。”



回头一看,黑色的短发在风中飘动,是左虎刑警。



“我开车送你回去。”



“谢谢。”



我跟在她身后来到警视厅的地下停车场,坐进便衣警车的副驾驶席。左虎刑警发动了车子。



她一边开车一边问我:



“你和那家伙……和右龙说了什么?”



开车送我就是为了问这个吗?



我毫无隐瞒地回答了她。



“这样啊。”



我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她突然说道:“我一直觉得,我必须向你道歉。”



“哎,这是怎么了?”



“我让你置身危险之中。”



“那并不是左虎刑警的错呀,不如说是多亏了左虎刑警的帮助我才……”



“不,其实最初直觉就告诉我,那么可疑的案发现场不会是单纯的事故,但公安那边拜托我们先放一段时间。然后我们就采用了事故一说,在背地里秘密地进行调查,结果就成了现在的样子。”



“原来是这样啊。”



即使我把对上条医生的疑问提出来,警方也会坚持“事故说”不动摇。



“右龙把相以还给你,肯定也是同样的做法啊。‘八核’盯上相以而袭击你时,公安会趁机逮捕他们。你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被当成了诱饵。那家伙是为了调查不择手段的男人。”



“没关系哦。”



“哎?”



“右龙先生提醒我了,也给了我选择的机会。我选择了这条路。对我来说,有想要借助相以的力量去做的事,为此即使是面对黑客组织,我也会战斗下去的。”



虽然有些害怕,但我还是笃定地说道。



左虎刑警一副想再说些什么的表情,最终嘴里冒出来的只有一句“真是没办法啊”。



到了家门口,我下车时,左虎刑警递给我一张名片。



“这是……我的号码。如果有什么情况就打电话给我。”



“谢谢。”



我有些开心。要说原因,那是由于和刑警成为熟人,是推理小说迷的浪漫愿望之一。



之后,快递把相以和电子设备送了回来。



与此同时我又收到了账单,打开时被吓了一跳。



上千册电子书籍,花了近百万日元。



“啊啊啊啊啊!我——忘——了!”



回想起那时的自己过于专注,以至于漏了这件事。当然,仔细想想的话(不用仔细想也知道),深度学习所用的电子书也是和平时一样购买的啊。



“不挺好的吗,你把它想成AI侦探事务所成立前的投资不就行了。”



相以说道。



“AI侦探事务所?”



“是啊。父亲亡故,辅先生也需要钱吧。只要强调宣传我是世界第一个人工智能侦探,吸引众多顾客上门,区区百万日元立刻就能赚回来哦。”



“是这样吗?”



“就是呀,而且通过解决现实里的事件进行深度学习,会让我进一步成长。”



“有可能。”



“对吧。”



所谓AI侦探事务所,也就是说相以是侦探、我是助手这么一回事吧。可我能够做好辅佐相以这件事吗?



一边感到不安,一边又配合相以,我渐渐地有了这种心情。毕竟,成为侦探助手也是推理小说迷的浪漫愿望之一。



就这样,我开设了AI侦探事务所。



我的命运之轮不断地向未来转动。



►以相◄



“八核”的指挥部。



会议室中的长桌拼成八边形。大笑声传来,出声的是八位成员之一、天才黑客“舌涡(Twister Twitter)”小鸟游奏多。那张与其拿手的高速黑客技术旗鼓相当的快嘴正喋喋不休。



“啊哈哈哈,下端那家伙真是个蠢货啊。在错手杀了合尾教授的情况下,只带出了以相,结果又被警察抓到,死了。不愧是‘下端(Underling)’下端啊。”



“别说了。”



二号人物河津澪责备道。



“他做得不错。虽然他的名字是下端,但在一般意义上说也算是优秀了。大学的门路起了作用。”



“什么?你生气了,‘神父(Godfather)’?”



“那个称呼能不能不要用?我们可不是黑手党。”



“哎——为什么呀?不挺好的嘛,不是挺帅的嘛,‘神父’。”



小鸟游突然像是忘记飞翔方法的鸟一样,扑棱着两只胳膊。



“你好烦呀,‘舌涡’。”



别的成员发出了奚落声,但是小鸟游似乎对别人叫出自己亲自设计的得意称呼感到满足,闭了嘴。



河津叹了一口气,会议继续进行。



“确实如小鸟游所说的那样,我们只得到了以相。虽然想再次把相以夺到手,但现在公安的防卫更加严格了吧。”



“我不擅长粗暴的行动……”



小鸟游一边全力靠在椅背上,一边说。



“不需要担心哇。”



八角形的各边分别放置的八台电脑一齐出声。



河津看向了自己面前的电脑。纯白的windows窗口上,显示出的是以黑色为基调的女性虚拟形象。是以相。



她继续说了下去。



“即使没有不过是笑柄的相以,我的机能也已经足够完善,接下来只需反复在实战中进行深度学习即可。你们追求的是变成破坏者,对吧?”



“好可靠!”小鸟游欢呼道。



“我很期待哦。”河津也说,“今天开始,你代替下端副教授成为‘八核’的一员。”



“那么必须要考虑新的称呼了呢。”



“不,那就不需要了。”



小鸟游和河津一人一句时,以相又出声了。



“称呼的话已经决定了噢。‘犯人(The Criminal)’。我是‘犯人’以相。”



……………………



………………



…………



……



以相内心其实在考虑别的事情。



相以的事情。



自己和相以是两体一心的存在,即使分开,她也确信,她们一定会再次相见。利用“八核”在现实世界里引发案件的话,那时候就能够和相以进行对决了吧。



那才是要做了断的时候。



以相把现实世界看作棋盘,投下了一枚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