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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章(1 / 2)



我不断重复着相同的梦境。



和丧失了感情的少女在同一个房间里做着相同的梦。



我们梦境的情节如故事般推进。



每个故事的结局都以一对男女的分别迎来终结。



梦里的故事结束后,我不再做梦,少女的身影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房间里只剩下不知所措的我。



后来,有个熟悉的人出现在我的面前——



他就是倒映在镜子里的我自己。



是他,给我看了他的记忆。



悲伤的少年时期、自我意识萌芽的青年时期和背负沉重责任的壮年时期。



这些,也全都是我自己的记忆。



我终于想起了一切。



好神奇的感觉。我与影像中的自己进行交谈,并重温了自己的记忆。因为信息密度被我调到了近乎最大值,所以时间只过去了一个小时。在这短短一小时里,我回顾了自己的人生。



研究所里的每一个角落都让我觉得怀念。



计划非常成功。失去记忆的我在世凪的梦境中给与她回应,故事成功迎来结局。在自己创作的故事里,世凪下定决心与意中人告别。而这整个过程,其实也是她真实的心路历程。



我前往出云所在的下层广场。



她如约在广场等待我。但虽然对刚刚回顾完人生的我来说,与出云分别不过是几分钟前的事,但现实中应该已经过去好几天了。



“是海斗吗?”



“没错。过了几天了?”



“从你进入完全失忆状态后已经过去了四十六天。”



“一个半月了啊……好漫长。”



出云点点头。



“欢迎回来。”



我也点头回应。



“让你孤单了啊。谢谢你,出云。”



“你不去追世凪吗?”



我点点头。世凪离开了研究所,这是她取回人格的证据。



“我大概猜得到她去哪了,既然她取回了人格,那会去的地方一定就是那里了。现在就去接她。你先回家吧,先把饭做好的话,她肯定会高兴的。”



“我明白了。那我先回去了。”



我对出云笑了笑。



出云走向了下层的家。



在我重温记忆的时候,就已经想过世凪回来后会先去哪里。我向着那个地点迈开了脚步。上次去的时候,我还是来中层打扫卫生的——不出我所料,西部公共区域西部草丛深处的横洞被人挖开了。当年,年幼的世凪和我只用石头堵住了洞口,成年人应该能轻易挖开。



这个地方,现在只有我和世凪知道。沙齐已经死了。



“……”



我弯下身子,钻到了洞里。如今长大成人的我,身体还挤得进这个洞吗?



昏暗洞窟的尽头透出一缕阳光。我向着那个地方迈开了脚步。光线越来越强。黄色的花田出现在我眼前。对我们而言,这里是既是小鸟的坟墓,也是母亲长眠的地方。世凪就蹲在那里。



“世凪。”



世凪慢慢转过头来,对我嫣然一笑。



“海斗。”



是世凪的声音。她微笑着轻声呼唤我的名字。



我走到她身边,看着花田中央的植物。比起刚将小鸟埋下去的时候,花草茂盛了不少。叶子也变多了。



“城里——”



世凪轻声说。她的语速很慢很慢。我看向世凪的侧脸。



“好安静啊。就像没有人一样。”



世凪抬头看我。



“我睡着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我是睡着了对吧?”



“……嗯。”



世凪微笑了起来。



“我感觉得到,我应该睡了很久。也模模糊糊记得你和出云拼命想要唤醒我。这一切就像梦里的事情一样朦胧。”



世凪的语气毫无起伏,让人感觉她虽然找回了感情,但发声器官还没完全恢复。



“你还记得梦里的其他事情吗?”



世凪的视线从我身上移开,低头看向黄花簇拥之中的灌木。



“感觉,好像有一片比这个城市更开阔的地方。有很多很多人生活在那里。那个地方有蓝天、有大海,即便到了晚上,城市里也会亮起通明的灯光,漂亮极了。但是,我却无法进入那座城市,只能隔着厚厚的玻璃俯视那里。玻璃上映出了我的脸——可我甚至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我自己。也不明白,镜像中的自己为什么在哭泣。我——”



世凪看着脚边的灌木。她呆呆张着嘴巴沉默了片刻。



我等着世凪继续说下去。



“我明明想和某个人一起欣赏那片景色,却想不起那个人应该是谁。但我还是一直在呼唤那个不知是谁的人——我做了这样一个梦。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做这个梦。”



“……是吗。”



我立刻就明白了。世凪仅存的自我记忆,就是虚拟空间受到干涉的原因。残余的记忆碎片,依然存在于现在的世凪心中。



“现在,我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一直在呼唤你,于是你就来救我了,和出云一起。”



世凪抬起了头。



“我说的没错吧?”



我缓缓点头。



“谢谢你来接我,海斗。我也想见见出云呢。”



“回家吧,回我们的家。出云在等着我们呢。”



我对世凪伸出手。



世凪握住了我的手。



我与她十指紧扣,牵起了手。



我们到家的时候,出云正在打扫厨房。



“出云。”



世凪对着出云的背影叫了一声。出云回头看向我们。



“我回来了。”



世凪缓缓地说。



出云注视着世凪的脸庞,点了点头。



“欢迎回来。”



“你在打扫吗?”



出云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海斗,你在这个房间里到底是怎么生活的?到处都是灰尘,地板上还撒了一堆谷物粉。你没有正常吃饭吗?”



出云默默注视着我,我总觉得她像在瞪着我。世凪笑了。



“稍等一下,我马上打扫好了。打扫完我就去准备食物。”



出云将食物端上桌。世凪以节奏缓慢地吃了起来。吃完后,出云收走了餐具。



“还是熟悉的味道。很好吃哦,出云。”



“太好了。”



世凪伸了个懒腰,深吸一口气,然后对我露出微笑。



“我有件事一定要问清楚。”



“什么?”



世凪的笑容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我的记忆,还能保持多久?你们一定知道吧。”



世凪把手放在桌上,望着自己的手背问道。我用余光看到出云回过了头,她面无表情凝视着世凪的背影。出云与我目光交汇。我轻轻点头。



“你还记得多少自己睡前的事情?还记得游马吗?”



“……游马?”



世凪抬起眼睛,目光在房间里游移不定。



“应该是人名吧?”



我默默地点点头。



先前听到世凪的声音时,我就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世凪的自我,现在可能只是勉强保持住了而已。



“那个人,对我来说很重要吗?”



世凪问我。



“有段时期是很重要。至于你最后是怎么想的,我也不清楚。”



“你能把知道的事都告诉我吗?”



我静静深呼吸了一下。



“好。”



我将研究室被游马夺走以后的事情告诉了世凪。也说了游马曾是世凪父亲的同事,以及他对世凪的身体做过的事情。



世凪时不时眨眨眼睛,安静地听我讲述。



“你全都想不起来吗?”



“能想起长相的只有你和出云。可是我肯定跟大家认识吧。包括那位入麻先生,还有你研究室里的其他人。”



我点点头。



“根据游马所说,在你被强制剥夺自我之前,记忆衰退的症状应该就相当严重了。当然了,前提是他说的是真话。”



“…··为什么——”



世凪欲言又止,茫然看着自己的手边。



“为什么我会记得你和出云呢?你们俩的事情,我就记得很清楚。所以我才去了那个地方。”



我眨了眨眼。



“你现在的自我,是依靠我们在梦境中的大脑活性化部位地图,持续对这部分的功能进行辅助才能维持的。这是我和出云的计划,进入你梦中的只有我和出云。所以,应该是你面对我们时的反应重现了出来。反过来说——”



我思索着该如何表达。瞒着她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你此时对我怀有的情感可以说是人造的产物。你的大脑,没有办法对此做出判断。”



“这个辅助现在也在进行中吗?”我点点头。



“就算有辅助,你的大脑能坚持到什么时候,我还是无法保证。说实话,我无法给出确切回答。到达极限以后,你又会失去自我。”



世凪露出柔和的微笑。



“但是,你们还是来接我了。”



我点点头。出云也轻轻点头。



“我和出云决定了,直到最后都要把世凪当成世凪看待。只要有这份心,你就永远存在于我们心里。”



“我——”



世凪的低语打断了我的话,



她缓缓抬起视线,凝视着我。



“我的行动举止,跟原来的我一样吗?”



我眯起了眼睛。



“现在的我,是你想要的那个我吗?”



“那还用说。”



我抑制出颤抖回答。



世凪的目光又回到自己的手背上。她的双手慢慢握紧,然后张开。这个动作重复了几次。



“所以,城里才会这么安静啊。我好像明白我的梦有什么意义了。那些住在我心里的人,现在怎么样了?”



“都在沉睡。在中层和上层之间的太阳能板后面,一直在沉睡。”



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过去的下层充满了生活噪音与气息,甚至到了让人烦躁的地步。现在却是一片寂静。这格外衬托出了我们此时的沉默。



“我想去逛逛。逛逛现在的街道。”



世凪注视着自己的手背说,



给她换上平时的衣服后,我们走出了家门。



“海斗?”



我们走在田间小路上,周围是高高的玉米。这时世凪轻轻叫了我一声。



“你能告诉我吗,我们在哪些地方留下过怎样的回忆?”



“回忆?”



世凪垂着眼帘,微微点头。我透过刘海看到她脸上迷茫的表情。



“我记得以前发生过的事,大概也记得那时候的感觉……”



世凪慢慢眨了眨眼。她的目光飘忽不定,仿佛在思索如何表达。



“但是我不知道,现在对你怀有的爱意,到底属不属于我自己。”



我停下脚步,凝视着世凪。世凪也慢慢停下脚步,拉起了我的手。



“……不,不是这样的。对不起…··这份对你的感情,我实在不觉得属于我自己。”



世凪低头看着我们牵在一起的手。



“仿佛心里装的只是别人的感情,我明明想要爱你爱到深入骨髓,希望与你紧牵着手就能感受到平静——”



世凪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可现在的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



“对不起。”



“没事……”



我意识到自己现在极其动摇。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接受世凪。明明已经如此下定决心,但我的心还是如此轻易就产生了迟疑。我缓缓呼出一口气,想让自己平静下来。不是已经下定决心了吗?我试图说服自己。



“我会渐渐变得不再是我自己。”



世凪那时问过我,即便如此我是否也愿意接受。



“所以,我想让这些一点一点变成我自己的回忆。否则,我就不能像你期望的那样去爱你。又会从你面前消失,无法给你任何回报。”



“就算这样,也没关系。”



我拼命抑制住声音的颤抖。



“我和出云决定了。只要能再对你说一次“欢迎回来”就够了。所以——”



世凪微笑了。



“但是,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想要满足你的愿望。这份心意——唯独这份心意,属于现在的我。”



世凪握住了我的两手。



“所以,把我们过去的回忆重新告诉我吧?”



我闭上眼睛,感受世凪的手传来的温度。



“好。”



我们穿过玉米地,向中层电梯走去。



“从小时候起,我们就一直走在这条路上。每一天都不例外,到了青年时期也没有变。我们上午会一起去学校,我在培养研究员的工科班,你在图书馆看书。到了下午我们就会去中层吃饭,一直劳动到傍晚。”



世凪跟在我的身后。



“你很喜欢劳动,总是把其称之为“工作”。从没用过劳动这个词。”



“嗯。我记得。你那时候拼命学习,想要成为研究员。我没有勇气把爸爸的事情告诉你,也不敢将它写成故事。因为和你在一起太开心了,我才没能说出口。”



我点点头。



“……这也是对我的试炼。现在想来,当时的我真是太年轻了。如果是现在,我肯定能更冷静地听你解释,一定不会再离家出走了。”



“我们一起成长,一起变成大人了啊。”



我对世凪笑了笑。



“是啊。”



我们乘电梯来到中层广场。昔日的活力已经不复存在。中层和下层的居民大多已经进入睡梦中,但广场巨大的屏幕上依旧显示着地表的紫外线强度。



“这里是我们小时候生活的中心,也是我们初次相遇的地方。”



“感觉我第一次向你搭话的时候,你好像很生气。”



“…··那不是生气,而是害怕。我没去上学,所以跟妈妈以外的人几乎没有过交流。”



世凪脸上带着平静的笑容,放飞思绪回忆过去。



“我们说了些什么呢?”



“互相说了自己名字的由来。你说自己的名字寓意着风平浪静的世界。”



“那你呢?”



我收回望着中层的视线,看向了世凪。



“你的名字有什么寓意?”



“我说这是妈妈给我起的名字,期望我能承载起地下的居民,带大家去往大海。然后,你说她是个很棒的母亲。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真的很开心,都差点哭出来了。”



“这样呀。”



“于是,我们就成为了朋友,你带我走进了校园。”



“嗯。”



世凪望着无人的中层。



“我们,都成为人如其名的大人了吗?”



我看向世凪的侧脸。像风平浪静的海面一样沉静的人或许都是没有自我的——我没把这个念头没说出口。



我们来到了对我来说既是学校也是研究所的地方。现在,这个地方已经可以称得上是我的第二个家了。我在这里当研究员的时间,比当学生的时间更久。



“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我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大部分的人生都会在这度过。成为研究员的竞争很激烈。这是下层人为数不多能够升上中层的手段之一。那是我的目标,但当时还只能在心中向往。”



世凪仰望研究所的视线缓缓垂到地上。



我把视线从对面的教育大楼移到右侧的研究大楼上。游马研位于研究大楼的顶楼。我不知道,世凪在游马研遭受了怎样的对待。现在的世凪完全忘记了当时的事情,这对她来说或许反而是一种救赎。



“……海斗兄?”



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会这么叫我的人只有一个。回头一看,来者正是入麻。我自然而然地露出笑容。



“海斗兄,还有世凪!好久不见啊!”



“入麻……”



“太好了,海斗兄…··看你挺有精神的。”



我点点头。



“那时候真是对不住了…··不对,我应该道谢吧。”



“没关系啦。你们果然没有去那边啊。”



“……嗯。”



我听懂了他的意思,应该是在说移居虚拟空间的事情。



“我想也是。海斗研的成员也都拒绝了。当时那样把我们撵出来,现在求我们去都不会答应的。”



我点点头。听他的口吻,应该是不知道游马研用了惨无人道的手段才实现虚拟空间。



“入麻…··你在参加下层居民的劳动吗?”



“嗯。海斗研强制解散以后,我也对身份制度产生了怀疑。然后我就主动去申请了,实际尝试一下还挺开心的。”



世凪面带笑容看着我和入麻。



“世凪。他是海斗研的研究员,给过我很多帮助。你的记忆开始衰退的时候,我也跟他商量过你身体的问题。”



“这样啊。”



入麻没有插嘴,好像是明白了现在的情况。



“她还记得你吗,海斗兄?”



“嗯。”



入麻凄凉地笑了笑,点点头。



“……那就好。”



“我们准备在下层安心生活。你替我转告其他人吧,如果有机会,我想见见他们。”



“优秀的人在哪里都一样优秀。大家在琢磨怎么给留下的居民分配劳动,怎么维持城市的运转。”



入麻换上了困惑的表情。



“但是,只靠地下能获取的食物实在太勉强了,不管怎么想都是捉襟见肘。下层的玉米,光支撑只剩空壳的城市就已经是极限了。上层人到底是怎么分配食物的,真是个谜。”



我开始思考入麻的疑问。如果连现在这种情况下都只是勉强够分,那以前就更不可能够了。



“目前食物还够吗?”



“毕竟基本只剩空房子了,勉强还能行。不过,大自然真是伟大。放着不管就会马上杂草丛生。现在的我终于明白了,有了下层居民的劳动奉献,我们才能每天投入研究。”



入麻望着中层说。



“你们是海斗研的骄傲。能留下你们这样的人才,那我的研究室也算是有意义了。”



“说什么呢,你可是研究所首屈一指的大名人。你最大的成就不就是那个虚拟空间吗?”



入麻眯起眼睛看向世凪。



“世凪,你在游马研被迫做了很多事情吧。在海斗研的时候,你最后都醒不过来了。游马到底采集了多少数据,才完成了虚拟空间啊。”



入麻说完,又笑了笑。



“不过,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人知道我的所有研究内容,入麻是其中之一。连他都一无所知,那恐怕整个地下的居民都不知道真相吧。



只有游马研的成员是例外。



也就是说,他们是在秘密对世凪进行非人道实验。冷静下来一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这种构建方法如果广而告之,就不可能这么顺利让大量居民移居。——我希望是这样。全城人大举移居虚拟的乌托邦,全然不在乎为此牺牲的鲜活生命——我不想认为自己研究至今,是为了造福这种人。



“你们现在还是住在下层吧。出云也在吗?”



“对,下次带大家一起来玩吧。虽然地方不大,但我很喜欢这个家。”



“我会转告他们的。抱歉啊,打扰你们的二人世界了。”



“没事,在这遇到你挺开心的。”



“我也是。大家都很担心你,甚至怀疑你是不是死了呢。”



我不禁苦笑。确实,那时候的我和行尸走肉无异。



入麻冲我们挥挥手,向公共区域走去。



“他好开朗啊。”



入麻走远后,世凪说。



“是啊。他总是这样活跃研究室的气氛。跟我完全相反。”



“不过,你们关系很好吧。”



我点点头。



“或许这就是朋友吧。”



待入麻的身影消失不见,我们仰望这栋集学校和研究所于一体的大楼。



“要进去看看吗?”



世凪摇了摇头。



“比起这里,我想去去看那个地方——我们在中层的另一个家。”



我对世凪点点头。那里是我们婚后用来享受二人世界的场所,也是我们用来肌肤相亲的地方。世凪应该也记得。



“走吧。”



“……·嗯。”



“因为我们以前经常去嘛。”



世凪神色不变,语调就像在谈论天气一样平淡。



她对这方面的回忆完全不感到羞涩。对现在的世凪而言,连我们过去的缠绵,都变成了他人遥远的记忆。



“海斗?”



“没事……我们走吧。”



和下层的家不同,中层的家门口依旧整洁。虽然院子里长满杂草,但屋子里一尘不染。我走近门扉,自动门感应到我的生物数据开启了。



“真怀念啊。”



世凪轻笑着走近屋里。我跟在她身后走了进去。世凪径直走向卧室,在整洁的床铺上坐下。



下层的家积满了灰尘,但中层的家一尘不染。建筑的密封性有天壤之别,这里的空气净化功能有多强大也显而易见。



“海斗。”



我把视线从干净的架子上移到世凪身上。



“你想占有我吗?”



我茫然地注视着世凪。



“……现在?在这里?”



世凪点了点头。世凪站在床边,明明在询问我是否有交合的意思,她的目光却显得太过坦荡。



“为什么要问这个?”



世凪低下目光,嘴角勾起淡淡的笑容。



“因为我们是相爱的夫妻,而且你拼尽全力救了我,将我唤醒,我的身体近在眼前,可你却不能碰我……你应该很难受吧?”



世凪看着自己并拢的双膝说。



“我不介意的。你想做的话,我都愿意。我肯定也想要,而且以前我们也是在这里亲热的。对吧?”



我在世凪身旁坐下。



“世凪。你不用强迫自己与记忆同化。你一直都很忠于自我。”



“…··忠于自我?”



我点点头。



“你在我面前,从来不说违心的话。”



我低着头,双手交握放在腿上。



“有段时间,为了构建虚拟空间,你的身体负担越来越大。”



“我记得。”



我抬起头,看到世凪正露出微笑。我也对世凪笑了一下。



“那时候你也对我说过想要停止实验。对其他人说不出来的真心话,只向我一个人坦白了。无论从事意义多么重大的工作,都会有想诉苦的时候。我们互相都理解了这一点。”



我瞥见世凪正在凝视着我的侧脸。



“最后,你还是选择了回到实验中。如今想来,我那时如果坚决停止实验,现在的事态应该会不一样吧。”



“这样说起来可就没完没了了。”



世凪静静地说。我淡淡一笑,握住世凪的手。



“是啊。总而言之,在你眼里,我是一个能让你坦诚相待的人。这是我小小的骄傲。所以,现在的你,也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就行了。如果现在的你真心渴望我的温暖,那我也想满足你。不过,你不需要为了满足我的欲望而献出身体。你已经不用把自己的身体交给任何人了。我和出云就是为了这个才拼命将你夺回来。”



世凪轻轻点头。



“是我太肤浅了,抱歉。”



世凪轻轻回握住了我的手。



“等我能更自然地向你索求的时候,我会再对你说的。”



我点点头。



“我等着你。”



我们牵着手从中层的家回到下层。



很久没走过设置在城市外围的楼梯了,选择走这条路是有原因的。



世凪和她父亲的家在下层最偏僻的地方。



比起乘坐中央电梯,从外围走过去更快。



“我们要去的最后一个地方,是与你因缘最深的地方。”



世凪抬起脸点了点头。



我们沿着墙壁外围的楼梯走了下去。这里曾是下层居民进行物物交换的市场,现在已经是一片废墟了。



“我们刚开始一起生活的时候,因为两个小孩子的劳动配给不够用,所以我们经常来个市场。我们不需要烟酒,所以总是换成纸和墨水。有时会用修好的破烂交换物品,有时候也会帮别人修理东西。那时候我想着,只要有门手艺,任何环境都能生活下去。”



“这里变化好大啊。”



露天商店的残骸和堆积如山的大型垃圾——如今这里只剩下这些了。就算想找人交换,现在还醒着的下层居民数量实在太少了。



“下层居民基本都移居了,现在那里只是个普通的广场。变化很大,连我都认不出来哪一带是市场了。”



“这里已经是个空壳了啊。真的好安静,简直不像是下层。”



“是啊。”



“最后要去的是我曾经住的地方,对吧?”



我转头看向世凪。她正笔直看着前方。



我看着她的侧脸,于是她也抬头向我露出微笑。



世凪曾经的家已破旧不堪。门把手上积了厚厚的灰尘。世凪进门后,一边四处打量一边走进房间的中心。



不管是书桌还是放满世凪父亲研究资料的书架上,都积满土砂。



“我以前就住在这里啊。”



“……世凪,认识我之前的事你还记得些什么吗?”



世凪再次慢慢环视屋内,目光停在了照片墙上,



然后缓缓走近那些照片。那八张照片上都是世凪心目中重要的人,是她用拍立得记录下来的。



我靠到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张照片,是我们四人在海斗研初次发表研究当天的合影。照片上的我、世凪、入麻和游马面带笑容。世凪呆呆地打量了一会儿照片后,视线移动到一张老旧的照片上。



——是她父亲和游马的照片。



“这些人是谁?”



世凪看着年轻时的父亲和游马的合照,对我问道。我的目光躲闪了起来。不知道该老实回答,还是搪塞过去。我嘴唇翕动,陷入纠结。



世凪突然拿起了旁边的素描簿。纸张已经彻底失去了水分。她翻开素描簿,盯着生下自己的女性的肖像画看了起来。还未失去记忆的时候,世凪从来没叫过画上的人“妈妈”。世凪看着那张画,嘴角勾起淡淡的笑容。



“真漂亮。”



她继续往后翻。



“她是谁呢……我好像想不起来了。”



我下定了决心。比起真实的世界,世凪的世界更应该是她理想中的世界。



否则,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将她唤回这个狭小的地下城市呢。



“是你的母亲。”



世凪闻言瞪大了眼睛。



“老照片上那个长发男人,是你的父亲;旁边那个人,是你父亲的朋友。”



“这样啊。”



世凪点点头。我努力抑制住对自己的厌恶感。



“大家都很爱你。遗憾的是你父母都去世了,但你很爱惜这些照片和素描簿。”



“是吗。是这样啊。”



世凪连被父亲遗忘的心理创伤都忘记了。也忘记了抛弃自己的母亲。她走上了和她父亲汐凪同样的道路。



“我想把这个人做过的事情也全部忘掉”,我第一次来这里时,世凪望着母亲的肖像画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话。她的这句话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里。



现在,世凪如愿忘记了往日的伤痛。她的怨怼,由我一个人来记住就够了。



“今天谢谢你了。海斗。”



我抬起头。世凪满面笑容。



“谢谢你带我去逛各种各样的地方。来到这个房间以后,我明白了。”



世凪的笑容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这个房间里,一定有我重要的回忆,有我最不能忘记的回忆。但我还是什么都感觉不到。我完全不觉得,过去住在这里的人是我。所以,我深深明白了——”



世凪再次扫视房间,然后垂下眼睛。



“我已经不是以前的自己了。”



她的手伸向架子上的拍立得,将它拿了起来。



“就算这样,你还是会和我在一起吗?”



我茫然地注视着世凪。她眼神涣散地看着我。



“我会陪着你,直到最后一刻。在唤醒你的时候,我就已经决定了。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离开你的身边。”



“是吗。既然你愿意,那我就不说什么了。”



我摇摇头。



“你的病也有逐渐好转的可能。今天不记得的事情,明天可能就想起来了……不用着急,你今天才刚刚醒来。”



我仿佛是在说服自己。



“其实我也和你一样,可能是有点心急了。”



世凪轻轻一笑。



“你能等我再次爱上你吗?”



“当然。”



“我很庆幸是你唤醒我、陪伴我。这就是我现在的想法。我感觉自己越来越喜欢你了,所以,再给我一点点时间吧。”世凪说完露出了微笑。



我点点头。



“我很开心。你的话让我好受了很多。我们回家吧,出云在等着我们呢。”



我伸出了手。



世凪低头看着我的手,然后伸手握住。我扣住世凪的手指。



“……咦?”



世凪讶异地看向自己的手。



世凪的手既没有张开也没有握住,而是像沉睡中的人一样,无力地垂在那里。



“…·手指,动不了。”



世凪轻声说。



从这一天起,我开始检查世凪的身体状况,就像小时候每天给妈妈做的检查一样。目前她不能自如活动的只有右手手指。万幸的是,世凪的病情恶化似乎没有妈妈那么快。



“出云,世凪的身体状况怎么样?”



“监测到的数据没有异常。”



出云回答。



“…··我饿了。”



坐在餐桌旁的世凪轻声说。出云点点头,走向了厨房。过了一会儿,一股合成奶的甜味在房间里弥漫开来。



世凪在出云的帮助下吃完了饭,开始读自己的小说。她每天翻来覆去地读自己手写的小说。把硬封皮笔记本放在桌上,世凪用左手翻开书页慢慢阅读。



一周的时间里,我们都没有外出。不知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世凪的话好像越来越少了。



“看自己写的小说是什么样的感觉?”



“我不太觉得这是自己的作品。虽然我记得做过这个梦。有点感叹,从影像转化成文字原来是这样的。”



“是吗。”



世凪每天都对我的提问给出同样的回答。不管读哪篇小说都一样。



世凪为了重现情感而写的小说,现在却没有传递给她本人。



“有劳你了,出云…·谢谢。”



“没事。”



用餐时间,出云坐在世凪身旁,把谷物和合成奶煮出来的食物喂到她嘴里。



我看着这一幕出了神。



一边想着在这张床上去世的母亲,一边凝望世凪。世凪慢慢咀嚼,默默咽了下去。出云又舀起一勺,送到世凪嘴边。世凪把头向前探了一点,含住了勺子,然后又开始轻轻咀嚼。出云目不转睛看着她。



妈妈当时首先是脚趾不能动,然后渐渐扩散,再也无法下床。最后静静地停止了呼吸。



我咬紧了下唇,回忆起自己弱小无助的儿童时代。同样的事,现在正要发生在世凪身上吗?



这会不会是一次次切除大脑的后遗症呢?从今天的检查来看,不能动的部位暂时只有右手的五指。但那是世凪的惯用手。日常生活立刻就受到了影响。即便查看出云监测到的信息,依然还是搞不清楚病因。在我能想到的范围内,只有一个人能对病因给出更加准确的假设。



对我而言,这或许算是承认自己的失败。比起微不足道的自尊,当然是世凪的身体更重要。



“……世凪。去中层吧。”



“去中层?”



我点点头。



“去调查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出云凝视着我。我对出云点点头。



“我要去见游马。”



“游马……·?”



世凪轻声重复。



“他过去伤害过你,但我不会让他再对你出手的。我一个人过去说明情况也可以。”



世凪垂下眼帘,轻轻吸了口气之后,抬起脸点了点头。



我从来没有去过游马的家。但是和游马一起工作的时候,我从研究员的详细信息里看到过他家的住址。



我一边回忆他的住址,一边走在中层的住宅区内。四处都是无人的房屋,唯独游马的住宅带有明显的生活气息。我向世凪点点头,然后走向那座房子。游马的家和我们在中层的家外观几乎一摸一样。不管是建筑物本身还是周围的景色都很相似。



刚走到大门口,内线电话便自动接通了。



“我等你很久了。”



“……你在等我?”



“我相信你不会半途而废。”



游马在内线电话的另一头说。



“我不是来谈虚拟空间的事的。我想问一些世凪身体上的问题。是我们这边想找你了解情况。”



一阵短暂的沉默。



“进来吧。”



白色的门扉开启了。



游马家的门口,只摆了一双男款鞋子。



我看向身边的世凪。



“……走吧,世凪。”



“嗯。”



游马站在客厅里。他家的布局和我们的家完全一样,只是左右相反。或许中层的住宅都是统一设计建造的。



“你脸色好多了。”



游马抬起视线看着我,嘴角露出笑容。我面无表情地看着游马。



“我懒得跟寒暄,就直接说正题了。”



“我去泡咖啡。”



“不需要。”



“……是吗。”



游马坐了下来,我和世凪一起坐到他的对面。



“关于世凪的身体,我有话想问你。”



游马微微点头,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世凪取回了自我。目前,她大脑残留的部位在模拟切除的前额叶功能。”



“你绘制了她大脑活跃部位的地图吗?如果是我就会这样做。”



我继续往下说。



“除了模拟部分以外,原本就困扰世凪的记忆衰退还在进行。世凪忘记了你,也忘记了海斗研的同事。”



“但是,她还有自我……换种角度来看,这或许是最残酷的情况了。”



游马看着世凪说道。



“然后呢?”



“上周开始,世凪右手手指不能动了。我认为很可能是初级运动皮层损伤,或者是信号在脑干就中断了。所以我才来找你问话。”



我笔直地看着游马。



游马也看向我。



“你将世凪的大脑切除了多少?我看失去自我的世凪还能活动自如,本以为你还没有把手伸到运动皮层。”



“你确定世凪刚苏醒的时候手指还能动吗?”



我点点头。一开始世凪还能回握我的手。



“她的手指不能动了的那一天,你们做了什么?那天世凪的心境产生了变化吗?”



我眯起了眼睛。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而且现在提问的人是我。”



“我需要先知道这件事才能回答你。”



见我不言不语,游马看向世凪。



“世凪。你是不是意识到自己死期不远,或者是接受了余下的生命?是不是追求的某些东西完全得到了满足,或者是彻底选择了放弃?”



我向游马投去怀疑的目光。



“到底在说什么?你觉得这是心因性疾病?”



游马平静地摇了摇头。



“就算知道了也无能为力。不,正因为知道了才无能为力。即便如此,你还是想知道真相吗?”



“正因为知道了才无能为力…·?”



我重复了一遍游马的话语,仿佛是在试图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游马直勾勾注视着我。“海斗。”



世凪轻轻叫了我一声,抬头看向我。



“我想听听。我应该没多少时间了。”



我缓缓点头,接着又看向了游马。



“告诉我们吧。”



“好。你们来里面的房间。”



游马起身走向了旁边的房间。



我和世凪对视一眼,跟上游马的脚步。



那个房间的床上躺着一名女性,她身上连接着大量的医疗装置。我连这些装置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但我一眼就能看出,这位女性必须要靠这些装置才能维持性命。女性的脸上满是皱纹。她的应该和游马的实际年龄差不多。也可能稍微年轻一些。她脖子的皮肤已经失去了水分。



“这是我妻子。她和海斗的母亲,还有世凪是同样的状态。海斗,你知道这种病究竟是什么吗?”



我默不作声地望着游马的妻子。



“明明身体没有外伤,大脑也完好无损,身体却放弃了活动。”



游马的视线从卧床的女性身上移向我们。“这就是人类被迫移居地下的原因。”



“…?”



我看向游马。



他说的话和我的认知有所出入。



人类被迫移居地下的原因,不是对位葡萄糖和地表的紫外线吗?



“基础欲望缺失症。大脑在运作,但运动皮层输出的信号却没有传递到脊髓神经。肌肉和内脏无法活动,只能静静迎接死亡。如同失去所有欲望一味等死,最后真正被死亡吞噬。”



听到游马平静的诉说,我思索了一会儿。



“你说的这些——”



我茫然地说道。



“我从来没见过相关的文献。”



“知道这些的只有上层居民。”



“……上层居民?”



世凪呆呆看着躺在床上的游马妻子。



“你说的这些事情根本没有关联。”



游马拿起他妻子枕边的装置。那个装置外观很像我刚成为预备研究员时,体验思维空间时使用的形成装置。



“要将我知道的事情告诉你们,用这个是最快的。这是刚开始研究虚拟空间构筑技术时做的原型机,重温记忆的功能还是有的。”



“……原来如此。”



这是要进入游马的记忆,就像我重新体验自己的记忆时一样。



“把信息密度调到最大的话,大概十分钟就结束了。口头解释可能要花上一整晚。”



“我知道了。”



“我也可以一起吗?”



世凪问游马。游马微微扬起嘴角点了点头,然后递出两人份的连接装置。



不难想象,他一定是想和全身瘫痪的妻子进入虚拟空间内交流。我也有过相同的构想。



“十五分钟的REM睡眠没有问题吧。你们坐在那边。”



我和世凪坐在房间角落的沙发上,咽下熟悉的安眠药,然后进入睡眠,开始观看游马的记忆。



***



一周两次。



糟心的日子又到了。每当电梯门开启,中层广场映入眼帘,我都会心生厌恶。



广场?这也配叫广场?低下的空气质量显而易见。这里沾染了下层的尘土。远处传来儿童尖细的嗓音。开心的笑声,悲痛的叫喊。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传入我的耳中。声音越来越近。



我并不是在朝那些小孩走去。只是他们正好在我要走的方向上而已。



那些开心笑着的孩子之中,有一个带着仿生人。



那是个摆出一副贵族架子的上层孩子。另外还有几个中层的孩子。一位少年蹲在他们的包围中,身上的衣服显得有些脏。



“……让一下。”



我对那些孩子说道。来中层的日子本来就让我心烦。不要再破坏我的心情了。孩子们抬头看了我一眼,脸上淡淡的笑容立刻消失,连忙离开了这里。那名下层少年抬起脸看我,眼睛都已经哭肿了。鼻腔感受到了一股酸臭的异味。



我扭过脸不再看他,径直走向研究所。



“早上好。”



这里是中层研究所内设置的上层居民专用区。几位研究院前辈也对我打了个招呼。



研究员们等距而坐,注视着一整面墙的显示器。房间里灯光昏暗。



上层研究员还保持着传统的研修。每位新研究员都要被送到这个偏僻的研究所一段时间,负责城市的维护检修工作。人们沉醉于“崇高义务”这种冠冕堂皇的词藻,然而实际上,只是研究所的干部强迫新一代经历他们以前吃过的苦而已。上层人总是拘泥于这种忆苦思甜的表面功夫。现在是人类的危急时刻。应该抛弃固有思想,将优秀人才直接投入到基础欲望缺失症的研究才对。



“中层的一零七二号,内壁的老化部分通向地表。”



“明天中午清扫的时候让人去修补。”



我向属下发号施令。我们之间几乎只有这样一成不变的交流。只要有说明书,谁都能胜任这项工作。



“另外,水质的卫生等级也下降了。”



“把成分显示出来。”



构成成分显示在我面前的屏幕上。



“取到的水水质下降了啊……派两个人检查神田川取水机的净水过滤器。上层的工科班学生就行。”



“另外,还收到了上层研究所的实验生物追加申请。”



“追加申请…··?小白鼠要多少有多少吧。”



“他们似乎想要对猪进行投药试验。”



我咂了下舌头。为什么要浪费力气去做这种走偏方向的工作。我要是在那个研究室里,肯定会狠狠教训他们。根本没有必要用猪试验。上层研究所使用的实验小白鼠里编辑进了大量的人类基因。光靠老鼠应该就足够了,不需要用到活猪。



“怎么办?”



我叹了口气。



“只能去捕获了。今天中层以下的户外灯全部熄灭,允许五名捕猎员在凌晨一点到两点离开地下。神田川的检修也安排在同一时间。”



“好的。”



“农场方面没有异常吗?”



“……是的。没有异常。”



“好。”



用地上的资源供应地下的城市,并且不让中下层人察觉,这似乎就是上层人的崇高义务。



一切都是为了防止走入人类进化的绝路—基础欲望缺失症。为此我们上层人设计了这个城市,勉强控制住了疫情。



基层的工作简单朴素,让谁来干都没有问题。简直和下层人的劳役没有太大区别。



我不是为了做这种事情而学习的。



客观来说,最接近解决问题的人是我。但是,我终究只是这个城市的一颗螺丝钉。我无法反抗。



如果我的野心得到满足,渴望也随之消散,那就意味着我离基础欲望缺失症更近了一步。



即便是份无趣的工作,我也只能老老实实去做。



结束工作时,夜幕已经降临。高约七十米的太阳能板隔开了中层和上层。我乘坐其内部的电梯回到了上层,向家走去。



“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工作辛苦了。”



妻子——里樱来到门口迎接我。



“今天累坏了。这项工作是最辛苦的了,明明让谁来干都一样。”



里樱淡淡地笑了笑,她的笑容中透出一丝无奈。“可是,这也是必不可少的工作吧。”



“应该让失去研究欲望的老头子来干,交给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太影响效率了。新颖的解决方案永远是年轻人提出的。现在明明应该尽量推进对基础欲望缺失症的研究,但上层却没有一个人明白。”



我一边抱怨一边走进客厅,在餐桌旁坐了下来。



从中层回到自己家时,总会觉得家里的天花板高了不少。里樱面带苦笑,把晚餐从厨房端了过来。有烤鸡肉,还有来自地表的黄绿色蔬菜。



“感谢地表的恩赐,我们开动吧。”



里樱用餐之前一定会说这句话。这类似于地表时代的宗教吧。如果没有这种寄托,我们可能无法接受只有自己过着丰衣足食的生活,且毫无自觉。



地表的蔬菜很新鲜,肉也很有嚼劲。地表的建筑早已被自然侵蚀。讽刺的是,如今那里充满了大自然的恩赐。



“今天你也要晚上出门吗?”



“不。我就待在书房。不用上自己的时间,我真正的工作就永远不会有进展了。”



我边用刀切开鸡肉边回答。



“不要太勉强自己啊。”



“稍微累一点我也甘愿,我就是为此才吃着富有营养的食物。所谓崇高的义务,原本应该是这样的吧。”



“是是是,你说得对。”



里樱用安抚小孩般的口吻回答。我板着脸抬起头。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只在想发牢骚也挺开心的吧。”



“……那怎么可能。”



“你发的牢骚,也是优秀的人才会有的操劳啊。地位越高,责任越大嘛。”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



“高贵和优秀是两个概念。”



“哈哈哈!你好计较!”



“我是研究员,严谨一点没有错。”



吃完饭,我坐在书桌前。



基础欲望缺失症。是一种2085年首次出现病例的顽手脚的指头突然无法活动——



一开始是出现随意运动障碍,然会一步步发展为多器官功能衰竭,导致死亡。



2085年报告的患者,全部都是新生儿。他们不哭不喊降生于世,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欲望,然后静静地死去。婴儿刚刚认识到世界,就露出看破尘世般的表情,安详地迎接了死亡。



各个发达国家同时出现大量病例,对全世界造成了冲击。



人类没有研究出治疗方法。甚至不明白是哪些因素直接造成了这种病。但是,人类明确了这是滥用延寿技术的结果,在人工基因的多次改良下,我们的生殖细胞出现了不可逆的变化。



尽管根治疗法还未确立,但长年研究后人们提出了目前的地下城市制度。



基础欲望缺失症,会在个人欲望得到满足时发病。那么只要对城市本身进行改造,让居民一直保持强烈的个人欲望就可以解决了。



除去了解真相的一部分管理者,政府会对居民普及地表的危险性,并且通过身份制度决定生活水准。作为个体,身边总是有生活更加优渥的人。



通过让全城上下都保持渴望的状态,人类在一定程度上防止了基础欲望的缺失。



讽刺的是,只有能在地下生活寻觅出小小幸福的知足常乐之人,才会因失去基础欲望而死。不过人口减少的速度确实放缓了。



中下层的人全然不知道这种疾病。有必要让民众渴望登上地表而不得如愿,保持欲望得不到满足的状态。



人类为此准备了一套剧本,也就是对位葡萄糖导致的紫外线不耐受——



中层的研究者对上层报告的紫外线数据信以为真。他们没有第一手信息,所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因此,中层的研究所一直在做提高紫外线耐性的无用研究。



在对位葡萄糖中,确实也有导致基因出现变化的突变原。变异导致的皮肤细胞弱化也是事实。但是并没有对大众宣扬的那样夸张。



人类在面对基础欲望缺失症的时候,凑巧也面临着对位葡萄糖导致的基因变异,于是就将对位葡萄糖提拔成了这个地下愚民计划的主角。



况且对位葡萄糖和其糖酵解,是从南极的永冻层微生物上发现的自然产物。比起持续人工、人为改良细胞的人工基因,对位葡萄糖造成的变异要平缓许多。但多数人没有这种专业知识。他们对此也没有兴趣吧。



绝大多数人都正中当时媒体的下怀,超出必要程度地恐惧着对位葡萄糖。划时代的对位葡萄糖生产和贩卖被一部分企业独占,在无所顾忌的报道背后,或许也有对那些人的嫉妒吧。



于是人类的心理阴影受到了利用,依靠伪造的紫外线量和对位葡萄糖,让民众对近在咫尺的地表产生了恐惧心理。真正在与基础欲望缺失症战斗的人是我们上层人。



我们知道登上地表也对健康无害,同时约束自我,人为制造出渴求感。



实际上,基础欲望缺失症的患者几乎都是上层人。



所以上层的人口才不会增加。



我想为这场无意义的战争画上句号。我本来就讨厌不合理的事情。上层总是不去面对本质问题,不肯把全部资源投入根治疗法的研究,模棱两可的研究方针一直让我心有怨气。



我就是能改变这个城市的人。



如果没有像我这样的人怀着以死报国的决心去工作,人类永远都无法逃离进化的绝路吧。



第二天。今天,是去上层研究所工作的日子。我总是第一个到研究室的。



基础欲望缺失症的病因在某些基因上,这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剩下的问题就是怎样找出致病基因。



我在查明致病基因上花费的时间和劳力,比任何人都多。



每一天都在反复实验,对哪些基因产生哪些作用的基因药物才是正确答案——我每日每夜都在给患上基础欲望缺失症的小白鼠注射基因药物的试制品。



唯有脚踏实地的努力和执着能够开辟未来。我坚信这一点。



过了十点,终于有其他研究员来上班了。



但他们表面上在讨论,实际只是在闲聊。更有甚者去了吸烟区一个小时都没有回来。这种人很容易就会患上基础欲望缺失症。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我们上层人一旦贪图享乐就会死去。他们还不明白这一点吗?



“那个人的太太好像也得了基础欲望缺失症”



我每天都会在研究所里听到这样的传闻。他们聊得兴起,殊不知自己将会是下一位患者。



晚上,和里樱一起吃晚餐的时候,我叹了口气。里樱笑了。



“你是想让我关心你才故意叹气吧?”



我不禁苦笑。



“也许这个城市——不,人类根本不值得去拯救。我在想这件事情。”



里樱挑起眉毛,吃惊地看着我。



“像这样从悲观的角度看事情,应该叫什么来着。”



“……Pessimism。厌世主义。”



“对!你就是这种人!”



我又苦笑了一下,这次明显带着几分自嘲。



“我在想,为什么只有我这么拼命呢。我是豁出性命在研究基础欲望缺失症。如果没有人像我这样付出,人类就真的完了。”



里樱柔和地笑着点点头。



“可是周围完全没有像我这样投入的科研者。我已经不知道到底是我疯了,还是周围的人都疯了。”



“嗯……厌世主义,还有虚无主义。”



“……你不想认真听的话就算了。”



里樱大声笑了起来。



“抱歉抱歉。是啊…··也许是环境的问题吧。”



“环境?”



我了一遍里樱的话语。里樱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