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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1 / 2)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姬路白雪丶



录入:姬路白雪丶



安静的教室里,回荡着单调的粉笔声。我用右手机械地写着板书。写到底部了,就再返回顶部。每年的内容都一成不变。



今年,我也在四个班级里写着同样的内容。每年,学生都会成长,最终离开这个教室。只有我在这个地方停滞不前,重复着枯燥的每一天。



“这是大学升学考试经常会出的题目。有些古文单词不止一个释义……”



我的舌头自说自话地转动,流畅地说出讲义内容。在我听来,就好像出自陌生人的声音一般。



“死记硬背很有可能会落入陷阱。要养成结合助词和助动词、根据整体文脉来理解意思的习惯。”



嘴巴不带任何感情的一张一合,我就像舞台上的配角一样,念出早已定好的台词。粉笔的声音与学生们记笔记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铃声一响,我立马宣布下课。学生们也盼望着早点下课。我一放下粉笔,学生们也立刻合上笔记本。



说打底,他们的主战场不是学校,而是补习班。区区一介外聘老师,怎么可能与久经高考沙场的补习班讲师阵。容相匹敌。而且,我和学生间的关系也不如班主任和学生间这么亲近。



我只是个身处于谷底的无用之人。



午休时间一到,能容纳三百人的学生食堂近乎满员,点餐窗口前排着长队。食堂里总是一尘不染,难怪学费如此高昂。



我习惯在这里吃午餐。吃饭时,我总是一只手捧着文库本,另一只手舀咖喱饭。之所以吃咖喱饭,只是因为适合单手吃,我对食物没有讲究。



以前常去的旧书店街—神保町也有很多咖喱店,所以我学生时代也常常吃咖喱饭。



学生食堂的喧嚣感恰到好处,很适合集中注意力阅读。不仅有适度的杂音,还能观察周围的学生们。我喜欢看着喧嚣离我远去。



我边用右手舀着咖喱饭,边读文库本小说。学生们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喧闹声逐渐远去。



听到预备铃声,我抬起头。还留在食堂里的学生们面前摆着空盘,聊得热火朝天。



人群中,有一位女性学生背对着我,凝望着窗外。她也是孤身一人。



和我一样,她总是独来独往,且习惯坐在固定的位置。从我的位置总能看到她的背影。她有一头垂至肩胛骨的长发和陶瓷般洁白的肌肤,背影总是给人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



就像是有什么不成文的规矩一样,大部分学生来食堂时都会带着朋友,但偶尔也会有一个人来吃饭的学生。她就是其中一员。虽然独自吃饭的不止她一人,但只有她会一直停留到预备铃响起。



我没跟她说过话。因为我只是个外聘老师。



不对学生产生兴趣,也不去产生非必要的交集。淡然做好职责范围内的工作。这就是我的处世之道。



吃完饭后,我向体育馆后方的吸烟室走去。爬满污渍的活动小屋看上去就好像是上个世纪的产物。



第一次预备铃和第二次预备铃之间的十分钟间隙,我总是会在吸烟室渡过。只有在这里,我才能与学生的纯真世界隔绝开来。这里对我来说很特别。被浑浊的灰色烟雾缭绕着的感觉十分惬意。年轻教师一大半的人生都是在学校这一场所渡过的,他们满心只有学校这一小型社会。我不擅长跟这类人打交道。待在学校里,我总觉得自己仿佛化身成了中世纪受到宗教弹压的异端人士。烟民在这里完全没有公民权。



我把烟深吸进肺部,缓缓吐出烟圈。正当我呆望着被换气扇吸进去的灰色烟雾时,吸烟室的门开了。



“嗨。”



我的同事——渡边朝气蓬勃地向我打招呼。



同样是外聘老师,渡边的年龄比我小十岁不止。他有一头利落的短发,平时穿的POLO衫和贴身休闲裤虽然谈不上多时髦,但和他很搭。



渡边在我的左前方坐了下来,说是二十多岁我也信的脸上洋溢着爽朗的笑容。



“嗨。”



我无精打采地回应。



“给我来一根。”



我叹了口气,把香烟和打火机递给渡边。渡边点上火,陶醉地吸了一口。约四叠半大小的房间布满了白色烟雾。



“那个教地理的土井老师……”



“嗯?”



“又和中村老师复合了。”



“那两人原来是这种关系啊。”



渡边一言不发地看着我,吊起一边的嘴角笑了。



“你这家伙,真的对他人一点兴趣都没有啊。”



“只是对老师没兴趣。”



听了我的回答,渡边从鼻子里笑了一声。



“你自己不就是老师吗?”



“我是外聘老师啦。”



“哈哈。在别人看来可都差不多哦。”



我不作答,吸了一口烟。



“这一次,那两人应该会结婚吧。”



“那他们俩应该有一个会被调到别处去吧。”



“我猜是中村老师。”



“我也觉得。”



先不说教师间谈恋爱会怎样,如果发展到结婚这一步,两人中通常会有一人被调走,而且大体上被调走的都是女性。至于那是为什么,我就不清楚了。



“和中村老师说话可治愈了啊。她不仅人漂亮,酒窝看上去又有黄花闺女的感觉,而且总是亲手做便当,就连吃饭的样子都很端庄。”



“哦。”



“那种当过不良少年的棒球混小子到底哪里好啊。”



“不清楚。”



“我可是知道原因的。你想,中村老师学生时代不是那种认真的文学少女吗?”



“没听说过。”



“她保持着文学少女的心智踏入社会,当然会被那种背景不良的男人吸引啦。”



我的视线集中在泛黄墙纸上的污渍上。每次渡边打开话匣子的时候,我就会看着污渍发呆。



“中村老师心中一定存在着毁灭欲望啊。”



渡边一边激情演说,一边点头对自己的高论加以肯定。



“今心智成熟者,唯你我耳。”



我看向渡边。



“大白天就八卦别人恋情的人也好意思自称成年人啊。”



“怎么不好意思了。成年人就是要做到清浊并吞啊。”



“你倒挺会强词夺理。”



“哦哟,被小说家夸了,谢啦!”



渡边咧嘴一笑。我低头看脚边的污痕。



“……我算不上小说家。”



吸一口烟,让烟雾充满我的肺部。



是啊,我没能成为小说家。仅此而已。没有成就任何事,只是一味地变老。流逝过境的每一年都枯燥无味。



“再给我一根。”



还没等我答应,渡边就把手伸向我摆在桌面上的香烟盒。



“真不想回去上课。”



“当心又被教导主任骂。”



“为什么当上老师以后还得被其他老师骂啊。”



“说明你内心还是个学生啊。”



渡边瞪大了眼睛。



“……有道理!”



走出吸烟室,刺眼的阳光包围住了我。我忍不住叹了口气。一旁的渡边连声喊热。



走进校舍,刚一踏入开着冷气的走廊,就有一位一头棕发的女性学生笑着拿渡边打趣。



“啊,渡边边来了——不用来这么早的啊——”



“想啥呢,我会被骂的啊!马上就来!”



女学生用笑容回应了渡边的贫嘴。



他的世故令我为之感叹。相同的立场,他却把人际关系打点得这么好。像他这样的人,才配被称之为成年人吧。不像我,都一把年纪了,内心还是幼稚不堪。



我胡思乱想着向办公室走去。



上完下午的两节课,我自然而然地向图书馆迈开步子。或许,我真的从学生时代起就没变过。



不,还是有变化的。现在的我一吃油炸食品胃就不舒服,而且一天要吸一整盒烟。身体在衰老,内心却毫无成长。穿过玻璃走廊,进入图书馆宽敞的入口。一位留着齐肩发的女性学生向我点头行礼。她每次遇见我时,都会向我点头示意。我望着她浮现出微笑的精致脸庞,低头回了个礼。不难想象她有多受男生欢迎。说不定会有人奔着她来图书馆。



我一边进行无谓的思考,一边走向放置文库本的书架。



自学生时代起,我就习惯在裤子后口袋里放一本文库本。一说到书,我的脑海里率先浮现出的就是文库本。只有经历过多次增印的精选作品,才会被印刷成这口袋大小的尺寸。这是我在志向成为作家后才知道的事。



可惜我的作品没能被摆放在这个区域。甚至没有得过一次新人奖。出版文库本更是遥不可及的梦。妻子在大学毕业后成为编辑,我从她那儿听来很多无关紧要的出版业界闲话。成天为自己的失败找借口,不知不觉中就变得什么都写不出来了。



我快速扫视书封上的标题和作者名,当一个熟悉的名字映入眼帘时,我定住目光,伸手去拿那本书。



——波多野秋峰。



这位作家的作品曾风靡全国,但他不到四十岁就早早离世了。直到现在,电视台仍以一年一度的频率播放着他的纪录片。他既写过浅显的爱情故事,也出版过连题材都难以划分的深奥作品。每一作都成了畅销作品。



只要他一出新书,书店就会纷纷布置出专设区域,慕名而来的读者更是络绎不绝。此外,他拥有作家少有的开朗性格,还上过综艺节目。



有人望、有笔力,堪称完美。



这样的伟人竟然是我大学研究会的前辈。看到他还没毕业就已经出版小说的英姿,我才恍然大悟,我这样的人是不可能靠写作来讨生计的。明知如此,我仍欺骗自己,坚持写了一段时间,但这也没坚持多久。



有一段时间没读过他的著作了。不过——



我蓦地想起今晚的行程。



今晚要去给大学时代的恩师守夜。接到讣报是昨晚。我因而久违地回想起了大学时代的往事。手持着那本书,我开始扫视书架上他的其他作品。系列作品大多不完整,中间总有几本被借走了。直至今日,这所学校里仍会有人成为他的新读者。即便已不在人世,他依旧向我展示着这无法逾越的实力差距。不过,像我这种梦想成为作家却苦于无才的人,本来就是一抓一大把。我相信,大部分国语老师都曾有。



有过成为作家的志向。这并不稀奇。



不管身处何处,我都是那“大多数”。在这种情况下,我依旧苦苦坚持,进入不惑之年后,才开始逐渐学会放弃。手持上下卷一套的两本文库本,我向靠窗的长桌走去。坐下的那一瞬间,我瞥见有什么东西在风中飘动。我抬起头,用视线追赶那个东西。映入眼帘的是有一头飘逸秀发的女学生。



是在食堂见过的那位女生。她在我后方的桌子前停下脚步,拉开椅子。



我回过头。



她身上穿一件白色短袖衬衫,纤细的手腕和手臂显得弱不禁风,个子不算高。



她也拿着波多野秋峰的小说。和我手中的是同一部作品,但她的不是文库本,而是硬皮封面的单行本。我将视线转移到她的脸上。发现她正用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眸看着我。



我慌忙移开视线,把身体转向桌子。我将视线转向手中的文库本,同时感到她也坐了下来。



当太阳开始西斜时,铃声响了。六月的白天很长。我合上书,凝望着封底。这是我第一次静下心来阅读波多野秋峰的作品。读大学的时候,我一页都不敢读。



身边的人有着如此压倒性的才能,这让当时的我无比嫉妒。过了二十年的岁月,我终于能以平和的心态去读他的文字了。说不定是因为我已经无力再写下去了。



他写得很好。真没想到有朝一日我能抱着这样的心态看他的书,这让我觉得恍如隔世。



我站起身,瞄向女学生的座位。她已经离开了。我轻轻叹了口气。这声叹息究竟是出于失望、还是出于安心……我说不清。



从离学校最近的地铁站坐两站路,换乘后再坐一站路。下车后再走个十五分钟,就到了我住的那条街道。



关东地区的独栋小别墅——被现职录取后,我贷款买下了这个家。



藏在街道一隅,毫无个性的住宅。在私密性方面说不定能排个名号。



右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是妻子发来的信息。



“今晚工作脱不开身。帮我转达一声,告别式我会去的。”



我回了句“好的”,收起手机。



享年六十八岁。这个年龄还算不上寿终正寝。听说死因是急性心力衰竭。我木然地仰头凝望朱红色的天空。已经过了二十三年了啊。



大学时代,我在山田教授的研究室遇见了妻子,近距离目睹了波多野秋峰大放异彩。和现在的生活相比,那时可以算是波澜万丈了。那时会和我聊创作聊个整晚的妻子,现在只和我进行最低限度的交流。波多野秋峰去世后被神化,至今新粉丝仍旧层出不穷,大家都沉浸在他创作的世界里。而我的肉体只是一味衰老,默默向死亡迈进。



至今为止,我教过数千名学生,但我的话语没有在任何一位学生的心里留下过痕迹。今后我也将不留下任何东西,就这么慢慢死去吧。



到家后,我换上丧服,赶往葬礼会场。葬礼上除了各种年龄层的研究室毕业生,还有像是在校生的年轻人的身影。看来老师死前还在大学教书。人群中也有红着眼眶的女性。



葬礼可以说是人生的缩影。教授的这一生应该很充实吧。看着来参加葬礼的人们,我的脑海中浮现出这个念头。我交出奠仪、烧香祭拜后,离开会场。



穿着丧服的黑色人潮在入口处散开。在人潮中,我看到了一名身着校服的少女。是我教书的那所学校的校服。她在入口处换上学生鞋,然后抬起头,和我四目相对。不,也许只是我正好站在了她视线的前方。



是那名学生。总是一个人待在食堂里的少女。读波多野秋峰的小说,有一对深邃黑色眼眸的少女。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出神地望着她面无表情的侧脸。她缓缓眨了眨眼睛,然后略微垂下眼,迈出了脚步。在用视线追逐她的背影时,我不小心撞到了正离开会场的男性的肩膀。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正呆站在狭窄的玄关,连忙穿上鞋离开。大多数出席者都在往最近的地铁站走,而我的目的地却是反方向的公交车站。走过两个十字路口后,周围渐渐看不见丧服的人了。



我舒了一口气。



细弱的雨点打在鼻尖上。我抬头望向天空。厚重的云层盖住了夜空。要开始下雨了。走出小路,在路灯的照耀下微微泛着绿的公交车站出现在眼前。



“啊。”



我不禁叫出了声。那名女性学生站在那儿。她抬着手,做出遮挡的动作。



雨点打在柏油路上,画出一粒粒小小的水渍。紧接着,水珠啪嗒啪嗒地坠了下来。雨势忽然急了起来。她仍然保持着仰头的姿势,任雨水拍打。



我把手伸进包里,握住包里的折叠伞,迈开脚步跑了起来。



皮靴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夜路回响。她注意到我正向她跑去,把头转向我。



“喂——”



她看着我,不作答。



“伞……撑伞……”



我取下伞套,解开搭扣。摸不到开伞的按钮,我有些狼狈。雨水一点一点拍湿我们的身体,我的心里愈发焦急。



右手的大拇指终于摸索到了按钮。按下后,伞以骨架向外翻的状态撑开了。



“啊——”



我合上伞,把伞骨翻回来。



好不容易把伞撑开的那一瞬间,她轻轻地笑了。那妖冶的微笑让我僵住了。



“谢谢”



“啊,嗯,没事……”



我把伞向她的方向靠近。她略微低下头,躲进伞里。长发微微晃动,柔和的香气钻进我的鼻孔。



雨点拍打着伞面。我们俩默不作声地看着车道。为了避免碰到她的肩膀,我尽量站在伞的边缘。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她所在的右手边。



我开口问道。



“请问……”



“……嗯?”



她抬头看我。



“我们是不是在学校里遇到过几次……”



“是的。”



“我就说是你嘛。”



“呵呵……”



她轻声笑了。我怔怔地看着她。这一次,她露出了这个年纪该有的笑容。



“您明明是老师,怎么还对我用敬语呢?”



“啊,不是……”



她保持着微笑,抬头看我。



“您是古文课老师吧?”



“嗯。”



我点了点头。



“原来你上过我的课啊。”



“我是二年级一班的。”



我点了点头。



“今天你一个人来的吗?”



这次换成她点头了。



“家父曾受过山田教授不少关照。”



“哦,原来是这样……”



“老师呢?”



“教授是我大学研究会的导师。”



“这样啊。”



对话在此处中断了。低沉的引擎声在越来越急的雨幕中响起。车站被一束光线照亮,公交车停了下来。



她先走了上去,我跟在她身后上了车。



她在车厢后方的两人座坐了下来。看到我犹豫着该坐还是该站的样子,她显得有些疑惑。我向前迈出一步,在她身旁的座位坐下。



公交车发动后,车厢摇晃了起来,我们俩的肩膀撞到了一起。她正看着窗外,我偷瞄她形状漂亮的后脑勺。从近处看,她显得更纤细了,甚至让人感觉一碰就会碎。她的脑袋随着公交车的颠簸而微微晃动着,给人一种纯真而年幼的印象。她不似我那么衰老,皮肤紧致,发丝泛着光泽,脊梁骨也挺得笔直。虽然柔弱,但又洋溢着藏不住的青春能量。公交车仍在颠簸,我将脸转回了正前方。



快到我要下车的站了。我把身体转向一旁的她,将折叠伞递了出去。她瞪圆眼睛看着我手里的黑色雨伞。僵持了一会儿,她缓缓抬起脸。



“可是……”



我轻轻点了点头,将伞塞到她手中。她凝视着我,接过伞。公交车缓缓地停下了。



“谢谢您,老师。”



“没事。”



“明天见。”



她向我微微一笑。脚底感到了引擎的振动。她凝视了我一会儿,又把目光转回了车窗外。看了一眼她的侧脸后,我转身下车。



第二天早晨,雨停了。拉开客厅的遮光窗帘,七月刺眼的阳光照亮了整个房间。



昨天我会不会太多管闲事了?不,坐视她淋雨也挺奇怪的。外聘老师借学生雨伞应该不算什么出格的行为。



我一边回忆与那位学生的对话,一边泡咖啡。这时,门开了。已经换上通勤服装的妻子走进客厅,脸上写满疲惫。



“今天我要去书店巡回打招呼,新书上架了。”



妻子撩开垂至嘴边的头发,对我说道。我和妻子在读大学时相遇,是同龄人,但现在她依旧维持着当时的体型。发型也未曾变过,永远是齐肩的中发。或许她不喜欢长发吧。



妻子穿着一条黑色的低胸连衣裙,小巧的项链在胸口闪耀。



我喝了口咖啡。



“……你喝吗?”



“不喝,时间来不及了。”



“不是去书店打招呼吗,怎么这么早出门呢?”



“这次的作家是新人,所以干劲很足。他想在去书店前先开个小会。”



“好吧。”



“那我出门了。”



“嗯。”



听到关门的声音,我打开换气扇,点上香烟。我已经很久没有在这个时间带和妻子打过照面了。因为学校和出版社的工作时间几乎没有交点。妻子的休息时间少得可怜。虽然她也不是完全没有闲暇时间,但我们夫妻俩已经不会再共同外出了。我们之间有的只是例行公事般的冰冷对话。



家里的厨房总是一尘不染。因为除开泡咖啡,这里已经没人使用了。



看了一眼时钟。差不多该出门了。我掐灭香烟。



“现在,请你们填填看这张变形表。未然型、连用型、终止型、连体型、已然型、命令型······这张变化表上的题每年考试都会考到。”



说到这里,我放下粉笔。



“给你们五分钟,做一下题目。”



发完练习题,我在讲台后方的椅子上坐下。学生们纷纷埋头做起练习题。



我环视教室,发现一名坐在窗边的学生没有动笔,而是看向窗外。



“……”



是她。今天她也在眺望窗外。我低头看座位表。



一瞬间,我忘记了呼吸。她的名字,是波多野凛。



波多野——我呆呆地望着这个名字。昨天,她说她父亲曾受过山田教授的关照。



说起来,通常情况下,不会有人让女儿来代替自己参加恩师的守夜吧。我相信她和教授应该也不怎么熟。但是她却来参加了教授的守夜。那一定是因为她的父亲已经不在人世了。我又一次把目光转向她。



她是波多野秋峰的女儿。



她忽然把目光转向我。漆黑的瞳孔,乌黑的秀发。她的身体里,流淌着波多野秋峰的血液吗?她的脸上挂着一丝淡淡的笑容。我愣愣地半张着嘴,无法将视线从她的微笑上移开。眨了眨眼,我猛然回过神,站起身。



“好了,那么——”



学生们抬起头。



“我从ka变动词开始讲解。词干是—”



疑惑在抬起头的学生们之间蔓延开来。从发完习题到现在还未满两分钟。我听到有学生在轻声抱怨过短的答题时间。我压抑住这种近乎悸动的情绪,转身面向黑板。我这是怎么了?为了不让情绪表现在声音里,为了藏起自己的表情,我背对着学生,一刻不停地写着板书。



午休时间。我按照惯例来到食堂。就算盯着文库本看,也一个字都读不进去。咖喱饭也几乎没下嘴,剩了大半。



我用余光追逐着凛的身影。她还是坐在那个老位子上。和往常一样孤身一人,默默地把饭菜往嘴里送,咀嚼时也不忘看着窗外。她总是看着窗外。就好像自己不该存在于此处一样。食堂里四处都是学生们的小团体。在这样的空间里,唯独她显得格格不入。



她的后背挺得笔直,光是从她吃饭时的背影就能看出她出身良好。



我左手拿着文库本,目不转睛地看着凛。咖喱饭已经凉透了。



平时放学之后,我都会去图书馆,这个习惯维持了好多年。但是今天,我选择去吸烟室。现在,我渴望用烟填满自己的肺部。



吸烟室里已经被人抢了先。是渡边。



“……哎呀?你竟然放学时间来这里,太稀奇了。发生什么了吗?”



“……没啥。”



听到我敷衍的回答,渡边更好奇了。



“就是想吸烟。”



渡边把手里短了一截的香烟掐灭。



“那也给我来一根吧。”



他笑嘻嘻地跟我讨烟。我嘴里叼着烟,把烟盒递给渡边。



渡边毫不客气地抽出一根,用自己的打火机点上火。



“不去图书馆吗?”



“吸完这根就去。”



我呆呆地望着升腾而上的烟雾。早晨,喝完速溶咖啡后开始吸烟。到了学校,上几节课,中午来吸烟室和渡边聊些不着边际的话题,放学后去图书馆看书。



这个行程乱了。不,确切来说是我主动打乱的。我想通过吸烟来让自己的血液循环变差,以此达到平静情绪的效果。



“你还真是喜欢啊。”



渡边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考。我抬头看渡边。



“喜欢……?”



“书。”



“你说……书?”



我傻乎乎地重复了一遍。渡边点点头。



“是啊,算是喜欢吧。”



“你不写了吗?”



“……”



我凝视着香烟的火星。从黑色的烟灰里,可以隐约瞥见小小的火星。



“既然这么喜欢,干嘛不写啊?”



“……不是不写,是写不出来。”



说完,我又吸了口烟。烟草燃烧的窸窣声传进耳中。



吸完烟,我去了图书馆。



还在念书的时候,我身边没有渡边这样的友人。认识他之后,我才知道,这个世界上也有不需要“故事”的人存在。之前我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人。他们能和现实世界处好关系,因此就不需要再去接触故事。我不太理解这样的生活方式。



在我心里,小说家是最崇高、最有价值的职业。用一支笔创作出“故事”,将它传递给世间众人。是在社会上也有一定影响力的“明星”职业。我曾是这么认为的。然而,小说里的“世界”绝对算不上宽广。至少渡边就不是那个世界的居民。而且他看上去比我幸福。从小说里寻求救济的我,和他一比较,就显得非常幼稚了。四十五年的岁月是很沉重的。事到如今,我已经不可能找到用来填补以前读书的时间的新事物了。



我无法像渡边一样,和学生们无话不谈。



我今天也读了波多野秋峰的小说。听说为这本小说写后记的是某位知名演员。从后记的内容来看,他应该是在小说被翻拍成电影时出演了主要角色。



波多野秋峰的小说总是契合时代。不仅是平时常读小说、耳濡目染的读者,就连从不读书的人都能感同身受。



我已经过了他去世时的年龄。他的一生虽然短暂,但却比我更有人望、更加有意义吧。



我的人生就好像松松垮垮的橡皮筋,早已失去张力。不会再去与外力抗争,但也不会绷到断掉。一旦满足于这种松缓的压力,我的心里就再也生不出任何动力了。



我茫然地望着天花板,缓缓站起身。腰部有些钝痛。现在我只要一久坐,腰就会痛。我用手按住逐渐扩散的痛处,走向门口。



回家路上,我一直在想凛的事。眺望窗外的侧脸。空虚的眼神。对我露出的那个微笑。记忆里的凛就像照片一样鲜明。



波多野凛。波多野秋峰的亲生女儿。对她来说,“小说”意味着什么?亡故的父亲是什么样的存在?



回到家,我打开二楼房间里的电脑。这台电脑只具备文字编辑软件所需要的最低性能的配置。很久没有通电的机箱滴滴响了一声,风扇转动了起来。



电脑启动后,我打开浏览器,在搜索页面输入“波多野秋峰”。网页上弹出他的照片和简单的生平介绍。我发现他和凛有几分相似。点击照片后,更详细的介绍出现在眼前。波多野秋峰(1969—2006)日本小说家。剧作家。毕业于早生田大学第二文学专业。1989年,于大学在校期间发表作品《曾几何时的白日梦》并获得新人奖,开启作家生涯。同年,正式作为作家开始崭露头角。2000年,与圈外女性结婚,两人育有一女。2004年,两人离婚。2006年,突发心脏病离世。享年37岁。



看到“两人育有一女”,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凛的身影。向下滚动页面,长长的著作列表出现在页面上。有才华的人22自然也不愁写不出东西。我回忆起大学时代的波多野秋峰。无论是品性、能力还是财力,都无懈可击。从概括了他生平的网页中都能嗅到那种完美的气息。滑到著作列表的最底部。



紧接其后的,是“修订版”这一条目。



波多野秋峰是出了名的爱修订作品。每次重新出版,他的文风都有所调整。修订次数最多的是他的出道作,波多野秋峰对该作的修订一直持续到他去世那年。此外,波多野秋峰还向出版社强烈要求,修订前的版本必须全部下架。因此,不同版本能在粉丝间卖出不同价格。初版尤是价格高昂。由于此特征与价格随着酿造年数而产生浮动的红酒非常相似,所以他也曾被戏称为酿造家。



“酿造家……”



价格会因修订而产生浮动的书籍非常少见。他究竟是出于何种意图?修订版这一条目还有后续内容。



书籍的装帧也会随着版本修订而改变,唯独他的文库版处女作的装帧始终如一。这部作品的装帧设计使用了横滨某地的俯瞰照片,该取景地在狂热读者中已然成为圣地。



我回想起在图书馆看到的那本书的封面。那是横滨的夜景?对他来说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稍微思索了一会儿这个得不出结论的问题,我将页面滑回生平简介的部分。他没有再婚。我试着计算了一下秋峰离世时凛的年龄。还非常年幼。秋峰死后,她是怎么生活的?



之后,我又阅览了几个收集整理了波多野秋峰信息的网站。关于他在文学界的相关信息一抓一大把,但几乎找不到他的私生活与家人的情报。凛的照片自然也不会出现在网上。



也许是为了从世人好奇的目光中保护自己的家人吧。从网上搜索到的信息全都像蒙了一层纱一般,不明不白的。到底要如何才能了解真实的秋峰?



思考片刻,我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名字。



“波多野秋峰?”



我坐在沙发上。向餐桌前的妻子提问。即便身处一室,我们也不会面对面对话。



“你有做过一次他的责编吧。”



“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只负责了一部作品而已。”每次一聊到创作相关的话题,妻子的态度就会变得恶劣。我不清楚原因。或许是因为事到如今已经不想和我聊这些了。也可能是因为不想在回家后聊到会让她联想起工作的话题。我对妻子一点都不了解。



“他这人怎么样?”



“干嘛突然问这个……”



妻子不耐烦地叹了口气。



“前段时间的守夜仪式让我回想起了一些往事。”



妻子沉思了片刻,接着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老样子,可以说从大学时期起就没变过。他上电视节目时不也几乎都是本色出演吗?”



妻子虽然显得有些疲惫,但心情似乎不差。



“干嘛问这些?你不是一直讨厌波多野老师吗?”



“算不上讨厌……”



我将妻子到家前我一直在翻阅的文库本放在桌面上。是波多野秋峰的小说。妻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封面。



“他的家人也来参加山田教授的守夜仪式了。”



妻子把脸转向我。



“波多野老师的家人?”



我点点头。



“你见过他的家人吗?”



妻子撩起头发,轻声叹了口气。



“怎么可能见过。只是借同窗之情让他为我们撰了篇稿而已。”



“他家还在这一带吗?”



“如果他没搬过家的话。”



凛在公交车上的侧脸浮现在脑海里。那辆公交车的终点站好像离这儿也不远。凛的住所好像就在这附近。



波多野秋峰是个完全没有烟火气息的人。他明明如此受人瞩目,却一点没让人感觉到生活的气息。



“我累了,先去睡了。晚安。”



我抬起头时,妻子已经转身离开了。差不多该结束对话了。若是再说下去,我几乎可以预见到妻子发怒的情形了。



看了眼时间。已经过了凌晨一点。



我竖起耳朵,听到她回到房间后,我也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讲课时,我不带一丝感情。凛所在的二年级一班的这节课,是午休前的最后一节课。我为自己能在凛面前保持平常心而松了一口气。



“枕草子的作者是曾担任一条天皇的女官的清少纳言。枕草子、鸭长明的方丈记、兼好法师的徒然草,这三部作品被并称为三大随笔。”



我写板书,学生记笔记。粉笔灰洋洋洒洒地往下落。手中的粉笔比刚开始上课时短了一截。就连粉笔都会发生变化。而我,却始终一成不变地继续着日常工作。



下课后,学生们纷纷离开座位。其中也有几位还在抄黑板的学生。



我把视线投向课间一直刻意避开的方向。今天,凛也在往窗外看。我怔怔地望着她那柔弱的侧脸。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中庭里有几位提早下了课的学生。



透过玻璃窗注视着他们的波多野凛。她和中庭里的学生似乎被一堵无形的墙所隔开了。



究竟是什么,造就了她的这种气场?我看回凛的方向,望着她那线条优美而圆润的脸颊,浮想联翩。



仿佛被包裹在一层厚纱里的,波多野秋峰的私生活。在厚纱里长大的波多野凛。忽然,凛也看向了我。我们的视线碰撞在一起。我甚至感觉自己听到了视线交汇的声音。凛在微笑。



是那个笑容。眯起眼睛,稍稍翘起嘴角。那笑容里有着能让人窒息的魔力。



凛带着笑容重新看向窗外。



“老师。”



听到有人在叫我,我把视线从凛的身上移开了。坐在教室前排位置的学生正在抬头看我。



“你挡住黑板了。”



“啊,抱歉。”



我夹着点名簿和教科书离开了教室。今天放学后,凛会来图书馆吗?



结束下午的课后,我向图书馆走去。不是为了去见凛。只是自己的习惯而已。我这么告诉自己。



今天我挑了本新出版的秋峰随笔集。怀着“非虚构的文章里也许能找到他真实的一面”这个想法,我舍小说选择了这本随笔集。从美食、红酒、威士忌写到家具、音乐甚至车类。真亏他能在如此高产的情况下兼顾广泛的兴趣爱好。文字不生涩,一个小时出头就读到了后记。



这时,有人在我的对面坐了下来。我抬起头。



凛正凝望着我手里的书本。她莞尔一笑。



“好看吗?”



“啊,怎么说呢……”



“昨天您也在读家父的书吧?谢谢。”



凛隔着桌子递给我一个白色手提袋。



“这个给您。”



我看了一眼凛,接过袋子。里面装的是我借给她的折叠伞。



“不用特意拿袋子装的。”



“多亏有您的伞。您没事吧?昨天雨下得还挺大。”



我点点头。



“不用担心,我家离公交车站很近。”



凛今天也拿着波多野秋峰的小说。再定睛一看,我发现那本书的书脊上没有贴图书馆的标签。



“这不是图书馆的书吧?”



凛点点头。



“图书馆里只有文库版。”



“比起文库本,你更喜欢单行本吗?”



凛又点了点头。



“我想读没怎么推敲过的版本。”



凛翻开手边的单行本,把正扉页那一页递给我看。



“这是初版。”



凛几乎不带任何表情的告诉我。我看看凛,又看看那一页,然后用力点了点头。她又往后翻了几页,在小说的开头部分停下了。



“读自己父亲写的书是什么样的感觉?”



凛从书中抬起头,看向我。凛微微歪过脑袋。思考片刻后,凛开口了。



“……感觉。”



她像是在确认这句话的感触似的重复了一遍,接着垂下双眼,空洞地凝望着某一点。



“我对父亲一无所知……”



我出神地望着低头的凛,等待她的下一句话。



“我想了解父亲。为此,我别无他法……”



她细若蚊蝇的音量并不像是在对我诉说,那是她的心声。



“可是……”



凛缓缓合上手边的单行本。用她那纤细的手指抚摸书的封面。



“从这种出版成书籍的文字中,我完全感觉不到父亲的气味。”



“……气味?”



我多少能明白凛想表达的意思。



世上的小说分为两种:有气味的小说和没有气味的小说。更进一步说,作家分为有气味的作家和没有气味的作家。波多野秋峰是出了名的爱修订旧版。每次重新出版,他的文笔就会变得更加洗练。与之相对,凛所感觉到的气味也会越来越淡吧?我忽然觉得“酿造家”这个称号非常讽刺。



“所以你才选择读初版?”



凛抬起头对上我的视线,缓缓点了点头。



“但是你应该有机会读到他的校样,就连未成文的笔记也不在话下吧?”



凛直勾勾地盯着我,没有作答。长时间的沉默让我感到困惑。片刻后,凛清冷地笑了。



“或许是我太胆小了。”



凛撂下这句话,翻开手边的书看了起来。她仿佛在用态度提醒我,再继续说下去也没有意义。



我不知道该不该换座位,结果还是坐在老位子上读起下一本书了。凛也没有换座位,和我在同一张桌上读那本单行本。



夕阳西下,图书馆里渐渐冷清了起来。虽然身为教师的我不走也可以,但如果不给自己定个中断点,我就会一直呆下去。所以我总在听到铃声后就离开。



“附属校的同学们,请结束社团活动,准备离校。”



广播里流淌着语气生硬的录音。我拿起三本书,离开座位。



对面的凛抬起了头。她望了一眼从座位上起身的我,夹好书签带,合上书本。



“有找到你父亲的线索吗?”



凛微笑着摇了摇头。



“不管读多少遍都毫无收获。”



我凝视着凛的脸庞。



波多野秋峰是位怎样的父亲?你的母亲又是什么样的?而你,至今为止又是如何度过的?



想问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地涌上心头。但我意识到,这不是外聘讲师该向学生提出的问题。



“您也很喜欢图书馆呢。”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