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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1 / 2)



算上今天,第一学期只剩三天了。



今天的课结束后,下周就是期末典礼了。



这一周来,和凛共进晚餐的时间是我每天唯一的期盼。还未读完的秋峰的日记也屈指可数了。



再过不久,秋峰就会迎来死亡。



他是如何描写将死之际的自己的?他会怎么去表达那种心境?



我希望在读完所有的日记后,能定下自己的方向。



是重新修改那本被凛否决了的小说,还是干脆写一篇新的。



现在先不去考虑这些。



将全部精力都集中在理解自己想写的波多野秋峰这个人身上。



说实话,我觉得来学校是浪费时间。



想感受更纯粹的时间,更深入地了解波多野秋峰,走进他的内心世界。



每天早晨,我都痛恨自己,对毫无改变的自己感到绝望。



去秋峰的办公室前,我回了一趟家。



从今天开始到星期天的这三天,我打算在那里留宿。因为秋峰工作时基本都会在那里留,所以我想效仿他的行为。



我找出长期塞在衣柜深处的波士顿包,把换洗衣服装进去。



与其呆在这个家里过暑假,我宁愿住进秋峰的房间。对我来说,这个家已经不是能顺畅地呼吸的地方了。秋峰日记里的死亡色彩越来越浓重了,或许是因为我知道他将会赴死这个事实吧。



所有的人都在向着死亡迈进。



本人对其有没有自觉、向死亡靠近时,决心有多大——这才是问题所在。



秋峰毫无疑问是自发性地走向死亡的。



他明知前方在等待着他的是死亡,依旧以自身的意志向前迈进。



鲜明的死亡气息——散发出这种气息的此刻,秋峰的文章到达了逸秀的巅峰。市面上出版的小说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如果把秋峰的日记当成一部作品来看,那他的死将会为其划上圆满的句号。



他到底是怎么走上绝路的?



我想见证他的心路历程。



我拎起包,离开房间。



换上鞋,我最后回头看了眼一片寂静的房间。这里曾是属于我的家。



我不属于这里,呆在这里让我坐立难安。这里不是我真正的容身之处。



自从察觉到这一点后,回家就成了一种折磨。脑海中忽然掠过一个念头。



或许,我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这不过是充满诱惑力的妄想而已。



将这当作最后一次回家,舍弃枯燥的日常生活,出发前往某处,再也不回头。



在前方等着我的,或许是和秋峰共同迎来的死亡,也可能是和凛一起度过的平凡生活。



胡思乱想了一阵子,我离开了家。



来到秋峰的办公室,把波士顿包随手放在地上。坐在桌前,深呼吸。



浮躁的内心渐渐平静了下来。



有种戒烟多年后再次吸到烟的感觉。



我笑了。



“你不是一直讨厌波多野老师的吗?”,前妻曾这么对我说过。



而我现在已经成了彻头彻尾的秋峰中毒症患者。不,确切来说,我正在被秋峰渐渐吞噬。



我从昨天看到的地方继续往下读。



秋峰宛如上了瘾一般,以给身边的人添麻烦为乐。我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们两人越来越像了。



最初,我对秋峰过于幼稚的行为哭笑不得,但现在,他故作恶态的行为却让我感到无比神性。



拥有绝大影响力的秋峰,却把这力量用在极其微不足道的小事上。这样的行为更加强了他的纯粹性,而身边的人对他言听计从的模样,甚至让人觉得这像是某种宗教仪式。



“……我懂了。”



我开始懂秋峰的心情了。



他是通过这种行为来将自己从社会的桎梏中解放出来的。



翻开下一页,我不禁屏住了呼吸。



——我以自己之力从社会的桎梏中解脱了。我设想的那句台词恰恰好好就写在那里。



我不禁确认了一眼封面。是秋峰的日记没错。不是我自己的。



嘴角浮现出一抹笑容。好高兴。此时此刻,我和秋峰融为一体了。或许,在笑的人不是我,而是秋峰。



我用指尖一字一句地抚过秋峰的笔迹。心底竟涌出了怀念之情。



仿佛正从淡薄的记忆里触及昔日莽撞的自己,让人忍不住扬起嘴角的温暖之情溢满心头。



但,还远远不够。



必须拿出实际行动给世界、给世人看。



我的心灵明明已经与秋峰融为一体,身体却仍被社会的桎梏束缚着。



——必须抗争。



笔记本上,秋峰这样写道。他反复、反复写着这句话。



“必须抗争……”



我轻声重复。



既然秋峰是这么说的,那这也是属于我的话语。



“……必须抗争。”



我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这几个字。没错



必须抗争。



必须抗争。



必须抗争——



傍晚,我收到凛的联络,下楼赴约。和以往一样,凛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嗨。”



“晚上好。”



最近,我们开始一起采购晚餐的食材,采购完后,再由凛来烹饪。



“今天要去商店街看看吗?之前一起去的那家咖啡厅所在的商店街很少会遇见我们学校的学生。”



我点点头。



这条商店街离学校有一段距离。我和凛并肩走在商店街里。



“您从今天起就要在那里留宿了吧?”



“嗯,要用的东西都带上了。我查了一下,不远处就有家澡堂。”



“嗯。”



“今天也做咖喱吗?”



“差不多该换别的了吧。昨天不也吃了咖喱吗?”



“我赞成。”



走上一小会儿,鱼铺就到了。店门口摆放着大量塑料泡沫箱。



我和活力十足的老板对上了视线。他戴了顶深蓝色的帽子,帽檐都破了。



“嗨,老爷!今天店里有品质绝佳的竹荚鱼!可以直接做成刺身吃!买给你女儿吃呗!”



我和凛不约而同地苦笑了起来。



“夏天正好是吃竹荚鱼的季节,我家的鱼和超市那些死鱼眼的鱼可不一样!虽然也是死鱼!”



说完,老板豪迈地笑了。



我好像在食堂见过凛吃竹荚鱼。“你喜欢吃竹荚鱼吗?”



“竹荚鱼……?没思考过这个问题呢……不过不讨厌就是了。”



我走进鱼铺。



“是真鲹啊。确实能做成刺身吃。”“对!一条一百日元!”



“这么便宜,应该不会帮忙杀吧?”



“可以杀啊,反正帮不帮杀都是亏本价!”



“还是不用了,我自己来吧。”



我回头看向凛。



“可以借用一下厨房吗?”



凛愣了愣,然后缓缓点了点头。



“给我拿两条吧。”



“啊,好……二百日元。”我把钱递给老板。“正正好好。”



老板的神色明显有些窘迫。



我苦笑着凑近老板。



“她是我已故友人的女儿。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诱骗未成年少女。”



“……嗯。”



老板面带钦佩之意,点点头,往袋子里装了三条竹荚鱼。



“你们经历了很多吧。”



我含糊地点点头。确实经历了许多。



我拎着袋子返回凛的身旁。



“为什么给了三条?”



“老板多送了一条。”



“为什么?”



“不知道,也许是竹荚鱼卖得不好吧。”



“是吗?”



“竹荚鱼不像金枪鱼和鲷鱼那样高级,也不像秋刀鱼那样在旺季时会大受欢迎。可竹荚鱼不管什么季节吃都很好吃。既适合煮食、也适合生食和煎烤。而且也并非稀少的鱼类,是在幕后默默扶持着日本人餐桌的重要角色。”



凛点点头,望向我提着的竹荚鱼。



“这种没有处理好的鱼……应该怎么下手呀?”我笑了笑。



“剖成三部分。感觉挺适合做成刺身的,我来杀吧。”凛诧异地瞪圆了眼睛。



“您还会做菜啊。”



“我出生在千叶县的南房总市,年轻的时候经常去钓鱼。钓到这种大小的竹荚鱼是家常便饭。你会吃生鱼吗?”



凛点点头。“我不挑食。”



“那今天就趁这个机会,让我露一手吧。”



凛的脸上泛起了笑意。



“那就有劳您了。”



之后,我们又去超市买了些食材,回到凛的公寓。



“我可以在一旁看着吗?”



“嗯,当然可以。”



我在厨房里洗手。凛走到我的身旁。



我把竹荚鱼铺在超市里要来的报纸上。



去除鳞片和锯齿状鳞,切掉头部。



掏出内脏,在水池冲洗鱼身后,放上砧板。



“好娴熟……”



凛在一旁感叹。



“您平时真的不做饭吗?我就完全不会杀鱼。”



“独居者一般都不会自己杀鱼吧。我也很久没杀过了,只有在特别的日子才会自己杀。”



“今天是特别的日子吗?”



凛抬头望着我。我不知该如何作答。



“……平时总是你做给我吃,这是回礼。不管是别人为我做饭,还是我为别人做饭,都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所以,今天当然能算得上特别。”



“有多久了?”



我想了想。



“快二十年了。”



“那个人是您夫人吧?”“



嗯,是我的前妻。”



凛笔直地凝视着我。



我从砧板上的竹荚鱼上抬起视线。



“您不想谈论这个话题吗?”



“不……”



我放下处理完的那片鱼肉,将带刺的另一片翻了过来。



“那时我们才刚结婚不久。那天应该是结婚纪念日吧,我教了她杀鱼的方法。”



凛诧异地瞪大眼睛。



“第一次听到你们开心的回忆。”



“好像是吧。竹荚鱼最适合用来练习杀鱼了,难度适中,价格低廉,而且哪儿都能买到。”



凛连连点头。



“您太太学会杀鱼了吗?”



“那就不知道了。不过那一天她处理得还不错。她平时虽然不做饭,但手意外地灵巧。记得我当时评价她杀的鱼“可以拿80分左右”,她还生气了,责难我有职业病,什么东西都要评分。”



凛微笑了起来。



“不过,自那天以后,我就再也没吃过妻子杀的鱼了。”



“您特意教了她,她却不做吗?”



“因为太费事了,现在就连天天做饭的家庭主妇里也有不少不会杀鱼的。”



“唔”



另一片的鱼刺也被我取了下来。



“这样就弄成三片了。两片不带刺和一片带刺的。很简单吧。”



“接着,再用镊子拔掉细小的鱼刺。我刚刚买了镊子,就在那个袋子里。”



“老师。”



凛面带笑意地看向我。“



也教教我吧?”



“……杀鱼吗?”



凛点点头。



“你一个人住,有必要学杀鱼吗?



“有什么关系嘛。您就教我吧,来,交换位置。”



凛轻轻推开我,站到砧板前。



“第一次碰这种状态的鱼”



凛把报纸上还没处理过的竹荚鱼拿了过来。



“先把鳞片去掉,之后再弄锯齿状鳞。锯齿状鳞就是鱼尾附近的那一条硬鳞。”



“好。”



“不要太用力,差不多就是用菜刀的尖端轻轻削的感觉……”



“这样吗……?”



“嗯。另一面也一样……从尾巴开始用菜刀削……就是这样。”



“呵呵。”



“……怎么了?”凛抬头望向我。



“您的语气像是在教课。”



“毕竟我就是外聘老师啊。”



“是呢,我都忘了。”



“从讲台上看教室,可比你们想象的要看得更清楚。你不好好听课,总是看着窗外这一行为,我也看得一清二楚。”



“我知道的。对于老师们来说,坐在教室里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所以他们应该不记得……”



她带着挑衅之色的脸庞近在咫尺。



“老师们的视线,底下的学生也是看得一清二楚哦。”



“是吗……”



“您经常往我这儿看呢。希望没被其他学生发现。”



“……”



凛轻哼了一声,目光又回到竹荚鱼上。



“下一步是什么?”



“……喔,下一步是切掉鱼头。剖鱼背的时候注意不要把能吃的部分也剖了。然后……”



凛出乎意料地笨拙。



她用菜刀用得挺熟练,但在处理鱼上却非常生疏。她处理完的鱼肉只剩七成能吃。



“一上来都是这样的。等习惯了你就会上手了。”



“我看您杀鱼时那手到擒来的样子,还以为自己也能做好……”



“我这辈子都杀了一百多条鱼了,自然手到擒来。”



“可以打几分?”



“什么?”



“如果给我打分的话……”



“作为第一次来说,你做得很好。我第一次杀鱼的时候——”



“如果满分是一百分的话,能拿几分?”我叹了口气。



“差不多七十分左右吧。如果是高考,这个分数足够考上大学了。”



凛看了看自己处理的鱼,重重叹了口气。“但是没能赢过您夫人……”



“没有必要为这种事较劲。再说了,你任何一处都不输于我前妻。”



“但就是有一项输了,在这件事上我也不想输。我要在所有方面都成为您心目中的第一。”



看到凛那股认真劲,我的话语梗在了喉咙里。



凛不甘心地眯起眼睛。



“评分标准很单纯。能剩下多少能吃的肉,这就是唯一的标准。只要多加练习,总会熟练起来的。杀鱼就是这么一回事儿,没必要这么垂头丧气。”



“……我再去买。”



我点点头。



“吃鱼对身体有好处,能让血管变干净。”“



我不关心这种事。”



凛厉声说道。



她不服输的样子甚是惹人怜爱,我不由自主地扬起了嘴角。



见凛气鼓鼓地瞪着我,我才意识到自己在微笑。“切片就交给我了。你去坐着等吧。”



凛点点头,垂头丧气地向餐桌走去。



我把我杀的鱼盛进凛的盘子,凛杀的鱼则盛进我的盘子。剩下一条做成凉拌鱼碎。



杀鱼,是我掌握的唯一一项烹饪技能。其他就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了。



用菜刀把绢豆腐切块,撒上现成的调料,做成冷豆腐。速溶的味噌汤冲上热水,汤就做好了。



买来的腌菜盛进小碟子。



几乎只是将买来的食材盛进容器而已。



“好厉害……”



“别捧了,我真的什么都不会。只是把东西盛进盘子里而已。”



“但这看上去是一桌正儿八经的家常菜。”



“应该感谢日本发达的加工技术和稳定的流通渠道。多亏于此,我们才能随时随地买到这么新鲜的豆腐。这一方面值得夸赞。”



“您不习惯被夸呢。”凛吃吃地笑着调侃我。



“难得老师亲手为我做饭,我也这么高兴,您却扯到日本的加工技术和流通渠道上去。”



“这碗味噌汤里的豆腐就是采用了冻干技术……”“好啦好啦,我知道了。日本的技术特别厉害。”见我默不作声,凛忍不住问我。



“您生气啦?”



“没生气。看到你也会做出符合年龄的行为,反而觉得安心了。”



“又把我当成小孩?”我摇摇头。



“行为符合年龄不是件坏事。等过了四十岁,年纪就会在处处体现出来。现在就开始故作老成,将来说不定会后悔的。”



“我才十多岁啊。”“



是啊,我都忘了。”



“您正在和您十几岁的学生独处一室,共进晚餐。”



被她这么一说,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出格。



“您真是年轻气盛啊,老师。”



“看来我在吵架上是赢不过你的。”凛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们开动吧。看着很有食欲。”



“老师,您这不是会做菜的吗?这个也很好吃……”说完,凛又夹了一筷子凉拌鱼碎。



“这种东西谁做都好吃的。和咖喱一样,要做得不好吃才难。不是我谦虚,这都是鱼和大豆的功劳。”



“大豆?……您这次又在说什么?”凛用一只手遮住嘴,笑着问道。



“我们现在吃的豆腐就是大豆做的,上面还浇了大豆做的酱油。用大豆做的味噌冲出来的汤里,也放了大豆做的豆腐。”



“的确……!”



“我上大学的时候很穷,在食堂里总是点一样的东西。五十円的豆腐味噌汤、六十円的冷豆腐、八十円的纳豆,再配上一百五十円的白饭……全部加起来是三百四十円。用酱油配着吃。配菜全部是大豆。大豆一直陪伴着我。”凛放下筷子,放声笑了起来。



我困惑地看向凛。



“您真有意思。”



我愣愣地看向凛。



“你说我有意思……?”



“确切来说……是奇怪。”



“奇怪……”



“怕您误会,我再补充一句,这是在夸您。”



凛淡淡地笑了笑。



我也从自己的盘子里夹起一块竹荚鱼。确实很美味。



吃完饭,将餐具放进水槽,用电热水壶烧好开水,泡了两杯咖啡。



凛双手捧着冒着热气的马克杯,边吹气边慢条斯理地喝着。



“您要回去了吗?”



“嗯。我打算把日记从头到尾读一遍。读完后我会向你反馈的。”



“有什么新发现吗?”“



我想想……”



“秋峰热衷于反复改写作品,甚至被人戏称为酿造家。这个你也知道吧?”



凛抬起头望向我,点了点头。



“他的小说非常畅销。每次一出新装版,书籍的装帧也会随之改变。然而,只有处女作的装帧从未变过。”



凛再次点了点头。



“这我也知道。”



“日记里提到了之所以会这样做的理由。”“



理由?”



“他处女作的封面是京滨夜景的俯瞰图。看到那片风景,秋峰强烈地渴望自己能够功成名就。后来,无论是金钱还是名誉,那时想要的东西,他全都得到了。”



“的确如此。”



“但他似乎因此而感到后悔。”



凛愣住了。



“后悔?”



我点点头。



“他在日记里写了,那不是他真正追求的东西。那里对他来说是重要的人生分歧点。所以,只有那张照片是无从改变的。”



“原来是这样……我记得那个地方在神奈川吧。”



“是樱木町。看了他的日记,我对他看过的那片景色产生了兴趣,打算明天去那里看看。虽然去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好吧。”



凛将视线落在手中的马克杯上。



我将杯中的最后一口咖啡一饮而尽。



“如果可以的话,明天我能跟你一起去吗?”



“可以啊。不过,大好的周末,你真的想和我一起度过吗?”“没关系,反正我什么计划都没有。呆在家里也只是看书而已。”



我想了想,樱木町离这里有一个小时的路程。虽然人流量很大,但遇到熟人的可能性反而比这附近低。



“好,不过还是谨慎点,直接在那里碰头吧。”



凛僵硬的表情放松了下来。



“好的。”



凛微笑着点头向我道谢。



“今天谢谢您了。我还会再挑战的。”“挑战什么?”



“三片刀法。少说也要拿到分以上。”我笑了。



“你真的很好强。”



“我不是说了吗,我很固执的。”



凛的眼里闪烁着妖艳的光芒。



回秋峰办公室的路上,我满脑子都是明天的约定。



回想起来,我最近虽然总和凛一起吃饭,但还没有两人一起出过远门。



我发现我心中的道德界线已经越来越暖昧不清。



最初,我认为和凛说话时应该谨言慎行。后来,却逐渐开始和她一起在图书馆看书,向她借用了她父亲房间的钥匙,甚至还每晚去她的住处和她一起吃晚饭。



而现在,终于发展到了休息日和她共同外出。脑海中浮现出凛的微笑。



最近,凛的表情开始变得丰富了起来。她有时会露出成熟的表情,让我心跳加速;有时也会展现出孩子气十足的缺点。



想到这里,我猛然醒悟过来。



也许凛试图通过与我的相处,弥补她未曾拥有过的与父亲的时间。



凛或许也在心中把我和波多野秋峰重叠在了一起。



虽然失落,但也冲淡了我和凛之间关系的危险性,减轻了我心中的罪恶感。



不用想太多,明天和她出门走走吧。就算偶遇熟人,只要装作是在路上偶然遇到凛的就没问题了。



像我这种人,就算和学生走在一起,也不会有人怀疑我们的关系吧。那个鱼铺老板看到我们的第一反应也是父女。我漫不经心地思考明天该穿什么。



已经走了快一半的距离了。



物理上的距离算不上远,但凛和秋峰心灵上的距离却日东月西。而这个距离已经永远无法拉近了。



凛和秋峰也不会再有休息日一起出门的机会。



我该为凛做些什么?我能做到什么?能成为取代她父亲的存在吗?



在写秋峰其人这件事上,我失败了。这一点我无法否认。秋峰为人自私、喜欢故意与人唱反调,可以说是幼稚至极。甚至给人一种他不愿意被人理解的感觉。凛说得一点没错。生活在那个房间里的真正的秋峰,的确不是我笔下那种高尚的人。



知晓了真相后,要说我还有什么能做的,那就只有代替凛去接触秋峰的文字,并将内容传达给她,担任这对永远无法互相理解的父女之间的桥梁角色。



除此之外,我能做到的也就只有教她怎么处理竹荚鱼了。



翌晨。



我早早地离开秋峰的房间,去了一趟澡堂后,向樱木町站出发。



约定的时间还没到,我就到达了集合地点的检票口,并给凛发了条信息。



“我也到了。现在就来检票口。”,收到回复后没多久,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凛便从检票口的另一端走了过来。



“让您久等了。”



“还没到时间呢,而且我也刚到。”凛微微一笑。



“从这里走到展望台没几步路。走吧。”我们肩并肩走出车站。



“您常来樱木町吗?”



“不是第一次,不过也算不上常来。”



“这样啊。是来约会吗?”



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



“是和您夫人吗?”



见我支支吾吾,凛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



“老师,您现在像是做错事被发现了的小孩子一样。”



说完,凛绷着脸点了点头,看来是在模仿我。



“一定是挺久之前的事了吧?”



“是我学生时代的事了,久远到记忆都有点暖昧不清了。”



“在樱木町约会……也太普通了。”



“我们现在也不来这儿了吗?”



“也对,而且我们这也算是约会。”我诧异地看向凛。



凛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



“这里的街道很美呢,天空也很开阔。”



“是啊,让人觉得挺放松的。”



凛用手遮住眼光,抬头看地标大厦。



“展望台就在这栋建筑物的最上层吗?”



“对。这座大厦开业时的卖点就是拥有全球最快的电梯。只需秒就能从楼升到楼。”



凛看着我,意味深长地笑了。



“您知道得很清楚呢,应该也来过这里吧?”“因为这里刚开业时,很多新闻媒体都报导了。”“喔……原来是这样。”



我干咳了两声,向前走去。



买好两人份的门票,我们走进电梯。电梯里除了我和凛,还有几对情侣。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电梯门上方的记速表上。最上层很快就到了。



“这是我第一次来展望台。”



“里面还有咖啡酒吧,去歇一会儿脚吧。”“好。”



在展望台内部的咖啡酒吧点了冰茶和冰咖啡,选了张面向着窗的沙发坐下。



天气很晴朗,甚至能隐约看到远处的东京都厅。



“这是东京的方向。”



凛点头回应,出神地张望着眼前开阔的风景。我也凝望着窗外。



数不清的别墅和公寓。即便活到这把年纪,我也无法想象每个屋檐下都有人在生活着。



说到底,我还是只能从自己的角度片面性地看待这个世界,无法感受到无关之人的体温。



秋峰应该也从中感到了压力。但我和他有一处决定性的不同。



我对那些人来说也不过是无关世界的无关之人,但秋峰却活在很多陌生人的世界里。



秋峰在成为作家后,还来这里看过这片景色吗?



他的人生里,就没有像我现在这样,带着凛一起来看这片景色的选项吗?



冰茶里的冰块与杯壁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水珠顺着杯沿滑落。



“老师您……”



凛静静地开口,途中顿了顿。



我看向凛,她的表情深不可测。



“看着这片风景,有什么感受?”“像这样眺望着广阔的城市——”



凛又将目光投向京滨的街道。



“望着未知的世界在景色在眼底展开时——”凛眯起眼睛,似乎是在寻找合适的词汇。



“您感受到的,是自己并非孤身一人的安心感吗?还是认为自己到头来还是孤身一人的疏外感?”



我淡淡地笑了。



凛转头正对着我。



“就算不问,你应该也知道答案吧。”



凛露出了和我相同的微笑。



“疏外感。”



我点点头。



“我应该无法和看到这片景色感到安心的人成为朋友。”



凛轻声笑了笑,啜了口冰茶。



“我懂您的心情。”



凛面带微笑,微微眯起眼睛。



“父亲会是哪种人呢?”



秋峰毫无疑问是会感到疏外的那种人吧。



“如果能和生存之道不同的人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那该有多轻松啊。”



我将脸转向凛的方向。



她缓缓地眨动双眼,眺望着窗外的景色。



她刚刚那句话是在揶揄秋峰吗?



凛将视线投向我。



“如果从这里眺望学校也算出席就好了。”



凛微微扬起嘴角说道。



“这怎么行。”



凛苦笑了起来。



“我知道的啦,您真是没有幽默感。”



凛乐呵呵地说完,伸了个懒腰。



“谢谢您带我来您和夫人的回忆之地。”



“……这也是玩笑吗?”



“不是。”凛转身面向我。



“老师,您今天对我撒谎了吧?”“什么?”



“您说已经记不清和夫人一起来这里的事了……但电梯的速度、展望台、适合情侣坐的沙发席,您不都记得吗?”



我原本想解释,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其实和她一起来时的事,您还记得很清楚吧?”



“是我表现得不太恰当,抱歉。”



“这不是表现得不恰当,只是单纯的谎言。”



凛的语气忽然变得冰冷下来。



正当我拼命思索该如何回答的时候,凛突然放声大笑。



“我跟您闹着玩的。对不起。请不要露出这么为难的表情。”



说完,凛一口喝干剩下的冰茶。



“谢谢您。”



“若不是您告诉我,我就不会来这里。我很庆幸今天能和您一起来。”



凛垂下眼帘。



“接下来去干嘛呢?您对这里很熟吧?”我微笑着耸了耸肩。



“下到五楼的话,有个小型购物中心。那里也有吃饭的地方。”



“那我们就坐曾经世界第一快的电梯下去吧。”



“被你这么一说,我不知为何觉得有些伤感了……”



我们来到商业设施林立的楼层,随便吃了点东西。



“你有什么想逛的吗?这里服装店、杂货店应有尽有。怎么说呢,基本上都是年轻人的店。”



“嗯,不过我没什么想买的东西。只是看看就好。那我们就从上往下逛过去吧。”



“好。”



商场的一到五楼呈中部贯通的样式,店铺环绕四周排列。其中的大部分店铺都能越过玻璃橱窗看到店内。



我们放慢脚步,一家一家地看过去。



“啊……”



凛惊呼了一声,大步向二楼的一家大型书店走去。我紧随其后。



“我挺喜欢这个插画的。”



凛在书店的儿童绘本区停下了脚步。



每本绘本的封面上都画着那只奇妙的角色——长着鸟脸的不倒翁。



“这就是你发的插图里的鸟吗……不对,是不倒翁……?”



“插图……?我有发过吗?”



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给她看了我们俩的聊天记录。是凛去打工那天发给我的。



“是这张图吧?”



“老师,您把表情包称作插图……?”



“表情包?”



我用仿佛还在上日语学校的留学生般生硬的语气重复了一遍。



“这个叫表情包。记住对您不会有害处的哦。”



凛笑着告诉我。



“表情包……表情包对吧。”



“嗯,表情包。”我点点头。



凛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长得像不倒翁的奇怪角色。



“要买吗?”



“买吧,难得来一趟这里。”凛拿起角色贴纸。



“……贴纸?你拿的是贴纸吧?”



我迟疑着问她。



“是贴纸呀,这不是一看就知道了吗?您在怀疑个什么劲呀。”



凛手里拿着贴纸,又盯着印刷着那个角色的T恤看了起来。



她的侧脸写满了童真。



“作为告诉我表情包的回礼,我买给你吧。”



“啊?”



我从凛的手中拿过贴纸,放在叠得扁扁平平的T恤上,一起捧在手里。



“还要谢谢你今天陪我一起来……这些东西价格也不贵。T恤买S码的可以吗?”



凛嫣然一笑。



“谢谢您。我第一次收到男性送的礼物。”



“……这将成为你第一次从男性那里收到的礼物,真的可以吗?”



“当然,请买给我吧,老师。”我去收银台付了钱。



从收银台到出口的一小块场地,正在举行小说家的签名会。



参加者不多。店员正在大声揽客。



凛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位店员。“是你认识的人?”



“不是……”凛有些羞赧地笑了。



“我当超市试吃员的时候也几乎无人驻足,所以对她感到挺亲近的。”



“原来是这样。”



我也将目光投向那片小小的活动场地。



会场是临时搭建的,只有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正向会场走去的身影进入了我的视线。



“啊……”



就在我察觉到其中一人是我的前妻的同时,凛也小声惊呼了起来。



目测是作者的男人走在祥子的前方,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祥子在他身旁坐下。



有人在静止不动的我们身后放上了排队护栏,于是就成了我们傻站在冷清会场中央的情形。



男性道出自己的笔名,低头向大家行礼。他的言谈举止比起外貌要年幼得多。应该和渡边差不多年纪吧,



我怔怔地望着会场。回过神来,祥子已经拿起了麦克风。



“我是柊英社的有岛,是本作的责编。今天,将由佐伯老师和大家分享自己最新作的创作过程——”



祥子流利地道出开场词,环视会场,目光滑过我身上时,倏地停下了。



她先是愕然地瞪大双眼,接着脸上便浮现出露骨的厌恶之色。



几名观众也纷纷把视线投向我。



不过,这种私人感情很快就从祥子的脸上消失了。



她编了个理由蒙混过关后,按照原定计划继续说了下去。



就在这时——



有个温暖的物体触碰了我的手臂。凛用左臂勾住了我的右臂。



我不由自主地转头向凛看去。



凛直勾勾地盯着祥子。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



祥子的目光又落在我们身上。她的身体显然僵住了,用第一次看到屠宰现场般惊恐的眼神看着我们。



她的视线落在我和凛纠缠着的手臂上。



这下,所有观众都察觉到预想之外的事态正在上演。



我用尽全力甩开凛的手臂,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了书店。



我用近乎于跑的速度大步走着。想尽可能地远离那个



地方。



“老师,老师……!”



我听到凛追了上来,但我没有放慢脚步。走出购物中心,快步往车站走。



凛的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近。“老师……请您,等等……”



凛跟了上来,用恳切的语气试图挽留我。



我咬紧牙关,继续向前走。



悲惨至极。愤怒至极。



就算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拳头握到指尖发白,心中的郁愤也毫无减退。



“老师,我……”



“别跟过来!!”



听到我的怒吼声,凛僵在了原地。



周末午后在樱木町散步的闲人们无一例外地将视线聚集在我们身上。



凛怯生生地看向我。



路过的行人一边小心翼翼地与我拉开距离,一边好奇地打量着我。



我用手抵住额头。血液冲上脑门,让我有些发晕。从紧咬的牙关间挤出不成声的声音。



我就这么倚着过道的墙壁瘫坐了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要做那种事……你在想什么……为什么,要让我……这么难堪啊……”



凛战战兢兢地向我走近。“老师……对不起,我……”



“不要把我,卷进你幼稚的竞争行为里啊……”



“……因为,那是您的太太吧……我看过她的照片。”



“我已经不想再和祥子产生任何干系了。这是我和前妻间的问题。你却任意妄为地介入其中。”



“可是……被排除在外……让我感到非常寂寞……”



“关我什么事……!你……你们父女俩!到底想让我难堪到什么地步啊!”



世界陷入寂静。



凛的泪水无声地落在脚边。我怔怔地望着凛湿润的双眸。



凛的眼睛快速地眨动着。这一回,泪水啪嗒啪嗒地落在了地上。



她缓缓低下头,感情从她的脸上消失了。



存在于那里的,只有单调排列好的眼睛、鼻子和嘴巴,不带一丝生机。



凛默默站起身,留下淡然的脚步声,转身离去了。我呆呆地望着凛曾在的那个地方。



熊熊燃烧的怒火烧尽了我心中的一切,什么都没有留下。虚无在我的心中扩散开来。



我之所以会强迫自己站起身,是因为害怕再次撞见祥子。



隐约记得自己起身走向樱木町站,其他的事都记不清了。回过神的时候,我已经在秋峰的房间里了。



早上出门的时候,我好像是带着包的。无所谓了。



我已经失去了心灵的支柱,自然没必要对身外之物有任何留恋。



我又亲手摧毁了重要的东西。



最后,我还是回到了这个地方。我没别的去处了。无力地坐在秋峰的书桌前。



下意识地拿起秋峰的日记。



读完堆放在左边的日记,就叠到右边去。



不可思议。为什么这种情况下秋峰的文章仍然能够渗入我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