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第二章(1 / 2)



春天。



从铺设得很漂亮,称作「超级农道」的道路,转进岔路,通过幽暗的杉木林之后,有整片呈现完美层叠的绵延梯田映入眼帘。来自山上的溶化雪水,流入了渠道。



花坐在镇公所的白色汽车副驾驶座上,漫不经心地看着这些。



外头是远离东京的乡间风光。



镇公所的年轻职员黑田,即使把车子开在狭窄的道路上也依旧没减速,灵巧地转动方向盘,从刚刚就说个不停:



「自从镇公所开始介绍空屋后,陆续有些想住在乡下的人搬来,不过——都住不久啦。因为就像你看到的,这里什么都没有。距离小学、医院都得开半小时的车。如果上了中学,坐公车和电车,一趟车程就要两个半小时,来回可要五小时喔。纵使你说想在环境好的地方养育小孩——哎呀。」



有铺设的路面突然到了尽头,车子出现了大幅弹跳。



「——我想还是镇上比较方便啦。」



在后座的雨和雪,因为长途旅行的疲惫睡得正甜。就算因为林道凹凸不平而震动得很厉害,他们也没醒来。



从车窗看出去,隔着树林可以见到远处的雪山。



花拿出夹在笔记本里的照片来比对。



那是以前他曾经提过的,故乡之山。



车子停妥在路边,黑田将皮鞋换成长雨靴,将眼镜的鼻架向上推,鲁莽地爬上坡道。花抱起两个正在睡觉的孩子,跟在他后头走。



在新绿的阔叶树群包围中,矗立着那幢房子。



「……好大……!」



「这是屋龄百年的破旧民房。」黑田说。



不过倒是比想像中更出色的房子。以粗壮梁柱支撑的单片式瓦片屋顶,在上午的阳光照射下,投射出颇具震撼力的阴影。这是一幢让人缅怀起此地过去林业荣景的房子。屋子大到别说花他们三个人,就算三代同堂的大家庭也住得下。



但是再仔细一看,脏污的玻璃门破了,胡乱粘贴胶带修补;土墙四处都有崩塌,露出里面的竹子骨架(黑田说那是黑啄木鸟啄出来的洞)。这房子看起来,确实是已经荒废多年没人居住。在主屋对面有间已经没有门的仓库,通往山路的斜坡上还有一间小屋,因为被雪积压而倾斜,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虽然说房租几乎算是免费,但修缮费可要花不少喔——与其说是空屋,几乎要算废屋了——啊,不用脱鞋了啦。」



黑田虽然这么说,花还是脱了鞋。从水泥地一走上玄关,地板就吱嘎作响。



大厅约有二十张榻榻米大吧。天花板上有大梁交错,是采挑高方式。榻榻米上到处都有地方因为漏雨而变色,还散发出霉味。破掉的纸拉门和障子门随意靠着放,好几样柜子和家具就直接搁置。地炉房里有白铁制的烧柴式暖炉,看来暖气设备就只有这个。厨房里有些随意丢弃的锅、盆,上头布满灰尘。穿过磁砖墙面的塑料管,有山泉水汨汨流出。



「不过大体上这里有电,山泉水也不会干涸,仓库里的东西也可以用。」



为了通风,黑田把檐廊的十三扇玻璃门全部打开。



于是看到一片杂草丛生的前院。花留意到房屋周围树林尽头的开口处,有片广阔的地方。



「那是田地吗?」



看起来确实像是片荒废的田地。黑田直接从檐廊走下庭院。



「啊,这里不适合自给自足,动物会从山上跑下来破坏田地。像是野猪、猴子或是熊啦。即使努力种蔬菜也会全被吃光。这一带之所以都是空屋,是因为人类反而被赶跑了。」



「那么……邻居呢?」



「虽说是邻居,但也得往下走很远,不然是遇不到人的喔。」



「原来如此啊。」



黑田叹着气环顾四周。



「你要看看其他地方吗?村子那边有稍好的——」



于是——



「我决定了。」



「咦?」



「就决定是这间了。」



花对黑田露出笑容。



黑田惊愕不已,眼镜下的两眼不住眨动。



「……为什么?」



两个孩子醒来,是在黑田离开之后。



「哇啊啊啊啊!这是哪里?」



「是新家。」



「哇啊啊啊啊!」



雪大声嚷嚷,直接打赤脚从檐廊跑到杂草丛生的庭院。



她立刻发现被积雪压得倾斜的小屋说道:「斜斜的!」然后开心地模仿房子倾斜的样子。



她绕着庭院前面的汲水场跑,突然蹲下来跟成列的蚂蚁说声「你们好」,还细心地跨过它们。



在庭院后面发现了倒塌的仓库,「哇啊啊啊啊」的喊着兴奋地猛冲过去。她动作敏捷地爬到屋顶上,多次发出开心的怪叫声。



雨从主屋的柱子后面怯懦地偷瞄,结果眼前的柱子上有只壁虎爬过去,雨出声大叫,惊慌失措地跃下檐廊,紧紧抓住跳着走回来的雪求救。



花蹲在檐廊上问他们:



「怎么样?喜欢吗?」



雪用强健的脚站起来,大声喊着:



「喜欢!」



雨抓着姊姊的衣角,有气无力地说道:



「我们回去了啦。」



他们俩一个五岁,一个四岁了。



雪开朗又有行动力,是个有黑色长发和漂亮脸蛋的女生,会帮忙做家事,胃口好,又爱笑。看过图画书和纸连环剧立刻就记住了,还能背出来。



雨沉静又内敛,固执、保守、爱哭、爱撒娇、爱操心。当他因为不安而抽抽噎噎哭泣时,得轻抚他的背,像念咒语般地说着「没事了没事了」。



从花决定搬离跟他一起在东京居住的房子后,花了数年时间才找到适合的地方。



先前黑田像忠告般做了补充:「别小看这片土地,如果只是向往乡间生活,是持续不了多久的。」但花不在乎,她认为要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养育狼人的孩子,这里反倒是绝佳之地。她思考过,必须提供让孩子们能自行选择当狼还是人类的环境,才会下此决定。



仓库里摆满了之前的住户所留下的东西,不用说有锄头和镰刀等农具类物品了,甚至还有脚踏式缝纫机、可载小孩的附辅助椅自行车。花从架上拿出木工工具箱,仔细确认内容物。



首先要整修一下这个家,必须做到最起码能住的状态才行。



镇公所的白色汽车停在梯田边。



「说什么附近都没有人住正好,真是个怪人耶。」



黑田向村里的老人,报告奇特移居者的事。



其中一位老人,戴着有色镜片老花眼镜的细川像作家般询问:



「她丈夫呢?」



「不知道。」



另一位老人,脖子上绑着毛巾的山冈,抱着胳臂像科学家般问道:



「收入呢?」



「不知道。」



细川和山冈惊讶地面面相觑。



「那……带着孩子,要怎么生活下去?」



「不知道……」



黑田一脸困窘地搔着后颈环顾四周。他看见一位默默地用锄头在田埂培土的老人。



「啊……韭崎爷爷,这次就麻烦你手下留情。」



被称为韭崎的瘦高老人,只是以一副像哲学家般不高兴的脸色看着他,什么话都没说。



隔天,天刚亮花就起床了,她打开门,环视前院。



山上的空气凉爽,让人心旷神怡。阳光照在树上,宛如祝福般耀眼夺目。在静谧的早晨中,山泉水的流动声让人心情畅快。



花做了一个深呼吸。



「好!」



她振奋精神,立刻开始打扫屋子。



首先把所有的榻榻米拆下,拆下来的纸拉门和障子门全立在檐廊外。她数了一下,总共有九个房间,大厅、佛堂、储藏室、地炉房等,全部加总起来超过三十坪大。



花用旧撢子将屋里的天花板和柱子都好好地撢过一遍,用磨损的草制扫帚俐落地清扫裸露的地板,经年累月的污垢和灰尘漫天飞舞。为了防尘而包在脸上的毛巾完全没发挥效果,花打了好几次喷嚏,也因为这样她踩破了腐朽的地板。



她一抬头,留意到正上方的天花板上有漏雨的痕迹。她爬上折叠梯,将腐蚀的天花板推上去,从里头就掉出多只大蜈蚣。尽管如此她也毫不畏惧,将头伸进屋顶里,在黑暗中看到好几道光线。首先应该从屋顶开始修缮。她放上梯子,战战兢兢地爬上屋顶,拆下瓦片,将旧材钉在破损的屋顶板上做修缮。将移位的瓦片放回,破掉的瓦片则用放在仓库的备用瓦片逐片换上,再探头进屋顶里面,确认好破掉的洞都补上了。



可是第二天下了雨,理应修缮好的屋顶到处都在漏雨,因此她拿出所有瓶子、盘子放满整个地板。花带着怨气抬头看着天花板。



再隔天是晴天,花再次爬上屋顶,比之前更仔细地修理屋顶板。



不过再隔天一下雨,果然又漏雨了。漏雨的地方是比之前少,但也告诉她某处确实有之前没充分掌握的漏雨该修补之处。花叹了口气仰望天花板,有了心理准备,她必须以坚忍不拔的态度来处理它。之后有阵子她与漏雨的战斗,耗费了相当长的时间。



在将屋顶修缮到一定程度后,花开始拿着抹布在家里到处擦拭。这间房子很大,无论怎么擦都擦不完,但她还是不认输地继续擦。因此地板变干净了,看起来焕然一新,不过换成花的手和脸越来越脏。



花用抹布仔细地擦檐廊,雨在一旁盯着她看。一听到花跟他说:「我在擦地,你让一下」,就乖乖的没给她添麻烦。



相反的——



「妈妈,你看你看!」



雪从庭院飞奔回来,两手满满拿着青蛙、蚯蚓、球潮虫,她将抓到的猎物,扔在花才刚擦干净的地板上。



花目瞪口呆地抬起头,看到雪满脸是泥,神气地笑着,就像在说「我很棒吧!」。



在花跟打扫屋子奋战时,两个孩子在庭院的各个角落冒险。



雪把脸埋进花丛里,一脸奇妙的神情观察着蜜蜂,或是爬上柿子树伸手去抓不知名的小鸟。雨总是在跟雪拉开一段距离的地方,战战兢兢地窥看,一有动静就飞快地跑走。



即使是遇到明显发出威吓声的流浪三色猫,雪也向它伸手。



「猫咪来,来。」



要宣示地盘的三色猫,伸出与它圆滚滚身体不搭调的锐利爪子,挥舞猫拳做牵制。即使差点被打到,雪也毫不惧怕,她变成幼狼的样子,发出「吼!」的吠叫声。那不可思议的改变,让三色猫发出尖叫声惊慌失措。狼雪笑着在休耕田里到处追着三色猫跑。从此之后,那只三色猫只要一看到雪,就会「喵」的一声夹着尾巴逃走。



家里的打扫进入完成阶段。



花很有耐心地擦亮屋里的每个角落,每擦一次,就越能看出这房子原本的样貌。将旧拉门的脏污擦去后,才发现嵌在门上的玻璃做工精美。花在休息片刻时,对它纤细的花纹在阳光下闪耀看到入迷。用刷子将旧洗碗槽的污垢刷去,发现藏在下面的缤纷磁砖。看到镶嵌的马赛克可爱图样,花不由得大吃一惊,像是为了确认色彩般伸出手指触摸。花能感觉到,这幢被弃之不顾的屋子,以前是如何被居住者所爱惜。餐具柜和毛玻璃的裂痕,她以透明胶带仔细修补。重糊新纸的障子门,则加上樱花图案的补缀装饰。



花发现柱子上有标示孩子身高的痕迹,所以她也叫雪和雨站在同一个地方测量,在柱子上标示出他们的身高,留下雪五岁、雨四岁的纪录。



花将从东京搬来的简单物品、家具等摆进屋里。将小冰箱的插头插上插座,书架与矮桌子放在大厅;放在这幢山中房屋,越发显得渺小又不相衬。书柜上摆放插了春天野花的瓶子,再将他的驾照靠在上头立着摆放。她考量过,若是在这个从大厅到檐廊都能一览无遗的地方,应该随时都可以看到孩子们。



总算整理成起码能居住的状态了。最后,她在自己满是伤痕的手指粘贴OK绷。



花将仓库里的旧自行车推出来,去村里买东西。花以令人畅快的速度骑下坡道,雪开心地大叫,而雨则很害怕。已经插好秧的梯田上,稻秧迎风摇曳。让人感受到,就在花专注于打扫的期间,已经度过了一个季节。



她在村里的小杂货店买生活必需品,付了钱。钱包里的千圆大钞相继消失。店的前面摆放了多种蔬菜的种子贩售,花若无其事地看了一下,突然她听到身后有名妇人顾客与店老板小声地交谈。花像是要躲藏似地,将雪和雨放上自行车,慌张地离开店里。



在自行车的车把上,挂满刚才买东西的提袋,走回来时的路。回程都是上坡,让花汗流浃背。好不容易回到家时,天已经全黑了。



在一片漆黑的山中,唯有花他们的家亮着灯。



花将食物都塞进冰箱后,便俐落地准备晚餐。用竹签串鸡肉和青椒,放在网子上烤,然后拿了一串供奉给他。



吃过晚餐后,花跟孩子们一起洗澡。刚打扫好的浴室很干净,感觉很舒适。花在澡盆里叹了口气,除了因为家里终于整理好而放心之外,同时也是因为想起那些因此花掉的费用。能靠钱凑齐必须品,也只剩现在他的存款还有剩的时候了。



「从现在开始得努力节约……」



擦了肥皂而满是泡泡的雪反问:「节约?」



「呵呵呵……我在想,起码得种点蔬菜才行啊。」



「我也要种!」



雪甩动身体,全身的泡泡飞散,目光炯炯有神。



用巴士改造的移动图书馆,每周两次会停在村里的广场。



「等一下喔。」



花帮孩子戴上衣服的帽子,让他们在外头等她。



花陆续拿出家庭菜园的书,并确认内容。虽然她一点都不懂农业,但是为了节约,她干劲十足地想学习。当然她没忘记之前黑田告诉过她,他们家不是适合自给自足的地方,但如果只种一些或许没问题。而且若是自己没有真的试过,也不知道会如何。



她仔细挑选几本针对初学者的书,堆放在借出的柜台上。



「麻烦了。」



然后,



「还有这个也麻烦了。」



雪拿出好几本绘本,不知她是何时选的。雪因为踮着脚的关系,帽子滑落下来。



狼的耳朵露了出来。



「雪!」



花慌张地替她戴上帽子盖住。



「不好意思——」



一位女性工作人员从书的另一头探出脸。「一次只能借八本书。」



看来似乎没被发现。花松了一口气。



要重新教育两个小家伙,不能随便变成狼的样子。



回家后,花用粉蜡笔在素描本上画雪和雨。



「听好了,雪和雨是狼的孩子这件事,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嗯!」



「嗯。」



花在两个人的画上加上耳朵与尾巴。



「如果突然变成狼,其他人都会吓一大跳的。」



花翻页,画上许多受到惊吓的人。



「吓一跳!」



「吓一跳。」



花一边画着,并且很忍耐地说:



「所以,不可以在其他人面前变成狼。知道吗?我们说好啰。」



「知道了!」



「知道了。」



花又翻过一页,画了熊、鹿和野猪。



「还有一件事,如果在山里遇到动物,不可以像人类一样一副自以为厉害的样子。」



「为什么?」



花再翻页,画露出狼耳朵的他。



「因为爸爸也是狼。如果你们那样子,爸爸一定会很难过的。」



「知道了!」



「知道了。」



孩子们凝望着爸爸的画。



最后花告诉孩子,他们有自由选择人类或狼任何一种生存方式的权利。



就像他那样。



雨一个人坐在檐廊阅读绘本。



那是雪在移动图书馆借的绘本,封面上画了一只张大嘴露出獠牙,看似很强的狼。雨必然地对狼产生移情作用,翻著书,心想这只狼将会如何大显身手。



但越往后读,越是辜负雨的期待。绘本里的狼凶暴、奸诈狡猾,漫不在乎地伤害善良村民并以此为乐,是令人厌恶的角色。



最后一页的画,是许多村民拿枪对着狼,将狼驱逐出去。狼卷起尾巴,大大的嘴巴扭曲,哭着说「我再也不敢了」。



雨抬起头,在心中比较自己与绘本中的狼。



此时,花正站在家旁边荒废的休耕田。



她重新看了从借来的书上记下的详细笔记。从仓库里找到所需的工具,肥料等不够的东西,则从家居用品卖场采购而来。



她将一整片丛生的杂草拔除后,弯下腰用锄头挖,拾起触目所及的石头,丢到田埂的另一边。耕耘费了好几天。



她将肥料和土混合后,有样学样地做出苗床。然后依序播下蔬菜的种子,雪和雨也一起用洒水壶浇出盛大的水量。花担心地看着田地想道:这样应该没问题吧。肥料和种子的花费可是一笔不小的负担。



几天后,花看到田里长出嫩芽,不禁松了一口气。孩子们也欢欣鼓舞。因为是第一次,花并不认为一开始就会成功,但现在则抱持着或许会意外顺利的期待。之后她照著书上写的进程,做疏苗、追肥。作物顺利地成长。如果照这样下去,夏天之前应该能有一定数量的收获。



但雨后的某一天,她看了一下田地的样子,所有作物都枯萎了。



「啊啊啊啊啊!」



在枯萎的叶子前,雪问:「为什么?」



花苦恼地反复看著书,低声自言自语:我明明全照著书上做了啊。她心想原因或许是预算不足,没有给予充分的肥料。



村中老人们在梯田里除杂草,有人对他们出声喊道:



「不好意思,请问——」



「咦?」



细川与山冈抬起身,回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迟了一会儿,韭崎也转头望去,看见开在田埂上的绣球花那头,站了指着杂木林的花。



「树林里的落叶可以给我吗——?」



细川惊愕地反问:



「你说什么?」



「我说落叶——!」



「要拿那种东西用不着问吧——!」



山冈讶异地回答。



花行过礼说了声「谢谢——」,就跑进树林里。



细川与山冈面面相觑。



「她还能撑多久啊。」



「我看没多久,她就会嚷着怎么没有便利商店、卡拉OK吧。」



「准没错。」



两人苦笑后,继续工作。



「…………」



韭崎沉默地看着杂木林,但过一会儿就一脸不悦地转过身去。



花将种失败的作物全部拔除,再改将她捡来整袋塑料袋的落叶撒在田地上,用锄头将落叶与土混合。



然后将新买来的番茄与茄子苗从育苗盆里取出,一个个小心地种下。



「这次一定要成功。」



说真的,如果还要再买苗,家计就会很难维持。而且夏天快到了,若是再失败,就不得不放弃夏季蔬菜,下回就要等到秋季种植的时期了。花抱着祈祷般的心情将土拨向植株基部。



此时——



「……妈妈。」



一旁传来吸着鼻子的微弱声音,花一抬头。



「——雨!你怎么了?」



半兽状的雨哭丧着脸,而且满脸是伤,又红又肿。



花抱起雨,赶忙跑回家。



在和室里,雪塞了满嘴点心,若无其事地说明:



「是三色猫。明明是狼却这么弱,才会被它盯上啦。」



花帮雨擦干泪水,将药膏涂在他鼻头的伤口上。



「只是擦伤啦,没事了。」



「这样你可是无法生存哦。」



「雪。」



花责备似地看着雪。



雨靠在花身上,撒娇地要求。



「跟我说没事了。」



「没事了,没事了。」



花像在念咒般温柔地轻抚雨的背,雨安心地把脸埋进花的膝上。雪很看不惯雨的这种行为,站起身后,语带讽刺地大声说道:



「如果是我,就算跟野猪打也不会输。」



「你看到野猪了?」



「看到了,还有看到猴子和羚羊,可是我一点都不怕,如果去追,它们会逃跑很有趣,而且……」



「雪。」



「而且要是尿尿……」



「你忘了?妈妈说过在动物面前不可以自以为厉害。」



「可是……」



「拜托。」



雪一脸不情愿,就像要脱口说出:「你为什么不称赞我?」但她极力忍住,乖乖地坐下。



「——知道了。」



「谢谢。」



雨再度要求。



「再说一次,跟我说没事了。」



「……没事了,没事了。」



花轻抚雨的背,自言自语地说道:



「不过确实是——」



照这样子,或许没办法生存。



她或许可以教他们人类的生存方式,可是狼的生存方式要怎么教他们?



「狼的孩子,是怎样长大的啊?」



花抬头看着他的照片。



花带着雪和雨去附近的山上野餐。



没有人影的登山步道已经充满夏日气息,苍郁茂盛的山白竹阻挡了去路,花拾起树枝把它分开,不断前进。



「你们太慢了啦!」



「雪,等一下。」



花等着不情不愿爬上来的雨。



「雨,走吧。」



「背我。」



「啊?现在就要背?」



根本还没走多少路,但雨很固执。「背我!」



雪站在上面催促着。「快点啦!」



花对他露出微笑后,雨勉为其难地开始走。



休息时,花拿出与狼相关生态的童书,读给他们听:



「『狼在出生四个月后会开始狩猎,首先学着狩猎老鼠等小动物,长大后跟其他成狼组成团体』……」



「团体!」



雪挽着雨的手。雨一脸厌烦地甩开她的手,双手抱膝,脸朝下。



「我不要。」



「哼,算了。」



雪以鼻子迎风闻着风中的气味,丢下雨往上头跑。



「别跑太远喔。」



「好!」



将原本穿着的洋装绑在脖子上,斜背着水壶的狼雪,消失在森林里。



留下来的雨嘟着嘴说:



「嗳,我们回去了啦。」



花为了缓和雨的情绪,撕了一片叶子拿在手上。



「你看,这个可以吃吗?」



然后翻着野草图鉴做确认。



「……」



雨不满地拿着树枝挖地面。



夏天的阳光穿过林木的叶片间照进森林,灿烂耀眼。狼雪想实践一下狩猎。



她充满旺盛的好奇心,记住流着树液的树木种类,留意不同形状的足迹,比较粪便味道的不同,聚精会神地注意倾听看不见之处的动静。一旦发现有东西在动,就穷追到底。就算被锹形虫夹住鼻子,她也不在意。谨慎并无声无息地偷偷靠近鹌鹑,不厌其烦地挖掘野鼠巢穴,即使被锦蛇威吓她也不害怕,追在野兔后头满林子跑。因为这些她都已经在家里的昆虫图鉴和动物图鉴看过了,遇到实物让她格外开心。当她抓到之后,她会叼着、闻闻味道、用前脚触碰等,仔细地观察。她觉得六只脚的昆虫与没有脚的蛇很神奇。把鸟的翅膀展开看一看,那羽毛的色彩让她大为感动。她对野兔后脚漂亮的肌肉跃动看得入迷。一项狩猎成功后,她接着继续挑战更困难的课题。



也就是说,雪的狩猎完全不是为了满足空腹,这与所谓的狩猎本能云云,典型的暴力冲动不同。不过因为是第一次接触,她觉得很新奇、有趣罢了。就这样,她最后产生了总有一天要充分了解整个森林的强烈欲望。



雨没办法顺利融入。未知的东西他绝不会靠近,光是脚步蹒跚地跟在花的身后,就已经费尽力气。



在满是岩石的芦苇原,只有一根枯木伫立。



雨紧张又疲惫地将手扶在它的树干上。



「啊,雨,你看。」



花说完,一回头——



「呕。」



雨将胃酸吐在枯木的根部。



在空中盘旋的老鹰,似乎马上要攻击这柔弱的狼之子。



花靠过来,在缩背蹲着的雨身旁蹲下,抚摸他僵硬的背。



「没事,没事。」



雨低着头,依然蜷缩着身体,似乎是觉得自己呕吐很丢脸。



雪高举她抓到的水鸟,得意洋洋地回来了。



「妈妈,你看你看。是鸬鹚耶!对面有个小溪谷哦——」



「嘘——」



花举起食指示意雪安静,然后再次轻抚雨的背。雨被胃酸浸湿的脸颊,有斗大的泪水滑落。在泪水深处带着顽固的神情。



「妈妈。」



「嗯?」



「为什么狼常常都当坏人?」



「你说坏人——是绘本里?」



「被大家讨厌,最后还会被杀死。那么我……我不要当狼。」



一瞬间,花无言以对。



「——是吗?」



「——」



「可是,妈妈喜欢狼唷。就算大家都讨厌狼,妈妈还是会站在狼那一边。」



「——」



雨惊讶地抬起头,看着花。



归途上,花背着雨下山。



在花的背上,雨不知不觉睡着了。花一想到像他如此年幼的孩子,心中也有这种关乎存在的纠葛,不禁胸口一紧。即使回到家了,她还是把熟睡中的雨放在膝上,抚摸他的头发。夏日的阳光已经西倾了。



从田里传来雪的呼喊声。



「妈妈!妈妈!」



花去查看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雪站在番茄植株前回头。



「又枯掉了。」



「咦?」



花惊叫出声,蹲在番茄植株前。



叶子有部分枯萎、发黄,前端卷起。愈下面的部分看起来枯萎得愈严重。



「这些全都……生病了……不会吧……」



那些植株全都是同样的状况,看来确实是生了什么病。没好好查一下,不知道是病名是什么。不过就连外行人看来也知道,这块田地全军覆没了。



花感到一阵恍惚。果实就快要变红、成熟了,却连一点收成也没有就告终?她自认已经很注意植株生长状况,那么以往的努力不就全都白费了?



「妈妈……」



花听到声音,回过头。



「我们以后该怎么办?」



雪似乎直觉地察觉到情况非比寻常。这句话重重压在花的身上,她没办法立刻回答这个问题,一时语塞。但她像是要挥除不安地摇摇头。



「……妈妈真没用,得更用功才行。」



花勉强挤出笑容,伸出手摸雪的脸颊。大拇指抚摸雪滑嫩的肌肤后,她自己都不可思议地感觉到,心情慢慢平静下来了。



「你要再帮忙吗?」



「……好啊。」



雪虽然绷着脸,却点头答应,花有种得救的感觉。



「谢谢。」



她偶然看向田埂,发现路旁停了一台日产SUNNY小货车。有个人把手放在车顶上,朝花他们这边看。



那是村里的老人,韭崎。



花想起来了,她上次去问是否可以拿落叶时,他是那些老人其中之一。



花吩咐雪先回家后,独自走向韭崎那边。



「你好。」



「——」



韭崎没回答,只是一直看着花。



花继续露出微笑,接着说:



「我一直想去拜访您,却被事情绊住,迟迟没有——」



「——」



「种作物真的好难啊。我照著书上写的做,却老是失败……」



「——」



「不过这里真是个好地方耶,有许多自然环境——」



韭崎突然开口了:



「什么自然?又不是今天种了明天就会长吧。」



「咦?」



004



「照你这样做,不管种几次都一样。你不这么觉得吗?」



那平稳的声音中带着侮蔑。花不知所措说不出话来,只能模棱两可地微笑。



「这……这……」



「不要笑。」



「……!」



「为什么要一直笑?」



「——」



「光是傻笑,什么事都做不成的。」



韭崎丢下这句话之后,不客气地关上车门,就开车离去。



花的笑容僵住了,目瞪口呆地目送他离开。



她站在原地许久,动弹不得。



之后,在日落后仅剩些许的微光中,花开始拔除枯株。



她已经没力气说任何话了。



雪一面帮忙,一面低声嘀咕着:



「那个人好可怕。」



「不,是妈妈不对,因为妈妈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你明明是大人啊?」



韭崎当面对她说的那些话,一直在她脑中打转。这令她有种感到羞愧的心情:自己到底是在做什么?



「唉……如果有多问你们爸爸一些事就好了。」



花叹气后,仰望天空。



夏日的午后。



斗大的雨滴打在屋瓦上。



雪和雨并排坐在檐廊上,看着雨水从屋檐滴落。花在起居室的桌上摊开专门书籍,寻找田地生病的理由。书上令人傻眼地写了理由与处理法,她很后悔自己为什么没先调查清楚。专门书上还写了给入门者的书上绝对看不到的病害与预防法。花一一做了笔记。



突然有辆车来了,溅起水花,停在花他们家的前院。雪和雨惊慌地退到家里头,警戒地躲在桌子后面。穿着雨衣的女性,像躲雨似地快步从车里跑出来。



「哇——好大的雨啊。」



那位中年妇女在檐廊坐下,拂去雨水。花表情僵硬地迎接。



「午安,请问……」



「来,这个给你。」



她回头递给花一个塑料袋。



「这是什么?」



「这是种薯。」



「种薯就是……可以拿来栽种的?」



「除此之外还能拿来干嘛?」



她露出乡下女性一贯的亲切笑容。「老爷爷好像跟你说了什么,但你别太在意啦。他就是那种个性。」



她似乎是韭崎的女儿,曾在村里的杂货店见过。她的笑容很和蔼可亲,让花也不禁露出笑容。



「不会,是我不对。」



看到花的态度,韭崎阿姨自个儿满意地笑了。



然后她往屋里探头,跟孩子们打招呼。



「午安。」



但雪没有回应,而是从桌子后面躲进里面的门,威吓般地瞪视对方。雨也跟着雪不安地偷看。



花感到很抱歉。



「——对不起。」



「没关系。」



韭崎阿姨不以为意地报以微笑。



隔天雨完全停了,令人畅快的夏日天空一片辽阔。



花充分运用八月的前半个月来改良田地。仔细地重新耕田、洒水后,将塑料布和塑料袋覆盖在土上。这是韭崎阿姨教她的,利用夏天的太阳热来帮土地做消毒。据说这样做,几乎能解决所有的病虫害。



已经进入夏末了,但依旧连日闷热。花帮孩子戴上帽子来到田里。花挖洞,雪和雨就在洞里放入收到的种薯。花祈求着这次一定要顺利,然后复上泥土。



一台SUNNY小货车停在田地前。



韭崎从车里出来,大剌剌地爬上田埂。



花擦着汗打招呼:



「啊,韭崎爷爷,谢谢你的种薯。」



但韭崎没有回答,只是看着苗床。



「你打算浪费掉吗?」



他出声低语后,将花他们刚种下去的种薯一个个挖出来,挖到土上。



「…………啊。」



花的笑脸僵住了。



韭崎从帽缘下,露出严厉的目光看着花。



「从翻土开始重做。」



「…………!」



花说不出话来。



夏天的阳光晒得皮肤发烫。



花拿着锄头,再次从最初的耕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