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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魔女审判(2 / 2)




在场的人看到那个脸庞,纷纷屏住了呼吸。她的脸上有着一条惨不忍睹的巨大裂痕,从额头一直延伸到嘴角,通过左眼,致使其损坏而呈白浊状。



一步、两步,老婆婆迈着颤颤巍巍的步伐,走向前方。



“那个魔女,”她形似枯枝的手指指向祭坛前的特蕾莎丽莎。



“用银色的大镰刀切碎了我的丈夫,并且在离开的时候划破了我的脸。”



特蕾莎丽莎惊愕地瞪大双眼。



老婆婆站在近旁,向狮子王普瑞斯哭诉。



“请清醒过来,狮子王陛下!这女人装作女仆混进宅邸,杀死住户,夺取财产,是个魔女!这次就是企图抢夺这座城堡……!”



魔女——这种讳莫如深的存在也传到了露西教势力外的罗威人耳中,使用魔法毁灭城市和国家的街谈巷议流传甚广。如果狮子王选中的王妃是魔女的话,那就变成了动摇国本的大事件。



“适可而止!”



喊出声的是太王太后,她也是奥姆拉的祖母。



“你想把婚礼仪式弄得一团糟吗?你现在指的那个女人,虽说不是贵族,但也是要进入罗威家的女人,绝对不可以被贬低。带上那个肮脏的老婆婆,赶紧滚出去!”



“……不,奶奶,该出去的是魔女才对。”



奥姆拉命老婆婆退下,然后鼓了两次掌。



接着他的身后——从大开的正门中涌进了一群全副武装的男人,他们要么手中握着斧头,要么腰间挂着刀剑,而且全部装备着板甲,正是奥姆拉在港口雇佣的<骷髅和蝎子团>的佣兵们。



闯入礼拜堂的约有三十人,其中四人沿着地毯奔向祭坛,打算带走特蕾莎丽莎。在场的骑士们冲向前,准备阻止这一切。



骑士中的某人叫道——“卫兵何在!”



本应保护教堂的近卫兵们没有现身,而参加仪式的骑士们谁也没有佩剑,只有一人除外,即近卫兵队长费加罗。



这位费加罗认真履行职务,做出保护普瑞斯和特蕾莎丽莎的样子,挡在了逼近祭坛的四名佣兵前方,手放在腰间的剑柄上。



费加罗背后,普瑞斯喊道。



“奥姆拉!你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吗?”



“这话该问兄长,我是为罗威考虑才行动的,既然那女人可能是魔女,那怎么可以置之不理?理应进行魔女审判!”



“你说魔女审判……?”



“对,不然有别的办法证明吗?证明兄长对那个女人的迷恋不是出于魔女的魔法。”



“……什么蠢话,我可没有被施魔法。”



“既然如此,难不成您是在明知魔女的情况下举行婚礼的吗?那么问题可就非同一般了哦?”



“我话摆在这里……!”



“普瑞斯陛下。”



站在身旁的特蕾莎丽莎制止了气愤的普瑞斯。



“我会去的,让我接受魔女审判吧,只要之后能洗清嫌疑。”



“……特蕾莎丽莎。”



特蕾莎主动向前,四名佣兵把她团团围住。



“所以请务必……用审判证明——”



特蕾莎丽莎只回了一次头,努力地做出了一个坚强的微笑。



“证明您的思念并非出于魔法。”



“……当然。”



特蕾莎丽莎沐浴在婚礼来宾的视线中,光明正大地走向正门。没有什么好怕的,她相信普瑞斯一定会救自己出来。



“做好觉悟吧,奥姆拉。”



祭坛前的普瑞斯瞪着站在正对面的奥姆拉。



“当证明特蕾莎丽莎不是魔女的时候,罗威就没有你的容身之处了——”



“奥姆拉!”



出声盖过普瑞斯的是太王太后,她甩开身旁骑士的阻挡,气势冲冲地沿着中央地毯逼近正门前的奥姆拉。



接着太王太后站在他的前方,在他圆润的脸颊上来了一巴掌。



“你这个罗威的耻辱!下任王妃受到魔女审判,这件事本身就已经不光彩了!不用等到审判结束,现在马上滚出这个国家!!”



奥姆拉摸着红肿的脸颊,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总是、总是如此……奶奶只对我冷淡。”



随后他从站在附近的佣兵那里夺走短刀,捅进了祖母的腹中。



奥姆拉拔出短刀,再次刺入,来来回回无数次,鲜血溅射到地毯上。



看到这副过于难以置信的光景,周围的人都呆若木鸡。



“不管我做什么都会批评……!老太婆去死,去死吧,老太婆……!”



跟着动起来的是近卫兵队长费加罗,他没有拔出挂在腰上的双手剑,而是拔出了短刀,接着刺向背后,扎进了普瑞斯的腹部。



“什……!?”



普瑞斯死死抓住费加罗的肩膀。



“你背叛了吗,费加罗……!”



“背叛这个国家的是你吧。”



费加罗在普瑞斯的耳边低语完,把短刀横过来,划开个大口子。



腹部被撕裂的普瑞斯靠着费加罗倒了下去。



最前排的迪特尔姆见证了这一光景。



“普瑞斯陛下……!”



以此为开端,佣兵们一个接一个砍向在场来宾。担任参谋的老骑士被割开了喉咙,身着礼装的贵妇人被一剑贯穿了胸膛,悲鸣和哀嚎充斥在教堂。



奥姆拉面对着倒在脚边的祖母,朝她的后背扔下了短刀。



“哈……!!神清气爽!!”



奥姆拉从正门走到回廊,把手搭在双开的门扉上,在关门之前望了一眼正在发生杀戮的教堂。普瑞斯脸朝下倒在祭坛前方,身上流出的鲜血染红了连接着祭坛的低矮台阶。



“永别了,兄长!罗威就交给我吧。”



奥姆拉笑着道完别,关上了大门。



斯诺怀特看到父亲在眼前被杀,陷入了混乱的状态。



正门已经被关闭,必须寻找其他通往外部的道路。迪特尔姆抱起斯诺怀特娇小的身体,把目光投向了教堂墙壁上的四扇窗户,即那四块彩色玻璃。



“在这里等我一会……!”



迪特尔姆把斯诺怀特暂时放下,接着举起了来宾所坐的长椅,使劲扔向彩色玻璃。



响亮的破碎声中,五彩斑斓的玻璃碎片四散开来。



窗户外是护城河,高度差比想象中还大。正当迪特尔姆畏缩不前时,耳边传来了费加罗的声音。



“斯诺怀特在哪!!”



没有时间犹豫了,迪特尔姆再度抱起恍惚的斯诺怀特,朝着窗外纵身一跃。



他顺着城墙滑落,后背朝下掉入污水中,受到的冲击让他差点窒息。



“没事吧,斯诺怀特……有没有受伤?”



斯诺怀特呆在他的臂弯中,身体僵硬,嘴唇直打颤。



“有人逃跑了!”“追!”听到头上传来声音,迪特尔姆抬头望去。



佣兵们透过裂开的窗户俯视着护城河,胡子拉碴的那群粗俗男人中也有费加罗的身影。



好几人开始探出身体,打算翻越窗框。迪特尔姆溅起水花,奔跑起来,离开护城河后从马厩中夺走一匹马,不顾一切地飞驰在街区中。他无数次回头,终于确认了没有追兵,臂弯中的斯诺怀特蜷成一团,瑟瑟发抖。



她手中抓着的苹果色缎带是特蕾莎丽莎送的礼物,因为握得太紧,已经皱得不成样子。



6



“血色婚礼”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斯诺怀特平淡地说出了事情的真相。



巴德安静地倾听着她井井有条的陈述。



雨势渐强,为了不输给雨声,斯诺怀特提高了音量。



“——所以特蕾莎丽莎不是魔女,而是被奥姆拉·罗威的奸计所利用的可怜王妃,因此——”



斯诺怀特深深地低下了头。



“我请求您借给我们力量,请帮助特蕾莎丽莎。”



站在身后的迪特尔姆也追随主人低下了头。



巴德抱起双臂,把身体靠在小过头的椅背上,摸着胡须。



“帮助是指打破牢房、带她出去的意思吗?”



“是的。”



斯诺怀特抬起脸,再一次注视着巴德。



“这边的迪特尔姆一直都在寻找从牢里解救特蕾莎丽莎的机会。昨天也是,听说了她将从<铁之牢狱>被移送到城堡,于是前去查看有没有让她脱身的机会。”



昨晚迪特尔姆又一次骑上马,追赶在货运马车后方。



“但是特蕾莎丽莎所乘的马车上已经有人在战斗了。关于那个盗贼的身份,当时骑士们聚在一块处理事故,迪特尔姆偷听了他们的谈话,得知了犯人好像是坎帕斯菲洛的‘黑犬’。”



斯诺怀特停顿了一下。



“……救出关押在<幽闭塔>的特蕾莎丽莎绝非易事。迪特尔姆单打独斗也许太困难了,但是有黑犬帮忙的话,一定……”



‘斯诺怀特公主。’



巴德静静地提问道。



“您知道昨晚我们为什么想要抢夺王妃特蕾莎丽莎吗?”



“……我听闻坎帕斯菲洛的诸位是前来购买魔女的。”



“对,正是如此。原以为她是魔女,所以才打算抢夺。”



然而她似乎不是魔女——巴德继续说道。



“那么我们就没有待在这里的意义了,实际上我们已经在打道回府的途中了。”



“请等等。”



仿佛哀求似地开口。



“特蕾莎丽莎确实不是魔女,但她是王妃。”



说着,斯诺怀特的目光落在了桌子上,眼神游移不定。



她恐怕是在考虑着什么,比如怎么组织语言才能挽留巴德——



“如果您帮我救出王妃,我会送您谢礼,送很多,所以——”



“可是如今的您能准备多少礼物呢?”



这个问题冷冰冰地刺向斯诺怀特。



“我们能得到什么好处呢,公主。您现在失去了城堡,后边还有追兵,即使我们卖您一个恩情,对坎帕斯菲洛来说又有什么价值呢?”



“……但是我许诺,如果我成为下任狮子王,一定——”



“遗憾地说,那很难。”



巴德摇了摇头。



“奥姆拉·罗威公爵为什么要上演魔女审判之类的闹剧——首先毫无疑问,因为他瞄准了下任狮子王的宝座。他想在审判中把‘杀死狮子王’的罪名推给王妃特蕾莎丽莎,让自己出演兄长被杀的悲情弟弟。”



巴德缓缓开口。



虽然他的语调十分沉稳,但是一针见血说出的现实对于斯诺怀特来说相当残酷。



“然后这个计划如今正在顺利进行。”



“……”



“不管真相如何,总归是要从世人的角度来看:宣判王妃特蕾莎丽莎有罪的奥姆拉将会跨越悲伤,为兄长报仇雪恨,成为悲剧的英雄。之后下任‘狮子王’由他继任将是众望所归,不会有人反对,毕竟国王的心腹都在‘血色婚礼’上死光了,这种情况下,你作为另一位继承人又一直是生死不明的状态。”



“……但是我——”



斯诺怀特用力挤出声音,但是说不出话来,直盯着巴德的眼睛逐渐湿润,嘴唇紧紧地抿起,随后她慌忙低下头。



止不住的泪水啪嗒啪嗒地滴在桌子上。



“……”



房间里被雨声笼罩。



稍作沉默后,斯诺怀特用颤抖的声音求道。



“拜托了,日后必定……有所回报,所以……”



“抱歉聊到一半。”



巴德站起身。



“但是请容我休息片刻。洛洛,过来。”



“是。”洛洛跟在后面,随着巴德走出了房间。



二人撩起带有串珠的门帘,来到了外面,寒冷的空气让他们缩起身体。



昏暗的屋檐下巴德环抱双臂,率先开口对洛洛说道。



“好坚强的小姑娘,她真的是八岁吗?”



“要是狮子王没被杀的话,未来她或许会成长为一名足以匹敌迪莉莉乌姆殿下的公主。”



“也有可能超过迪莉。我八岁的时候还甩着鼻涕跑来跑去,如果亲眼看到父亲被残忍杀害,恐怕连重新振作的勇气都没有了。”



然而斯诺怀特却表现得十分刚强,除此之外,她还把“血色婚礼”的具体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尽管她肯定不愿回想这段记忆。



“真是出色的手段,”



巴德摸着胡须,点了点头。



“为了和我们交涉,必须由那孩子亲口,而不是站在她身后的猎人,说出事件的真相。那孩子的经历更加悲惨,如果不是看到她故作坚强、强忍着泪水请求帮助的样子,一般人是不会愿意自己冒着风险拯救他人的。”



“为了引起同情心吗?”



“引起同情心,从而利用我们。”



巴德呵呵地笑起来。



“了不起,为了让我们行动,她很清楚该如何最大化使用自己。那孩子自己计算自己的价值,然后摆上谈判桌……可惜棋差一着。”



巴德呢喃道。



“我要是一身轻的普通大叔,听到那种小孩哭着求我什么的,一定会被打动,然而很遗憾,我不是。以领主为对手,单纯地诉诸感情可是下策,既然是国家间的交涉,那首先就应该点明对方可以获得的利益。”



“坎帕斯菲洛的利益……吗。”



“是的,既然明白我们是来买魔女的,那干脆怂恿我们说‘王妃特蕾莎丽莎是货真价实的魔女,应该夺过来’,随后等我们夺走王妃、让她免于火刑的时候,背叛我们带走王妃……像是这样。”



“但是我们已经知道了王妃不是魔女。”



“对,所以如果那位公主这样交涉的话,我就打算立刻离席而去。”



“……居心不良。”



“笨蛋,不多留个心眼怎么保护国家。”



巴德哼地从鼻子吐出一口气。



屋前的广场上,瘦削的孩童们在雨中踩着水坑,溅起水花玩耍,巴德漫不经心地盯着他们。



“……我呢,很讨厌一开始就依赖别人力量的人。熟练地怂恿他人,自己却不承担风险,靠着别人的力量成事,这种人一定会失败,因为没有足够的觉悟。”



“……”



“但是那位公主有着觉悟,利用我们的力量恐怕是年幼的她如今拼尽全力才能做到的战斗方式了。利用自己亲人尸骨未寒的境遇,哪怕不愿回想也要讲述一切,全心全意地唤起同情,她的眼泪应该不是演技。”



最后斯诺怀特流下的眼泪并非诉诸感情的手段,而是对于自身不争气的悔恨,悔恨自己无法说服巴德。



稍作停顿之后,巴德有点不自信地问向洛洛。



“确实不是演技吧?”



“如果是演技的话,那就太可怕了。”



“假如是演技的话,那我可是完全上钩了哦?简直输得精光。”



黑沉沉的乌云逐渐汇聚在头顶的天空中。



“不管怎样,由于这场雨,我们短时间内无法离开罗威,不过说起下雨唯一的好处,那就是审判后无法立刻执行火刑。”



巴德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审判结束后,王妃的地位和昨天就不同了。奥姆拉大概会成为下任狮子王,如果抢走由他亲自下达判决的罪人,嗯……与罗威的关系将不可避免地恶化。”



恐怕还要把斯诺怀特他们带回坎帕斯菲洛藏匿。好处没有,风险倒是挺大。‍‌‍‌‍‌‍‌‌‌‌‍‍‍‌‌‍



“席梅听到后会晕倒哦?”



“‘您是认真的吗?领主阁下!’”



“哦,你模仿得真像啊。”



一时间,两人并排听着雨声。



巴德张嘴,像是悄悄混入雨声中一样,下达了命令。



“能夺走吗,洛洛。”



“遵命。”



洛洛低着视线回答道,巴德从他的举止中感受到了与平时不同的东西。



“……你似乎很高兴啊。”



“不,狗不会持有意见。”



“骗人,你就知道会变成这样才把我带过来的吧?”



“接下来。”洛洛转向别处。



巴德使劲揉着洛洛卷曲的黑发。



“把主人当枪使,真是个狂妄的家伙。”



巴德说着,回到了房间。



洛洛追着巴德的背影,钻过带有串珠的门帘。



结束了与斯诺怀特的会谈,巴德和洛洛骑上马。



雨中,正当洛洛打算离开德德古的小屋时,一个声音喊住了他。



“黑犬!”发出声音并从屋檐下出现的是迪特尔姆,他淋着雨,跑向骑在马上的洛洛身边。



“怎么了?”



“不用动,听我说就好。”



迪特尔姆伸手制止了打算下马的洛洛,他带来一个用梧桐木做的箱子。



“这是……狮子王托付给我的——”



据迪特尔姆所言,王国罗威有一种风俗,到了夏至祭典的那天会占卜当年的运势,通过打破龟壳并观察裂纹的走势来判断吉凶。



这个风俗具有很强的仪式性,预测的准确度并没有那么高,普瑞斯和周围的人对占卜的结果一般也不怎么关心。



可是今年裂纹的走势让占卜师的脸色格外苍白。



——王的身上可能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普瑞斯对这个结果一笑了之,但是心里似乎一直惦记着,某天喊出了迪特尔姆,托付给他一个木箱。



“王对我说,如果自己发生什么意外,就把这个交给王妃殿下。”



迪特尔姆把视线落到了两手抱着的木箱上,箱子顶盖和侧面都雕有波浪状纹饰,本身上着锁,无法打开。



“我一直打算把这个交给王妃殿下,但是接近不了<铁之牢狱>。骑士太多了,连袭击移送中的马车都做不到,不过如果是你的话,一定可以联系上被关入<幽闭塔>的王妃殿下——”



迪特尔姆把木箱交给洛洛。



“我想托付给你,拜托了,交给王妃殿下。”



“……”



洛洛偷偷瞟了一眼巴德,看到巴德点了点头,于是在马上接过了木箱。



“里面装了什么?”



“我也不清楚,不过对王妃殿下来说很重要,王是这么说的。”



洛洛摇了摇木箱,哐当,里面发出了什么东西碰撞的声音。



7



“……我喜欢雨,因为心情会变得悲伤。”



古怪的眼神追着从彩色玻璃上流落的水滴。



蓝色、绿色和橙色的光彩照亮了少女的面庞。她年龄十五岁左右,头上包裹着修女偏爱的那种女式头巾WIMPLE,身上修女服的袖口长得可以藏住指尖,而裙子却短到露出了洁白的大腿。



鼻子上横排写着“conviction断罪”的文字。



成为“血色婚礼”舞台的教堂中,少女站在窗边。就在十一天前,狮子王和他的臣子共计五十多人在这个现场被残忍地杀死。



婚礼中使用的长椅已经全部被撤除,血浆被拭去,地毯也被换掉了。嵌有彩色玻璃的四扇窗户中,被打破的那扇只是用木板打了个补丁,不过这里作为教堂来使用已经完全没问题了。



然而惨剧的记忆犹新,乐意拜访这间教堂的人少之又少。



如此让人忌讳的教堂中央,现在孤零零地摆放着一张圆桌,上面陈列着盘子边缘一圈调料的烤全鸡、蔬菜满满的汤羹和数种面包,周围的四把椅子上坐了三个人。



“喂,菲洛凯特!回座位去,混蛋!现在可是用餐时间。”



坐在椅子上的高个子男人对窗边的少女叫道。



下垂的眼角加上又窄又高的鼻梁,这名二十五岁的南国人长着一副棱角分明的面容,和他那不曾打理的胡须十分搭配,只不过他头上戴着的白色假发显得相当违和,非常不自然。这顶假发在两耳上方卷曲,正属于法官所穿的正装。



被男人喊到的修女菲洛凯特迅速瞥了一眼餐桌,然后置若罔闻。



男人抓着铜杯,踢倒椅子,站了起来。



“喂,混蛋,刚刚你无视了我吧,菲洛!在这个世界上,我最讨厌用餐时莫名其妙离席的家伙了!别站着,快回座位!”



“你不也站着吗,拉齐尼。”



隔着桌子,坐在男人对面的女人开口道。



她戴着帽檐巨大的女式帽子,身穿鸡尾酒礼服。无论是帽子还是礼服都是黑如暗夜,唯独一直延伸到肘部的手套白得耀眼。她嘴唇上涂着鲜红的口红,虽然看起来像是年轻女子,但是眼角缠了好几圈绷带,看不清整体容貌,她如何保证视线也是个谜。



“可是啊,阿娜莫娜。”



拉齐尼两手撑在桌子上,申诉道。



“我无法容忍她的行为,且不说用餐时离开座位,她还无视了我这个前辈的话哦?没错吧,以前有过这么惨的事吗?她根本不尊敬我!”



“没办法,毕竟那孩子只听老师的话。”



“不行,我想要受到尊敬!”



菲洛凯特一直伫立在彩色玻璃前。



“啊……悲伤的心情在心中越积越多。”



她用食指伤感地抚摸着玻璃。



“啊……诞生了,要诞生了。”



“喂喂,菲洛凯特,你在听吗,混蛋!我要你尊敬我!”



“闭嘴!!”



菲洛凯特的声音在教堂中回响。



“现在一首很棒的曲子就要诞生了!”



“叫我闭嘴!?你他妈开什么玩笑,唱歌想都别想哦?我绝对不会让你唱的,赶紧坐到座位上,傻叉!”



刹那间,仿佛无法抑制满溢的冲动一样,菲洛凯特一展歌喉。



“赶——紧、坐到座位上傻叉——♪”



“至少唱你悲伤的心情啊,混蛋!”



菲洛凯特继续歌唱,拉齐尼则继续痛骂。



阿娜莫娜对坐在座位上的另一人致以微笑,那是王弟奥姆拉·罗威。



“对吧?我不是说过吗,和这些人共进午餐,最后一定会让人失望,心情都郁闷了吧?”



“不不……”奥姆拉虽然装作笑脸,但是表情十分生硬。



“是场愉快的午餐,我相当享受……”



“啊!罗威公爵。”



阿娜莫娜把本应被绷带遮住的视线投向了奥姆拉的肩上。



“那是变色龙吧?好可爱的装饰品。”



说着,她舔了舔鲜红的嘴唇。停在奥姆拉肩膀上的变色龙似乎察觉到危险,变成了和奥姆拉衣服颜色一致的金色,想要藏起来。



“哎呀呀……?”



在阿娜莫娜心情变糟之前,奥姆拉慌忙转换了话题。



“但是!非常感谢诸位,魔女审判果然还是要各位法官来执行!不过午餐的场所……选在这里真的好吗?”



宴席本来是要在<宾客之间>举办的,然而这位阿娜莫娜却在最后一秒说想在教堂享用,奥姆拉看不懂她的意图。



“因为这里不是很棒吗?”



阿娜莫娜一边用刀叉切开鸡腿,一边回答。



“感觉能听到骑士们的哀怨,他们没能守护住国王,悔恨地死去,一想到这……我就兴奋不已。”



阿娜莫娜用指尖温柔地触碰脸颊,脸上浮现出恍惚的神情。原以为她会把叉子刺中的鸡腿送到口中,没想到她把叉子随手一挥,扔到了地板上。



行动和意图都让人无法理解,奥姆拉偷窥了一眼桌子底下,本应该落在脚边的鸡肉完全不见了踪影。他摸不着头脑,于是发出“哈哈……”的苦笑。



“总而言之,今天的魔女审判就再度拜托各位了。和平时不同,这次恐怕会非常辛苦——”



“辛苦什么,判决都已经定好了。”



拉齐尼扶起椅子,一屁股坐下,然后捏着鸡肉就蘸向盘子边缘的调料山,接着大快朵颐,吃起沾满过量调料的鸡肉。



“没错,王妃特蕾莎丽莎有罪,还有就是让证人的证词顺利流出,这样就完事了。”



阿娜莫娜把葡萄酒倒入杯中,左手抓着的酒杯和右手抓着的酒壶相距甚远,宛如瀑布一样倾泻的葡萄酒恰好在杯沿的位置停了下来。



“……老师。”



冷不丁冒出一句的是菲洛凯特,她不知何时回到了桌子旁,让奥姆拉吓了一跳,接着她静悄悄地坐了下来。



拉齐尼竖起食指。



“对了,有一个问题我特别想问,为什么你们没穿法官的衣服?”



拉齐尼用沾满鸡油的黏糊手指指向阿娜莫娜和菲洛凯特。她们俩都穿着平时的服装,唯独拉齐尼换上了房间里准备好的法官制服。



阿娜莫娜用优雅的手势举起倒满葡萄酒的杯子,像是亲吻一般把鲜红的嘴唇靠近杯沿,抿了一口就停住。



“反过来问,为什么你非要穿呢?反正不穿也没有事。”



说着,她把杯子里剩下的葡萄酒哗啦啦地倒在了地板上。



奥姆拉再一次窥视阿娜莫娜的脚边,然而本应被葡萄酒打湿的地砖却一点都没有湿,连液体洒落的痕迹都没有残留。葡萄酒消失到哪里去了?为什么这个女人要扔掉难得的美食?果然还是摸不着头脑。



“……??”



“因为正常来说都会穿吧,毕竟都这样准备好了!快看。”



拉齐尼再次站起身,接着张开双臂,展示衣服。与此同时,椅子发出声响,倒在地上。



外衣是毛毡质地,用金丝仔细地缝合而成,可谓名副其实的高级货色,无奈下摆长到过分。外衣的纽扣从前襟一直延伸到膝盖下,拉齐尼老老实实地全部扣着。



“这些纽扣总共有二十八个哦!穿起来好费劲。二十八个哦!?简直有病,扣到十四个左右发现还有一半,直接气晕了。”



“喂,罗威公爵,这个不用穿吧?”



“嗯……算是吧,毕竟只是姑且在房间里备着的……”



到底回答什么才能解决问题又不会惹怒双方呢?



奥姆拉用手帕擦去额头渗出的急汗。



“哈!?不用穿啊,那我不是穿了吗,你们也要穿!”



“烦死了,脱掉不就行了。”



“不干,你那身也要扣这二十八个纽扣哦!?”



争论不休的二人中间,菲洛凯特注视着烤全鸡。



不知为何她流下了几滴眼泪。



“哈……好想见到老师。”



“啊,对了。”奥姆拉再次强行扭转话题。



“老师还……没有莅临吗?”



法官还有一人,被称为老师,虽然仍没有现身,不过暂且算一位可以正常沟通的人物——



“不会来的 。”



阿娜莫娜冷淡地说道。



“像是酒席和晚宴这种社交场合,老师都不会参加,毕竟他是位充满研究者气质的室内派。”



“啊……这样吗。”



“还有,法官似乎被辞退了,因为老师不会做无聊的事。”



“欸!?那我是为什么才喊你们过来……”



“没关系,不是有我们在吗,当法官简单,简单。”



“哈……”



奥姆拉十分不安,追问了许多事情。桌子对面,菲洛凯特用刀叉扎着烤全鸡玩耍。



午餐结束,法官们离开教堂后,收拾餐桌的工作迅速开始,女仆们忙碌地把餐具装上小推车。



某个女仆拿起杯子的把手,紧接着把手一下子脱落,残留在杯中的葡萄酒洒落满桌。



“啊,对不起。”



“喂,别增加工作量啊。”



女仆的前辈一边发着牢骚,一边抓起平盘,随后盘子的一半黏糊糊地变形,落到了桌子上,平盘宛如被加热的奶酪一般融化开来。



“哎……!”



餐具以这种方式毁坏还是头一次见到,女仆们惊讶不已。



融化的不只有盘子和杯子的把手,银勺和装骨头的坛子、甚至包括坛中的鸡骨都融化了,至于倒下的椅子,靠背部分的金色装饰溃烂如泥,已经没法再用。



8



傍晚,关于王妃特蕾莎丽莎的魔女审判在<王座之间>举行。



大厅的两侧面对面设置有阶梯状的旁听席,其中坐了许多人,包括区长和镇长这类行政官吏、盘踞港口的公会头目和掌管市场的贸易商贵宾。



旁听席的一侧为罗威区镇的关系者席位,另一侧为外国人席位,坎帕斯菲洛的重臣们混杂于罗威周边国家的贵族中,也坐在那里。巴德、席梅和艾德维斯并排而坐,更高一层的位置上,洛洛和哈特兰分别坐在迪莉莉乌姆两边。



被旁听席夹在中间的通道从正门一直延伸到放在王座高台前的被告人台,上面铺着长长的地毯,两侧每隔一定距离就立着一个火炬,熊熊燃烧的火焰让大厅被热气所笼罩。



人们迫不及待地等着审判开始。



“喂,洛洛,有修女哎。”



迪莉莉乌姆对洛洛小声说道。



“难道是魔法师吗?但是罗威应该没有魔法师吧?”



迪莉莉乌姆以目示意的前方是大厅的正面——与王座相连的台阶附近,那里摆放着一张长桌,周围坐着三名法官,最中间座位上的少女确实戴着修女头巾,一副修女的打扮。



洛洛眯起了眼。



“因为这场审判据说是模仿露西教的魔女审判,所以他们法官大概也是在模仿魔法师吧……?你看,那个戴着假发的男性就特别有法官的感觉。”



少女旁边坐着的年轻男子戴着一顶白色假发,耳朵上的发梢卷曲,非常有法官的气派,不过坐在另一边相对侧的女性则穿着一身黑色礼裙,打扮让人想起贵族的妇人,她的眼睛上似乎缠有绷带,但是由于帽檐巨大,无法看清。



“……总感觉这些人好不协调啊。”



奥姆拉坐在王座上,那里是庭长的位置。



王座高台的下方出现了费加罗装备着金色板甲的身姿,他肩部被手斧所伤,因此用三角巾吊着,同时为了方便左手拔剑,剑被挂在腰部的右侧。



洛洛警戒着奥姆拉的私兵<骷髅和蝎子团>,但是四周都没有他们的身影。今天站在墙边、负责警卫的是身着金色铠甲的近卫兵们。



城堡外传来钟声。



大厅的正门庄严地开启,旁听席上的人们停下闲谈,屏住了呼吸。



从大门的另一侧现身的是被告人特蕾莎丽莎,她穿着茶褐色的长袍,头上紧紧地包裹着头巾,此外和移送时一样,脸上戴着堵住眼鼻口的“圣女假面”,手腕被石枷固定,相连的锁链被引导者牵着。



那名引导者不是骑士,而是一位奇异的人物,整个脸部都覆盖在鸟嘴假面下。这也是模仿魔法师的表演吗?他戴着有帽檐的帽子,身披长袍。



特蕾莎丽莎被鸟嘴引导者拽着手腕,踏上了旁听席中间的地毯,地上传来咔啦的锁链摩擦声。



“可恶的魔女!”



旁听席上人声沸腾。



“杀死狮子王的凶手!”“滚出罗威!”



“火刑!”“快处死!”“灾厄!去死!”



人们纷纷向特蕾莎丽莎投去骂声。



可能是有人悲叹狮子王之死,也可能是有人传播憎恨的话语,又或者是有人单纯地胡言乱语。不管怎样,被“圣女假面”塞住耳朵的特蕾莎丽莎根本听不见。尽管如此,骂声还是一直持续到她到达被告人台。



引导者把与特蕾莎丽莎的石枷相连的锁链栓到被告人台的边缘。



“肃静!”



担任庭长的奥姆拉站起来叫道。



“接下来开庭的是裁决“杀死狮子王的凶手”的神圣审判,请各位务必谨慎发言,保持审判严肃进行!”



等到大厅回归寂静之后,奥姆拉朝着站在被告人台旁边的引导者发去了暗示。



特蕾莎丽莎的长袍被引导者脱去,旁听席一片哗然。不知这是否也是表演,特蕾莎丽莎被迫穿着一件礼裙,正是“血色婚礼”当天穿着的那件颜色如熟透苹果的。



“圣女假面”被摘下,露出面庞的特蕾莎丽莎转动脖子,扫视四周。



旁听席的众人被她赤红的瞳孔盯着,稍微有些躁动。



“肃静!肃静!”



奥姆拉坐在王座上,再次出声。



特蕾莎丽莎充满怒火的眼神投向了王座高台上的奥姆拉。



“王妃特蕾莎丽莎,你被指控有魔女的嫌疑。”



问话的是走到被告人台前面的法官——戴着白色假发的拉齐尼。



“怎么了?你承认自己是魔女吗?”



“……”



特蕾莎丽莎透过垂下的前发间隙,抬头望了眼奥姆拉。



奥姆拉倨傲地靠在王座上,略微点了点头——带着这样的暗示:“你懂得吧。”狮子王普瑞斯还活着,只是因为自己的过错而被拘禁,知道这一点的特蕾莎丽莎除了承认自己是魔女以外,没有其他道路可选。



承认的话就放普瑞斯出来,奥姆拉是如此许诺的。



“怎么了,被告人。承认还是不承认?”



“……我承认。”



拉齐尼把羊皮纸展开在手中。



“这是大约九年前的事件,发生在伊南特拉共和国的港口城市萨乌罗,受害者是以生产软木发家的达考录家族,他们全家都被宅邸里雇佣的女仆亲手虐杀。根据幸存目击者的证词,当时十岁左右的那名女仆从小镜子中创造出了一把银色的大镰刀——”



毫无疑问是魔女,拉齐尼一脸不爽地嘟囔道。



“因为那名少女长有紫红色的舌头,所以被称为‘紫红色舌头的魔女’。这是你本人吗?”



“……”



“不是吗?”



“……我承认,是我本人。”



“那么现在就将那名魔女灾害的幸存者叫过来。”



拉齐尼举起手,以此为暗号,法官席上穿着黑色礼裙的贵妇人阿娜莫娜站了起来,从背后搀着待命的老婆婆,把她带到了证人台。



那位老婆婆的脸上,一条惨不忍睹的裂痕从额头一直延伸到嘴角。



证人台在被告人台的左前方,离王座高台更近。



拉齐尼把目光落在手边的羊皮纸上,向老婆婆问道。



“你的夫家达考录家族通过软木产业致富,获得了大量资产,然而约九年前,你不幸地遭遇了魔女灾害,被魔女杀死了丈夫和宅邸里工作的仆人们。你对此有无异议?”



“没有异议。”



老婆婆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从此以后,达考录家族就没落了,你现在似乎是通过贩卖旧衣裳勉强维持着生计。那么,你是什么时候与‘紫红色舌头的魔女’再会的呢?”



“是今年春末,当时受到费加罗·金伯利大人邀请,到访了罗威,因为他说有一名疑似为魔女的人想让我确认一下。虽然她的名字变了,但是那不详的红色瞳孔我永生难忘。”



老婆婆指着特蕾莎丽莎,向庭长奥姆拉倾诉道。



“那个女人是灾厄,这次是为了给这座城堡带来灾难才来到此地。”



“被告人。”拉齐尼朝向特蕾莎丽莎,夸张地张开双臂。



“她是这么说的,你有什么辩解吗?”



“……”



特蕾莎丽莎趴在被告人台的边缘,伏下了脸庞。



她的肩膀微微颤动。



“没有吗?那就是说,正如同幼年时袭击达考录家族一样,你这次是瞄准了狮石堡的财产才扮成女仆潜入其内。你承认这点吗?”



“……我承认。”



“很好。随后你不满足于只夺取财产,想进一步夺取国家,夺取这个大国罗威,于是诱惑了狮子王,施展了让他向自己求婚的魔法。你承认吗?”



“……我承认。”



“接着结婚仪式当日,即‘血色婚礼’那天——”



拉齐尼紧盯着低头站在被告人台上的特蕾莎丽莎。



“奥姆拉·罗威公爵收到了达考录夫人的告发,揭露了你身为魔女的事实。抵抗逮捕的你通过魔法从小镜子中抽出银色的大镰刀,首先杀害了太王太后——”



“……欸?”



“——然后你接着砍下了狮子王普瑞斯·罗威的头颅。”



特蕾莎丽莎的眼睛惊愕地睁开,赤红的瞳孔中倒映着拉齐尼的身影。



“你承认吗?”



“……你在说什么?”



特蕾莎丽莎颤抖着嘴唇。他刚刚说了什么,我没有听错吧?



“砍下了……头颅?开玩笑吧。”



“不,没有开玩笑,是你杀了他。你不承认吗?”



特蕾莎丽莎望向王座高台上的奥姆拉。



“你杀掉了?”



奥姆拉只是动了动眉头,没有回答。



特蕾莎丽莎看了一圈鸦雀无声的大厅,倾慕狮子王的重臣们不在,骑士们不在,太王太后不在,斯诺怀特也不在。狮子王普瑞斯·罗威当时参加婚礼的同伴到处都不见了踪影,在这里的全是奥姆拉·普瑞斯的羽翼们。



“……没想到,没想到。”



特蕾莎丽莎摇了摇头,似乎不敢相信。



“被告人!你不承认自己杀了狮子王吗——”



“……我不承认。为什么我要杀了王!?我……想要杀的是!”



伴随着锁链摩擦的声音,特蕾莎丽莎从被告人台伸出身子。



“是你,奥姆拉!!下来,卑鄙小人!!”



两名近卫兵收到费加罗的暗号,把特蕾莎丽莎按住。



“哦哦,何等丑陋……这就是魔女吗?”



奥姆拉作出一副夸张的悲痛表情,从王座高台上俯视特蕾莎丽莎。



拉齐尼继续进行着审判。



“那么有请下位证人。”



代替老婆婆站在证人台的是一名戴着绿头巾的中年男人,他身体瘦削矮小,样子相当怯弱,右手握着一个皮革袋子的袋口,左手托在袋子的底部,双手微微颤抖。



拉齐尼低头看向羊皮纸。



“名字是克朗则,似乎是长久以来给狮石堡采购野禽的猎人。你对此有无异议?”



“……嗯,没有异议。”



保持着身体被两名近卫兵按住的姿势,特蕾莎丽莎皱起了眉梢。给城堡采购肉类的分明是猎人迪特尔姆,那边的男人她既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过。



“那么克朗则,你宣称自己从被关押在<铁之牢狱>的魔女那里收到了某份委托?”



“是……说是委托,其实更像是命令——”



“等等。”



特蕾莎丽莎从被告人台叫道。



“我不认识,也没见过那个男人——”



“被告人肃静,证人继续,什么叫‘更像是命令'……?”



拉齐尼制止了特蕾莎丽莎,催促克朗则说下去。



“是……如果我不听她的命令,她就咒杀我全家,所以我根本拒绝不了……”



“被告人命令你什么?”



“要我杀掉逃往森林的斯诺怀特,还有要我把她的心脏带过来,作为杀掉的证据……”



“然后你怎么做的?”



“杀掉了。”



旁听席骚动起来,人声变得嘈杂。特蕾莎丽莎也同样出现了动摇,男人确实说了,他杀掉了斯诺怀特。



“你手中抓着的那个袋子是什么?”



“作为证据带过来的东西。”



“可以给我看一眼吗?”



拉齐尼伸出手。



克朗则一个劲点了好几次头,然后走下证人台,前往拉齐尼的身边,就在被告人台的正前方把皮革袋交给了拉齐尼。



——突然,拉齐尼手滑了一下,皮革袋落在了脚边。



啪,地砖上鲜血四溅。从皮革袋中飞出的是内脏,浸在血中的肠子和肝脏散乱一地,地板被染成了鲜红色。



骚动的旁听席上,好几人站起身来,大厅中回响起尖锐的悲鸣声。



巴德和洛洛直到刚才还在和斯诺怀特本人会面,所以很清楚那些不属于她,袋子里塞的恐怕是某种野兽的内脏。然而旁听席上的众人不知道她还活着,在他们眼中,与鲜血一同漏出来的内脏就是斯诺怀特的东西。



“骗人吧……?”



看见鲜血的特蕾莎丽莎脸色发白。



她同样不了解实情,看到眼前流出的内脏,面容都扭曲了,同时身体一下子跪了下去。旁听席上的众人对她破口大骂。



“杀人犯!快上火刑!”“杀死魔女!别再增加牺牲者!”



“有罪!有罪!有罪!有罪!”



“请肃静,肃静!”



等到拉齐尼让旁听席静下来之后,奥姆拉威严地站起身。



“卑劣的魔女……!”



他唾弃似地说道



“不仅对深受人民爱戴的国王普瑞斯伸出了魔爪,竟然还牵连了他的继承人斯诺怀特公主。你是魔女的事实已经很明显了,你不满足于豪强的宅邸,打算把王国罗威也收入囊中。如此邪恶的野心,我完全无法置之不理。”



奥姆拉张开双臂,用洪亮的声音喊道。



“试问各位国民,是否应该施予慈悲、赦免这个女人?”



旁听席再次人声鼎沸,最后传来了给予罪罚、处以火刑的声音。



“那就应该定罪吧?是否应该由我代替亡兄——”



奥姆拉停顿了一下,接着让自己的声音在大厅中回荡。



“成为新任的‘狮子王’呢!?”



大厅里掌声如潮,奥姆拉点了点头,露出了心满意足的微笑。



他把手举过头顶,示意掌声停下,之后才宣告道。



“王妃特蕾莎丽莎——你这个杀死狮子王普瑞斯、杀死公主斯诺怀特、想要抢夺罗威的‘镜之魔女’哟,你这个光是活着就会散布不幸的灾厄哟,我不允许你继续肆虐罗威,化成灰,得到净化吧——”



随后他用更加洪亮的声音喊道。



“以第十九代狮子王的名义,宣判你火刑!”



旁听席上再次传来如雷般的掌声和欢呼。



旁听的人几乎全部站起身,欢迎着新任狮子王的诞生和新王下达的判决,只有坎帕斯菲洛一行人冷眼旁观,没有鼓掌。



巴德翘着二郎腿,手托着脸,嘟囔道。



“这么大规模的滑稽剧还是头一次见。”



洛洛从旁听席俯视着被告人台上的特蕾莎丽莎,她失去血色的脸庞被鸟嘴假面的引导者再次戴上了“圣女假面”。



9



魔女审判结束后,特蕾莎丽莎立刻就被送回狮石堡属地内的<幽闭塔>。因为雨中无法生火,火刑预定在明早天晴后举行。



在那之前,特蕾莎丽莎会被拘押在<幽闭塔>最上层的牢房中。



考虑到黑犬再次现身的可能性,警备变得十分森严。塔的入口处由精英骑士把守,塔内尽管只囚禁有特蕾莎丽莎一人,但是骑士们会定时巡视各楼层。



最上层的牢房前灯火通明,近卫兵的副队长预定监视一整晚,特蕾莎丽莎在<铁之牢狱>的时候也是一直由这名男人管理。



当时为了让特蕾莎丽莎在审判的时候坦白自己是魔女,不可以让“狮子王已死”的情报传入她的耳中。



正因为如此,近卫兵副队长才一直监视着她,不让任何人靠近。副队长的额头十分宽大,鬓角和胡子连成一片,十分茂密,他的名字叫罗伯特。



“之后就拜托了,罗伯特。”



举着火炬的费加罗对站在牢房前的罗伯特说道,他本来想通过拍肩来激励罗伯特,无奈没有举火炬的右臂被三角巾吊着。



“黑犬那家伙会现身吗?”



“谁知道呢。”



罗伯特也参加了昨晚的魔女移送,换言之,他亲眼见证了黑犬的恐怖,有了充分的了解。骑兵队中当时没有落马的二人里,其中之一就是他,然而这只是因为他不曾与黑犬交手。近距离看到黑犬的战斗之后,罗伯特一想到那个男人会盯着特蕾莎丽莎现身,就不禁寒毛直竖,即使他表面上一副无畏的样子。



“今晚留你一个人果然还是不放心,以防万一,也增派骑士到这边吧。”



费加罗对着因为紧张而表情僵硬的罗伯特说完,就准备折返。



在走下螺旋楼梯之前,他瞥了一眼铁栅栏对面。



牢房中的特蕾莎丽莎被迫在红色礼裙的外面穿了一身茶褐色的长袍,尽管与她手腕相连的锁链已经被移走,但是固定双手腕的石枷和戴在脸上的“圣女假面”都维持着原状。特蕾莎丽莎将会以这种状态度过最后一夜,等到下次假面被摘掉,即明天,那就是她即将迎来火刑的时候。



费加罗的任务是在那之前看守好这名罪人,不让她逃掉。如果坎帕斯菲洛的黑犬像昨晚一样前来抢夺,那也在意料之内。



在明早之前,要安排好人手,不可放松监视,黑犬一步也别想踏进塔内,然而费加罗不知道的是,无论他怎么安排人手,只要存在黑暗,黑犬就能四处潜入。费加罗迈出一步,踩上螺旋楼梯的下一刹那——



牢房侧边火光照不到的角落,黑色的影子突然窜出。



洛洛戴着黑头盔和黑手甲,悄无声息地从罗伯特背后把手臂缠上了他的脖子。



在意识远去前的瞬间,罗伯特发出了微弱的呻吟。



这声音十分细小,混在笼罩塔内的雨声中完全听不见,可是费加罗却反射性地扔下左手拿着的火把,右手因为被三角巾吊着无法使用,于是他只用左手拔出了腰间的大剑,接着扭身向后。



从楼梯上方逼近的洛洛用手甲挡住了回身横扫过来的大剑,碰撞产生的金属声回荡在螺旋楼梯间。



“……果然来了啊,黑犬。”



“单手挥舞双手剑,似乎有点费劲呢。”



“别小看人!”



费加罗凭蛮力上挥大剑,弹开洛洛的手甲后,立刻又下砍一剑。



洛洛轻松地躲过了从头顶上劈下的剑身,接着站在楼梯上方踹向费加罗的板甲,费加罗一个踉跄,往下后退了数个台阶。



“唔……”



“顺带一提,蜈鲸是单手剑哦,要我借给您吗?”



“……闭嘴,都说了别小看人!”



费加罗再度用力上挥大剑,他踏前一步,对楼梯上方的洛洛发起大幅度的攻击。



洛洛同样轻松避开,可是费加罗却做出了出乎意料的举动,他从三角巾中抽出右臂冲向洛洛,右手中正握着一把短刀,可能是因为握力没有恢复,短刀被他用绷带缠了好几圈来固定。



“……呃。”



攻击来自原以为无法使用的右臂。洛洛扭动身躯,惊险地躲过——然而此时他挂在腰间的麻袋却因为攻击而裂开。



从袋子里掉落的木箱发出咔咔的声音,滚到了费加罗的脚边,正是那个迪特尔姆托付给洛洛、让他交给王妃特蕾莎丽莎的木箱。



费加罗低头看了一眼,皱起了眉头。



“……嗯?为什么你会带着这个?”



“您知道里面装了什么吗?”



费加罗反手握住左手中的双手剑,剑尖朝下,撞向木箱顶部。伴随着破碎声,木箱的盖子四分五裂,从里面露出了一面小镜子。



“果然……这本来是普瑞斯陛下持有的东西。”



那面白色的小镜子上缠有蛇形装饰。



坐在牢内的特蕾莎丽莎身处黑暗,因为“圣女假面”遮断了一切,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只能感受到自己心脏的跳动。



自己生不如死,无论是流泪的双眼还是发声的嘴巴都被堵住,手的自由被夺去,重要的人也被夺走,明明都这样了,为什么——自己还能活着呢?



突然,假面被某人触碰,特蕾莎丽莎僵直了身体,接着假面的系带被割开,特蕾莎丽莎恢复了视线,火把的光亮让她皱起了眉头。



“晚上好。”



拿着火把、屈膝跪在她眼前的人是洛洛,他掀开了头盔的面罩,露出了脸庞。



牢门大开,前方倒着近卫兵的副队长罗伯特以及费加罗。



“我弄错了。”



洛洛低声说道。



“‘紫红色舌头的魔女’的舌头颜色不是紫红色,而是和我们一样普通的颜色,只是用魔法变成了紫红色,没错吧?”



“……”



洛洛从腰间挂着的麻袋中取出小镜子。看到这面柄部缠有蛇形装饰的白色小镜子,特蕾莎丽莎动摇了,为什么自己扔掉的小镜子会在他手上?



小镜子的背面刻着小小的一行名字“A.Fygi”。



这正是女佣口中“紫红色舌头的魔女”所持的小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