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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恰逢倒春寒(1 / 2)



〈塔〉的二阶层完全不同于石制构造的一阶层,是植物郁郁葱葱的环境。生长毫无规律的树木,没有正经维护过的兽道,还有潜藏着魔物的茂密草丛,稍稍偏离主路就有遇难的危险。这个楼层的环境,就算称之为森林或者山中都毫无问题,也正是这里阻挡突破一阶层的〈升降者〉们继续跃进。突破一阶层的公会已不足整体的一半,但能够突破二阶层的公会就更少了。



「希娅!魔物去你那边了!」



男子朝后方大喊。他身袭黑色外套,半张脸藏在围巾之下,未经大理的黑发被汗水贴在额头上,紧握的拳头已沾满泥和血。



这个男人所属公会〈无名〉,名叫黑谷。他拳头一挥,砸碎了眼前张开大嘴的大蛇脑袋。可是还有另一只大蛇钻过他的身边,他来不及阻拦。



『小姑娘!快准备构术!蛇朝你过去啦!』



「…………」



在天蓝色的头发上,像是老鼠的生物——白原叫喊道。然而对象少女——希娅的翡翠色眼眸却依旧盯着空无一物的半空,眼里没有敌人。照这样下去别说发起攻击了,恐怕连躲都躲不开。



「嘁……」



黑谷即刻旋踝,压低重心疾驰而去。



蛇形魔物『塔蝰』是二阶层常见的物种,其长度大约常人身高两倍,胴体比胳膊要粗,即便只是面对它都会被其庞大体型所震慑。另外它爬行速度相当快,粗大的牙齿中还含有毒液,威胁度至少不是一阶层的魔物所能比拟的。在它面前只顾发呆的话,就只有死路一条。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要被吃啦!要被吃啦!』



「真让人、不省心……!」



那张开的血盆大口足以把希娅的脑袋轻轻松松整个吞下,白原就更不用说了。但在此时,黑谷千钧一发之际单手抓住塔蝰的尾巴,紧接着顺势用脚把它结结实实地踩在地上。他凭借与生俱来的怪力像甩绳子一样把大蛇抡了起来,重重地砸在附近的树干上,毫不放过魔物畏惧的破绽一跃而起,一脚踢下去。这打桩般的一脚,一击粉碎了塔蝰的头部。



『得、得救啦……大哥』



「喂」



干掉了刚才那一只,魔物即已全灭,只留下名为〈恩惠〉的掉落报酬。



但黑谷看都不看一眼那些〈恩惠〉,对宠物白原说的话也置之不理,站到希娅面前狠狠瞪过去。



「闹够了没」



「……对不、起」



「想死的话去找个我看不到的地方自己去死,别把别人卷进来」



「对不……起」



『大哥,这种话还是别说啦,现在正在探索啊』



「……那你来说」



『都说了,别把麻烦事一股脑全抛给咱啊』



希娅就像是不会说话了一样,只顾低声念着对不起对不起,黑谷轻轻按住眉心,重重地叹了口气。



(原因——确实很显然)



她为什么会变成这幅模样,就连黑谷和白原也看得明明白白。



希娅所在的公会〈同温圈〉,除了希娅之外原本还有另一个成员,那个人是名叫天赐的〈升降者〉。他们曾经以共同探索的形式,与黑谷和白原联合讨伐了一阶层异变元凶的魔物。



到此为止都还没问题,可之后天赐立刻退出了公会。黑谷和白原问过希娅,但希娅什么都没有回答,也不知道天赐现在在哪儿。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希娅状态低落就是从那之后。她构术总是脱靶,面临攻击时也不能自如地去回避。虽然现在她背着背包,负责管理探索道具,但事实上管理工作也很差劲,反倒还不如黑谷自己来做。



黑谷并未明说,但希娅明显已经成了累赘。



(真麻烦……)



白原说,希娅遇到的貌似是男女之间的问题,也就是所谓的痴情纠葛。可是在黑谷看来,希娅和天赐并不像那种关系。他向白原表达简介,结果被鄙视『所以才说处男啊』。(后来让老鼠见识到了什么叫地狱)



天赐和希娅二人之间应该存在着某种根深蒂固的纠葛,可是——



(就没办法解决一下吗……)



——看样子还没办法从希娅嘴里问出来。



「对不起……。继续,前进吧……」



「算了,今天的探索到此为止」



「才刚刚开始,我还……」



「等你状态恢复一点再说那种漂亮话。就刚才那一轮战斗,你以为我总共救了你几次」



黑谷是极为特殊的〈升降者〉,战斗方式独一无二。他不佩戴防具,仅凭徒手战斗,然而二阶层的魔物完全不是他的对手。希娅现在之所以能够四肢健全地站在这里,全靠强大无比的黑谷在一直援护。



「…………八次」



「是七次」



『不,应该是九次。咱战斗的时候基本没事干,数得很清楚』



黑谷无言地捏紧白原,恨不得直接把它捏成肉酱。



『啾啾啾啾啾啾啾啾!!』



就这样,本次探索提前告终。



〈同温圈〉和〈无名〉的前途迷雾重重,漆黑一片,甚至连二阶层楼层1的探索都无法正常进行。



最关键的是,谁都看得清清楚楚——希娅的心早已在崩溃的边缘。



*



「啊……」



返回门户大堂,来到〈同温圈〉的公会之家门口时,希娅轻轻一叫。公会之家的门上挂着一个小小的皮袋。



「又来了吗……」



『要说殷勤也算殷勤……』



希娅猛地把那个皮袋抓起来,匆匆忙忙地进入公会之家。黑谷和白原本想送她回去之后就返回旅店,但他们预料到这之后的发展,便静静地跟着走进公会之家。在玄关,希娅打开袋子,看过了里面的小小字条。



「……」



黑谷和白原从后面偷偷看了眼字条的内容。他们尽管笃定还是老样子,但还是忍不住期盼上面会出现激励希娅的话语,然而——



『不要去〈塔〉……还是一样啊……』



事与愿违。正如白原念出来的那样,字条上只有那么一句话。尽管上面没写寄信人,但会给希娅寄信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天赐。



不知为什么,天赐自从离开后便定期会把钱连带警告信一样的东西送到公会之家。



黑谷最开始看到这个情况时,觉得像是生活援助。



「啊…………啊啊啊啊啊……」



然而每当希娅读了信之后都会哭得一塌糊涂。当然,那绝不是源自感激的泪水。



(白户——帮帮我吧)



这信同样是将希娅的精神逼至绝境的原因之一。然而〈塔下镇〉这么大,根本不知道天赐是从哪里送来的信,因此也没有时间去找他追究。



黑谷像在祈祷一样,脑海中浮现出正在远方等待者自己的恋人。也不怪白原总笑话黑谷是处男,黑谷确实很不擅长应对女性,何况那个女性还在哭,这就更让他束手无策了。



因此,黑谷把头上的白原一把抓住,扔到了希娅头上。



「拜托你了」



『诶诶……。又来啊……』



所以安慰希娅就成了白原的专属任务。唯独在这种时候,黑谷十分感激这位唧唧喳喳会讲人话的动物搭档。



『呃,希娅姑娘,咱们别在大门口哭哭啼啼,让人看到多不好啊?这个时候,咱们先吃点好吃的——』



希娅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拖着就像伤病员的脚步,东倒西歪地走进公会之家里面。黑谷默默地跟在后面。



希娅回到自己的卧室,钻进被窝,抱着枕头又哭起来。



「……呜…………呜呜……」



「你就没有再靠谱点的话来安慰吗」



『大哥……!信不信咱啃你小手指!!』



窝在房间里哭也不算像话,再说根本就不是想不想话的问题。



黑谷听着希娅时不时抽噎的声音,深深叹了口气之后抽出房间里的椅子坐了下去。尽管他可以不管希娅直接会旅店,可他敌不过对同伴重情重义的天性,基本无法置之不理。



因为今天早早提前结束了探索,回到〈塔下镇〉的时候本来还是大白天。结果希娅后来继续哭了下去,一直哭到太阳快下山的时候。



『好像哭累了睡着了』



「是吗」



白原轻拍希娅的脑袋,回到黑谷头上。他说的没错,希娅正发出静静的睡息。睡着总比哭得稀里哗啦强多了。



黑谷小心翼翼不发出动静,从椅子上起身,离开了希娅的卧室。



『就没有什么办法吗?』



「别问我」



回旅店的路上,黑谷被白原这么问,便粗鲁地顶了回去。



『唔……算了,先吃个饭,然后回旅店吧』



「嗯」



夕阳西下,酒馆里开始亮起灯光。只不过,现在好像起雾了,视野就像被薄纱笼罩着一样,略有些不鲜明。



这时白原的胡子突然动了起来,感知到了什么。



『唔……?大、大哥!快看——』



「……是天赐吗」



黑谷看到天赐从薄雾另一边朝自己走来。



乱糟糟的焦糖色头发遮住了他的脸,再加上蒙蒙的雾,没法看清他的表情。他携带着双剑、标囊、断剑以及鲜木杖,装备多到过剩。黑谷走到天赐跟前,故意拦住他的去路。



「…………黑谷,你闪开」



「好久不见——虽然倒也没隔那么久,还是这样说一句吧」



『天赐小哥突然离开之后,咱们这边就出大事啦。虽然咱不知道你们两个之间发生了什么,你就没想过回来吗?』



「……希娅她,还在和你们一起吗?」



「是的。不过她完全派不上用场」



「……那样也好。我就好心奉劝你一句,别和希娅组队,让她一个人呆着」



『你、你这还算人话吗!』



白原发出抗议,但天赐全然没有在意。他目光昏沉,就像眼眸之上贴着泥潭底层的污泥。黑谷的眼神也可谓是死透了,但和现在的天赐一比反而显得生机焕发。



天赐没有理会静静捏紧了拳头的黑谷,接着往下讲



「你的目的是拯救被病痛折磨的恋人,所以你必须登上〈塔〉的高层。既然希娅碍手碍脚……你就应该把她扔下,我说的不对吗?」



「一点不错。我正在和这只老鼠商量该拿你那边的希娅怎么办。你说得对,以我的目的来说,希娅就是负担。不久我就会放弃共同探索」



『大哥!你连人心都没了吗……!』



「那就——」



现在的希娅何止是派不上用场,简直是碍手碍脚,黑谷和她联手可以说一点价值都没有。天赐的说法在黑谷看来都很有道理。



以希娅现在的状态,让她一个人呆着恐怕就再也振作不起来了。只要对着那颗已经脆弱到极限的心再来句拒绝,天赐就得偿所愿了。



「但那是后面的事。至少现在,我绝对不会照你说的去做。我会让希娅振作起来,然后再一次让你和希娅好好谈谈」



但黑谷却执意拒绝了天赐的意见。道理和理念变成分立的两极,纯粹的矜持与烦躁的情绪逼着黑谷得出结论。



「……这就是你的回答吗?哈,看来你脑子很不好使啊」



天赐嘲笑道,黑谷一言不发继续紧逼。



然后,他一把抓起天赐的衣襟,把天赐拉到自己面前,犹如低吼一般对她说



「如果说让女人哭泣也无动于衷就算学聪明的话,我宁可不要」



「你还是帅的一塌糊涂啊。我可学不来」



「你就是个让人瞧不起的木头」



「随你怎么说。如果只是哭一哭就能让她不再去〈塔〉的话,那真是赚到了。你说你到底懂我什么?你只管考虑自己的目的就够了,别插手我和希娅的事」



天赐粗暴地挥开黑谷的手,准备直接从黑谷身旁走过去。



黑谷看了不看,把天赐叫住



「天赐」



「什么事啊」



「——我要让你小子得到报应」



黑谷用平静的,却又燃烧着怒火的声音警告天赐。



没有吓唬他,不是开玩笑,可以说是预告,是一定会实现的预告。



「让女人哭泣的报应?那还真是可怕啊……我会小心你的」



天赐就连这种狠话都置以嘲笑,扬长而去。他毅然去往雾的另一头,将投来的一切统统拒绝。



不久,当天赐的气息消失时,黑谷深深吸了口气,把脚抬到极限,奋力地原地砸了下去。



轰地,一声似是雷击的轰鸣。旁边的人肯定不会觉得这是跺脚的声音。



『大哥……』



「……走了」



来往的人们诧异地看着黑谷。



但黑谷完全不在意,继续向雾的前头走去。



*



黑谷与白原没有租用公会之家,是以在面向旅行者的便宜旅馆中持续留宿的形式在〈塔下镇〉中停留。他们随便在外面吃完了晚餐后,暂且回到房间。



『话又说回来,这样真的好吗,大哥?』



「你指什么」



『当然是指你刚才对天赐小哥说的话。又是要让希娅姑娘振作起来,又是要让天赐小哥得到报应……大哥为什么撂下那番充满男子气概的话,就连咱都一清二楚』



「…………」



这个房间里只摆着破破烂烂的橱柜和床,然后还有一张书桌。黑谷点亮屋里的油灯,把外套和围巾随手扔到床上,然后面对书桌。



这个时候,白原重提刚才的对话。



『但是天赐小哥讲的也有道理。咱们不是来这里做好人的,一切都是为了白户小妹。你说是吧?』



「没错」



『心情真是复杂。咱知道大哥你是跟咱想象中一样的性情中人,但咱们真的应该别去管希娅姑娘。天赐小哥那番话说来绝情,但听过那番话后,咱头脑中冷静的部分还是告诉咱,那么做才是对的』



黑谷和白原与天赐和希娅并没有打过多久的交道,终归只是为了同一个目的而联手,现在也不过只是继续维持协作状态。压不住劲头对天赐撂下那番话倒也不算什么,但白原还是担心他们会偏离原本的目的。



黑谷取出羊皮纸和笔,接着又取出墨水,同时回答自己的搭档



「很简单,通过上次的战斗让我清楚认识到,我要单独登上那个〈塔〉的高层非常困难。凭我的常识与思维,去那里无疑就是送死。所以,我需要同伴」



『万分同意。大哥能有这样的思维,咱也就相对放心了』



「即便在我来看,希娅和天赐都很优秀。虽说我并不是很了解其他〈升降者〉……不过我甚至认为,这种时候相比起抛弃他们,还是挽回他们更加明智」



『真心话呢?』



「我气死了,两个人都把我气死了」



『就知道。咱也有同感啦……不过怀着这种想法,今后会很不好办啦,大哥』



「估计是吧。所以,我现在想让其他人来帮我判断」



黑谷在滔滔不绝说着的同时,笔尖也在纸上跃动。他这并不是第一次送信。毋宁说,黑谷回旅店要么就是为了自我锻炼,要么就是为了睡觉,不然就是像这样写信。当然,要寄给人的人早就决定好了。



『问白户姑娘吗?喂喂喂……为了照顾其他女人而要稍稍耽误本来的目的,这种事你要傻里傻气地直接告诉她?咱要是白户姑娘肯定要咒死你』



「白户才不是那样的女人,但她要是让我收手,那我就听她的。到时候他们的问题留给他们自己解决算了」



『原来是这样。爱是盲目的,也该是雪亮的——罢了,大哥和姑娘之间的事情也轮不到咱说三道四。要顺带乞求增援吗?』



「没必要」



黑谷简洁地把最近发生的事情总结完,然后慢慢打开窗户。他拿起收在屋里的哨子,用力一吹。那声音尖锐得得令人头痛,高得过分,绝对已经超出人类听觉范畴。白原独自全力捂住耳朵。



等了片刻,一个振翅声向他们靠近。只见一只猛禽扑打着双翼落在窗框上——那是一只鹰。鹰尖锐的一叫,如同瞪视一般盯着黑谷和白原。



『发自本能地颤抖不住啊……咱的种族毕竟是猛禽的食物……』



「风斩的话,与其吃你肯定宁可选择绝食吧」



『你要这么说也不能当做没听见啊』



鹰的名字叫做风斩,是黑谷——不,是他的同伴饲养的鹰。运送书信往往会选择用鸽子,但鸽子容易在路途中遭遇其他鸟类袭击。鹰就没有那方面的担忧,而且脑子非常聪明,不会把信送错。风斩的双翼将黑谷与身在远方的白户连接起来,是黑谷心灵的生命线。



黑谷把卷起来的羊皮纸塞进装在风斩脚上的小筒中,紧紧地盖上赶在,然后用指腹抚摸了一下风斩的脖子。



「拜托了」



风斩尖锐地叫了一声,然后从窗框上腾飞而去。不出几天,白户的回信应该就会送到。黑谷打算在那之前先准备一些奖励给风斩。



『信也寄出去了,今天就先休——』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息吧——白原话音未落,房外(大概是楼下)传来尖锐无比的惨叫声。白原大吃一惊,浑身炸了毛。



「那我就熄灯了」



『无、无视吗!?还是耳背!?』



「外面的事我才不管」



黑谷在床上一躺,坚持事不关己的态度。他并不是什么事都会去凑热闹的性格,准备就这样直接睡过去——



「客客客客、客人!救救我啊!」



嗙的一声,房门被粗鲁地打开,连门都没敲。



黑谷忿恨地坐起来,向来访者——旅店老板娘瞪过去。



「这个旅店的卖点是妨碍客人睡觉吗」



『满脸苍白,出什么事啦?』



「尸尸尸……尸体!有尸体!」



「是吗,找别人吧」



「别这么说啊!我家店里现在只有你一位客人住宿啊!求你了,我给你住宿费算便宜点,过来帮帮忙好不好!?」



『只是便宜点?要是免了就好了呢』



「那、那免就免吧!」



看到老鼠说话都没有惊讶,看来老板娘吓得不轻。黑谷无可奈何地迈着全然没有干劲的脚步,离开房间。继续视而不见的话,任她唧唧喳喳还是没法睡觉。住宿费的事情其实根本无所谓。



「发生了什么,简洁点讲」



「那个,是这样的」



黑谷一问,老板娘便结结巴巴不得要领地开始讲。



她说,这个旅店的一楼是大众酒馆。黑谷有时会在下面喝酒,所以知道这件事。问题在于今天来的两名〈升降者〉客人,他们突然大打出手。



老板娘当时在厨房,其他员工好像也没看清楚,好像一名男性突然袭击另一名男性,然后扭打起来。



「最后都死了,是吗」



「撒酒疯打架倒也不算稀罕事……可是一下子死两个人,还是饶了我吧……」



「于是,我该怎么做」



「啊,麻烦客人把尸体搬出去就行了。我家店里的员工都是年轻女孩,能指望的男士就只有客人您了……」



让打架的人两败俱伤是不错的解决方法,但最后双双丧命的确是最糟糕的结局。先不谈当事人怎样,餐饮店里发生纠纷闹出人命,外面的人听说了免不了会膈应。再说了,她怎么也不考虑下被差遣搬尸体的客人的心情?黑谷在心里抱怨。



「其他客人都逃走了。不好意思,麻烦搬到后面去吧。我去联系〈管理协会〉了,这边就拜托了!」



「行」



说完,老板年就带员工出去了。酒馆里就只剩下两具尸体,然后就是黑谷和白原。尸体身上被盖上了破布,血淡淡地渗到布上。黑谷没有丝毫犹豫,把布解开。



『大哥,你就不会抗拒吗?』



「你觉得会吗」



『不,完全不会』



黑谷对人的尸体早已见惯不怪,身都看到能够打哈欠。老板娘肯定不会知道这件事,不过那这层意义上来说,黑谷可谓是合适人员。



『不过,这座城镇的尸体处理工作也是那啥〈管理协会〉去办的呢。就没有领主或者长官治理城镇吗?』



「鬼知道,也不感兴趣。不论于好于坏,〈塔〉和〈升降者〉就是这座城镇的特征。管理〈塔〉和〈升降者〉的组织握有权限也很正常。不久之前我还宰过几个宵小之徒——」



黑谷在不久前的探索结束时(击破荆棘魔人那时)收拾过被唤作〈爬子〉的强盗。善后工作估计也是〈管理协会〉去做的。在这座城镇里,杀与被杀的性命交换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在老板娘那样的一般群众看来或许不是那么回事,但〈升降者〉时刻与丧命的危险相伴。



不过,黑谷所在意的地方不在于此。



他感觉脑子里就像扎进了一根刺,感到有阵转瞬即逝的头疼。



「——老鼠,我为什么跟〈爬子〉打起来」



『啥?那还不是因为,咱们探索结束后就被那帮家伙袭击了吧?不论对手还是大哥都不会无缘无故去袭击别人。这有什么问题吗?』



「…………。不,没什么,你说的确实没错」



『大哥你真怪,难道看到尸体吓坏了?』



「怎么可能」



也许是累了。黑谷让自己接受,并仔细检查尸体。



两名死者都是男性,一高一矮,死后和和睦睦地倒在一起。黑谷保险起见确认了脉搏,这二人的确都已经没命了。



『矮的被利器刺中多次……高的脖子被折断了,哎呀呀』



矮个男子全身被利器刺伤,致命伤应该是心脏上的那一下。凶器是沾满鲜血的短剑,就滚落在旁边。



相反,高个子的身上没有明显外伤,但脖子扭向匪夷所思的方向。



看来他们打得一塌糊涂,甚至都没有别人上去劝阻。



「……这没搞反吗?」



黑谷呆呆地看着那两具尸体,不经意间嘀咕起来。



『嗯?大哥,发现什么了吗?』



「没,就是有些想不通。从肌肉量和体格来看,大个的折断对方脖子,而小个的用武器连刺才合理,但实际情况恰恰相反」



体格劣势的小个子折断了大个子的脖子,而大个子却刻意用利器刺伤小个子的对手。虽然不知道他们之间是怎么打的,但怎么看都不对劲。不过双方都已经死了,再说这些可能也没用了——



『会不会只是这个小个子像大哥你这样精通徒手战斗呢?』



「也说不定。……这轮不到我去在意」



『但如果另有真凶,就应该趁现在好好推理呢』



「起码也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而且死者是两名多少经受过历练的〈升降者〉,要是有能力在几乎同时以不同方式且不被任何人察觉干掉对手,那家伙肯定不是人」



『这没跑了。除了大哥肯定没戏』



白原若无其事地不把自己的主人当人看,不过黑谷没往心里去。



黑谷认为,就算真的存在疑点,那也应该由其他人去查个究竟。他粗鲁地分别抓住两具尸体的脚,在地上一路拖行到后门搬了出去。



『咱姑且提个建议,对待尸体应该更注意一些吧……』



「素不相识的人的尸体不过是肉块罢了」



但黑谷还带还是把尸体并排摆在一起,并把二人张开的眼睛合上,又用染血的破布把他们盖住。后面的事情应该可以交给老板娘了。



「……回屋吧」



『祈祷能够安然入眠吧』



白原在黑谷头上搓着双手,拜起来。这大概是白原自己的追悼方式,但黑谷毫不关心,回屋去了。



夜晚起的雾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浓雾,笼罩〈塔下镇〉。



*



那是小时候的事情。有天希娅感冒了。为了防止传染给孤儿院的其他小孩子,她大度被转移到了其他房间,而且院长严令她病好之前极力减少与外界接触,不要随便离开屋子。



「……」



她身体又烫又沉,嘴里干巴巴,有种几号箱床在一点点移动的神奇感觉。她本想把这难熬的感受睡过去,可是她才刚醒没多久,睡意不会立刻到来。于是,她脑子昏昏沉沉,无所事事地盯着天花板。



好安静,就连动动身子的衣服摩擦声都显得特别大。她强行闭上眼睛,结果更小的时候的记忆就像放故事一样浮现在眼皮下面。



(那个时候,妈妈……)



她身子不算好也不算弱,并不是从来没有患过感冒。过去卧病在床的时候,总是妈妈来照顾她。那时的妈妈比平时还要温柔,她也就尽情地去撒娇。正因为这样,希娅并不讨厌感冒。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所得到的深深的爱,对她稚嫩的心而言就是一种幸福。



「妈妈……我好想你……」



希娅嘀咕出来,但当然不会有人回答。她现在有得到最基本的照顾,但也仅此而已。没有人给自己念故事,没有人摸自己的脑袋,也没有人陪自己一起睡。



她原本发誓不会输给这种寂寞的伤感,但虚弱的身体侵蚀了她的心。她明知没有意义,还是忍不住去想爸爸妈妈。一旦去回忆,就想见到他们,想得不得了……明明自己的容身之处只有这里,明明自己已经遭到了抛弃。



「……、……」



泪水一旦决堤便再也止不住。希娅抽噎着哭了起来。



她心想,就这样继续哭下去,最后就能睡着吧。



「希娅!咱们来玩啦!」



嗙地一声,房门突然被奋力打开。希娅大吃一惊,吓得坐了起来。



「小、小葵菈!不能大声喊啦……!」



「希娅是病人啊……」



「嘿,希娅!你还好吗?好就怪了呢!」



根本用不着去看他们是谁,突然到来的是葵菈、艾尔还有天赐和贝特。原则上小孩子不能进入这个房间,但他们好像没管那种规矩。希娅含着泪,愣愣地注视着他们。



「为、什么……?」



「人家是复杂照顾希娅的人!至于大伙嘛……算是帮忙跑腿?」



只见四个人手里分别抱着一些东西。葵菈似乎提的是水桶,她把水桶放在附近的桌子上,拿干净的布在里面打湿,拧干。



「人家要开始给希娅擦身子了,男生们一边去!」



天赐他们没有抱怨,老实地转向后面。艾尔也转了过去,这才让希娅想起来他也是男生。不给希娅说话的机会,葵菈麻利地脱掉希娅的衣服,开始给她擦身子。身体出过汗,汗干了后黏糊糊的,被湿布擦拭后非常舒服。



葵菈很讨院长的喜欢,所以才得到批准这么做吧。其他三个人估计是只是跟着葵菈,不过希娅能看到他们的脸就已经非常开心了。



「……!脸也擦擦吧!」



「哇噗」



不知葵菈看到希娅的脸后发现了什么,二话不说把布按了上去。



她顺势给希娅换好了衣服,希娅舒畅了一些,再次面对四个人。



「那个——」



「我觉得小希娅可能会觉得寂寞,就拿了基本有趣的书……」



希娅不知该怎么开口,吞吞吐吐,结果艾尔抢先把怀里抱着的几本书放在了桌上。在这群小孩子里,爱好读书的只有艾尔和希娅。身体要是恢复一些,就能拿来看看排解无聊了吧。这样的选择挺有艾尔的风格。



「本大爷拿来了漂亮的石头!这可是稀有货色,看了之后肯定能打起精神!」



「石头……」



贝特把石头拿给希娅看了看,然后放在桌上。那石头红红的,亮晶晶,只有指尖那么大。后来查到,那其实是〈构术师〉使用的宝石的碎片,但当时希娅看到后只露出难以描述的表情。她并不是不开心,那的确是贝特会做出的选择。贝特本人看上去也很满意。



「我……那个,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就拿来了椅子」



「椅子……?」



「嗯」



天赐把抱来的椅子放在床边,在上面做了下去。希娅不懂他什么意思,他的行为比贝特还要莫名其妙。希娅觉得,换做是平时的自己应该就会注意到吧。不清楚天赐也没有料到希娅会感到困惑,总之他接着往下说



「我觉得,感冒的时候比平常更寂寞,所以我就在这里,陪你到早晨」



「可是这么做的话……院长会……」



「无所谓,顶多被骂一顿」



天赐大概也知道,人在感冒的时候会特别依恋他人,没人陪在身边会感到痛苦。这大概是并不精明的他所能想到的主意吧。当然,这么做可能会被传染,院长肯定不会同意,但他好像无所谓。



「咱们还要去洗澡,帮忙打扫卫生还有做饭,待会儿见喔!」



「我要去偷吃!」



「还有其他什么需要尽管提喔……?」



说完,三人便离开了房间。房间里只剩下希娅还有天赐。



天赐看了眼希娅后,面朝着一边嘀咕道



「……我觉得,想哭的时候哭出来就好了。我,不会介意的」



「…………嗯」



希娅再一次静静地流下了泪水。



只不过这次的绝不是源自寂寞或者痛苦,而是能够确信自己并不是孤身一人,能够坚信大家都陪伴在自己身边而流出的,幸福的泪水。



天赐静静地握住她的手。希娅,也回握住那只手。



*



「……啊」



希娅醒了过来,而此时已日上三竿。阳光从窗户照进来,以那亮度称之为朝阳未免显得太强了些。时间已过正午。以〈升降者〉而言,除非是休整日,否则决不能容忍睡到这么晚。



(梦……)



放眼周围空无一人,没有书,没有石头碎片,也没有那把椅子。这里是现实。



希娅试图把思绪从脑中驱散,一遍又一遍摇头,然后用屋里的镜子看了看自己的脸。



(……好惨的样子)



她心中不禁自言自语。眼睛周围哭得又红又肿,嘴唇干得毛毛糙糙,头发乱七八糟,就像被大风刮过一样。



好一个风华正茂的自己。这副模样还怎么出门。



希娅目光从镜子上移开。



「希娅,你醒了?我在楼下等你,你打理好了就下来」



『慢慢来没关系』



门外传来黑谷淡漠的声音,跟着还有白原的关怀。他们出发探索前的集合地点就定在这间公会之家,看来他们很早之前就到了这里,一直等待希娅起床。



希娅本想回应,然而喉咙里头就像被盖上了盖子,发不出声音。



看来喉咙也干得特别厉害。



然而黑谷根本就不等希娅回答,只听到离开的脚步声。



(对不起……)



没有任何人看着她,她却低下头,重重地在床边坐下。



她其实很清楚,自己给他们添了不小的麻烦。而且,黑谷有着必须登〈塔〉的理由,希娅却拖住了他的后腿。这是言语上的道歉根本无法弥补的罪孽。



但就算这样,希娅依旧仿佛有种错觉,感觉自己的手脚就像冻住了一样懂不起来。或许更贴切地说,自己的身体原本就是一座冰雕,只是偶尔在意志刺激下动一动罢了。



(我,不是靠自己活着,而一直是被养活的)



他们是青梅竹马,是同伴,是家人,也是希娅的一切。对于不善交际的希娅来说,这份牵绊正是自己活下去的理由,也是让自己肉体动起来的食粮。



她想看到葵菈对自己笑,想要得到阿布拉杰的夸奖,想看到艾尔的微笑,想看到贝特的努力——还想让天赐陪在身边。



只要满足这么简单的要求,希娅便十分幸福。所以,希娅一路努力了过来。



(但是……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对于天赐背负的隐情,〈同温圈〉中只有希娅最理解。因为唯独希娅早于他变成了那个样子。



正因如此,希娅早已理解珍视之物一去不返的痛楚。



因此,希娅当时下定决心,一定要保护幸存下来的剩下两个人——葵菈和天赐。



她曾断定,只要能一直保住他们的性命就够了。



可结果却是,她的判断把天赐的心逼到了崩溃。等到天赐离开之后,希娅才发觉,自己应该保护的不是性命,而是内心。她早该将自己所怀的秘密和盘托出,去支撑心灵变得脆弱却依然振作起来的天赐身边。



她本不该采取那种卑鄙的做法,站在不上不下的位置守望他。



(天赐肯定不会回来了。因为他有理由不得不离开我)



希娅知道他那〈理外之力〉的内容,而且也知道他被强加的使命——要在所有人前头登上〈塔〉的尽头,凭自己的力量让吞噬掉的人们回归。



那天,希娅第一次与葵菈一起进行探索并身陷绝境,被赶来的天赐救了下来。当天晚上,希娅听到天赐房里传出的声音,于是知道了实情。



那一定是超常存在——〈俯瞰者〉耶利哥在唆使天赐。



然而希娅明明知道,却没有行动。



(为了让大家……复活)



所以天赐现在为了不让最后仅存的一人——希娅被卷进去,正拒绝一切独自行动。



希娅也明白,他那么做其实是出于温柔。正因为他不愿再失去任何人,所以选择了诀别。



(我,没有资格……没有资格陪在他身边。我什么都没做,怎么可能有那个资格。我必须,继续接受惩罚)



定期送来的钱和信是天赐的关照,为了保证希娅什么都不用做也能生存下去。〈升降者〉的营生只有登〈塔〉,无非是以性命做抵押去征战危险的〈塔〉,从中带回战利品来添补生活,跟农民种地、渔民打渔没有本质区别。只要能够通过其他方式获得生活所需,农民也用不着下地,渔民也用不着出海,这个道理同样可以套在〈升降者〉身上。



希娅所接受的惩罚,就是老实接受天赐那名为拒绝的温柔,并接受他离开。这么做才算是对天赐赎罪。



(所以……我……)



必须放弃消极怠慢的登〈塔〉探索,应该把自己关起来一个人活下去。



这么做是为了天赐,同时也是为了黑谷和白原。



如果有朝一日天赐实现了他的目标,一切都能够恢复如初,他一定会回来接自己。她只能怀揣着那份期望活下去。



希娅缓缓从床上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