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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复杂更甚灯黑(1 / 2)



我名叫高木海斗。过去曾被誉为神童,现为某升学高中的高三生。



「明明从明天开始放暑假耶,还要每天去补习班参加暑期讲座,真讨厌。」



放学钟声响起,教室瞬间变得吵闹。同学们纷纷开始准备回家,坐我隔壁的隆也垂下肩膀叹气。他嘴上说著「真讨厌」但他的音色中没有丝毫焦急。高中最后一个暑假开始,感觉他也有点雀跃。



「就快大考了,这也没办法啊。」



我边回以敷衍微笑,从抽屉拿出课本塞进书包里。我想快点回家,我不太喜欢学校。



「你成绩很好但没补习对吧,想要推荐入学吗?」



「就是那种感觉。」



「真好──平常就乖乖念书的人真轻松。」



隆也双手交握摆在后脑勺,身体往后仰。我边陪笑边站起身。



「我只有考前念书,每次只是刚好考到我临时抱佛脚的范围啦。」



「听你在说。」



「真的啦。」



随意应和后,想要快点离开教室。如果不赶快离开,就会发展成「暑假找个时间大家一起聚一聚吧」的状况。真心希望放过我。虽然不讨厌隆也,但我不想把难得的假期浪费在人际往来上。



明明这样想,没想到讲台上的老师突然喊我:



「高木,美术老师找你,要你放学后到美术教室一趟。听说你想要考美术大学啊。你成绩这么好,我觉得有点可惜……但人生就是要挑战,老师会替你加油喔。」



老师用力握紧右拳,露出相当诚挚的微笑。完美表现出把学生的事情当自己的事,为学生著想的老师形象。对度过叛逆期,且因近在眼前的大考而不安的高三学生来说,是令人放心的存在。



但我只觉得厌烦。只要把我平时的成绩照实写在成绩单上就好,我不期待他做出这以上的事情。



「好,谢谢老师。」



我努力忍下想咋舌的心情,点头致意。我这才想起来,这么说来,前阵子交出去的毕业出路调查表上,我才第一次写上这个。在这之前,我都随意写上符合自己成绩的文科大学。



隆也似乎也听到老师说的话,他睁大眼睛看著我像有话要说。我眼角感受著他的视线,迅速离开教室。



一抵达美术教室,教室里有三个女学生围著石膏像摆好画架,正在画纸上素描。肯定是美术社成员吧,三人的画纸都布满铅黑,已经进入收尾阶段了。



我在离她们一段距离的教室角落坐下,女性美术老师接著走出准备室,在桌子另一端坐下,互相打招呼之后,她开口说:



「高木同学,你艺术选修也不是选择美术对吧。你要考美术大学,具体来说已经决定要考哪间大学了吗?」



听见铅笔规则刷过画纸的沙沙声,这个声音让我感到很舒服。至少比老师讲大考的话题舒服上好几倍。



「是的,我的第一志愿是东京美术大学的油画学系。」



听见我的答案,老师食指搔搔脸颊苦笑:



「东美大……那可是私立美术大学数一数二难考的学校耶。我听说你的成绩很优秀,你不是为了考普通大学而念书的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打算呢?那边的学费相当贵,你有跟父母商量过吗?」



老师连珠炮似地不停提问,她似乎相当困惑。这也是难怪,至今完全没展现任何迹象的学生,突然在高三暑假前夕说这种事情嘛。



「我从国中开始到绘画教室学画画,那位老师的母校是东京美术大学。老师强烈推荐我去那里,我的父母也同意了。」



「这样啊,那你为什么没有选修美术呢?」



这间高中有艺术选修科目,得从美术、音乐、书法中选择一个科目来上。大多数的学生都选择功课轻松的音乐,把时间花在准备大考上。顺带一提,我选修书法。因为音乐课太多认识的人让我觉得很烦,不选美术是因为我不想在学校里画画。



「这个嘛……我在绘画教室已经画很多了,所以在学校里不想要思考画画的事情。」



「你那么常去吗?」



「是的,从国二开始每天去,平日四小时,假日八小时左右。」



说完后,老师惊讶大喊「什么」,正在画素描的学生们对此反应转过头来看。老师要她们别在意继续画画后,端正姿势清清喉咙。



「……你花这么多时间啊,那也是在那边准备考试对吧。你可以早点告诉我啊,我或许也能帮上你的忙。」



「是的,真的很不好意思。」



我恭敬低头,还以为这样就结束了,但老师大叹一口气后又继续问:



「你有参加过比赛吗?」



我对「比赛」这个单字起反应,心口旁的肌肉绷起来。



「这个……」



「如果你很尊敬绘画教室的老师,让那位老师仔细指导你也很好,但偶尔接受不同人的评论对你的进步也是必要……」



「我没有打算参加比赛。」



我打断老师的话,自己也知道手心开始出汗。



她手肘撑在桌面,上半身往前倾。



「如果你不介意,下次可以拿来给我看吗?素描画或其他什么都可以,我们的美术社也会举办作品评论会,偶尔让其他人看看比较好喔。可以得到不同角度的建议,现在正在素描的那些学生也是要考美术大学。同为学校里想考美术大学的人,或许可以得到不同的激励。」



「不,不用了,我不喜欢和其他人比较。」



我明确拒绝后,老师惊讶地扬起眉。我有点不安是否让老师不开心了。这个人明明是好意邀请我,我却不小心强硬拒绝了。



「……非常感谢您邀请我,但我有在准备考试,所以没有问题。我暑假也预定要密集训练了。」



我扬起嘴角,意识提高音调尽量圆滑一点说话,老师似乎有话要说,但我在她开口前先离开美术教室。



只要一提到比赛,我就会不小心感情用事。



我不想被外人干涉。



因此,我不可以太过社交,也不能太过内向。不被喜欢也不被讨厌,这就是远离所有人的秘诀。



走著走著,上衣口袋中的手机震动。是隆也传来的讯息。



『我都不知道你想要考美大耶』、『你平常连涂鸦也不画啊』、『你也说一声嘛』



画面迅速显示简短句子,我边感到麻烦也还是打上回应。



「对不起」、「我找不到机会」、「而且很害臊啊」



『你将来要当画家?』、『替我签名』



「美术大学不等于画家啦」



『原来不是啊』、『但画家也给人一种不是怪人就没办法当的感觉』



「我不是怪人?」



『海斗是THE有常识的人』、『下次替我画肖像画吧』、『我会拿来当头贴』



我不知道该如何拒绝这个要求,原本一句接一句有来有往的对话也出现了空白。



老实说,我绝对不想画肖像画。好不容易在高中没有让朋友看过我的画过到今天耶。



几秒后,原本在半空中徘徊的手指落在液晶萤幕上。



「下次有机会吧」



我没有看回应,把手机收回口袋中。



所有事情都让我感到厌烦。



如果要我替现在的心情加上颜色画在画布上,我会选择什么颜色呢?



大概是稍微带著蓝色的灯黑色吧。不,肯定更加复杂。或许更接近群青与凡戴克棕混合出的颜色。如果是小学时的我,肯定可以创造出无人能超越的完美颜色。



让我再重申一次,我过去曾被誉为神童。



第一次握画笔是我小学一年级,在美劳课上绘制的「刷牙运动推广海报」获得了市的最优秀奖。



身为富裕家庭独生子而备受宠爱的我,人生第一次得奖获得父母盛大庆祝。我还清楚记得父母兴奋说著我以后要当画家的开心表情。在那之后,只要与绘画相关,不管多任性的要求父母都会答应我。



但那绝非我的父母夸张宠小孩,当时我的画和身边的小朋友相比明显鹤立鸡群,会如此认为也是没有办法的。



大胆的构图、用色、选定题材的观察能力。更重要的是,我相当执著画下每个细节,也有确实完成画作的耐力。



虽然不是很多人知道,在小学生的绘画比赛中担任评审的,不是画家或美术相关人士,而是从地区的小学里选出的老师们。要获得他们的好评相当简单,技巧高低根本不是太大的问题,只要拥有孩童独特的观点,努力作画就好了。当然,当时的我根本没思考过那种事情,只是无意识地具体呈现出来。



很不可思议的,只要获得身边人的好评就会认真起来。得到他人「这孩子很会画画」印象的我,休息时间和放学后都把时间花在画画上,也因此练就出技巧。



拥有高超技巧与卓越品味的我,在小六之前横扫大大小小比赛的我,在升上国中的同时进入绘画教室,也在那遇到出乎意料外的事情,并立刻离开那个绘画教室。



自那之后我不再参加任何比赛,也开始向同龄朋友隐瞒我在画画的事情。



我离开美术教室离开学校,转乘电车抵达从国二开始学画到现在的「秋山绘画教室」。



和第一间马上就离开的教室不同,我在这第二间教室持续学画学了四年半,几乎每天都泡在这里。站在静静伫立于都内喧嚣中的古旧大楼内的一室前,从书包中拿出备份钥匙开锁。一打开门,油彩臭气窜进鼻腔,闷热感缠绕肌肤。我画的好几幅风景画、写实画就立在玄关、走廊、画室等室内的各个角落。



我一如往常准备好画布,在椅子上坐下。抓起构图用的铅笔,眼前既没有当主题的东西,也完全没有构想。只是呆呆举起右手看著全白的画面。



以前只要这样做,我想画的东西就会一个接一个冒出来,右手也会自己动起来。画过在宇宙彼方绽放的樱花,也画过几百头羊在空中奔驰的景色。但不知何时开始,我变得只能画出亲眼所见的东西。



过了几十分钟,我的脑海中仍然没浮现任何东西。反正今天也会和平常一样,随意画个静物素描后结束这一天吧。



「『认为自己能做到的人就一定能做到,认为自己做不到的人就一定做不到,这是一个不容质疑的法则。』这是毕卡索说过的话。」



这声音吓得我身体一跳,一转过头,秋山老师双手环胸才刚叹完一口气。别说脚步声,我连他开门的声音也没发现。



「今天又是连一条线也画不出来吗?」



所有毛发长度皆相同的天然卷,只看剪影就像爆炸头。一脸胡渣,身穿皱巴巴白色衬衫的样子,完全就是对自己仪容打扮漫不经心的中年人。



「秋山老师,不好意思。」



「我不是想听你道歉。」



「你今天不是要工作吗?」



「我在这里会打扰你吗?」



秋山老师露出诧异的表情。



「没有那种事。」



他是这间绘画教室的讲师,顺带一提,学生只有我一个。他的本业是贩售画作给有钱人,也就是所谓的画商,趁闲暇经营这个绘画教室。他一周顶多只会露面一、两次,这里已经变成我专属的画室了。四十岁单身,常有引用画家名言的习惯。



「要参加大赛的作品,你再不画就来不及了喔。」



「报名截止日是八月底吧,今天开始放暑假,赶得及的。最糟拿之前画的风景画也行。」



「你以为那个风景画有办法在天下的『丸之内创世纪艺术大赛』中获胜?连佳作都办不到吧。」



「是吗?我觉得我画得还挺不错的耶。」



「只是不错而已吧。只是比例完美,每片拼图正确,花时间仔细画出来的东西而已。」



「你这是在夸奖我吧。」



「并没有夸奖你。」



秋山老师皱起眉头。



一般来说,正确和仔细都是夸奖人的用语。但在艺术的世界中,这无法成为武器。



更别说在丸之内创世纪艺术大赛,通称「大赛」这个不问专业非专业,十六岁到三十岁的所有人都能报名参加,是能让年轻人鲤鱼跃龙门的二次元艺术大赛了。



「总之,如果你的作品无法得到佳作,那肯定没办法拿到东美大的推荐入学。现在的你连一般入学考都很难过关吧。听好了,放入你的灵魂。『没有感情的作品不是艺术』。这是……」



「是塞尚说的话对吧。」



「啧,没错。」



被我说对后,秋山老师很不服气地咋舌。



我想就读的东京美术大学油画学系,正如美术老师所说,是日本私立美术大学最难考的科系。应届考上的学生,每年两、三百人中也顶多十人,录取率随随便便就低于五%。正如字面所示,是个只允许天才入学的窄门。



想要跨过这道门,就需要压倒性高超技巧,以及独一无二的个性。像我这样,只懂如实作画的无能秀才很难入门。



所以我才会以推荐入学为目标,但我国中之后没有任何美术比赛的得奖纪录。正如秋山老师所说,我想要得到推荐入学的名额,就需要有震撼性的结果,至少也得是个让人感觉将来大有可为的作品。



因此,我立下在丸之内创世纪艺术大赛中获得前三十名作品的「佳作」的具体目标。



当然,如果能拿到被评选为最优秀作品的「首奖」、「次奖」或是等同于第三名的「评审特别奖」更好,但这只能说是过分奢望了。



顺带一提,秋山老师虽然重考三次,但确实是东美大的毕业生。



「如果不行,我就乖乖去念普通大学。把画画当兴趣也很好。」



我盯著雪白的画布低语。



画画很开心,最棒就是只要有道具,从头到尾都能独力完成这一点。不需要他人干涉或帮忙。



所以「完成的同时即结束」也可以,但只要参加比赛,就需要面对他人的观赏、评价。只要意识到这点,我的手就会立刻动弹不得。



「不,你得去念东美大。」



秋山老师抓住画布上半部,发出细细嘎吱声。我抬头一看,只见秋山老师表情恐怖地俯视我。



「到哪都能画画啊。」



「我在入学前也这样想。而你和我很像。你肯定可以在东美大找到你画中不足的东西。」



「不足的东西?」



「对艺术家来说最必要的东西,只要有这个,你应该能成为名留后世的画家。」



「哈哈,那怎么可能。」



我忍不住嗤鼻一笑,但秋山老师眼神有力地看著我,那不是在说玩笑话的表情。



「……你太看重我了,我只是个凡人。」



我知道自己没有才华。



艺术家,就是不被身边的人左右,能够贯彻自己,拥有强韧精神的人。我认为,那才是真正的才华。如果我也有那份才华,国一时就不会伤得那么重,现在也能大大方方选择美术当艺术选修课了。



「而且,现在的我没有你口中艺术家最必要的东西,你认为我的画有办法在大赛中得到佳作吗?」



当我问出这狡猾的问题后,秋山老师别开眼,嘴角随之扭曲。



「那是……」



「第一点,我不喜欢为了得奖而画画。你不是总是要我画我打从心底真正想画的东西吗?」



「你这小子还真啰嗦,什么都这样讲道理思考就是你最大的缺点。听好了,『艺术作品不是为了摆设在房里,而是为了斗争的武器。』」



「这句话是谁说的?」



「毕卡索。画出来的画就要为了自己利用到极限,这才是艺术家的正确姿态。听好了,你是个该成为画家的人。为此,你要拿出自己的最高杰作参加比赛。」



「如果办得到,我也想这样做。但是,我办不到。」



我咬紧下唇,如果画得出来我当然也想画。画匠想要创造出好作品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万一我真的能进入东美大念书,可以成为专业画家靠画画过生活,那是件多么美好的事情。一个人窝在深山里的画室,从早画到晚,这超棒的啊。但我已经不是孩子了,当然不可能认真冀望这种没有现实感的梦想。



秋山老师「唉」的叹了一口气,随意把手插入西装裤的后口袋中。



「你还是一样闷在自己的象牙塔中,但是,我已经做好准备要让你解放自己的情绪了。」



接著再次抽出手,右手抓著一张纸,看得出来那是一张机票。



「我八月初工作有事要去冲绳一趟,你放暑假对吧,跟我一起来。」



「……什么?冲、冲绳?」



我无法理解,用愚蠢的语气重复他的话。



「你那无聊的风景画,或许在与平常不同的环境中,可以奇迹似地拥有感情。」



这说词太过分了。



「但我爸妈……」



「我已经联络好了,说是准备考试的一环。」



我的双亲非常信任从以前就相当照顾我的秋山老师,如果是为了考试,也不会反对吧。



「再怎么说也太赶了吧。」



「那你要和先前一样,只闷在这间房里独自画画吗?你接下来的人生,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找藉口对自己说办不到,一路逃避下去吗?」



秋山老师皱起眉头,低头俯视我挑衅我。他肯定是想要故意惹怒我,试图引出我的反骨精神。大概想让我说出「那我就画给你看」吧。



我还没幼稚到会中这种没大脑的招数。但我也很好奇,为什么秋山老师给我如此高的评价。



现在还对已经不再是神童的我高度期待,想要回应他的期待是种本能,特别是,这是照顾我好多年的恩师的期待。



或许即便到了冲绳一趟,我仍然没办法画出精采的作品。如果那样,就连至今看重我的秋山老师也会终于耗尽耐心吧。



但是──



或许会有什么改变。我有这种预感。



我说著「我明白了」后点点头。







八月一日,我和秋山老师一起前往冲绳的离岛。那是比日本最南边的波照间岛稍微北方的小岛,志嘉良岛。从羽田机场飞到那霸机场,接著再转乘飞机到石垣岛。又从石垣岛搭乘每天五趟来回的高速船一小时才终于抵达志嘉良岛,抵达时已经超过晚上八点了。



「令人意外的不怎么热耶。」



这是我晚上踏上志嘉良岛后的感想。湿润的海风很舒服,比我想像的还要凉爽,东京的夜晚更加炎热令人窒息。脸色苍白的秋山老师手摀著嘴巴回我:



「……太阳下山之后都是这样吧,气温似乎是东京比较高……恶。」



秋山老师一搭上高速船立刻晕船了。他一直待在甲板上吹风,吸饱水气的爆炸头分量只有平时的一半。



「还好吗?住一晚再走比较好吧?」



「不行,如果今天不回石垣岛,我工作就来不及了。别担心我,你只要专注在自己身上就好。」



秋山老师表情虚弱说完后,脚步不稳地又搭上刚刚才下的船,他是特地带我来这座岛上。如果只是要画画,我觉得在冲绳本岛上也可以,但他认为「既然都要去冲绳了,那去保留大自然的偏远地区比较好」,所以才选了这个岛。



志嘉良岛是冲绳几个有人岛中人口最少的岛。全岛只有三百五十人左右,其中超过五成是六十五岁以上的老年人,也就是被称为极限聚落的小岛。别说超商了,连交通号志和自动贩卖机都没有。



「海斗,你知道民宿位置吗?」



「知道,我已经输入APP里了。」



「画材明天会送到,有什么事就打电话给我,也别忘了一天要画一张素描。」



秋山老师说完后,汽笛声响起。他不小心「咿」地尖叫一声,双手抓住扶手。高速船似乎要出港了。



我的画材全部用邮寄的,所以行李只有一个装换洗衣物的背包。



目送边吐白烟边消失在黑暗大海那头的船离去,船离开后相当宁静,只听见海浪声。空无一人的乘船处彷佛与世界切分开来,这或许是我生平第一次体验如此安静的夜晚。



感谢明明会晕船,还在百忙之中陪我到这里的秋山老师,我思考著从明天起该怎么在这个岛上度过。



从今天八月一日起到二十日,我要在这个岛上住二十天。目的是绘制参加大赛用的油画。



明天收到画材后,立刻就得出门寻找要画风景画的地点。越能展现冲绳风情的地点越好。希望可以是美丽的海湾、罕见植物群生的密林,或是如梦似幻的洞窟。因为我只能如实描绘出亲眼所见的东西。



为了与在想像中创作,并且可以在画布上描绘出想像的天才们对战,我要拿主题本身的罕见特质当成画作个性来与之对抗。这趟旅行的目的就在这边,所以地点选择最为重要。



走过售票窗口走出外面,港口立著一尊古旧铜像。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鱼尾的女性坐在铜像基座上。



──是人鱼。



大小和我的身高相仿,表面涂料斑驳。没有动漫角色那般的可爱,拥有真实人类会有的头身比例,相当有真实感。基座上老式字体刻著「欧里透里(注1)」,放在飞机座位后方网袋中的手册上,有介绍冲绳方言的单元。我只有随意翻阅所以只隐隐约约记得,这是「欢迎光临」的方言。这有点恐怖的铜像与字体,完全没有受到欢迎的感觉。



离开港口后,整备完善的水泥地消失,变成被踩得硬实的泥土地。路宽只能供一辆轻型汽车行驶,左右被大小不同的石头堆积起来的石墙包围。



叶尖尖锐的阿檀树(注2)突出在石墙上端,艳红色的朱槿在脚边盛开。充满南岛风情的感觉让我觉得很新鲜。



可见几栋红砖瓦屋顶的建筑物,每栋都是平房,不见二楼以上的建筑,电线杆等间隔排列。我边想著「天空很辽阔就是这种意思吧」边抬头看天空,在那之后忍不住赞叹:



「哇啊!」



令人震撼的星空。



无数的光点塞满我的视线,在东京能看见一等星已经很厉害了,而这个志嘉良岛上有数也数不尽的星星闪烁著。



我一直以为夜空是黑色的。但不知是因为空气清新,还是因为星光强烈,这片夜空看起来像带有青蓝的靛蓝色。就算同为夜空,看起来也不同。



我停下脚步呆呆眺望天空一段时间,密集的白点中,一道直线从右至左划过,立刻消失了。我是在另外一道直线划过时才惊觉那是流星。



生平第一次看见流星。在我目送五道理所当然划过天际的流星消逝后,这才回过神来,在泥土地上再次迈开脚步。



彷佛电影场景的民家几乎都没了灯光。虽然才刚过晚上八点,但似乎因为高龄者居多,或许已经睡了吧。才这样想著,就看见漫不经心把窗户全打开的人家。也能听见三线琴的乐声。



我四处张望,为了确认地图软体低头看手机画面。尽情欣赏星空后,感觉液晶萤幕的人工光芒相当冰冷,我忍不住关掉画面。反正只有一条路,应该不会迷路。



大约走五分钟后,从民家的缝隙中看见海岸。对当地人来说,台风或下雨水量增加时可能很辛苦吧,但我好羡慕在住宅区里可以理所当然看见大海这点。不管是流星、朱槿还是民家间突然出现的沙滩,一切都让我感到新鲜。



我稍微远离地图的路线,绕到夜间的海滩去。或许才刚到就能找到好风景了。



穿著运动鞋踩沙滩,传来砂砾摩擦的声音。边环视周遭边沿著海岸走。这不是整备完善的海水浴场,而是最天然的沙滩。四处散落被打上岸的漂流木。



从哪里传来歌声,似乎有人在哼歌。



才这样想,就看见一个下半部长年被海浪磨削的倒三角大岩石,发现有个少女独自坐在岩石上抬头看夜空哼歌。



不及肩的短发,湿润贴在肌肤上的水湿白色T恤和短裤。天色昏暗我也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但伫立于非日常幻想空间的她,彷佛非现世之人,而是想像中的生物。没错,例如:



「……人鱼。」



我无意识说出心中所思,她比港口那个恐怖的铜像更像人鱼。



「……谁?」



岩石上的人鱼对我的声音起反应停止哼歌,转过头来看我继续问问题:



「观光客?来干嘛?为什么?」



她从脚到头打量我一圈后环视周遭,确认周围没有任何人。



「那、那个,是的,我是来观光的,搭船来的。」



我结结巴巴回答后,她从有我身高大的大岩石上轻巧一跃而下,用几乎感觉不到重量的声音著地,赤脚用力在沙滩上沙沙奔跑,在我面前停下。



我不喜欢人际交往,所以也没打算积极与当地人来往。我明明打算尽快找到作画地点,赶紧完成大赛用的画作啊。



要是别绕到沙滩来就好了,心中有点后悔。



「欸!你从哪来的?」



从刚刚充满神秘感的氛围一变,她语调开朗地问我。很亲人地歪过脖子,探头看我的脸。



「那、那个,东京的……」



「喔──东京?是都市人耶!」



她张大嘴,做出上半身往后仰的反应。感觉她并非刻意,而是下意识如此做。



她身高大概不满一百六十公分,身材纤细。水湿的肌肤反射星光淡淡发光。



「你也是高中生?我高三!大概和你差不多吧!」



她如此发问,眯起自己琥珀色的眼睛。明明和陌生人说话,却比平常还不紧张。她淡淡的笑容中给我彷佛旧识的安心感。



「对,我也高三。」



「单身旅行?家族旅行?」



「单身……不对,中途还和老师一起。」



「老师?学校的?为什么?」



她身体朝我靠近,贴在额头上的湿润浏海摆动。大大的眼睛像好奇心聚合物,瞳孔也张得很大。



我在脑海中组织著该怎么说明我来志嘉良岛的经纬。我不想对首次见面的人说我是来这里画画的,就算再也不会和她见面也不愿意。



我努力思考该怎么蒙混过去时,看见视线下方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哇、哇啊!」



她站在沙滩上的裸足旁,有只蓝黑线条的蛇,用几乎感觉不出其与沙子摩擦的缓慢动作移动著。



我只有在动物园里看过蛇,我全身起鸡皮疙瘩,就快要软脚了。



「咦?什么?」



她似乎没有发现蛇,被我的大声惊呼吓到。



我瞬间抓住她的手腕,用力往身边拉。



「危险!」



「哇哇!」



她边用单脚维持平衡,脚步不稳地到我身后。



这条蛇全长约五十公分,粗约直径三公分吧。蓝黑线条模样,有光泽的蛇鳞闪闪发光。一看就觉得是很危险的颜色,我总之吓得心脏都快停了。



「啊!是黄唇青斑海蛇!」



她从快要软脚的我身后探出头来看著蛇大叫。放开我的手,朝蛇身边跑过去。



「真少见!这附近几乎都是阔带青斑海蛇耶!」



海蛇?我在脑中重复。悠游于热带到亚热带地区大海的蛇,那不是出现在电视上,而是就在面前。



她把手搭在大腿上直盯著海蛇看。此时,海蛇停下动作,警戒著从上而下俯视著它的人类,迅速吞吐蛇信。



对我来说,光是野生蛇已是未知的猛兽了。但她用彷佛看见野猫的天真表情盯著蛇看,光表情都让我无法理解,没想到她接著做出更令人惊讶的行动。



「吓!」



短裤底下的纤细裸足,突然往海蛇身上踩上去。



「咦、咦咦咦?」



我吓到大喊,但她若无其事。被踩在地上的蛇高速甩动头尾挣扎,她抓住海蛇的尾巴往后拉。



一直拉到蛇头距离裸足只有大拇指左右的长度后,她边用拇指紧紧压住蛇头,把蛇抓起来。



「啊哈哈!我抓到了!」



她眯起眼睛大笑,把蛇头转往我的方向。



海蛇蓝色的头和白色下颚分别被上下紧紧压住无法张嘴,充满怨恨的眼神瞪著我。蓝黑线条的身体缠住她的手臂,情感上似乎还在试图抵抗。



「黄唇青斑果然很棒!你不觉得这颜色超漂亮超可爱的吗?你要不要摸摸看?」



漂亮?如果把蛇、尖牙、蛇毒等全部的要素抽掉只单看颜色,那确实也不是不能说不漂亮。



「……不、不用!不用了!」



但蛇就是蛇。我努力从喉咙挤出声音,费尽千辛万苦摇头。



「没长胆的,明明很舒服耶!」



她陶醉看著海蛇的表面。彷佛在捏小猫肉球般,戳著海蛇的肚子。这句话是冲绳方言吗?从她的态度推测,应该是在说胆小鬼或懦弱的意思吧。



「那、那个没有毒吗?感觉就是有毒的颜色耶。」



我问完后,她张大嘴「啊哈哈」大笑著说:



「只有牙齿有毒啦。」



「果然有毒。」



「只要不被咬到就没事啦。」



「但应该很危险吧……」



这么说来,以前在电视节目上看过,在冲绳只要抓到黄绿龟壳花就可以拿去公所换钱。抓蛇这件事情本身应该很稀松平常吧。



「你常常抓蛇吗?」



「海蛇比较少,黄绿龟壳花倒是很习惯!」



「黄绿龟壳花也有毒吧,你不会怕吗?」



「不会怕啊,但海蛇的毒性是龟壳花的三十倍,所以我有小心。」



「三十倍!那被咬到会死人吧。」



她嘲笑著惊慌失措的我。



「不在三十分钟内到医院打血清就会死。但志嘉良岛的小诊所里没有血清,得从石垣岛叫急救直升机来,一来一往三十分钟就过了,不管怎样都会死掉。啊哈哈!」



她右手中的海蛇没有放弃脱逃,蛇尾不停拍打她的上臂。如果她所言不假,现在她只要稍微手滑被蛇咬到就会死掉。



「还、还真亏你笑得出来耶……那值得你冒那种风险去摸吗?」



她秒答「嗯」且轻轻点头,走到海浪边蹲下身。



接著轻轻把海蛇放到沙滩上,海蛇一副「我受够了」的感觉,蛇行逃回大海去。



她直盯著目送海蛇远去,抱膝小声说:



「我现在,想去做所有这个瞬间想做的事。为了不让自己后悔。不管会不会被海蛇咬,反正迟早都会死啊。」



和平稳海浪声相同的细小音量,她蹲下身卷曲后背的身影,又从刚刚那活泼又天真的印象,转回坐在岩石上时的神秘氛围。



人类迟早有天会死,这是再明白不过的道理。



如果是学校同学认真说出这种顿悟似的台词大概会惹人发笑,但出自她口中有种无可言喻的说服力。大概因为我亲眼看见她实际只因为好奇心而豪不畏惧地抓海蛇吧,感受到她是认真如此想。



明明是我发问,我却不知该回什么,她转过头来有点害臊地皱起眉笑著站起身。



「……说笑的啦!哎呀,对东京的高中生来说,会觉得我就是个乡下小丫头对吧?喔呵呵,还真是失礼了。」



她右手摀住嘴巴,作戏般地轻轻歪头。



「没、没这种事……」



太多事情震撼著我,我想不出适当回答。她突然拉近和我的距离,双手包住我的右手:



「欸欸,你要待到什么时候?我们交个朋友吧!」



「咦?」



心脏猛力一跳。她的脸孔本身也很可爱,惹人怜爱的表情和亲人缩短距离的方法,不管到哪都会成为众所喜爱的人物吧。闻到混杂海水气味的柑橘香气,让我不禁害臊起来。我知道血液正逐渐往我脸上集中,如果是白天,肯定会被发现我满脸通红吧。现在是晚上真是太好了。



「我是伊是名风乃!你呢?」



「我是……海斗,高木海斗。」



「海斗!嗯,请多指教。」



「伊是名是怎么写」、「立刻就直呼名字不加称谓吗?」等等,总之得做出的反应有很多,但承受风乃这份朝气,或该说纯真,就是某种活生生能量的东西后,我自始至终只是相当狼狈。



风乃提议要带我去我预定住宿的民宿。我拒绝了,但她说著「我和那里的奶奶很要好,包在我身上。」强行引领我前进。风乃跑进石墙两侧装饰有冲绳石狮的红屋瓦古民家里。



「登美奶奶!嗨待!」



我追上去时,她正好与这安静小岛相当不符地活力十足打招呼。



「是风乃呀,怎么了吗?」



走到玄关来的,是一位弯著腰的白发老奶奶。



「海斗啊,说他要住在南风庄,所以我就带他来了!」



「海斗?……啊,是预约住宿的高木海斗吗?」



「对对对!海斗,登美奶奶做的菜超~级好吃的喔!请多指教啰!」



她替我回答,还顺便帮我介绍登美奶奶。感觉风乃用著我至今认识的人的两倍速度活著。



「请多多指教。」



我一鞠躬后,登美奶奶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真有礼貌,真不愧是内地的孩子。比起来,风乃你又整身湿了,还赤脚到处跑……哪里像还没出嫁的女孩啊。」



「这、这是因为我跑进海里啊,我也是可以很有规矩的耶!」



「哪里有?老是没个定性。」



「才没有!」



风乃鼓起脸颊,登美奶奶柔柔微笑摸摸风乃的头。



「风乃只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了,快点去洗澡吧。」



「……嗯,好啦。」



刚刚明明还气噗噗地闹别扭,突然变成一只装模作样的猫咪般乖巧点点头。她们看起来不是亲属,但彷佛像有血缘关系的祖母和孙女。



风乃转过头,走出玄关,是打算回自己的家吗?



「她还没要回家喔,我们的浴室在外面。她大概会吃完饭再走,得准备她的份才行。」



「啊,原来是这样啊。」



彷佛读出我的心声。还是说,或许是谁都看得出来我依依不舍看著她吧。如果是这样就太丢脸了。



「我带你去房间,行李只有这些吗?」



「啊,其他行李用邮寄的,预定明天上午会寄到。」



登美奶奶轻轻点头后迈开脚步,我也脱鞋进屋。有好几间用纸拉门隔间的榻榻米房间,其中一间摆著漂亮的神龛。这是我第一次住民宿,和饭店或旅馆完全不同,就是比较宽敞的一般人家。



「只有你一个吗?我听说从石垣岛搭船来的有两个人,一个大男人和一个高中生。」



登美奶奶边走在走廊上边问,那是在说秋山老师。



「啊,对,另外一个人明天还有工作,所以马上就折返回石垣岛了。」



虽然我很好奇她为什么会知道搭船的人数,但这么小一个岛,或许有外人来是一件相当罕见的事情吧。



「这样啊……你要待到二十号对吧。」



「对,现在放暑假。」



「暑假啊,真不错呢。但是你不和朋友出去玩没关系吗?」



「大家都要补习,很忙。」



「内地的孩子还真辛苦。」



「风乃同学也是高三对吧,应该也要准备大考吧?」



我没想太多,相当自然地提问,登美奶奶看著前方沉默,她的手腕摆在弯曲的腰上,每走一步,小小的背影就会左右摇摆。



登美奶奶打开走廊底端房间的纸拉门后,冷气从房内流泄而出。



「这里就是你的房间。不只这个房间,其他房间你都可以随意使用,反正也没有其他客人。」



感觉似乎被她扯开话题了,但我又想,这属于个人隐私,也不是能透过他人口中得知的事情。



二﹒二五坪的和室正中央已经铺好被褥,房间角落有矮桌及和室椅,旁边还有老旧的绿色电风扇。感觉相同老旧,很有年纪的方正冷气机已经打开电源,舒服地替我汗湿的身体降温。登美奶奶似乎事先把房间弄凉等我来。



我把背包摆在和室椅旁,重新郑重鞠躬。



「接下来二十天,还请您多多关照。」



「你不用太客气,就把我当自己姥姥,什么事情都可以对我说。」



虽然表情严肃,但她是个温柔的人真是太好了。我第一次在陌生的土地住二十天,其实内心相当紧张。



过一阵子晚餐准备好了,我前往起居室。桌上摆著好几盘装满食物的盘子,洗好澡的风乃也坐在那边。毛巾挂在脖子上,头发还微湿。这洗澡速度在女生里算快的吧。但我无法想像她安静不动的样子,也感觉这很合情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