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嗳,沾到蛋壳了(2 / 2)


回过神时,我已经剥好水煮蛋了。不知何时已经来到午餐时间,不知何时已经只剩下我一个人,感觉不到长谷部老师的气息。今天也提不起劲去教职员办公室领营养午餐,我把手指掐进已经裂开的脆弱蛋壳中。早上只吃了一片面包,现在肚子好饿。可是,算了。看一眼时钟,午休时间才过了一半。这时间我无法在走廊上走动。就像畏惧阳光的吸血鬼,我的体质和午休时间的喧哗合不来。天真愉快的欢闹声和穿着室内鞋奔过走廊的脚步声,都会毫不留情地灼烧我的身体。



不知道佐江怎么样了?她已经适应在教室的生活了吗?怎么没有哭着回保健室?今天在做什么呢?为什么不传简讯给我?



“昨天的功课好好做完了吗?”



长谷部老师回来了,走进隔间里。



我将视线转向阖起来的笔记本。那是昨天的功课,其实应该得在昨天做完才对。可是,一个人念书真的太凄惨了。蛋壳今天也没剥好,表面留下了指甲痕。



以谷部老师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接着说:“佐江不在了,很寂寞吧。”



饥饿的肚子发出咕噜声。



我一边剥掉黏在蛋上的蛋壳一边摇头。很寂寞吧。长谷部老师的声音钻进耳朵,摇撼我的身体。很寂寞吧,佐江不在了。手指不知何时更用力,压得柔软的蛋壳浓深凹陷。原有的裂缝扩散至整颗鸡蛋,在蛋身留下涟漪般的痕迹。不寂寞。我用谁也听不见的声音低喃。不寂寞,才不寂寞呢。



老师问:



“佐江可以回教室了,你不替她开心吗?”



我低头望着手中有点变形的丑陋水煮蛋,心想,啥?我不懂你什么意思。佐江回教室了,我不替她开心吗?问题是,那里只有会嘲笑我的人啊。瞧不起我,把扫地工作都丢给我,在背后说我坏话,窃笑我。



我知道啊,那些事都不够严重到能称为霸凌,大家也不是刻意那样对我的。对于总是安分待在教室角落的我,大家只是根本没放在心上而已。



我并没有受到什么严重的欺负,也不是因为什么明确的理由感到受伤,只是觉得自己被瞧不起了而已。所以,被问到为什么不进教室时,我回答不出来。我才希望有人告诉我为什么呢。我不知道。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为什么脚会发抖?为什么身体会缩起来呢?我真的不知道。佐江呢?对佐江来说,教室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佐江她……”我低头看着那颗寒酸的、皱巴巴的水煮蛋,这么问:“她想回教室吗?”



“是啊。”老师花了一点时间想了想才回答,好像这是什么困难的问题似的。“因为想回去,所以才离开这里的,不是吗?”



能回教室,佐江开心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



我的声音颤抖。老师问我,不替她开心吗?那种事还用问吗?这是佐江想要的结果吧?老师,我啊,把所有降临在佐江身上的幸运都当做自己的一样开心。很开心喔。只要那女孩一脸幸福地哼起歌来,就连我都觉得自己当天会发生好事。我是这么想的,明明是这么想的。



可是,为什么我会对她说出那种话?为什么我说不出“加油喔!”“不要认输喔!”“偶尔也回来让我看看吧!”我怎么会、怎么会这么自私呢?“很开心啊,明明是这么想的,却一点也不开心。一点也不开心。”



我的喉咙像感冒时那样发烫颤抖,因此无法好好把话说出口。



手背的触感滑过脸颊,我将眼泪擦在毛背心上。



“小奈不想回教室吗?”



“不想回。那种地方,我才不想回去。”我反复说着,用力摇头。“为什么佐江无所谓呢?为什么事到如今才回教室去了呢?”



这个嘛。长谷部老师点点头。



“一定是因为对你们来说,在这里过日子已经太狭窄、太局促了。”



老师伸出手,拿起放在事务桌上的另一颗水煮蛋。



“不管哪一种生物,只要活着就会一直长大喔。不断长大,大到连房间、连家里甚至连学校都关不住。”



我心想,她在说什么啊。比家和学校更大岂不成了怪兽哥吉拉。虽然只有一半,但我笑了出来。对,只笑了一半。



“我才不回什么教室呢。也不会上高中,更不会找工作。我就要一直关在房间里,那样也没关系。那样也没关系啦。”



对。所以我不去思考关于升学或就业的意愿,就这样待在保健室里不离开,待在家里不出门,活得愈来愈不起眼,掩盖住自己的气息。死了也没关系,我无所谓。所以,不管是学校还是教室,我都不想去。这样也没关系。



小孩耍赖般的话语,老师始终沉默听到最后。



“可是呢,”老师说,“即使如此,小奈还是会长大喔。就算你打算继续躲在房间里,身体也会愈来愈大,大到房间容纳不下你。”



莫名其妙,不懂这什么意思。



“我又不是怪兽。”



老师说的话,我全部都想否定,用力摇头。



“嗯,可是啊,人就是会长大。不是身体,而是生存的地方啦,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啦,这种东西会变得非常大,大到无可收拾的地步。身体会擅自长大的,一旦一口气长大了,长大的小奈就非得在外面生存不可了。”



听着老师的话,我在脑中想象,想象自己变大的身体自然冲破狭小而舒适的空叫。冲破房间,把家也破坏掉,变得比整座城市还大,像个怪兽一样的自己。



“我不会长大的喔,绝对会在半途死掉的。”



“就算是这样,你现在还活着不是吗?小奈或许没有发现,其实你现在也已经长大了喔。”



老师的手映人眼帘,她朝我递出铝箔纸包住的银色水煮蛋。我放下皱巴巴的那颗蛋,接过这一颗。我抬起头,老师已经站起来了。



“对小奈来说,如果教室还是很可怕的地方,不用勉强自己回去也没关系。可是,你一定要好好向佐江道歉。小奈就是因为这样才在哭的不是吗?



在哭?我在哭。



双手包住银色的水煮蛋,我咬紧双唇。是这样吗?是因为想道歉,所以才哭的吗?我不知道。说不定我只是因为不想一个人,所以才哭的。或许让我掉眼泪的只是逍么自私的原因。明明是自己的事,却有太多搞不懂的地方。真的不明白。不明白啊。可是,不管哪里,一定都没有人能告诉我关于自己的事。



我抬头看了老师好一会儿,发现心中有一件事是确定的。



我想和佐江见面。



我想跟她说对不起。



我点点头,老师微微一笑,转过身去。



接着,她移动奶油色的隔板,告诉我该往哪里前进。



狭窄局促的世界好像突然被打开了。



*



踏上走廊,那条看似没有尽头的通路令我头晕目眩,身体僵硬。真的就像皮肤被灼烧一样的感觉。我像是跑到陆地上的人鱼,咬紧牙根往前走。平常我只有在上课中、走廊上没人的时候才会踏上来。不知为何,这股闷热的感觉甚至令我有点想念。我传简讯问佐江人在哪里,她回答在理科实验室。睽违三天的简讯。佐江还问我,她现在可以去保健室吗?我像是用爬的一般在走廊上前进,一边单手操作手机回复,要她在那里等就好。



脚在发抖,每踏出一步都像快跌倒一样。胃在抽筋,喉咙里好像有什么一直冒上来。即使如此,我还是催促自己爬上楼梯。发现自己为了随时可以逃跑而确认起厕所的位置时,我斥责自己。不能这样。要是现在想着如何逃走的事,一定无法再前进,再也走不动。逃走的事、呕吐的事、被取笑的事,这些全都不能想。我喘着气走在走廊上,男生们匆匆跑过身边。擦身而过的那一瞬间,我以为他们会撞上我的的肩膀,缩了缩身子,结果什么都没有,没有盯着我看的视线,也没有从身边经过的笑声。没有人在意我,没有人在意。



走在走廊上,我突然发现一件事。



我希望被听见。



希学被察觉。希望有人跟我说话。希望谁来帮我。



所以我才到学校来。在心中拼了命地挣扎,不断声嘶力竭地呼喊。



希望有人了解我。



把自己关起来,藏起来,抹去自己的存在感。明明这么做根本就不会有人察觉我呼喊的声音——



所以,所以。



我不知道理科实验室在哪里。印象中是在这层楼,但也可能要再往上一层。为了唤醒记忆,我东张西望,视线正好和走廊上的一个女生对上。是二年级的学生,好像在哪看过她,我觉得自己瞬间停止呼吸了。



“怎么了吗?”



在她眼中,我或许像是迷路了。我不知道。只是因为她这么问,所以我不假思索地回答:“理科实验室,在哪里啊?”



“那边喔。”女生笑着这么说,指向走廊尽头。语气既不是嘲笑,也不是同情,只是笑得有点害羞。谢谢。我低下头,朝她告诉我的方向走去。



到底是什么呢?



我害怕的到底是什么?



到底是什么,让我如此畏怯?



我不知道。明明是自己的事,不明白的地方却太多了。真不可思议。不知从何时起,我的脚已不再发抖,胃也安分下来,不再失控抽筋了。只有某种发热扭动的东西仍一直冒上来,我咬紧牙根。



看见理科实验室的牌子了。



我从敞开的门往实验室里看。没有椅背的四脚板凳整齐地排放在桌子上,椅脚朝天。佐江坐在其中一张没收起来的椅子上,低着头动也不动。



只有她一个人。总觉得这样的她,和一个人在保健室里吃水煮蛋的自己好像,我发不出声音。



佐江。其实很想马上这么喊她,向她说对不起,可是胸口却塞住了,塞得我喘不过气,嘴唇发抖,什么都说不出来。眼睛深处像是沸腾般发烫。



回过神时,我已经跑上前,跑向佐江,口中不中用地不断喃喃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额头上是她毛衣的触感,带给我一丝安心感。好闻的洗发精香味,温柔地包围我的身体。在她抚摸我头发时,我还是不断反复一样的话。没能说出口的,没能告诉她的,全部一次说出来。对不起。没能说出恭喜你,真的很抱歉。没能说出要加油喔,真的很抱歉。说出那么过分的话,真的很抱歉。



“奈津,你好棒,能自己走来这里。”



额头与她的身体分开后,我用双手捂住哭得好难看的脸颊。因为太丢脸了,我没办法抬起头。



“佐江才棒,你好厉害。”



“我一点也不厉害,完全不行啊。”



佐江说着,递给我手帕。我接过手帕,低头听她继续说。



“我也得向奈津道歉才行。最重要的事,还没有告诉你。”



我打从心底发凉。我的心敏锐地察觉某种预感,受到刺激的心微微颤抖。



我双手握紧手帕,等待佐江接下来要说的话。



“其实我的问题并没有解决。”



她道么说着,用手指梳开我的头发。忘了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我们说要研究新发型,站在保健室的镜子前互相拨弄彼此的头发。和那时相比,头发又长好长了。



“就像奈津说的,我也怀疑自己一个人到底行不行。真要说的话,我没有自信回教室能顺利,只是刚好有一个机会,或说转机来到身边罢了。”



接下来,停顿了一段连呼吸都令人坐立不安的漫长时间,佐江才静静地说:



“九月开始,我要转到别的学校去了。因为爸爸工作的关系,我们全家要搬家了。”



我将掌心里的手帕揉成一团。那条柔软滑顺的手帕被我掐得扁扁的,把所有不成话语的呐喊吸了进去。



不要。我用嘴型无声地说。因为低着头,佐江一定没看见。



“我不想就这样消失。如果就这样转学的话,就好像从来没在这里上过学一样。总觉得自己像是逃走似的,我不喜欢这样……所以,至少最后,想要好好地进教室。真的只是这样而已,其实我一点也不厉害。”



“你要搬去哪里?”



不管说什么或问什么都叫我害怕得不得了。好不容易只挤出这句话。



“静冈喔,不是真的很远的地方。”



“我会传简讯给你。”



“嗯。”佐江点头。



“也会写信。”



嗯。”佐江再次点头。



“也会去找你玩。”



“嗯。”



我说的每一句话,佐江都一一点头回应,然后对我微笑。



提醒午休时间即将结束的钟声响起。



“我得走了。”



别走。



心里虽然这么想,说出口的却是另一句话。沙哑的、听起来非常虚弱无力的声音。



“我也要去。”



“这么仓促,太勉强了。”



佐江淡淡地笑着,抚摸我的头发。接着,身体拉开距离。



“再勉强,也要去。”



我知道佐江在战斗。为了不输给自己。为了不在最后以逃避的形式离开。所以我也想到那里去。不是这里的另外一个地方。有你在的地方。你战斗的地方。这或许是逞强,我的脚也或许还会发抖,身体也或许还是会不由自主地缩起来,或许需要花上一段时间。就算是这样——



我也想们从心底对你说“太好了,恭喜你”。



“啊,奈津。”她似乎注意到什么,对我伸出手。笔直伸来的食指,指着我肚子附近的毛衣。“真是的,又沾到了,蛋壳。你看,这里。”



我想起长谷部老师说的话。只要我们活着就会无限成长。生存的场所和人际关系都会变大,大到一个地方放不下。冲破墙壁,冲破房间,冲破家里和学校,变得像怪兽那样大。



我依然紧捏着手帕,朝毛衣下摆望去。好小好小的蛋壳勾着毛线黏在上面。我反射性地伸出手,又马上缩回来。



“没关系,等一下自己就会掉了。”



裙子口袋里,还放着从老师手中接过的包着铝箔纸的水煮蛋。等一下我想帮佐江漂亮地剥掉蛋壳。只要小心地剥就没问题了。或许会花上一点时间,但是一定能剥出一颗表面光滑、在太阳光下闪闪发亮、带给我们美好幸运的水煮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