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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日(2 / 2)




“含笑九泉,”月夜露出无力的苦笑,“一条君还蛮浪漫主义的。看来你也相信人死后会留有灵魂的说法。”



“不不,我倒不是相信灵魂存在……”



“算了,这部分的讨论就此略过吧。人死后是否还有意识残留、天国是否真实存在……这几个课题很有趣,但不适合在眼下展开讨论。但是,如果真的存在灵魂,那被害者应该不会只想对名侦探说‘抓住犯人给他应受的惩罚’——他们可能会这么说——‘为什么不在我被害之前阻止他?’”



“这,或许你多虑了。一个名侦探再怎么厉害,没有案子发生,那也没法行动。”



“井上真伪的《神速侦探》里,就有一位防案子发生于未然的侦探登场哦。”



月夜嘴角拉扯起嘲讽的笑容。



“这是特例。现实不像小说,没那么多先知先觉。你不用都揽在自己身上。”



“一条君很善解人意。不过,我常常这么想。一个破获很多大案的名侦探,看上去表面风光。实际上,也不过在被动地等,等案子发生,再用自己的推理能力解决它。只是这样一种无力的存在。”



“那……也没办法。就算不能完美阻止犯罪的发生,名侦探还是名侦探。这二者不矛盾。”



“哦,让你误会了。我不是因为这点才消沉。那种事我早已全盘接受。我说‘矛盾’的,是指名侦探的评价和案件的规模。”



“案件的规模。”游马跟着念了一遍。



“死者只有一人的案件,和死者复数以上的连环杀人案,你觉得哪个更适合名侦探?”



“……连环杀人案。”



游马理解了月夜的言外之意,攥紧拳头。



“没错。死者越多,死得越离奇古怪——这样的连环杀人案才是名侦探大放异彩的最佳舞台。能解开这种案子,别人才会夸一句当之无愧是名侦探。可换句话说,这也意味着,侦探没能成功阻止案件的接连发生。”



月夜抬头仰望天花板,长叹一声。



“犯罪持续进行,死者也一味增加,等犯人做完案,名侦探才聚集起余下的众人,得意洋洋地声讨犯人。这真的好吗。在案件刚发生时看穿真相,把之后的罪行扼杀在摇篮里,才是最理想的情况。可是,前者的做法才会被世人公认为‘名侦探’。这,就是一直以来困扰我的矛盾。”



“……所以你对自己失望,进而消沉。因为来不及阻止巴女仆被害。”



游马低声说。神津岛的死目前还未能断定为他杀,但老田的案发现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他人下手。那名侦探有义务尽快揭穿犯人身份,防止进一步的死者出现。



月夜没回答,只是笑了笑。那笑容,脆弱得如同一碰就坏的玻璃。



“我说,碧侦探……”



游马直视月夜的眼睛。



“为何你如此执着于名侦探?”



碧连连眨了好几次眼,轻轻耸肩。



“要说也可以,故事会很长。虽长,又不有趣。”



“那不正好,如果你做好决定在这案子卸下名侦探的头衔,那我们该做的,就只剩等警察明天到。时间充足,正适合听不有趣的故事打发时间。”



“嗯……也成吧。其实我不太想对外人说起这个,不过你是华生君,交待一下倒未尝不可。”



月夜眼神迷离,望着天花板附近,似乎沉浸在过去的记忆里。



“我小时候似乎是个相当古怪的小孩,和周围的人处得不好,但我自己不清楚这件事。”



你现在也相当古怪。游马内心抱怨,但表面上点头附和。



“人类是一种残酷的生物,总是本能地排除异己。”



“你受了欺负?”



“欺负……是啊,用温和的讲法,应该可以归类为‘欺负’吧。可是,对于年幼无知的我,那简直是虐待。想要将我的存在彻底抹杀的虐待。”



月夜可能回忆起了那时的事,脸蒙上一层阴影。



“幸运的是,我们家资产雄厚。所以我才得以拥有一处心安之所——自己房间。一天的大部分时间,我都关在房间里度过。”



她是在学校遭到严重霸凌,所以才窝家里闭门不出吧。游马沉默地倾听着。



“还有一件幸运的事。那就是我的父亲也是一位推理狂热迷里的佼佼者。我家宅子的书库里,有读不完的推理小说。”



“不愧是你的父亲。”



“啊,是呀。”月夜充满怀念地眯起眼睛。



“爱伦·坡、莫里斯·勒布朗、柯南·道尔、艾勒里·奎因、迪克森·卡尔、江户川乱步、横沟正史、鲇川哲也、岛田庄司、绫辻行人……从外国经典读到新本格,我在父亲的书海里流连忘返。”



“世界把我拒之于门外——这个想法原本牢牢禁锢住了我。而推理小说的世界,使我跳出思想的囹圄,踏入理想的国度。眼花缭乱、让人神魂颠倒的案子一个接一个呈现,名侦探飒爽登场,优雅巧妙地揭开真相。我被这些故事深深吸引,难以自拔。小说和现实世界的分界越来越模糊。福尔摩斯、杜邦、艾勒里、波洛、明智、金田一、御手洗……慢慢地,我深信不疑——这些名侦探是真实存在的,无论发生什么惨剧,他们都能镇定自若地揭开真相。”



“啊这,实在有点……”



游马苦笑不已。月夜耸了耸肩。



“你想说,有点疯狂?”



“不,还不至于疯狂……”



游马含糊其辞。月夜摇头说:“没关系。”



“那时的我,确实已经不太正常。但——容我找个借口——这也没办法。为了逃避过于残酷的现实,为了不让自己精神崩溃,我选择活在了幻想世界中。这在经历过惨痛的孩子中很常见,是种自我保护的机制。我通过相信名侦探的存在,和他们一起挑战故事中的疑难案件,才得以保持自我。”



月夜盯着远方。



“对我来说,名侦探无愧于英雄。总是救我于水火中的英雄。”



“所以,你下定决心,让自己也成为一位英雄?”



“不,不是那种温暖人心的故事。”



月夜的表情像退潮一般消失,房间温度似乎也跟着骤然下降,游马绷起身体。月夜润了下嘴唇,静静地告之。



“离现在正好十年前,我还是个高中生时,发生了那起案件。”



“案件?”



游马口舌干燥,声音嘶哑。月夜缓缓点头。



“我的双亲惨遭杀害。案件情形就如推理小说里发生的那样,几乎不可能告破。”



听到如此冲击性的自白,游马说不出话。月夜望着他,淡淡地继续陈述。



“那天早晨,父母迟迟没起床。我敲了敲三楼父母的寝室门,没人回应。突然感到脚底一片湿漉,我低下头,看见拖鞋浸透了红色的液体——从门缝里流出的红黑色液体。”



月夜用一种听不出感情的语气描述当天的情况,游马被她所镇住,只是沉默地倾听着。



“报警之后,警察火速赶到。门被锁住,他们只能破门而入。一进去,几个人就被里边噩梦般的场面吓得尖叫。其中还有人当场呕吐不止。当时现场就是这么惨烈。”



“你的双亲……怎么了……?”



“父亲和母亲,并排坐在床上,早已断气。他们抱着膝盖,怀里互相放着对方的头颅。”



游马目眦欲裂。月夜皱起眉头,似在压抑痛楚。



“警察勘验过现场,两人是在深夜沉睡时被尖锐的刀具刺中胸口身亡,死后被切下头颅。房间门上了锁,唯一的钥匙放在父亲书桌上。而且,窗户的月牙锁也是扣住的。”



“所以……”



“没错,是密室犯罪。资本家夫妇双双在密室身亡,怀里抱着对方切断的头颅——这不正是本格推理小说才会出现的剧情吗。”



月夜自嘲似地摊开双手,那样子实在令人痛心,游马不由挪开视线。



“后面……情况怎样了。”



“怎样?又能怎样呢。”



月夜标致的眉眼间满是自嘲。



“当时的我理所当然地认为,会有名侦探从天而降,揪出残忍杀害父母的凶手。我对此深信不疑。可是等啊等,名侦探自始至终没有出现。警察成立了搜查总部,没日没夜调查,但他们连犯人如何弄出密室的门路都没摸清,时间就那么过去了。”



“犯人有头绪吗?”



“我父亲因为事业的关系树敌较多,有好几个嫌疑人,但无法锁定谁是凶手。最终搜查总部解散,搜查规模缩水,案件彻底进入了死胡同。因此我转为以个人名义,委托各种侦探进行调查。毕竟我继承了父亲的财产,资金充足得很。”



“然后有进展了吗?”



“不,完全没有。他们调查外遇出轨属于专业人士,碰到刑事案件却只能铩羽而归。很遗憾,我心心念念的英雄在现实中并不存在。案子至今都悬而未决,杀害我双亲的凶手,依然活得逍遥自在。”



月夜随意摆了几下手。



“我大失所望,是打心底里的失望。那也是当然吧。在我的世界里名侦探是存在的,可是名侦探不存在的事实却被摆在了眼前。我的世界响起崩坏的声音,仿佛足下一空,整个人被抛在半空下坠,这就是我当时的感受。有几个月,我活得像个空壳,只是呼吸、维持生命需要最低限度的饮食、排泄和睡眠,简直是行尸走肉。日子这样过了好多天,直到某一日,天赐灵感,使我意识到了一件事——”



月夜挺直了驼着的背。



“既然名侦探不存在于这个世界,那就以我一己之力去改变它。”



“意思是,自己去成为名侦探就好了?”



听到游马的问题,月夜露出自信的笑容:



“在那之后我开始潜心进修,学习所有一切名侦探必要的技能。幸运的是,我有那份天赋,能力一天天地变强。后来,每当有警察都破不了的悬案传入我耳里,我便会奔赴过去解决。”



“警察不得很烦你?”



“那当然了。”月夜快活地说,“我都不知被怒吼过多少遍,叫我别来妨碍公务,好几次差点还被请进局子喝茶。不过我没有气馁,继续不折不挠地调查,最终解明了案件的真相。这种事多次发生,警察那边也渐渐认可了我的实力,后面再发生离奇的案子,他们会以非官方的形式来寻求我的协助。结果,我开始源源不断地收到搜查的委托。”



“名侦探碧月夜就此诞生。”



月夜满意地点头。



“我是个一直在追求‘名侦探’的女性,这份意志绝不输给世上任何一人。我一直憧憬着残酷又充满幻想的案子,以及挑战这类谜题的名侦探——不管在虚构世界还是在现实。所以……”



月夜的表情扭曲了,似乎在忍耐痛苦。



“当我目击到巴女仆现场时,非常失望。……发自内心的失望。”



从喉咙深处挤出这句话之后,月夜变得垂头丧气。



她的理想过分崇高,所以无法原谅身为名侦探的自己没能拯救圆香吧。游马一边想着这样的事,一边敲打脑细胞。



这馆内发生的密室杀人案,光凭我一人不可能解开。为了完成祸水东引的计划,必须获得月夜的协助。那现在必须做的,应该是让月夜重拾起自信,继续向查明案子真相前进。



要如何引导她,让她重新捡起名侦探的身份去挑战这件难案?游马冥思苦想,慢慢地开口:



“名侦探这么一直消沉下去可以吗?



月夜诧异地抬起头。



“没救成巴女仆这件事,让你对名侦探的理念产生了动摇。这点我明白。可是,如果因为心灰意冷就退出这次的案件,那岂不是和名侦探愈发背离吗。”



月夜身体前倾,好像被勾起了兴趣。



“的确,或许名侦探是一个蕴含矛盾的存在,经常防不了案子的发生,导致受害者不断出现。但是,名侦探还有一个更显著的特征。”



游马的话在这里停顿,月夜闭上眼睛。



“那就是,决不轻易放弃。”



月夜身子剧烈震动。



“就我所知,名侦探们无论陷入何种苦境,也绝对不会放弃调查,继续和犯人斗智斗勇,直到最后成功解开案件的真相。”



游马自觉有戏,声音愈来愈慷慨激昂。



“在巴女仆被害前如果能阻止犯人,确实最为理想。可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再后悔死者也不会复活。你现在该做的,应当是再难受也不放弃,继续搜查,把这座馆发生过的事全部曝光,并且,找到真正的犯人,让其受到应有的制裁。你既然自称‘名侦探’,就要尽好这义务;若拒绝履行它,不就等于把自己不惜一切追求的理想亲自推开,这样你还算什么名侦探?”



游马从沙发半坐起来,深深地直视月夜眼睛。



“所以打起精神吧,做好现在该做的事,变回你真正面目。”



“该做的事……我现在该做的事……”



自从目睹了圆香命案现场以来,月夜的眼眸一直黯淡无神,现在它们却闪烁着强烈的意志光芒。



下一秒,月夜猛地站起来。



“谢了,一条君。之前因为过于打击我忘却了初衷,但就像你说的,不管处于何种情况,我都该尽全力完成自己的身份应做之事。”



月夜伸出手,游马也紧紧握回去。



“你真是最棒的华生。好啦,接下来重振旗鼓吧。对了,方便的话给我倒杯咖啡。我想补充下咖啡因活跃活跃脑部灰细胞。”



“好好好,明白了,名侦探小姐。”



区区一杯咖啡就能换来破案的干劲,小意思。而且自己也因为睡眠不足脑袋发沉,正好来杯苦咖啡醒神。游马横穿房间,走去放有咖啡壶的简易厨房,他往两个纸杯里放进过滤器,倒入一旁常备的咖啡粉末。



“要补充咖啡因,还是浓一些好。”



他往咖啡末里倒热水搅拌,热气上腾,咖啡的芳香扑鼻。这时,月夜突然大叫起来:“是谁?!”



游马单手拿着壶,转过头:“怎么了?”



“刚才门那有声音,有人在外边!”



月夜冲向房门,除锁打开,上下扫视螺旋楼梯。



“果然,有脚步声。”



游马也急忙过来,和月夜一起探视门外,视线范围内没见到人影。



“现在听不到,但刚才肯定没错,有人在门外竖起耳朵偷听,一听到我喊就逃跑了。”



“偷听,谁会做这种事?”



“不清楚,但是和案子有关的可能性很高。一条君你搜楼上,我搜楼下。”



月夜留下这句话飞奔出去,连跃几层台阶冲下楼梯,很快她的背影消失在玻璃墙壁的死角后。



“就算叫我去搜……”



游马跟不上情况,但他还是按月夜说的出了房,快步登上楼梯。玻璃空间里有脚步声在回响,是自己的,还是月夜的,抑或是站门外偷听那个人的?游马没办法判断。



真的有人偷听?会不会只是月夜听错了?脑袋里浮现出许多疑问,游马摇摇头把它们甩开。



月夜作为名侦探,掌握了对调查大有裨益的各项技能,她断言说门外有人,那想必听错的可能性极低。



那又有谁会偷听我们谈话?脚下的速度放慢了。



在馆里谁都知道月夜是名侦探。如果说最迫切想了解她离真相核心有多近的人,那不用说当然是……



“杀害老田等人的犯人……”



那可不能掉以轻心地追上去。对方可能是残忍杀害两人的凶手。必须慎重前进,不能大意。



游马反复地深呼吸,全身紧张如临大敌般爬着楼梯。



没有回头路了。追上对方,或许就能知道谁是另一个犯人。



从刻有“叁”、“贰”、“壹”的门前一一路过,可视野里还是没捕捉到半个人影。再往上登,抵达观望室的楼梯间。游马用肆之钥开锁,握住门把,手心渗满了汗水。随着沉重的倾轧声,门渐渐打开。



进入观望室,游马冻得抱住肩膀,边迅速地张望四周。视线所及没看到人,但这个空间展览的神津岛藏品繁多,死角也多。可能对方藏身于某个角落。游马心中警铃大作,谨慎地在室内挪动脚步。



“……没人啊。”



几分钟以后,搜索过观望室的游马自言自语。他仔细找了一遍,还是没看到对方的半片衣角。不知是月夜听错了,还是偷听的人往楼下跑了。不管哪种情况,先回楼下和月夜汇合吧。



游马出到楼梯间,听自己的脚步声在玻璃墙壁之间回荡边下楼梯,在路过肆号房前,他忽然产生某种既视感。



他恍然想起,第一日的夜晚,神津岛出事后各回各房时,自己也出现过被人跟踪的错觉。



为什么现在会想起那时候的事?突如其来的疑问使游马驻足,然后,他瞪大了眼睛。



有脚步声。人都停住了,还是有轻微的脚步声摩擦着耳膜。是月夜在爬楼?还是……



他刚要回头,背后被人轻轻推了一把。身体在往前倾倒的途中,游马却觉得周围都慢了下来。



他条件反射伸手在虚空乱舞,视野颠倒,侧脑袋受到猛烈撞击,意识变成一片雪白,他咬牙承受,蜷起身子准备迎接更强烈的冲击。



肩膀、腕部、膝盖、臀部,还有后脑勺,身体各处都经受了碰撞。游马从楼梯翻滚而落,最后背部狠狠撞上玻璃墙停了下来。



剧烈的痛楚在全身游走,他连气都喘不出,可能因为脑震荡,视野也极度扭曲。



有人故意推我,让我滚落这陡峭的螺旋楼梯。到底是谁?



已经确认过楼梯和观景室,应该没人才对。



——这座馆被某种恶意依附上了!



梦读的尖叫在耳边重放。



难道第一日夜晚被跟踪并不是错觉?有看不见形态的恶灵在这座馆里徘徊,并在背后推了我?



“……别说傻话了。”微弱的声音从嘴里滑落。



我能听到脚步声,鬼魂一类又何来的脚。推我的是人,是看不见形态的人。



脑海里浮现出地下牢门大开的空牢房。那里曾经关过人?那人其实没饿死逃出牢狱,现在也正躲在这座馆内的某处?



溢满疑问的脑袋愈来愈朦胧,思考渐渐稀释,视野愈来愈暗。正在这时,他耳旁又传来了脚步声。



是推我下楼的家伙过来补刀了吗?



没法逃让他很焦躁,但连通脑部与身体的神经似乎已断开,手指一根也动弹不得。脚步声越来越近。



只能到这了……他整颗心满是绝望和放弃。这时,他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怎么了,一条君?!没事吧,振作点啊!”



月夜泫然若泣的模样,大大倒映在歪曲的视野之中,同时游马的意识下坠到黑暗里去。



2



抬起沉重的眼睑,映入眼中的是天花板,已经看惯的肆号房天花板,而自己正躺在床上。



“我……”



刚要坐起上半身,侧脑勺传来钝器殴打过般的剧痛。他小声呻吟着,用手去摸痛处,发现那儿长了个大包。



“看来你醒了。不过,最好先别乱动,一条君。”



身旁响起一个声音,游马吃惊地转过头,又是一阵剧痛让他皱起脸。



“看,我才刚说完。”



月夜反坐在床旁的椅子上说道,她的下巴搭在椅背上。



“为什么我在床上……”



“你不记得啦。也是,头部受到那样强烈的撞击,失忆也正常。你从楼梯上滚落以后失去意识,我一个人抬不动,因为身体失去力量支撑后变得很重。所以我跑到游戏室叫来九流间老师他们帮忙,四个人一起总算把你抬回房里。”



“那可真是……抱歉,给你们添了麻烦。”



“不用介意,搭档之间就是要相互帮助嘛。而且,刚才你还鼓励过消沉的我。这叫礼尚往来。”



月夜微笑着调侃。看她这副样子,似乎完全回到了名侦探的状态。



“我失去意识多长时间?”



“嗯?十五分钟左右吧。”



月夜视线落在她的手表上。游马放心地呼了一口气。在离警察到来之前,也就是找到杀害老田等犯人的时限,已经不到一天半的时间。没有浪费宝贵的时间,实属不幸中的万幸。



“不是我说啊,一条君,你得多注意脚下。搭档不小心失足摔落楼梯休病假这种桥段,就算放在当今的喜剧推理小说里也难得一见。不过,只受这点伤算你走运。要知道这座馆楼梯的坡度很陡峭……”



“不,不是失足摔的!”



“什么意思?”月夜讶异地反问。



“有人在背后推我,把我推下楼梯。”



“有人,是谁?”



“不清楚。等我反应过来,我已经滚下去了。”



月夜表情变得凝重,她依然把下巴搭在椅背上。



“如果是这样,那情况有变。从现状分析,那个偷听的人将你推落的嫌疑最大……一条君,你去楼上搜过,有没有发现什么人?”



“我每层都看过,连观望室也仔细找过,没有人。我还以为那家伙往楼下逃跑,正想与你汇合,结果就在下楼梯时被那人从背后偷袭。就好像……就好像被突然现身的幽灵偷袭一样。”



“幽灵?别说奇奇怪怪的话。最近很流行玩本格推理擦边球的特殊设定推理,但条件是要在最开始就把设定亮出来。案件发生以后才忽然冒出特殊设定是不公平的,是邪门歪道,违反我的原则。”



“你的原则怎样都好。这又不是小说,是现实发生的事。我也没真的以为是幽灵或恶灵一类干的。只是觉得,说不定还有我们未知的人物藏在这座馆的某处。”



“……比如关在空牢房的人?”



“没错。我们之前都以为那间牢房从最开始没关过人,可说不定其实有人撬锁逃脱,用地下仓库的储备食物果腹偷偷活下来。”



“从遗体化为白骨来看,那处地牢应该被废弃之后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你想说,有人在这么长时间内始终潜伏于黑暗,没被神津岛馆主等人发现?”



“我也知道很难,但并非绝无可能吧?这么大一座馆平时只有三个人居住,应该可以深夜趁人不意溜进仓库偷食物吃。”



“那人为什么不逃出去?他完全可以找电话报警。”



“这里是深山,那人可能判断很难做到徒步逃跑;而且就算他电话报警,那神津岛馆主可是这一带的有名人,轻易就能把警察打发走,反而会因为这暴露自己还活着的事实,处境变得更加岌岌可危。”



月夜把手放在额头上长吟。



“也不算完全的生搬硬套。如果你的假说正确,那个人物需要在那座地牢里足足活过一年,眼睁睁见证别的受害者遗体完全腐烂的过程,想必神经早已失常。”



“可能就是因为神经不正常,才会犯下那种脱离常规的犯罪。”



如果老田等两件命案的凶手真的神经错乱,那再好不过,把罪名嫁祸给他就更加简单。“你觉得如何?”游马诱导性地问月夜。



“感觉怎么听都像诡辩。如果真的有那种家伙在,他为何要特意挑众人聚集在馆内的时机下手,还要连续动手?而且他完全没必要偷袭一条君你啊。”



不,我有头绪为何犯人会偷袭我。游马内心吐槽,表面还是假装附和说:“说得有理。”



那家伙应该知道神津岛是我下的手。他最恨之入骨的神津岛被我提前干掉,猎物被抢走,大恨不得报,于是想把我从楼梯推下去泄愤。



游马自个儿在脑海里推理得起劲,月夜那边小声地“嗯”了一句。



“不过,虽然还没确定是不是从牢里逃出的人,但仍有我们未知的人物躲在馆内某处、把一条君推下楼梯的可能性,需要纳入考虑的范围。神出鬼没的偷听人士,嗯,情报终于收集得差不多了。”



“之后还要调查哪?要怎么做才能查明案件真相?”



游马想起身下床,来自四肢百骸的痛楚让他痛苦呻吟。



“别心急,一条君,你先躺好吧。”



月夜把手搭在游马肩膀,想让他躺平。她语气听上去柔和,里边包含着不容拒绝的强势。



“可是,已经没有时间了。”



等游马老老实实躺回床上,月夜眨巴几下眼睛。



“为什么没有时间?”



因为必须把杀害神津岛的锅在警察来之前甩给别人。但这话游马又不能直说,只能努力想借口。



“从加加见警官态度看来,你名侦探的名气还没打响到长野县警局内部。等警察一到,你会被当成碍事者,再也没法随心所欲调查。可我不认为这件案子少了你能真相大白。破案也需要时间,不能让犯人趁机逃跑。所以我认为最好在警察到来前找出真相。”



“原来如此,说得有道理。而且在你被袭击之后,原认为犯人报仇完不会再犯下罪行的前提也已崩盘。的确应该尽快找到真相。好,那事不宜迟,马上行动。”



“首先去哪?”



游马又想起床,才起身三十度左右,被月夜轻轻一按胸前,再次倒回床上。只是这样,他全身上下不断有大痛小痛传来,不禁痛出了声。



“你这副样子还想去哪,这段时间就好好在床上休息。”



“那怎么行!你一个人在馆里到处转太危险了。”



“你搞错啦,我也留在这啊。”



“啊?”游马呆若木鸡,“但你刚说要开始调查……”



“一条君,我可是名侦探,又不是只能磨穿鞋底、用腿收集情报的刑警。”



月夜竖起食指,像节拍器一样左右摆动。



“这三天时间里我获得了各种各样的情报。把这些情报逐个分解,将零件有机组合之后,构建出一个合理的假说,这就是名侦探的推理。”



“就是在我房间里从目前所知的情报中展开推理的意思?



听到游马的提问,月夜心情极好地用英语回答:“正是如此。”



“而且,你是病人,不能把你一人丢在房里,说不定犯人会过来补刀。”



“别吓我。”



游马轻笑几声,只是如此,侧腹又是一阵剧痛。



“我没吓你。既然没搞清楚你被推下楼的原因,那最好不能放松警惕。所以你放心休息,我会好好看着。还有没有别的想法?想用餐还是喝水?犒劳因搜查负伤的搭档也算是分内之事,别客气尽管说。要不要拿点止痛药过来?为了防止被卷入未知奇怪的情况,各种类型的药我都带着。”



月夜拍了拍穿着西装的胸脯。



“药我也有,没事。毕竟我是神津岛馆主的私人医生,多少备了点。”



“不不不,你没备的药我这应该都有哦。比如,治阳痿……”



“你怎么连这种也带着?!”



游马条件反射地大声质问,震到胸口又痛出声。



“所以都说我考虑过一切可能的情况嘛。那,你想要点什么药?”



“给我杯水,喉咙渴冒烟了。”



“明白。”



月夜走去简易饭厅,倒了杯矿泉水回来。



“你能坐起来吗?慢点喝。”



月夜帮游马撑起身子,把杯子递过去。游马接过一口气喝干,因疲劳和紧张而干涸的身体,被冰冷的水浸润。



游马躺回去,月夜把手搭在他额头上,她的手掌冰凉,感觉很舒服。游马安静地合上眼。这三天里像铁锁般始终缠绕身体的紧张感,不知不觉消失殆尽。



令人心安的睡魔袭来,游马不加抵抗,委身其中。



“晚安,一条君,做个好梦。”



游马似乎听见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月夜温柔的声音。



3



细微的水声传入耳中。



……小河流?游马半睁开眼坐起身子,同时背脊和腰略过一阵闷痛,他不禁轻声呻吟。



喔,我被人从楼梯推下去以后,睡着了。



因为疼痛完全清醒过来,游马环顾周围,挡光窗帘被拉上,房内被间接照明柔和地照亮。极有可能,是月夜为了让他睡个安稳觉而体贴布置的。



“我睡了多久……”



声音因为口中干燥而嘶哑,游马伸手拉开床侧的窗帘,巨型的玻璃窗外一片漆黑。



“……啊?”



思考瞬间凝固。游马慌忙确认手表,针已指向九点过后。



九点?外面黑成这副样子,是晚上九点?!



游马扑通跳下床,全身无处不痛,但此时顾不得那么多了。



我该不会睡了近半天时间吧?警察抵达前的宝贵时间就这么被糟蹋掉?游马心急如焚,黄豆大的急汗快要从全身汗腺喷涌出来。



“碧侦探!”



游马四处寻觅月夜,想埋怨她几句为何不把自己叫醒,但哪里都没看到名侦探的身影,他的心在胸腔内剧烈跳动。



该不会,月夜放着睡得太死的我不管,单独跑去馆内搜查去了?然后,被犯人盯梢下手……



游马穿好鞋走向房门,准备去找月夜。他解除门锁,把手搭在门把上的时候,察觉到有水流的声音隐隐冲刷着他的耳膜。



这么说,他就是听到这水声才醒的。到底从哪儿传来的?



游马竖起耳朵寻找音源,移动到盥洗室前。他把耳朵贴近门,没错声音就是从里边传来。有人在用花洒沐浴?



游马深深吸了口气,大吼一声:“碧侦探!”马上花洒的声音停止了。



“喔,一条君,你起来啦。”



透过门传来月夜的声音,让游马觉得心里一安,差点跪下来。



“你在盥洗室里做什么呢?!”



“还能做什么,当然是用花洒沐浴了。昨天一个劲埋头推理,完全不记得洗澡这事,皮肤黏乎乎的。然后在你睡着期间,因为脑细胞稍微使用过度,人累得不行,就想洗个澡解压放松下。啊,你千万别偷看喔。不能因为这种事破坏我们珍贵的友情。”



听到这没心没肺的回答,游马窝火地回了句:“谁会做这种事!”



“一条君很有绅士风范,我能有这么好的搭档太幸福了。我快洗好了,你再等我一下。”



马上花洒的声音重新响起,游马重重叹气,离开了门边。



坐到沙发上等了几分钟,盥洗室的门打开,穿Y字衫搭长裤的月夜走出来,一边用浴室毛巾擦拭她的短发。名侦探刚洗完澡酝酿出的魅力,让游马稍微动心。



“哎呀,久等久等。清爽多了。”



月夜走近化妆台,叠好的西装上衣和藏青色领带摆在上边。



“衣服换过新的?”



“那当然。还穿原来那套脏兮兮的,哪谈得上放松呢。我回伍号房换过衣物。”



“可是,衣服款式都一样。”



“因为这是我的制服。自从对名侦探抱有憧憬以后,从学生时代起我始终只穿男装,因此很受学妹们欢迎,每天情书不断哦。羡慕吧,一条君。”



“那,你是回了趟自己房间换好衣服,再到我房里沐浴?干脆用伍号房的花洒不就好了。”



游马丈二摸不着头脑,月夜的表情严肃起来。



“再怎么说我也是女性,沐浴时间比男性长很多。毕竟要做很多护理。”



一头短发,连吹风机都不用,还要什么护理啊?游马歪起嘴唇。



“那这样,更加得在自家房间慢慢泡澡啊。”



“这期间你被杀了该怎么办?”



游马一时失语,月夜更进一步解释:



“回伍号房换衣物只需要两、三分钟就能回来,可是泡澡的话起码得三十分钟吧。你认为我会把睡着的你一个人丢在这那么长时间吗?”



“给门上个锁的话……”



“巴女仆的遗体就是在上锁的房间内发现的。即便上好锁也没人保证绝对安全。你忘了?你可是被某人推下的楼梯。”



“我怎么会忘。”



“那你现在可以理解,我在这间房内沐浴是一个多么合适的选择了吧。”



“啊,是理解了。但是……”游马眼神变得锐利,“为什么都这个点了还不叫醒我。这不是快半夜了吗。”



“你问我为什么,我也没听你提过希望几点醒嘛。”



“这种可以用常识判断吧。一般睡两、三个小时就可以把人叫醒。”



“居然向名侦探要求常识,这不才是没常识吗?而且我看你睡得那么愉快,边睡边打呼噜,就这么叫醒你多不厚道。你的睡脸挺可爱的哦,一条君。”



听到这可气可笑的回答,游马抱住自己脑袋。



“偏偏在这种紧要关头,浪费了近半天时间……”



“浪费?”月夜耸肩,“你说什么呢。哪还有比这更有意义的时间。”



“……什么意思?”



游马抬起头,看到月夜嘴角提起笑容。



“我说过吧,在你睡着的期间,我会从目前所得的情报中进行推理。你还沉浸在梦乡时,我一直在使劲开动灰色脑细胞,持续挑战这起‘玻璃馆杀人事件’的谜题。”



“难不成你知道犯人是谁了?!”



游马从沙发半坐起来,月夜露出恶作剧式的微笑。



“那可怎么说呢。”



“别糊弄过去,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哎别这样,我可没开玩笑。有个相当有把握的假说,已经在我脑回路里基本成形了。”



“怎样的假说?!是谁怎么弄出那个密室杀人的?”



“冷静,假说假说,说到底只是‘假设’的说法。就算你是搭档,我也不能告诉你不完善的内容。要透露的话,得等找到明确的证据。”



“那要从哪里获得这个明确的证据?”



“当然是要勘验现场了。”



月夜拿起化妆台上的领带,以熟练的手法将它系好,再潇洒地套上西装上衣。



“一条君,受伤情况如何?可以行动吗?”



“啊?虽然还挺痛,但多亏静躺了一会现在普通走走应该问题不大。”



“你通过休息治愈伤痛和疲劳,而我推理有了进展。也就是说,没有比这半天更有意义的了。好了华生君,我们去前往最后的现场勘验吧。”



“你想去哪啊。”



“跟我来就知道了。喔,对了一条君。你带有听诊器吗?”



“听诊器?是有带着,怎么?”



“带上一起走吧,晚点需要用上。”



“要用听诊器?”



游马皱眉反问,但月夜只是催促他说“好啦快点”,无可奈何他只能从诊疗包里拿出常用的听诊器。



“这样就准备ok。”



月夜也没多加解释,握住门把手,游马慌忙阻止她说:“等会。”



“干嘛?我正来劲呢。”



“等下,等我去趟盥洗室。”



“盥洗室?我刚沐浴完你马上就去盥洗室?是有什么特殊性癖吗?”



“别说奇怪的话!我只是用下厕所。”



“开玩笑嘛,别生气。好了,你赶紧用完回来。”



月夜轻飘飘地挥手,游马一副苦瓜脸,进到盥洗室,扣上门锁。



游马站在西式马桶前小解结束,确认已经拉好西装裤链后,一边小心翼翼不发出声音,一边轻轻提起储水槽的盖子。一个茶色的药盒咕嘟咕嘟漂浮在积水之上。游马捞起它,甩干净水后放进西装口袋里。



月夜作为名侦探完全复活。接下来不知道她何时会指摘出真凶。为了那时能迅速偷天换日,今后还是随身带着药盒为上。



“喂,一条君,还没好吗?难不成你是上大的?”



“马上就出来!”



游马吐出积在肺底部的空气,离开了盥洗室。



走出肆号房给门上好锁,两人走下楼梯。走到一楼,月夜毫不迟疑地走向游戏室。打开门进入室内的一瞬间,坐在沙发上的九流间和左京猛地转头,投来狐疑警戒的眼神。



“喔喔是你们呀。”九流间松了一口气,“一条医生,伤好点没有?你好像摔得相当厉害啊。”



“让您费心了。现在周身还有点疼痛,但不是什么重伤。”



“那就好那就好。”



月夜走近不断颔首的九流间,看着瘫软在沙发的酒泉,他的周围倒着好几个酒瓶子。



“酒泉厨师情况如何?”



月夜靠近酒泉,轻轻晃了晃他。酒泉嘟囔了几句,拂开月夜的手。



“如你所见,”左京低头看着酒泉,“巴女仆的死给他造成相当大的打击。他啜泣了好一阵,之后不断灌自己啤酒,现在就成了这副模样。”



“那么,二位有什么事吗?如果决定放弃窝在房里过来和我们一起守夜,那真是太欢迎了。”



九流间故作开朗地摊开双手,试图扫清沉重压抑的氛围。



“对了,这里有扑克桌,不如我们开一局,边打牌边聊聊和扑克相关的推理小说如何?首先联想到的就是鲇川哲也的《紫丁香庄园》,然后绝对不能漏了法月纶太郎的《寻找老K》,其余还有像《十一张扑克牌》、《扑克杀人事件》等等……”



“您的邀请非常有吸引力,可是很遗憾,真的真的发自内心的遗憾,还有紧要的事在身,所以容我先谢绝了。”



月夜的语气异常沉痛,看得出她极其想和九流间就扑克推理大聊特聊一番。



“紧要的事?”



“是的,请您将保险柜的钥匙交给我们。”



九流间瞪大双眼。



“为什么要给你保险柜钥匙?”



“因为需要用到主钥匙。”



月夜立刻作答。



“可是,加加见刑警给柜子上了密码锁,只靠我和一条医生手里的钥匙,是打不开保险柜的。”



“这点不用担心。身为名侦探,我自有破开保险柜的办法。”



破开保险柜不是名侦探而是强盗才该学的技术活吧——游马内心吐槽。



“哎?不对呀……说到底为何要从柜里拿出主钥匙呢?”



“因为要勘察现场。为了解明这起案件的真相,我们必须从头仔细调查一遍三位受害者的遗体和各自案发的现场。”



“不成不成,这绝对不成!”左京突地站起来。



“为什么?”月夜歪起脑袋。



“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嘛?之前把主钥匙锁好,就是为了确保剩余人员能高枕无忧。现在拿出来,岂不是没法保障守在房里人的安全?”



“既然都知道是我取出的主钥匙,如果今晚还有人在房间内遇害,那我肯定第一个受到怀疑。就算我是犯人,也没必要在这种情况下动手。”



“这种事谁能保证?再说了,可能压根就没想放过任何一个活口。”



“如果是这样,我何必特意来拜托九流间老师,直接把人干掉抢走钥匙不就行了。”



听到这句可怕的发言,左京歪起嘴。



“不管怎么说,我坚决反对。虽然你说是为了解开案件真相保障大家安全,可现在根本不需要多此一举。因为明天警察一到我们就能得救。”



“但犯人不一定就会老实等到那个时候哦?”



“这起连续命案的动机是针对地下室的人体实验所发起的复仇。所以不会再有人遇害。因为和实验有关系的那三个人都已经死了。”



“很遗憾,还没法如此断言。命案很可能还会继续发生。”



“啊?”听到月夜不祥的预言,左京绷紧了身子。



“你一定以为一条君是不小心失足滚落楼梯的吧。我最开始也这么想。然而,实际上他是被某人从背后推下楼梯的。”



左京瞪大眼睛,九流间诧异地探出身子:“是真的⁉︎”



“对……千真万确。”游马踌躇地点头。



“怎么会……”左京绝望地提高声音,双手捂住脸。



“所幸一条君没有遭受重伤。可万一撞到致命处,直接一命呜呼也绝不奇怪。也就是说,这座馆内仍然潜伏着对残存的人们怀有恶意的存在。只要还未揭穿他的身份,那我们依然处于岌岌可危的境地。“



月夜打住话头,长吸了一口气。



“所以作为名侦探,这个案子的解决我势在必行。



拜托您,请把保险柜钥匙交给我吧。”



“可……这……”左京心神不定。



九流间站起来,从和服怀中掏出钥匙串,卸下小枚的钥匙。



“感激不尽,九流间老师。”



月夜抓住递过来的保险柜钥匙,然而九流间紧紧攥着,没有松手的意思。



“碧侦探,你的话有一定道理,但关于你们是不是犯人,老实说老朽目前心里还没底。”



“刚才也解释过了,假如我们是犯人……”



“应该就会杀掉老朽抢走钥匙是吧。可如果你们的目标不是做掉所有人灭口,那就得另当别论了。”



“您的意思是指?”月夜愉快地发问,似乎对这方面的讨论乐在其中。



“老朽是说你们存在合谋湮灭证据的可能性。你们成功杀掉三个人完成了复仇,但回头一复盘,发现自己在案发现场留下了某些关键性的罪证。如今现场的壹号房和陆号房门都上了锁进不去,于是你们想方设法在警察到达之前进入现场抹去证据。”



“原来如此,十分精彩的假说,不愧是九流间老师。”



“不必奉承,你能反驳老朽刚才提出的假说吗?”



“不,的确很难反驳,但我自有洗清嫌疑的方法。老师,您其实已经注意到了吧?”



月夜语带讥诮,九流间闻言面带苦涩。



“只要有人跟随调查,盯梢监视,不让你们有藏匿证据的机会便可。”



“正是如此。并且,现阶段恐怕只有一个人能做到这点。”



加加见不可能放任月夜调查,酒泉已醉成一摊烂泥,而左京和梦读想必都对案发现场望而生畏不敢跟去,这样一排除……游马望着老作家的侧脸。



“只剩老朽啦。”九流间叹了口气,松开保险柜钥匙,“没办法,那就让老朽随你们去吧,正好也能近距离观摩名侦探的调查,或许能从中吸取宝贵的经验。”



“请等下,九流间老师,那我们怎么办?”



“你们就在这等着吧,两个大老爷们待在一块,犯人应该不敢轻易下手吧。”



“可……酒泉君说不定是犯人……”左京指向烂醉如泥的酒泉。



“那没关系。”月夜铿锵有力地表示,“仅余两人的场合,如果其中一人出事,那存活的另一位必然就是犯人。假设酒泉厨师是犯人,他应该不会做出如此蠢事,反过来左京主编你是犯人也一样,所以大可放心让酒泉厨师在那躺着。”



“可、可是,酒泉君这副样子,万一有人突袭,我们能不能击退也成问题……”



“万一如此,可以按下那边的按钮。”



九流间指向旁边墙壁上装有的火灾警报器的按钮。



“警报一响,所有人都会赶来此处。好了碧侦探,走吧。”



九流间没管左京露出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自顾自走向房门。月夜像居酒屋的店员般应了一句:“好的遵命。”



游马三人走出游戏室,抵达位于地下仓库的保险柜前。月夜蹲下来,将九流间和游马交付的钥匙插进锁孔,两手同时一扭。开锁的金属声隐约传来。



月夜攥住把手尝试转动,可没有动静。



“密码锁上得很牢。来,一条君,借下听诊器给我。”



“好好。”游马说着递出听诊器,月夜接过塞进耳中,将收音部分按在保险柜门上,缓慢地拨动起密码锁。



几分钟以后,游马搭话问:“能打开吗?”月夜在嘴唇前竖起食指瞪他,游马连忙耸肩双手捂嘴。空间里只听见月夜拨动密码锁的嘎吱嘎吱声,游马和九流间无所事事在旁等待。



过了差不多三十分钟,正当游马开始心急如焚的时候,月夜遽然摘下听诊器长叹了一口气。



“果然还是不行?”



听到问话,月夜勾起一边嘴角拉了下把手,刚才毫无动静的把手猛地向下一沉,保险柜的门洞然大开。



“可不要小瞧了名侦探哦,一条君。”



在脸旁晃了晃刻有“零”字的钥匙,月夜春风满面地眨了下眼睛。



4



“哇,好冷⁉︎”



打开拾号房门的一瞬间,从门隙里涌进来的冷气冻得月夜直喊,游马也忍不住缩起身子。



“喔,原来是加加见为了不让尸体腐烂把窗全开了。还是说昨天火灾警报器响起的时候自动开的呢?”



月夜揪紧西服的领子走进房间,如她所说,拾号房的全面玻璃窗上叶全朝外四十五度大开。身处冰点之下的室温,呼出的气息凝成霜白。



“此地不宜久留啊。”



九流间搂住自己的肩膀说。



“没事,不需要确认太多的事项。”



月夜毫不迟疑地走近躺着老田尸体的床。



“一条君,过来。我想听听你作为医生的意见。”



看见月夜招手,游马哆哆嗦嗦地挪到床旁,俯视老田的尸体。染满红黑色血液的白衬衫上好几个估摸是小刀扎成的洞。床单大片大片全是尸体中流出的血浸出的痕迹。



出于医生的职业习惯,游马先触碰了老田的颈部,当然,完全没感受到颈动脉的搏动,生命之火熄灭的身体特有的触感从指尖传递过来,摸上去就像冻过的橡皮。



“嗯,这样看不清楚。”



月夜不带半点犹豫,卷起老田涂满血液的衬衫。



“喂、喂喂,弄乱死者的服装怎么说也不太……”



“说什么呢,一条君,没必要惦记这个,论破案的能力,警察和我不能相提并论。现场保护之类不用太放在心上。”



月夜如此表示,用手帕擦拭手上沾着的血。



也是,必须要在明天傍晚之前找到杀害老田和圆香的真凶。没时间顾虑警察后边的调查了。游马抖擞精神,重新望向老田的尸体。



肋骨隐约可见的胸口有多处大的刺创。



“胸口这部分的伤口就是致命伤吧。从位置考虑,应该直接贯穿了心脏和肺部。估计是当场死亡。”



“一条君,这个是?”月夜指向老田的颈部,“这里沾有某些污渍一样的东西。”



“污渍……?”



游马弯腰凑过脸,凝视月夜指向的部位。那里确实有像污渍似的、并列的两处黑色小点。用手指摩挲了下,黑点并没有消失。



“不是污渍,是牢牢锁在皮肤上的颜色。可能是某种伤痕……”



“会不会是烫痕?”



“烫痕……也有这个可能,怎么?”



月夜用食指轻触那两处黑点。



“两点微距相隔的烫痕。我对这有印象。是电流枪造成的烫痕。”



“电流枪⁉︎”游马嗓门提高八度。



“没错,用电流枪顶端的两处电极抵住对手,注入电流使对方脱力。如果只是衣服通常不会留下过多的痕迹,但如果直接对准皮肤,留下烫伤也是常有的事。和这痕迹的模样差不离。”



“你意思是说,老田管家是被电流枪制服失去抵抗能力以后再被刺死?”



“这么想比较合理吧。如此一来,遭到对手反击的风险也降到最低。就算是没有体力的人,也比较容易得手。”



“没有体力……”



游马正自言自语,在旁边搓手哈寒气的九流间凑了过来。



“就是说连老朽这样的老骨头也有行凶的可能。”



“不单是九流间老师,连女性也可以做到。比如我、梦读夫人,还有就是巴女仆。”



“巴女仆?”游马眉头挤出沟壑,“可巴女仆是受害人啊……”



“老田管家被害的时刻,巴女仆还活蹦乱跳呢。犯人在实施犯罪后被其他犯人杀害的诡计,在推理小说中并不少见。比如说……”



“推理的长篇大论迟点再说吧,都快冻死人了。还需要调查这间房的什么地方吗?”



游马感受到了话题要被带偏的危机,连忙抢先一步制止,月夜不满地嘟起嘴。



“不用,已经够了。这里不是案发现场,调查过尸体就可以了。”



游马几人出了拾号房锁好门,等身体暖和起来,又走进了陆号房,这里和拾号房同样是冰点之下的室温。



游马跟着月夜走近屋内,窗大开着,床上躺着身穿古典婚纱的圆香,瞳孔涣散的双眼直勾勾瞪着天花板。



早上发现的时候只是胸前部分微微渗血的婚纱,如今连下裙部分也浸透了红黑色的血液。



月夜毫不犹豫地卷起婚纱的裙子,只见惨白色的大腿上好几道切割的口子,从它们的创面处隐约可见粉红色的肌肉和黄色的脂肪组织,游马不由瞠目结舌。



“看上去很痛。就算是为了打听地牢的所在地,也没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吧。”



月夜摇头放下裙子,又卷起婚纱的上衣。写在紧身衣上的“杀死中村青司”几个血字,已经被大量的血液所覆盖,看不出原本的字形了。



“如加加见警官所说,是胸口一刺毙命。吐露出地牢所在地之后,因为没有了价值所以被处理了吧。此处应该可以视为致命伤。”



月夜说的没错,圆香的胸前和老田一样开着一个巨大的刺创口。



“啊,确实如此。”游马点头同意。



月夜整理好婚纱上衣,把脸凑近圆香的胸口。



“嗯……婚纱上没有开洞。恐怕是在拷问、捅死以后再给她穿上的婚纱。为何要特意做这种事呢?”



月夜将手放在下巴上,伫立在房门附近的九流间提高了嗓门:



“我记得死在地牢的那位名叫摩周真珠的女性,原本就要筹备婚礼吧。犯人会不会在暗示其是为了惨遭不测无法穿上婚纱的她而复仇呢。老田管家被害的现场掉落有棉白杨的棉毛,也可能在影射同样在雪山遇难的女性。”



“咋一想,确实有这种可能。可有必要为了这点就特意花费力气给她穿上婚纱吗?要给尸体套上婚纱可是非常劳心费力的。而且还得刻意去餐厅收集棉白杨的棉毛再撒在地上,虽然比不上穿婚纱那么费劲,那也要经过一番折腾。只是为了暗喻复仇,真的有必要做到这种份上吗?”



月夜似乎在梳理自己的想法低声自语,一边靠近大开的窗户,从西服内衬里摸出笔型电筒照着尖塔的外侧墙壁。



“果然外壁上没有攀爬过的痕迹,地上也没有足迹,看来凶手是不可能从这间窗户逃脱的。”



“那凶手要如何把这间房布置成密室啊。”



游马抛出问题,却没有得到答案,沉默了几秒后,月夜只说了一句“前往最后的房间吧。”,然后向房门走去。



门开了。与其他房间不同,壹号房是打不开窗的房间构造。可不知是否暖气停止运行的缘故,这间全景玻璃环绕的房间和刚才的两间房一样,冷气不断从门的缝隙中灌进来。



冷静。冷静下来。游马在心里给自己打完气,嘴里却诧异地出了声:“咦?”



思考被涂成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眼中看到了什么。无法理解眼前发生过什么。



门后呈现出一片不可能发生的光景。



神津岛仰天躺在红木书桌前,他的遗体胸前深深扎着一把做工粗犷的匕首。



“这到底是……”



站在一旁的九流间说不出后边的话。游马像被吸进去似的晃晃悠悠走进壹号房中,走近神津岛的尸体。



游马气息荒乱地俯视着神津岛,思绪进一步被拉入混乱无底的沼泽。神津岛的尸体上放有一张A4大小的复印纸,匕首贯穿整张纸固定在胸前。



“这是什么啊?”



他的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复印纸上写着几十个红黑色的火柴人和英文字母。视野一片模糊,有种复印纸上的火柴人似乎在翩翩起舞的错觉。



示意图2



“又是血字暗号。或者说,比起文字更接近画。可这暗号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月夜侧目投来试探的目光。



“……是《跳舞的小人》。”



游马喃喃自语,月夜尖声说:“不愧是一条君!”



《跳舞的小人》是收录在一九零五出版的《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回归》里的短篇小说,福尔摩斯在这篇小说中挑战了如同小孩涂鸦的小人画组成的暗号。固定在神津岛胸前的纸上所画的暗号,与之无比地神似。



“不过,《跳舞的小人》里边的小人造型各异,而这纸上画的小人种类不算多。”



月夜将手握住下巴自言自语。



“暗号无所谓吧!这到底怎么回事⁉︎为何神津岛馆主身上会插有匕首⁉︎他不是被毒死的吗!”



“如你所见,有某个人往神津岛馆主身上插了一把匕首。”



“为什么要做那种事⁉︎而且这间房应该上好了锁。你说那人要如何进入房内⁉︎还有这暗号又是什么⁉︎”



“别那么激动。我也大受震撼,给我一点思考的时间吧。这期间能拜托你拍下暗号的照片吗?我还需要冷静思考,验尸也拜托了。”



月夜摇了摇头,蹲下来调查神津岛的尸体。拿她没办法,游马只好掏出手机,越过月夜的肩膀,遵照指示拍完照片,接着调查嘴半张开的神津岛尸体。游马举起尸体的手,关节已呈现僵硬,稍微有些阻力。匕首穿透胸口中心,只留下刀柄露在外边,刀尖毋庸置疑贯穿了心脏。



游马一边验尸,一边竖起耳朵倾听月夜的自言自语。



“这柄匕首是神津岛藏品的其中一把,在《利刃出鞘》中使用过。丹尼尔·克雷格饰演的是一名极有魅力的名侦探。我完全没想过能亲眼见到007的名侦探姿态,忍不住下单买了蓝光碟……”



“碧侦探,跑题了!”



游马毫不留情地指出,月夜才露出一副恍然的神情。



“啊啊,抱歉抱歉。因为匕首没有拔出,所以几乎没有出血。幸好幸好,如果出了大量的血,或许就读不出暗号了。”



月夜挠了挠鼻尖,陷入沉思。



“你明白了什么?”



“别催嘛。我正在思考要如何和我的假说完美融合。”



月夜闭起眼睛,开始低语。



“……为何要插在尸体上?……因为有大的仇怨?……不满足单纯的毒杀?……还是说,希望我们关注这张暗号?话说回来,要如何闯进锁住的房间?……”



月夜睁眼,哈着白气走近房门,在呆若木鸡的九流间旁边调查起门来。



“果然,完全找不到强行撬开或者丝线之类物理诡计的痕迹。这样的话……”



月夜走近掉落在绒毯上的壹号钥匙,用手指拎起来。她的眼睛顿时瞪大了。



“一条君,你看。”



游马走近招手的月夜,盯着她指向的地板。钥匙下方的黑色绒毯上散落着一些近似于白色尘埃的东西。



“这是什么?”



游马询问,但月夜没说话,只是掏出手机给地板附近录了视频,然后又开始一个人自言自语。



还是别妨碍她了。游马如此决定后默默地看着她,眼见月夜的嘴角越弯越大,最后,她的眼睛猛地一瞪。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很有趣。真是有趣极了!”



她突然像芭蕾舞者一样旋转了几圈,转回到游马的身旁。



“一条君,太棒了。这是最棒的诡计。世上不存在比这完成得更美丽的犯罪。我由衷地感谢能在现场见证。”



月夜紧紧地攥住被她古怪的言行压倒的游马肩膀。



“难不成……你知道犯人是谁?”



游马哆哆嗦嗦地问,月夜仰起头双手大大张开。



“那当然啦。解开这件美丽又悲哀的案件的全部线索,我已全部纳入囊中。由它们所推导出的真相、犯人的真实身份,已经锁定为一处。”



月夜朗声说道,盯着游马的眼睛,露出少女般恶作剧的微笑。



“本格推理小说的话,这里应该到了要切入“那个”的地方了。机不可失,如此难得,那就由我来宣布吧。”



月夜以一副装腔作势的姿态捋起头发,像唱歌似地说:



“我向读者挑战。解开这部《玻璃馆杀人事件》所需的情报已全部公布。凶手是谁,又是如何犯下如此匪夷所思的罪行,请各位务必挑战一试解明。这是向读者下达的挑战信。我祈祷诸君推理顺利,文运昌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