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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1 / 2)



三年D班教室前,一片漆黑的走廊上,凭借着照明师的灯光,走来三个人:播报员三木公惠(她拿着装有携带式马桶的纸袋),一手拿着麦克风,表情紧张;肩上背着沉重电池、手上拿着照明设备的吹野哲;以及将连着冗长缆线的摄影机扛在肩上的摄影师。不过这位摄影师却不是NHK的枝川恒雄,而是弦间重光。他披着与吹野相同的工作人员外套,低低戴着及目的棒球帽。



警方把NHK的三位工作人员叫来,简单询问他们与嫌犯往来的状况,得知嫌犯虽在事前以电话联络时,就知道这三位工作人员的名字,但却不清楚他们的长相。不过由于之前的实况转播,这些人的面孔或许早就被她看到了。但只有一个人被看到的概率接近于零,那就是负责摄影的枝川……弦间请枝川教导摄影时最必须知道的几项要点后,就顶替枝川上场。



弦间拿着摄影机逐渐靠近教室,同时若无其事地让画面带到走廊尽头的那台监视器。弦间隔着取景器看到什么,收看实况转播的观众就会看到什么。各媒体的相关人员,现在应该都紧盯着弦间所拍的画面,希望从中获得什么情报。处于一切讲究资讯的现代,即使这么一个画面,警方也可以和拍摄的媒体一起掌握现场的真实样貌。不过,问题在于,让警方能掌握现场状况固然重要,但弦间若太过明目张胆地拍自己想拍的东西,恐怕会引发大众的不安。例如教室里是否有爆炸物,到目前为止,都还没有在记者会上说明过。因此,若针对警方需要确认的监视器,拍摄太多镜头,可能就会有媒体相关人员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至于特写,那就更不用说了。



正盯着电视看的,恐怕不只警方而已。电视圈所谓的“黄金时段”即将开始,这是一天中收视率最高的时段。许多观众都会在这时候看电视,更何况是实况转播这种能煽动大家好奇心、由记者独家潜入刑案现场拍摄的刺激事件。毫无疑问,NHK的收视率肯定超过百分之九十以上。无论要向世界或社会说些什么,都是绝佳的时机与管道。



三人在D班的后门前站定。想当然尔,走到这里的过程,早就被监视器拍了下来。如果那监视器有夜拍功能的话。



“请!请进来!”



里头传出亚矢子的声音。播报员三木拉开门,踏进教室。学生没有转头看他们,只挺直了背,整齐地坐在座位上。教室里有股嗅得出来的血腥味。三木略微皱了皱眉,半张着口,改用嘴巴呼吸。摄影师与照明师跟在她身后。此刻,近藤亚矢子正笑眯眯地坐在讲桌那里。这一瞬间,嫌犯的模样透过电视画面,清楚传送到全日本各地。不知道是早已成竹在胸,还是意识到有摄影机在,她现在并没戴着那副防闪光的护目镜。讲桌上,看得到一台笔记型电脑与一台屏幕的背面。



“啊,携带式马桶嘛。请放到收纳清扫用具的那个柜子里。”



听到亚矢子的话,三木朝已经半毁坏的清扫用具柜看了看。里头有一把柄断了一半的拖把,用来拖地的部分已经变成红黑色。三木不由得苦着脸,把手提纸袋放在水桶上。



为了尽可能拍摄到更多情报,跟在三木身后的摄影机,将镜头朝嫌犯转过去。嫌犯头顶上的天花板两个角落,确实有东西。跟在最后面的照明师吹野拉上门,只留下一点儿缝隙让摄影机的缆线通过。



亚矢子看着屏幕,确认过现在是实况转播后,一脸满足地点点头,站了起来。她右边的耳朵戴着耳机,声音似乎是由此传入她的耳中。这样子,学生们就不会知道亚矢子与警察、家属之间,在目前为止的交涉过程中,到底讲了什么事。



亚矢子的右手握着一把马卡洛夫。在她套装腹部的地方,可以看见生存刀特有的刀柄。再怎么端详,她的样子都不过就是个普通的中年女性而已。她那温柔的笑容也是如此。正因为有这样的落差,才更在大家心中激起难以述说的恐惧。三木诚惶诚恐地在十分靠近亚矢子的地方站定。亚矢子左手拿着一瓶奶茶口味的“午后的红茶”迷你宝特瓶。她吸了一口饮料,润润喉之后,把瓶子放在讲桌上,左手灵巧地盖上瓶盖,然后首度以尖锐的视线,看着这三个人。



亚矢子与弦间的视线在空中短短交会,又自然而然地错开。



亚矢子向他们说了声:“双手举起来。”



三人除了拿着器材的那只手外,都举起了另一只空无一物的手。亚矢子右手拿着马卡洛夫,左手在三人身上来回检查着。没人携带可疑物品。器材也没有异状。



“我先把话说在前头。”



亚矢子缓缓地面对摄影机,准备发言。三木急忙把麦克风凑过去,灯光也照着她。亚矢子完全没瞧三木,眼睛只看着摄影机说道:



“请各位警察不要自作聪明,想利用这个机会攻击教室。还有,严禁任何人擅自中断摄影。听到了吗?制作人冴岛先生、导播大津先生……NHK董事长高野谦介先生……”



说到这儿,亚矢子从下半身套装的左边口袋,取出一个小东西,向摄影机展示。她手中拿着的,是一个按钮般的东西,形状很像可以远距开关汽车引擎的遥控器。



不过亚矢子并未说明这是什么,又很快把它收回口袋里。知道的人就知道……这是她的用意。她又将电视台人员的名字念了一遍,再次叮咛不得擅自中断拍摄或播映。全国观众想必都已经牢牢记住这些人的名字了吧。如果半途停止播映,人质遭到杀害的可能性很高。如果真的发生悲剧,电视台这些人将逃不过大众的谴责。亚矢子丝毫没忘记要先为此打好预防针。电视台当初答应来这儿,美其名曰是出于“追新闻的记者精神”,事实上却是忠于自己“追事件的狗仔精神”。现在他们想走也走不了。这也像是买了彩券,翻过来却发现是最烂的小奖一样。



“好,那枝川先生,请你拍一下这个。”



亚矢子招了招手,把弦间叫到讲桌旁。桌上屏幕与笔记型电脑的画面清楚可见。屏幕里,正播映着现在拍摄出来的影像;旁边的笔记型电脑画面上……有三个人的脸。



“特写一下。”



亚矢子指指笔记型电脑。摄影机拉近了镜头。此时桌上屏幕的画面,也跟着变成和笔记型电脑一样的画面。



——彩色的液晶画面中,有三张年轻面孔,以及“本松晃弘”、“八下田修”、“服部尚也”三个名字。三人都是十八岁。



亚矢子以低沉的语调为画面做旁白。讲话的节拍听起来像是努力压抑着情感。



“我的女儿,在去年的圣诞夜,被飙车族的车子撞到,因而死亡。她和我相依为命,是个十分乖巧的小孩……有两个飙车族少年跑到警局自首,说自己是犯人……两人都是十六岁……说什么这样算是业务过失致死,我认为那根本就是杀人。但法律却保护加害者……家庭法院很快裁定,将两人送入少年感化院……不过,他们受到何种处置,其实没有什么差别,因为真正的犯人,还另有其人……由于年纪越轻,就越可能酌量减轻责罚,所以身为飙车族首脑的这三个人,威胁两个小弟,用‘这样很有种’之类好听的话,要求他们顶罪……撞死人了还假装没事,等快要查到自己身上时,就毫不在乎地推代罪羔羊出来,实在是既无耻又狡诈!还有,警察无视于搜查过程的瑕疵,就这样交差了事,也让我为之傻眼……这可是不折不扣的杀人事件,最后的判决却只偏袒加害者那边。而且因为两人未成年,所以包括事件的内容、过程,还有两名少年的长相、名字,外界全都不得而知……死者家属就只能躲在黑暗的角落,无计可施……”



摄影机依然拍摄着三人的长相与姓名。



“……请各位看好这三个人的长相……他们已经是大人了,却一点儿也没有大人样,只学到怎么做坏事。他们满脑子尽是怎么混日子的小聪明,把责任全推给别人或大人,出了事一律宣称和自己无关,然后躲在安全的地方偷笑……这种小孩的父母,头脑实在是不清楚,他们没教好自己的孩子,任由这样的家伙在外撒野,又把责任全部算到老师头上……法律、法院判决、媒体等,只会保护这种加害者,却眼睁睁让被害者自己难过悔恨……大家都把事情想得太轻松了,说什么要给他们重新站起来的机会,说什么他们会这么做都是有原因的。也不想想,等到这种家伙重新站起来回到社会,还会有多少人受到他们的伤害?还会有多少人因他们而哭泣?对于这类自称家庭成长环境有问题、自称太年轻还不成熟,或是只在表面上装出反省样子的年轻加害者,相关的机制或机构常给予过于宽厚的保护;但相对的,被害者的感受却没人重视。从司法、法律、舆论、时代潮流到社会情势,加害者与被害者受到的对待,都有着难以弥补的差异……好像曾有知名的律师说过,在评判一个人的时候,不能感情用事。他说得没错,我们的确不能单凭感情用事。但难道就可以完全无视于感情的存在吗?人是感情的动物,这不是我牵强附会。如果法院的判决不必有血有肉,那就全部电脑化,直接对照资料库中的判决先例,机械式地做出判断,不就行了!……回过头来讲学校。这个班级也是这样,如果无可救药的学生只有一两个,或许我还可以设法矫正。可是,明明全班同学全都已经烂到骨子里去了,却还是要求我孤军奋战地教导他们。我做得了什么呢?这些孩子每个都一样,总是闹别扭,总是对人与事感到不满,总是在出了什么事情时就逃走……在这种老是对你冷言冷语的地方,面对这样子的一群人,若还期待他们会有什么回应,就太笨了。难道我说错了吗?”



亚矢子内心的呐喊,以及这三个人的长相与名字——不管当事人乐意与否,都已经在NHK晚上七点的全国新闻联播中,公之于世;现在全日本的每个角落,大都已经知道这些事情。即使只有这样,也足以让这三个人受到各种形式的社会性制裁。她似乎达成报仇的目的了。



三木出其不意地发问。她的职业病又发作了。



“所以,这就是您犯下这次事件的最终目的吗?”



可以在这个电视史上史无前例的刑案事件现场,代表全体国民向嫌犯发问,三木的声音掩藏不住兴奋,微微颤动着。



摄影机仿佛要呼应三木的问题,转向亚矢子。



亚矢子瞄了三木一眼,又转过去看摄影机。



“在此,我想对这三个人发出通缉令。请各位在明天中午十一点四十五分,把这三人带到这所高中的操场来。死活不拘,方法不限。只要在时限之前能把这三个人的尸体送到操场来,就算过关。奖金就是目前放在操场上的三亿六千万元。请再拍一次这三个人。”



真是劲爆的发言。把赎金当成奖金,要大家找出杀害自己女儿的真凶。摄影机再度拍摄秀出三人长相的电脑画面。亚矢子则灿烂地微笑着,催促观众参加这场游戏。摄影机又给这三人的长相特写镜头,亚矢子的解说则继续充当旁白。



“‘慧美汰芙’是个以都内北部为主要活动区域的飚车族组织,本松晃弘、八下田修、服部尚也这三人则是主要成员。为使游戏公平起见,我只能给各位这么多情报。充当奖金的钱,全都是没有记录编号的旧钞,所以绝对不会追踪到你们身上,可以安心使用。我手中有人质,所以能保证你们安全离开这里。如果你们在离开操场时有警察追踪,我就杀掉人质。请各位不用担心,尽管放手,把这三个让人恨透了的恶人找出来,带到这里。不过,我要给各位一点儿建议。虽然人数少一点儿,分到的钱比较多,但也容易在回去时被警方盯上。相反的,如果是一大批人一起行动,虽然每个人分到的钱会比较少,但却有利于追捕这三个人,也能更容易将他们运送到这里来。离开操场的时候也是,大家一起往不同的方向跑掉,被盯上的风险就会分散。我再说一次,我可以保证各位安全离开这里,但还是要请各位小心再小心。听好了吗?即便有三十六个人一起前来,每个人还是可以分到一千万元,所以绝对有挑战的价值。”



这是NHK的全国联播,而且收视率超乎想象地高。现在如果还是二十世纪,会参加这种愚蠢游戏的人,应该没多少。然而当下的时代已经不同了,很多人不是凡事都要有参加活动的感觉,要有玩游戏的感觉,就是心里有着想打破无聊日常生活的心愿;也有人像得了“想出名症候群”,做什么事都好,就是想引人注目……国会这阵子刚通过少年法改正方案①,现在正是趁新法实施前,还可以一展身手的最后时机。不只是孩子可以参与,心智不成熟、还像小孩一样的大人,或是缺钱的大人,人数应该也都不少。总之死活不拘、方法不限,所以可以玩的方法有好几种。亚矢子又在独奏会的尾声时,再补充了这么一段话。



『①日本自民党、公明党与保守党有鉴于青少年重大刑案日渐增加,提出了少年法改正方案,并于2000年11月28日,在众议院正式通过,于2001年4月起正式施行。改正内容包括刑事处分年龄由十六岁降至十四岁等。』



“当然,我没有限制谁不能参加,所以警方若要加入,也很欢迎哟。请各位警察多加油,不要输给老百姓。我再重复一次,时间是明天上午十一点四十五分整。对了,把他们三个带到这里的人,请务必携带手机。我会用电话直接和你联络,做最后的确认。还有,我也要事先给守在宝岩高中附近的警察一个忠告。若是有人把我通缉的三个人带到这里来,请不要干扰他们,也请无条件放他们进来。听到了吗?好,现在开始!”



亚矢子大叫后,马上小声要吹野把摄影机的缆线拔掉。吹野很快把缆线从机身上拔了下来。从教室传出的影像,就在这里中断了。讲桌上,监视屏幕的画面突然消失了一下,又跳回摄影棚里。对于亚矢子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画面里的主持人和评论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像播错内容似的,整个画面静悄悄。



就在不久之前,以那三人为目标的全国版追缉游戏开始了。话说回来,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瞄准猎物的国民与试图阻止的警方之间展开的斗智,也算是另一种终极游戏。



转播结束,吹野关上照明设备。



亚矢子出其不意询问坐在最后面的进太郎:



“奥村同学……‘慧美汰芙’……你听过吗?”



进太郎仍旧一副扑克脸,在嘴里咕哝着答道:



“有听过名字。都是一些没头脑的……水平低劣的家伙。”



亚矢子略带悲凄,微微笑着,像是要表现出她再同意不过。



“……被你捷足先登啦!”



隔了一会儿,有人不甘心地说道。亚矢子把视线移往进太郎前方。同样与进太郎坐在靠窗那一排、座位在中间一带的熊谷学,露出极为可惜的表情,看着亚矢子。他的头发有点自然卷,在近视眼镜的深处,内双眼皮的眼睛眨呀眨的。



亚矢子带着柔和的眼神问他:



“什么事?”



熊谷学用力抓着后脑,强忍住难为情的笑意,说道:



“……电视转播,我也考虑过要这么做……可是被老师抢先了,真是……完全没想到会这样。”



亚矢子温柔的眼神,催促他继续说下去。熊谷学又抓抓头发继续讲着,头皮屑直往桌上掉。



“……这三年来,都没碰过什么开心的事……所以,我原来本想利用明天的毕业典礼,占领学校……”



熊谷学在班上一向属于安静型的学生,突然讲出这样的内容,让全班同学大吃一惊。在刚进学校第一年的第一次实力测验中,他拿到全学年第四名,但此后就一直退步……最后退到这个最差的班级来。后来的两年半,就一直都待在D班。



“……我本来想挟持所有的老师当人质,然后一个一个杀掉……大家应该都会哭着要我放过他们吧……我要以全知全能的神的名义,杀光有如恶魔手下的老师们;我要找来电视台,透过实况转播,让全国认识我、知道我的名字……我可是断然拒绝接受什么少年法的呢……我才不要那么懦弱,而要堂堂正正地去做……到目前为止,还没人干过这么轰轰烈烈的事吧!我的名字将会永远写在日本历史上……这不是很令人期待吗?可是却被近藤老师你抢先了……你早了一天……只要等到明天,绑架整个毕业典礼的我,就可抢先了……之前在网路上拼命搜寻资料,才偷偷做好的细菌炸弹,本来想明天带来的……好不容易做的炸弹没用到,真是可惜啊……”



熊谷学以一种“最爱吃的蛋糕被人家先吃掉了”的语气抱怨着,也毫不隐藏自嘲的笑容。电视台的两个人愕然盯着熊谷看,只有弦间仍保持冷冷的眼神。



“你本来并不像待在D班的那种学生……你本来明明可以把书读好……”



亚矢子带着些许的哀怜说道。熊谷学不屑地笑了笑:



“我的实力大概就是这样了……父母对我的期待也只有这样……从以前,他们就一直说……除了读书,我就一无是处了……他们还说,我和这些笨家伙待在同一班,实在很丢脸……这样的人生能好到什么地步,应该很明显了……再这样下去,已经猜得到未来会如何了……如果不做些什么,长这么大不就没意义了吗?老师,你知道柯特·柯本(Kurt Cobain)吗?”



“不知道……”



“他是大概十年前的一个传奇音乐人……我也想和他一样,与其毫无意义地赖活着,还不如一口气激烈燃烧,烧尽人生而亡……”



说到这儿,他笑了,以充满挑衅的眼神瞪着亚矢子。



“我的杀人名单上,第一个就是老师你哟……”



“是吗?那可真是可惜呀……”



亚矢子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朝熊谷学的脸开了枪。弹壳弹出来,硝烟味直冲鼻孔。子弹打入熊谷学的双眼间。脸部中央遭毁坏后,熊谷学直接趴在桌上,安静了下来。



极冷的空气让室内冻结。亚矢子敲打电脑,叫出熊谷学的画面,一边看着,一边温柔地喃喃自语:



“……这样,就不会再有年幼的小孩与婴儿,莫名其妙遭受刀器的攻击了……”



她直视熊谷学,眼里满是悲伤神色。已往生的他,鲜红色的液体在脸部下方的桌面扩散着。



“熊谷学应该希望有人阻止他吧,一定是的……这样子,他就可以安稳沉睡了……虽然暴力性的残酷行为仍旧于法难容,但在完全没有秩序的这一班里,至少他还曾为此烦恼。就凭这一点,他或许算是比其他同学好了……”



亚矢子像是在祭拜,说完后,又是满脸笑容。她把自己的屏幕切换到教室外的监视器画面,取下耳机。接着,亚矢子右手的枪,抵到了播报员三木的额头上。三木手上的麦克风咔啷一声掉到地上,脸色苍白,牙齿打着寒颤。亚矢子微笑说道:



“你……在还是个没什么学养与经验的新手时,就把自己当作是主播一样,极其武断地批评过各种教育问题,对吧……我父亲当过校长,为了对校园层出不穷的暴力事件负起责任,他自杀了……不了解教育实际状况的人,都只会从局外人的角度谴责校方。你知不知道有多少学校的相关人士因而受伤、叹气,因而感到愤怒?……由于你单方面的指责与追究,我的同行里,因此被社会抛弃的,还不只是区区一两个人而已……我一直想好好训诫你一番……”



亚矢子从一开始就知道三木公惠这个人,而且十分清楚她的背景。根据警方后来对电视台所做的笔录,在嫌犯的要求下,电视台这边先提供她几个男女播报员的名字——全都是有一定知名度的主播或新闻播报员——再由她从中挑选。但这只是表面上如此。电视台以为候选名单是自己提的,陷入了“主导权在自己手上”的错觉,而且也如此向警方报告。其实亚矢子早就锁定了三木。她判断电视台的名单中一定有三木,所以才假意先委由电视台提供名单,解除他们的警戒心,再装成三木是自己偶然挑中的。事实上,亚矢子原本就希望是三木来,结果也真的是这样。



枪口发出声响。三木喷出血肉,应声倒地,再也没有爬起来过。



“这是第一回、也是最后一回教训你……”



亚矢子说着,胸口昂然一挺,低头看了看倒在地上的三木。照明师吹野亲眼目睹身边连续有人遭到杀害,整个人都僵住了。弦间的右手紧抓着摄影机。为迅速捕捉任何动作,他略为曲膝,不敢大意。亚矢子看着吹野与弦间。吹野怕眼睛一别开就有可能被怎么样,所以就像被吸住一样,直勾勾看着亚矢子。弦间也正视着她。亚矢子挥挥枪说道:



“可以了。你们两个回去吧。”



她以厌烦的口吻说道。



吹野像突然泄了气,整个人呆在那儿。弦间轻拍他的肩,直接从背后推着他,走向教室后门。此时弦间虽然没看着取景器,却继续悄悄地拍摄着教室里的样子。



“站住!”



在快到后门的地方,亚矢子高音调的声音飞了过来。就在这一瞬间,弦间猛地把吹野往门那边推去。枪声响起。弦间急忙扭了一下身体,左肩却从后面被子弹射中。他正面撞上墙壁,反弹倒在地上。从肩上掉下来的摄影机,摔在地上坏了。亚矢子迅速摆好姿势,枪口对准吹野。已早一步打开后门的吹野大叫一声,跃向黑漆漆的走廊。亚矢子小跑步追上去,手伸到门外瞄准。不过,突然从明亮的教室看向完全没有亮光的走廊,视力再怎么好,也无法马上适应,只能看到紧急铃的红色灯泡发出微弱光线。另一方面,出于直觉她也在这一瞬间,感到前方似乎有危险。错不了的,警方的人确实正往走廊正前方的楼梯靠近。听到枪声,不知道他们会采取什么行动。如果太过焦躁,跑到走廊上追击,可能会不小心把自己送上等在那里的敌人手中。听着回荡在走廊上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她啧了一声,关上后门,回到教室里。



教室里,弦间的背部靠着墙,重重坐在地上,两脚往前直伸,呼吸微弱。亚矢子慢慢向他走近,弯下腰,看着掉在地上的摄影机。里头装着带子。这台摄影机是可以同时拍摄与录影的二合一机型。亚矢子按下退带键,取出录影带。接着她身子一转,站了起来,右脚在弦间的左肩上踢了一下。“啊!”弦间出于剧痛,大叫一声,脸上不由自主冒出冷汗。亚矢子身子往前一弯,以手枪前端弹飞弦间的棒球帽,仔细看着他的脸。正确来说,这是事件发生至今,亚矢子和弦间第一次脸对脸正面互看。亚矢子的怒气无处可泄,把枪口抵到他的眉间。



“我不知道警方和你们说了什么……为什么老是做这种蠢事呢?”



说着,亚矢子把左手里的录影带在弦间面前挥了挥。弦间动也不动,忍耐着左上半身阵阵袭来、言语难以形容的疼痛。只要讲任何一句话,嫌犯可能就会发现他是弦间本人——或许他只是担心这件事吧。亚矢子把枪口往弦间的左肩移动,压在上头,然后渐渐增强下压的力道。弦间的口中时而发出模糊的呻吟,但始终没有讲出任何一句旁人听得懂的话。她更加用力,残忍地把枪压得更进去——



突然间,一只肥肥的手臂从后面伸到亚矢子脖子的地方,一瞬间勒住了她的喉咙与颈动脉。录影带从她左手滑掉。快窒息的亚矢子用力摇着头,收紧下巴前端,卡入对方腕关节仅有的一点儿空隙中,确保气道顺畅,好不容易回复了呼吸。就在此时,失去生命危机感与死亡造访的恐惧同时朝她袭来。另一个人的双手正面抓住她拿着枪的右手。是坂田谦二。他抓着亚矢子的手腕,想让她无法开枪。为了挣脱,亚矢子剧烈地晃动全身,枪口忽左忽右动来动去,腿也朝四面八方乱踢。这种挣扎方式,是为了暂时避免更多敌人前来,毕竟现在对手还只有两个人。她的呼吸受到压迫,血流停止,意识模糊,但仍以后脚跟踩到后方敌人的脚背。或许是对方有点害怕,原本紧紧勒住的手腕略为松了松。机不可失,她以左手扯开腹部生存刀的刀鞘扣子,反手握住刀柄,往外大大一挥。刀鞘飞了出去,露出生存刀发亮的刀锋来。她直接把刀斜斜往后方敌人的腹部插去,身子迅速一弯,大喝一声,脖子终于挣脱了对方手腕的夹制。亚矢子连咳嗽的时间都没有,膝盖撞向前方坂田谦二的胯下,抓住对方位于自己右手边的腕关节,往反方向将他甩倒在地,再从上方猛踹一阵。谦二呻吟着。亚矢子的手枪不断移动,找寻目标,最后瞄准双膝着地的大久保忠教。在他侧腹的地方,刀子深深没人,直至刀柄。大久保忠教摸着刀柄,不知如何是好,一脸惊恐,狼狈不堪。他的皮肤组织因为刀子转了一圈而遭受严重的破坏,外扩的伤口滴出鲜血,在地板上形成红色的图案。



亚矢子痛苦地咳了两声。受到惊吓的忠教看着她,那是一张惊恐万分充满稚气的脸孔。完全没考虑后果的他,只凭借一己的幻想,却没有做好评估,才导致这样幼稚的后果。这是他自找的。他应该不知道吧,种什么因就得什么果。现在忠教必须亲身去体会。



亚矢子全身散发怒气,扣下扳机。凶恶的子弹准确打中忠教额头的正中央。忠教倒了下去,背部着地。接着她转过头来,站在谦二身旁。地板上的谦二还压着胯下,左右翻滚着,像是诉说全身的痛苦。亚矢子眼睛也不眨,枪口冒出火光。原本还挣扎着的谦二,这下整个人都不动了,耳朵流出血来。亚矢子又回头跑到靠近忠教头部的地方。毫无疑问,他已经停止了呼吸。但亚矢子抹着喉咙四周,又对他开了一枪。随着一阵难以形容、带有柔软感的声音,忠教的脖子喷出了血。原来,她瞄准了喉咙。第一枪明明不可能打歪的,她却对同一个人开了两枪,这还是第一次。



地板上并躺着忠教与谦二两具尸体。他们袭击亚矢子到底是事前商量过,还是偶然产生的共识,没有人知道。



分出胜负后,学生们又自动地面向正前方,回复到不动的姿态。寂静充满整个教室。亚矢子的手摸着膝盖,低着头,满眼血丝,又激烈地咳了几次。接着,她把对自己安全至关重要的马卡洛夫,插在下半身套装腹部的地方,然后踩着忠教的肚子,从忠教的侧腹拔起刀子。血汩汩地流了出来。在忠教的白衬衫上抹掉刀子两面的血渍后,她身子一转,捡起地上的刀鞘。此时,满脸冷汗的弦间和亚矢子目光对上了。弦间的眼神略为失焦,亚矢子则正激动不已。她把刀子收回专用刀鞘后,再次看看弦间,弦间的嘴唇因为痛苦而往两侧垂了下去,眼睛也闭上了。他到底仍有意识,还是已经昏了过去呢……无论如何,现在的弦间已经一动也不动。这时候,亚矢子的表情与动作中令人害怕的氛围,才终于散去,完全回复原本的冷静模样。她把坏掉的摄影机与缆线等丢到走廊上,关上门,然后在地板上敲烂录影带,抽出里头的带子,搓成小球。



亚矢子大大喘了口气。她按摩喉咙一带,转动着脖子回到讲桌,把刀子放在桌上,又大大地咳了一声,开始以原来的冷漠语调说着话:



“这是首度来自各位的反击呢!请各位不要客气,多反抗一些,没有关系,我很欢迎。如果是一整批人涌上来,武器就算再多,我也难以招架……不过,我要提醒各位。如各位刚才所见,最先冲过来的人,一定会被我杀掉。各位要有这样的心理准备……”



说到这儿,她像是要吞掉所有还活着的学生一样,一个个看着他们的脸,然后又摸着腹部的手枪,露出一无所惧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