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面罩中的男人(2 / 2)


「……呃,你这么说也对。」



片刻之后,高峻扬起了嘴角。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像朋友一样,一起喝杯茶吧。」



高峻朝卫青瞥了一眼,后者会意,无声无息地走向厨房。



虽然硬是把高峻留了下来,但寿雪并不认为这个男人会坦然说出心中的烦恼。寿雪心想,或许高峻并没有察觉一件事。那就是他虽然喜欢钻牛角尖地挖掘寿雪的内心世界,却从来不曾主动说出自己的心事。







数日之后,高峻带来了答案。



「当天的宴会上,使用的乐器是横笛与琵琶。不过演奏的乐人并非受那商人包养,而是只受雇一天的鹀帮。」



「鹀帮……」



「如此想来,令那男人回首的乐器声,应该是琵琶的声音。」



「何以知之?」寿雪问道。高峻再度打开盒子,取出了那布面罩,说道:



「演奏不同乐器的乐人,脸上戴的面罩形式也不相同。」



高峻摊开那块布,指着眼睛的部位说道:「虽然眼睛的洞都相同……」



接着高峻将手指移向面罩的口部。



「但如果演奏的是横笛,会在口唇处的侧边开一道小缝,将横笛从该处伸入,抵在嘴下吹奏。而如果是竖笛,则是在口唇处开一道纵向的缝,将竖笛从该处伸入。若是其他不就口的乐器,则口部并不开洞。」



这张布面罩的口部并没有洞。



「由此可知面罩主人所演奏的乐器,并非横笛或竖笛。一般来说,乐人应该会对自己所演奏的乐器产生反应,对吧?」



既然不是横笛,那应该就是琵琶了。



「朕依此推测,应该在这面罩的旁边弹奏琵琶,但是……」



高峻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



「其实朕在来此之前,已经测试过了。朕找来了鸨耳坊的琵琶乐人,在旁边弹奏了琵琶,但是面罩里的男人并没有回头。」



「既不回头,面罩中之人应非琵琶乐人。」



「若非琵琶乐人,当初为何会回头?难道他明明不是吹笛乐人,却会被笛声吸引?」



两人一同陷入了沉思。



说到鹀帮,寿雪脑中第一个想到的是温萤。



「……卫青!」



卫青听到寿雪的呼唤,一脸狐疑地说道:「娘娘,有什么吩咐?」



「温萤应在殿外,能为吾唤之否?」



「叫温萤做什么?」提出疑问的人不是卫青,却是高峻。



「吾有话相询。彼曾在鹀帮,必熟知鹀帮之事。」



「真的吗?」高峻转头望向卫青。卫青诧异地看着寿雪,说道:



「是真的……不过娘娘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温萤亲口告吾。」



「这……不可能吧……?」



「此为不宣之秘?至今吾未曾对他人言及。」



「不……倒也不是什么秘密……失礼了,小人只是有些惊讶。」



卫青说完便转身走出门外,呼唤温萤去了。



「宦官很少会主动说起自己的经历,看来温萤对你相当信任。」



「信任与否,岂吾所能度之……」寿雪回想起了温萤那血泪般的往事,不愿再说下去。至少温萤在那个时候,确实对寿雪敞开了心房。



但是自己真的能够回报他的信任吗?



不一会儿,卫青带着温萤走了进来。寿雪将温萤唤到身边,说道:



「吾欲知鹀帮乐人所用乐器。」



「下官知无不答。」温萤跪下说道。



「鹀帮所用乐器,有其特异之处,不同于鸨耳坊乐器?」



温萤略一沉吟,说道:



「大致上是相同的。」



「『大致上』?」



「下官并非对所有的鹀帮了如指掌。每个地区的鹀帮,情况不尽相同。在下官所知的范围之内,只有一人的乐器比较特别。」



「一人?」



「是的,那就是下官当年所待的鹀帮内的琵琶乐人。」



「琵琶……」



温萤与寿雪四目相交。温萤当年所待鹀帮内的琵琶乐人……寿雪没有追问,温萤轻轻点头,说道:



「那乐人是个身材娇小的少女,她所用的琵琶较一般的琵琶小一些,因此虽然那少女双手纤细,也能轻易举起及弹奏。那琵琶不仅小于一般的琵琶,且一般的琵琶是四弦,那琵琶却是五弦。琴头的形状也不一样,一般琵琶的琴头微弯,那琵琶的琴头却是笔直。据说那琵琶是西方小岛上的传统乐器。所谓的西方小岛,指的可能是洞州以西的鸱张岛,也就是流放罪犯之岛。据说这种特别的琵琶是由异国的流刑者所发明,但是否真是如此不得而知。这种琵琶在洞州一带流传甚广,但在这京师附近却是相当少见,除了那少女之外,下官从不曾见过其他乐人使用这样的琵琶。」



「……高峻!」寿雪凝视着温萤,说道:「那商人之宴上所用琵琶有何特征?」



「这个朕也不清楚,但听说弹琵琶的是个女性乐人。」



「咦……?」寿雪转头望向高峻。



「那鹀帮的团名叫『赤雀』,团长是沙氏。朕确认过『过所』,应该不会有错。」



寿雪转头望向温萤,只见他正露出一脸愕然神情。



「那正是下官当年所待的鹀帮。」



「既是如此……」



那弹琵琶的女乐人便是当年……



「那宴会上所弹的琵琶,便是那形状特殊的琵琶?」



高峻将双手交叉在胸口,嘴里呢喃着「鸱张岛的琵琶」,半晌后说道:



「若能找来那鹀帮的琵琶乐人,当然最好不过,但听说那鹀帮如今已离开京师了。」



寿雪一听,不禁大感沮丧。



「不过……类似那样的异国琵琶,朕还知道另一个地方有。能不能吸引那面罩中的男人,朕就没有把握了。」



「鸨耳坊?」寿雪问道。



「不,凝光殿宝物库。」高峻说道。



而后高峻问寿雪要不要亲自到宝物库看一看,寿雪拒绝了。宝物库的那名羽衣,对寿雪来说是个棘手人物。与那羽衣说话,会让寿雪有种莫名的不安感,就好像是站在一道绝对不能开启的门扉之前。



为了确认宝物库内的琵琶是否就是鸱张岛的琵琶,高峻带着卫青先行离开了。寿雪仰头望向站在旁边的温萤,说道:



「汝若欲知『赤雀』旧友近况,吾可代汝询问。」



「不劳娘娘费心。」温萤轻轻摇头。「只要知道他们平安无事,那就够了。」



温萤轻轻笑了起来,接着说道:



「下官刚进入后宫时,很担心他们会不会被取消『过所』资格,没办法再表演,后来卫内常侍帮下官查过了,他们一切平安。当时卫内常侍告诉下官,他们已经离开京师,看来前阵子他们又回来了。总而言之,下官得知喜儿平安无事,还在继续表演,也为她高兴。」



「喜儿?」



「就是那弹琵琶的女乐人。听说她现在可是相当有名的琵琶高手。」



「……原来如此。」



寿雪心想,或许温萤这辈子并不打算再与她见面。



「娘娘。」九九从通往厨房的门走了进来,问道:「陛下所赐的早生李,是否需现在便端出来?」



「好……」寿雪正说到一半,忽见衣斯哈从九九的背后探出了头来,怀里还抱着星星。如今照顾星星成了衣斯哈的主要工作。原本星星是只脾气暴躁的怪鸟,不喜与人亲近,但不知道为何,在衣斯哈的面前特别温驯。衣斯哈似乎带了星星出去玩耍,直到现在才回来。



「衣斯哈,星星可曾逞凶斗狠,对汝扑击啄刺?」



「娘娘,完全没有,它是个乖孩子。」



乖孩子……?寿雪的心中打了个大大的问号。但衣斯哈似乎真的这么认为。



衣斯哈将星星放在地板上,却没有退下,只是偷眼看着寿雪,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寿雪猜他是想要吃李子,于是招了招手,说道:「汝亦来此同吃。」



「咦?啊,我不是那个意思……呃,谢谢。」衣斯哈慌忙解释,最后还是走了过来。



「……下官先告退了。」温萤起身正要离去。



「汝亦吃了再走。」寿雪说道。



「不,下官……」温萤本想要婉拒,但或许是认为这也是命令,因此也不再推辞。



「那个……」衣斯哈畏畏缩缩地对温萤说道:「我听说是温萤大哥求情,让我在乌妃娘娘身边工作?我一直想向温萤大哥道谢,但总是错过……温萤大哥,真的很谢谢你。」



衣斯哈虽然说话有些结巴,但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了出来。原来他刚刚那鬼鬼祟祟的神态,是想要找机会向温萤道谢。



「……我说那些话不是为了你,是为了娘娘。」



温萤有些不知所措地说道。



「不管怎么说,总是帮助了我,所以我想向温萤大哥道谢。」



衣斯哈有着耿直率真的个性,温萤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只淡淡说了一句「好」。



九九端进来一个盘子,盘里放满了早生李。那李子虽然不大,但紫红色的外皮看起来鲜嫩多汁,一端进房便芳香四溢。寿雪将李子分给了温萤等人,自己也拿了一颗,坐在槅扇窗边。一口咬下,牙齿登时感觉到了果肉的弹力。每年到了夏季时分,世间万物必定生意盎然,呈现茂盛茁壮之态,仿佛可以感受到那血脉贲张的能量。就连夜晚,也有着震耳欲聋的虫鸣声,掩盖了黑暗的寂寥,而随着太阳的锋芒渐增,围绕着乌涟娘娘的阴影也渐渐消退。



夏天是夏王的季节。



寿雪凝视着窗外一会儿,转头问衣斯哈:



「……吾闻汝昔日师父罹病,汝可知之?」



衣斯哈正咬着李子,伸手抹了抹黏腻的嘴角,说道:



「我知道……但我猜他不是生病。」



「此话何解?」



「我师父他……啊,他已经不是我的师父了。那个人一直很害怕,而且越来越严重,就连风声、脚步声及影子,也会让他吓得直打哆嗦。」



「彼所惧何事?」



「就是您呀,娘娘。」



寿雪一听,错愕地瞪大了眼睛。「……彼何故惧吾?」



「娘娘,您当初见我挨打,不是警告他不准再打我,否则必定会灾厄临头?最后娘娘还说了一句『吾已知汝姓名』。」



「唔……」寿雪此刻回想,当时自己确实曾威胁过,要以对方的姓名下诅咒。



「……吾之一言,令彼如此惊恐?」



「我猜应该是这样。自那天后,他就一直很害怕,还说过娘娘的眼睛里有妖魔。」



寿雪霎时哑口无言。自己的眼睛里有妖魔?这又是怎么回事?



「……衣斯哈。」



温萤喊了一声,语气中带了三分责备之意。衣斯哈一惊,赶紧说道:



「娘娘,对不起!我猜他一定是太害怕,才会看走眼,娘娘的眼睛里没有妖魔。」



寿雪不禁紧抓住自己的手腕。那宦官到底在自己的眼中看见了什么?妖魔是什么意思?



「……」



寿雪回想起了不久前自己失去理智时的状况。冰月抓了九九当作人质,企图伤害她,当时寿雪感觉到一股连自己也无法压抑的怒火与强大力量,在自己的体内冲击激荡,那感觉就像是自己的身体不再属于自己。



那个时候,到底是什么东西控制住了自己的身体?



蓦然间,寿雪感觉到一股阴寒之气凝聚在胸口的深处,一滴冷汗自背上缓缓流下。







隔天傍晚,高峻派了卫青前来传话。



「请娘娘移驾鳌枝殿。」



鳌枝殿是皇帝所居住的内廷殿舍之一。寿雪带了温萤一同前往,却把九九留在夜明宫。九九又闹起了脾气,衣斯哈在一旁温言安抚。



「库中有琵琶否?」寿雪问道。



「这件事,请娘娘直接问大家吧。」卫青冷冷地说道。



卫青看起来似乎不太开心,但寿雪心想,反正他在自己的面前不曾开心过,因此也不放在心上。



三人通过连接后宫与内廷的鳞盖门,守门的卫士目瞪口呆地看着寿雪。此时寿雪身穿黑色襦裙,发髻上插着牡丹花,一身乌妃的典型装扮。



鳌枝殿比凝光殿更接近后宫,是一座规模较小的殿舍。琉璃屋瓦反射着夕阳余晖,丹漆红柱落在阴影之中,显得异常漆黑。面对外廊的门扉此刻全都敞开了,里头不断传出音乐声。那以手指拨动琴弦的乐器声,听起来应该是琵琶,声音高亢而清脆内敛,并带有柔和的余韵,有如水滴落在水面上,激起了若有似无的涟漪。周边一带弥漫着清淡雅致的香气,那是黄熟香,正是寿雪平日喜欢在房间里点的香木之一。



三人走过铺着鹅卵石的地面,登上了台阶,一进殿内,只见高峻正坐在榻上,听着乐人演奏琵琶。门边站了一排随侍在皇帝身边的宦官,个个都像石像一般端立不动。高峻一看见寿雪,旋即举手制止乐人继续演奏。乐人坐在高峻的斜前方,身穿灰绿色长袍,手中捧着一张造型奇特且装饰华丽的琵琶,上头以玳瑁及螺钿镶嵌着各种图纹。



「这张正是收藏在宝物库内的异国琵琶。」



高峻示意寿雪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接着说道:「材质是紫檀,上头嵌着玳瑁及夜光贝的螺钿,确实比一般的琵琶小了一点,琴头笔直,有五弦。」



这张琵琶与温萤所描述的特征如出一辙。温萤一看,转头对着寿雪点头说道:「喜儿的琵琶与这张在外型上完全相同,只是材质与装饰没有这么华贵。」



装着面罩的盒子就放在高峻的手边。高峻打开盒盖,取出面罩。



「你戴上看看吧。」



寿雪接过面罩摊开,将眼睛凑向上头的两个洞。高峻吩咐乐人继续弹那琵琶,清亮柔和的声音再度弥漫于殿舍内。



寿雪心中微微一惊。透过面罩上孔洞所看见的男人,果然转过了头来。双颊削瘦,眼眶凹陷,眼皮流露出灰暗的阴郁感,一对眼珠却是炯炯有神。此外他脸色惨白,双唇微张,嘴唇干裂而毫无血色。



寿雪将面罩移开,转头望向那琵琶。果然面罩内的男人是被琵琶声吸引了。到底是什么原因?寿雪一边思索,一边将脸重新贴在面罩上,不由得又是一惊。男人的脸就在自己的眼前,一对眼珠正盯着自己看。那眼珠布满了血丝,绽放着异样的神采。



寿雪赶紧将面罩拿开。



「那男人正往这边看过来,对吧?」高峻泰然自若地问道。寿雪点了点头。



「此人……何以对琵琶之音如此执着?」



「这一点……」



高峻伸手制止乐人演奏,接着说道:



「或许你可以听听他的说法。」



高峻以目光示意那乐人。那身穿灰绿长袍的乐人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打了发髻的头发几乎全白,细长的脸孔及手掌看起来都干瘪削瘦,有着极深的皱纹。但或许是平日经常弹奏琵琶的关系,双手手指修长且形状优美。



乐人自称名叫左丘曜,自十八岁便进入鸨耳坊,如今因为年纪太大,主要的工作是训练年轻乐人,不再于宴会或庆典仪式上登场表演。相较于那柔顺翻舞的琵琶音色,左丘曜说起话来却是低沉且结结巴巴。



「……前些日子蒙陛下召唤,鸨耳坊的年轻乐人为陛下弹奏了琵琶,事后小人听那同侪提起幽鬼依附于布面罩上之事,小人心中便猜想,那幽鬼或许是小人所认识之人。今日陛下又派遣使者至鸨耳坊,询问是否有人能弹奏此琵琶,小人于是便自告奋勇,随着使者前来晋见陛下。」



「汝知此幽鬼身分?」



「这个男人跟小人一样,是鸨耳坊的乐人。小人跟他年纪相近,进入鸨耳坊的时期也大致相同。我们两人演奏的乐器都是琵琶,但当时小人还没没无闻,他却已经是相当着名的琵琶高手了。他所爱用的琵琶,正是这种比较少见的五弦琵琶。他的姓名是乞伏士毕,听说是西方的鸱张岛出身,这种五弦琵琶正是那岛上的传统乐器。」



左丘曜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



「士毕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他绝少与人往来,一整天都在弹着琵琶。五弦琵琶与四弦琵琶相比,调弦困难得多,四弦琵琶由于琴头弯曲,即使在演奏中途,也可以轻易调弦。另外,五弦琵琶是用手指弹奏,四弦琵琶却使用拨片,因此不仅两者音质完全不同,而且五弦琵琶的弹奏技巧困难得多。除了士毕之外,小人这一生之中,从来没见过有人能够把五弦琵琶弹得那么完美。他能够弹奏出别人绝对弹不出来的音色,有如绵绵细雨,一点一滴地渗入听者的五脏六腑……」



左丘曜的眼光一直停留在手中的琵琶上。仿佛他的倾诉对象并非寿雪,而是那张琵琶。



「士毕虽然能弹奏出天籁美音,却是个阴沉且不苟言笑的男人。他每天满脑子只想着如何让自己弹奏琵琶的技术更上一层楼,对其他的事情漠不关心。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他的技术才能达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境界。小人心里对他有着三分的羡慕,却也有着三分的恐惧。每当他开始弹奏琵琶,那神情总是令人不寒而栗,有如遭恶鬼附身一般。仿佛他活在世上的唯一目的,就是弹奏琵琶。小人心里常为他担心,倘若有一天没有办法再弹奏琵琶,他该如何是好?后来……小人这个担忧果然成真了。」



左丘曜似乎说得累了,停顿了片刻。



「发生何事?」寿雪忍不住催促道。此时寿雪察觉了一件事,那就是左丘曜的视线从来不曾移向那布面罩。



「总而言之,他是个从来不与他人往来的男人,鸨耳坊中对他抱持反感的人不在少数。当然有些人是嫉妒他的才华。不过因为他的性情使然,每次他在宴会上演奏,总是无法让宾客感到开心。虽然弦音优美,却使人如坐针毡,缺少了宴会该有的悠闲氛围。因为这个缘故,虽然他从来没犯什么错,但受召登场演奏的机会越来越少。偶尔登场弹奏琵琶,那完美无瑕的音色总是会将其他的音乐声压了下去。这么一来,大家更是对他敬而远之。就算音色再怎么完美,如果与其他的音乐声格格不入,还是会打乱全体的协调感。虽然士毕登场表演的机会少得可怜,他还是每天在鸨耳坊内勤练技艺。那些年鸨耳坊内每天都能听见士毕的琵琶声,没有片刻止歇……」



左丘曜或许是回想起当年的景象,不禁打了个寒颤。寿雪也不打断他的话,任由他继续讲下去。



「有时我们不禁会担心他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但是更大的问题,在于我们实在无法忍受每天听着他的琵琶声过日子。一天到晚听着那远比我们的音乐更加完美得多的弦音,简直是一种折磨,有不少同侪向他抱怨此事,但他总是充耳不闻。有一天,我再也按捺不住,决定到他的房间里瞧一瞧。他每天几乎足不出户,只是待在房间弹着琵琶,因此我很少有机会见到他。那一天,我见到许久未见的他,我几乎吓傻了。他变得双颊凹陷、脸色苍白,身体瘦得像皮包骨,眼窝严重陷落,一对眼珠却闪烁着诡异的神采,两只手不停弹着琵琶弦。我一看那琵琶,上头的弦跟腹板都被士毕的血染成了黑色。他每天不停地弹奏,几乎不曾歇息,手指当然会受伤。但就算手指严重破皮,鲜血流得满手都是,他也毫不在意地继续弹奏。我喊了一声『士毕』,但他对我连瞧也没瞧一眼,仿佛他的灵魂已经远渡重洋,前往了极乐净土。我一咬牙,将琵琶从他的怀里抢了过来。他立刻尖声大叫,朝着我扑了过来,对着我拳打脚踢。我虽然被打得全身是伤,但我抱定了主意,绝对不能把琵琶还给他。要是让他继续弹奏下去,他迟早会没命。因此不管身上再怎么痛,我还是死命地抱着那张琵琶。事后想想,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拼了性命做这种事,毕竟我跟他没什么交情,称不上是朋友……过了一会儿,同侪们听到喧闹声,全都冲进了房里,好几个人合力将士毕压制住。我们决定取走他的琵琶,把他关在房间里,让他冷静一下。士毕在房里喊着『还我琵琶』,不停敲打门板,我们都没有理会。到了半夜,他突然不再发出任何声音,我们都以为他终于放弃了……直到隔天早上,我们才发现他在房间里上吊自杀了。」



左丘曜说到这里,忽然抬起了头,凝视着半空中,吁了一口长气,接着说道:



「士毕那张沾了血的琵琶,一直留在我的房间里。当初在埋葬士毕的时候,我实在应该把琵琶放进他的棺材里,但我那天实在太过失魂落魄,直到为士毕办完了丧事,回到房间之后,我才看到那张琵琶……没想到就在那天夜里,我们又听见了琵琶的弦音。我可以肯定那绝对是士毕的琵琶声,因为那宛如雨水般渗入胸口的弦音,别人是弹不出来的。那声音并非来自琵琶,明明非常轻柔,但不管待在鸨耳坊的任何角落,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我跟同侪们都吓得直打哆嗦,心里猜想一定是士毕不甘心渡海前往极乐净土,化成了幽鬼,在鸨耳坊里徘徊着。我们没等到早上,就拿出士毕的琵琶,在庭院里烧掉。烧完了琵琶,那弦音也停了,其他人都松了一口气,但我心里还是很不安,因为我认为士毕最恨的人是我。毕竟当初正是我从他的手中夺走了琵琶。所以我走进他的房间,取走了他的所有遗物。我担心如果鸨耳坊里还留着他的遗物,他的幽鬼可能又会回来。他的遗物并不多,只有笔、砚、墨、几件老旧磨损的衣物,以及……那块布面罩。」



左丘曜说到这里,才终于转头望向布面罩,但他立刻又移开了视线。



「我心想丢掉比烧掉省事得多,何况像砚台这种东西是烧不掉的,因此我找来一个打杂的小弟,要他把士毕的遗物拿到远方丢弃。鸨耳坊里没有了那些士毕的遗物,我才终于松了口气,但我万万没有料到,这布面罩如今又出现在这里。」



或许是那打杂小弟把遗物拿去转卖了,也或许是丢弃之后被人捡走,拿去卖了钱。总而言之,布面罩经过各种因缘巧合,又回到了这里。



「鸨耳坊从那天之后,再也不曾出现琵琶的声音,或是士毕的幽鬼。我一直以为他的灵魂一定是渡海前往极乐净土了,但如今我才知道,并不是这么回事。」



左丘曜神色僵硬,显得相当恐惧。



「士毕一定很希望拿回他的琵琶吧。他一定很想念那张被夺走的琵琶。其实……当初我从他手中抢走琵琶,并不是因为关心他。我只是以这个理由为借口,想要夺走他的音乐才华。我一想到能够让他没办法再弹琵琶,心里就高兴得不得了。其实我是基于这个念头,才死命抱着那张琵琶不放。鸨耳坊的所有人之中,最嫉妒士毕的人,其实是我自己。他的魂魄直到现在还没办法渡海,全都是我的错。」



左丘曜铁青着脸,终于吐露了真心话。他的声音中充满了痛苦,仿佛想要吐出鲠在喉咙中的硬块。



寿雪低头望向那布面罩。即便不戴在脸上,心里也能想像出士毕那炯炯有神的双眸。



「……沉迷乐道至斯,可谓乐鬼矣。此人虽死不悟,汝当年若不夺其琵琶,彼早晚必化为生鬼。汝夺其琵琶,彼方得以活人之姿而死。」



左丘曜垂首摇头说道:「我夺走他的琵琶,并不是基于那样的好心。」



「汝便无此意,然彼未成生鬼,汝之功也。」寿雪淡淡地说道。



左丘曜抬头凝视寿雪,半晌后点头说道:「谢谢娘娘金口。」



寿雪摊开布面罩,举到眼前说道:



「如今便与其琵琶,亦难消其执念,恐适得其反,使其化为恶鬼。」



到底该怎么做才好呢?寿雪沉吟了好一会儿,抬头望见左丘曜手中的琵琶,说道:



「高峻,此琵琶可焚之乎?」



「焚……」高峻一时僵住了,但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或许是因为吓了一跳,没有时间做出表情也不一定。「……那可不行。」



「唔……」



「宝物库的东西不归朕所有,朕不能擅自毁掉。」



「既是如此……鸨耳坊可有五弦琵琶?」



寿雪转头询问左丘曜,左丘曜回答:



「现在鸨耳坊并没有弹五弦琵琶的乐人……但仔细找找,或许能找到从前的乐人没有丢弃的旧琵琶。」



「无人使用最佳,烦劳汝一寻。」



高峻于是唤来卫青,让他跟着左丘曜回鸨耳坊寻找五弦琵琶。鸨耳坊在宫城之外,光是来回一趟便需不少时间,高峻于是命人煮了茶,送上白蜜糕,自己倚在凭几上,看着寿雪张口大嚼。



「高峻。」



「什么事?」



「但有求于吾,吾必索其偿,汝应知之?」



「……当初你帮助衣斯哈,怎么没有索求报偿?」



寿雪放下白蜜糕,两眼一翻,说道:



「吾岂索偿于一孺子?」



「这不是很不公平吗?」



「此事但凭吾一意而决,无关公平。」



高峻忍不住笑了出来。



「原来如此……朕可真是羡慕你,如果朕处理国政也能这么自由就好了。」



打从寿雪认识高峻以来,这是第一次看见高峻笑得肩膀上下起伏,就连站在门边的宦官们,也纷纷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但高峻马上敛起了笑容,说道:



「……抱歉,是朕说错话了。朕不该胡言乱语,说什么『真是羡慕你』。」



寿雪凝视着高峻,心里想着这男人未免太小题大作了。



「汝勿多心,吾若不悦,自当告汝。」



「朕不希望惹你不开心。」



「……」寿雪用力皱起了眉头。这个男人可真是有够麻烦。



「你现在是不是不开心了?」



「非也,仅是心烦。」



「心烦总比不开心好一点。」



哪里好了?寿雪很想这么质问,但最后选择保持沉默,免得让自己更加心烦。寿雪把白蜜糕塞进嘴里,堵住了自己的口。



「这次的事,你想要什么报偿?糕点?还是水果?」



「吾岂只望食物?」



「有什么其他想要的东西,朕也可以准备。」



「……别无所求。」寿雪臭着脸回答。高峻又是轻轻一笑。



两人正谈着,左丘曜与卫青走了进来,左丘曜的手上捧着一张娇小的琵琶。仔细一看,确实是一张老旧的五弦琵琶。



「这张可以吗?」



「嗯……汝试弹之。」



左丘曜于是将琵琶放在膝上,在每根弦上轻弹,从琴头处调整弦音,接着弹了简短的旋律确认音色。等到调音结束后,他重新抱起琵琶,弹出了柔和的旋律。



琵琶的音色极美,清脆而高亢的弦音有如拂过玉石之上的凉风,轻盈却余韵不绝,令人心旷神怡。



寿雪拔起插在发髻上的牡丹花,朝着花瓣轻吹一口气。那牡丹花化作了一缕银沙,洒落在布面罩之上。闪烁的沙粒一碰触到布面,便消失于无形。



「乞伏士毕。」



寿雪对着布面罩呼唤了男人的姓名。刚开始毫无反应,但须臾之后,琵琶的弦音之间开始夹杂了一些宛如叹息的细碎声响。一根苍白的手指,从面罩上的眼部孔洞中伸了出来。左丘曜吓得全身往后缩,寿雪以眼神示意勿停止弹奏,左丘曜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弹下去。



苍白的手指一边扭动一边伸长,出现了一只形状诡异的手掌,那手掌骨瘦如柴,有如老人之手,接着手掌底下伸出了宛如枯木般的手腕,再来是磨损严重的袍袖。那条手臂朝着半空中缓缓扭动,仿佛在摸索着什么,接着手臂的下方又钻出了男人的肩膀。明明只是面罩上的小小孔洞,一具庞大的男人躯体却从中慢慢滑出,男人以手撑着矮几,爬将出面罩外。只见男人脸色白皙、面容削瘦、嘴唇干裂,沉入眼窝之中的一对眼珠却不断左右转动,投射出诡异的精光。



男人缓缓抬起了视线。左丘曜的肩膀不住颤抖,他紧咬着嘴唇,才没有发出惨叫。男人凝视着琵琶,慢慢朝着琵琶的方向爬了过去。左丘曜似乎想要逃走,但或许是身为乐人的矜持,让他虽然全身剧震,双手却依然弹着琵琶。男人仿佛受到那音色的引诱,缓缓伸出手掌,就在男人的手指碰触到琴弦的瞬间,那手指骤然化为细沙,就这么消失无踪了。不,那并非消失,而是被吸入了琵琶的音色之中。



男人的身体逐渐朝着琵琶靠近,每一个部位、每一寸皮肤都宛如化成了流沙,被吸了进去。先是手臂化成了沙,接着肩膀、头部也消失了,全都化成闪烁着银色光辉的细沙,最后是双腿,一直到鞋子的鞋尖,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若有似无的光芒,而寿雪还是持续让左丘曜弹奏。



「……行了。」



寿雪伸出手,从左丘曜手中接过琵琶,同时拿起那块布面罩,起身来到外廊,走下台阶。此时太阳已西坠,四下一片昏暗,殿舍旁几丛槐花的花苞没入夜色中,变成了靛黑色。寿雪将琵琶与面罩放在一棵树下,往后退了数步,不一会儿,琵琶冒出了淡红色的火焰,那火焰并无热度,只是静静燃烧着。在深蓝色的暗夜里,泛着微弱的光芒。火舌逐渐蔓延至整张琵琶及那面罩,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也没有任何焦臭味,反而飘散出一股花朵的清香。那淡红色的火焰不时闪出白光,将琵琶及面罩完全包覆其中,在完全燃烧殆尽之前,琴弦持续发出叮当声响,直到火焰消失了,那余音仿佛依然在空气中缭绕着。



四下归于一片黑暗。



寿雪返回殿舍,左丘曜正一脸茫然地站在门口处。



「士毕已渡海矣。」



寿雪如此说道,左丘曜跪了下来,朝着寿雪拜倒。







「天黑了,让卫青送你回去吧。」



高峻打发了左丘曜回鸨耳坊,来到殿舍外,仰望着夜空说道。



「吾有温萤足矣。」



「两个人护卫,比一个人牢靠些。」



「……吾乃乌妃,何惧黑夜?」



寿雪叹了口气。乌妃正如同黑夜的统治者。



「不能太过相信自己的力量,就算你是乌妃,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女孩。」



寿雪皱眉抗议,高峻还是坚持要卫青护送,自己带着一大群宦官离开了。



卫青点起了烛台,率先迈步而行。他虽然完全服从高峻的命令,但在寿雪面前从不掩饰心中的不满,如今他同样是臭着一张脸。



「高峻如何面有倦容?」



穿过鳞盖门的时候,寿雪朝着走在前方的卫青问道。



卫青朝寿雪一瞥,答道:



「大家为了国务劳心劳力,哪能有一天不累?」



「既是冗忙之身,如何尚有闲情托吾此事?」



卫青瞪了寿雪一眼。整个后宫里,敢瞪乌妃的人大概只有他而已。



「我才想问这个问题。」



「汝何不止之?」



「我怎么能做那种大不敬的事情?」



「汝无力制止,却来迁怒于吾,岂不怪哉?」



卫青竖起双眉,说道:「我可不敢迁怒娘娘。」



如果没有迁怒,你那表情是怎么回事?寿雪心里如此想着,但没有说出口。



「汝可去矣,吾有温萤护送。」



「不行,我不能违背大家的命令。」



寿雪感觉两人话不投机,也不再开口。



「……过去我们一直有着皇太后这个敌人。」



走了一会儿,卫青却反而主动搭起了话。



「如今没有了皇太后,自家的阵营里反而开始出现一些绊脚石。」



寿雪凝视着卫青的背影。虽然卫青没有明言,但寿雪已听出了端倪。



「帝所忧心者,古今皆同。」



说穿了,就是逐渐壮大的外戚note势力。



注:指后妃娘家的亲人。



「如今后宫妃嫔之首,乃是花娘。据闻其祖父为当今宰相?」



「打从大家还是皇太子的时候,云宰相就是大家的支持者。」



「原来如此,如今云家一族权贵……高峻迎花娘入宫,实乃避外戚之祸?」



「……小人不懂娘娘的意思。」



「好令花娘无子。」



卫青虽然没有肯定,但也没有否认。



花娘如今依然无法走出与心上人生离死别的伤痛。她虽然进入后宫成为妃嫔,但实际上与高峻并无夫妻之实,当然也不可能怀孕生子,换句话说,云家不可能生出皇太子。对外戚来说,只要有了皇太子,皇帝就显得不那么重要,如果皇帝碍手碍脚,甚至可以设法加以剔除。当然云家不见得会做得这么绝,但「不生孩子」确实是避免外戚擅权的有效招数。不过话说回来,削弱外戚势力如果做得太彻底,也不是一件好事,因为外戚与皇帝有着紧密的亲缘关系,在必要的时候,可以成为皇帝的强力后盾。



高峻为了处理外戚的问题,必定每天都活在压力之中吧。



「……如今岂是与吾厮混之时。」寿雪咕哝道。



「娘娘说得没错。」卫青冷冷地说道。



「大家是位想法保守且重感情之人,所以无法弃娘娘于不顾。」



寿雪仿佛可以听见卫青心里在抱怨着「大家根本不该与你纠缠不清」。卫青停下脚步,转头望向寿雪,手中的烛台映照出了其之美貌。



「终有一天,你将会为大家带来灾厄。」



卫青那一对美丽的双眸此时不仅流露出忧郁与烦躁,而且还带着三分难以压抑的恐惧。寿雪凝视着卫青的双眸,忍不住说道:



「……高峻何幸,有汝随侍在侧。」



卫青听到这句话,只是双唇紧闭,转身默默迈步而行,仿佛两人从来没有说过话。烛台的亮光在卫青的前方摇曳,照出了他的轮廓。



来到夜明宫外,卫青在台阶下停步,以眼神催促寿雪入内。寿雪登上台阶,在门前朝卫青及温萤说道:「有劳汝二人。」温萤一路上紧跟在后,只是藏于暗处,并没有说一句话。两人揖拜行礼,直到寿雪进入门内,才抬起头来。







「……温萤,你随我来,我有话说。」



卫青见寿雪进了殿舍,转身对温萤说道。



温萤动也不动,以狐疑的口吻问道:



「要回内廷吗?但我身负护卫夜明宫之责……」



卫青不耐烦地说道:



「你别搞错了,你是大家的宦官,并非夜明宫的宦官。」



「当然。」



卫青见温萤说得轻描淡写,不禁皱起了眉头。温萤似乎没有自觉,自己几乎已经成了寿雪的亲信宦官。



这也是近来让卫青心情烦躁的原因之一。寿雪的身边,不知不觉竟多了这么多人,连自己打从雏儿时期就细心培育的心腹部下温萤,如今竟也跟随在寿雪的身边。卫青心中的不安,就好像点入水中的一滴墨,在胸口不断扩散。



「……既然你不能擅离岗位,我们一边夜巡一边谈吧。」



卫青本来要回内廷,此时转了方向,走向了围绕着夜明宫的杜鹃花与椨木树林。温萤自后头跟了上来。



「你应该很清楚,我送你进夜明宫,可不是要你对乌妃唯命是从。」



「我明白。」



卫青让温萤待在乌妃的身边,是为了随时掌握夜明宫的状况。换句话说,温萤的最主要工作不是担任护卫,而是担任间谍。



温萤的回答没有丝毫迷惘,但他接着说道:



「不过下官认为大人不必过于担忧。寿雪娘娘非但不会与大家为敌,必要的时候还会挺身相助。」



「……这正是我最担心的事。」



卫青嘴里如此咕哝,但温萤似乎没有听见。温萤露出了纳闷的眼神,卫青双唇紧闭,不再说话。



寿雪确实曾经破除皇太后的诅咒,帮助了高峻。寿雪虽然口气高傲,却是个心地善良、重情重义的少女,这点卫青相当清楚。高峻只有在寿雪的身边,才能得到片刻的安息,这点卫青也是心知肚明。但正因为如此,更让卫青心中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卫青担心这或许是个温柔陷阱,未来将成为危害高峻的最大灾厄。卫青为此感到恐惧不已。



「大人……」



卫青听温萤的口气中带了三分紧张,不禁停下了脚步。才正要开口询问,卫青自己也察觉了不对劲。此时两人正在树林之中,明月照亮了树梢,虽然并非伸手不见五指,但阴暗处却是一片漆黑。自那树林的深处,飘来了一股气味。



卫青与温萤皆不再开口说话。两人对看了一眼,双方的眼神都流露出警戒之色。他们各自调匀呼吸,放轻了脚步,无声无息地朝着气味飘来的方向走去。



每往前迈出一步,那刺鼻的腥臭味便浓了一分。



那是血的气味。



两人停下了脚步。树林里有几棵枯木因腐朽而倾倒,形成了一小块空地。只要是森林,必定会有像这样的地方,由于不再有枝叶遮蔽日光,年轻的树木可以恣意生长,就像是一个让树木汰旧换新、新陈代谢的地点。



如今两人就站在这样的一处空地中,皎洁的月光投射在腐朽、布满青苔的枯木上,那月光宛如薄而锐利的刀刃,看起来是如此晶莹透亮,如此残酷无情。



在那月光的照耀下,两人看见枯木的旁边横躺着一道人影。貌似是个年轻女人,身上穿着宫女襦裙。女人两眼无神地凝视着天空,一动也不动,双手以扭曲的姿势瘫软在地面上。襦裙及地面都被鲜血染成了深红色。



女人的咽喉早已遭人撕裂,鲜血不断从咽喉处汩汩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