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蚕神(2 / 2)




「既是如此,何不速去?吾无病无恙,不须探视。」



「朕原本也不打算久待,只是突然想来看看你。」



──又来了,高峻的一句话,经常会让寿雪愕然无语,不知如何回应。



寿雪见高峻站了起来,便细细观察他的神色,但这人依然面无表情,看不出丝毫情绪变化。待高峻走到了殿门口,忽然又转头说道:



「对了,那封一行……」



封一行是前朝的皇帝直属巫术师,如今已是个龙钟老人。他因将枭的使部宵月送进后宫而遭通缉,前阵子在花街落网。



「他的烧已经退了,身体正逐渐康复。再过一阵子,你应该就能跟他见面。」



或许是遭到逮捕的时候淋了雨,也或许是积郁成疾,封一行在落网之后就病倒了,由于年事已高,就算是一点小病也不能轻忽大意。于是高峻下令将他移至内廷,派人严格监视并且细心照看。



寿雪得知封一行的病情好转,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关于巫术师的事情,以及关于乌妃的事情,她有太多话想要问问这个人物。



「朕会再来。」



高峻最后说了这句话,便走出了门外。而后寿雪起身走到门边,将门板拉开一道缝隙,目送高峻及宦官们的队伍离去。此时太阳已西坠,宦官们手中灯笼的朦胧火光,在黑暗中左右摇曳着。



寿雪却只是愣愣地站着不动,看着逐渐远去的灯火。半晌之后,她发现正有另一道火光从完全不同的方向缓缓靠近夜明宫,再凝神细看,终于看出那是个提着灯笼的宫女。



──秋儿!



寿雪于是走下台阶,迎上前去。秋儿一看见乌妃,赶紧跪下行礼。



「乌……乌妃娘娘!」



「莫非幽鬼复出?」



「不……不是的……」



即使靠着微弱的火光,也可看出秋儿的脸色发青。加上颤抖的声音,在在证明她一定遇上了某种可怕的异常事态。



然而自秋儿口中说出的话,却完全出乎了寿雪的意料之外。



「……这次我委托娘娘的事情,请娘娘当作没有发生过吧。」



「咦?」



「恳请娘娘别再理会那个幽鬼的事了……」



寿雪说道:



「何出此言?究竟发生何事?」



「什……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恳请娘娘见谅。」



秋儿接着又重复说了好几次「恳请娘娘见谅」,像逃命一样转身快步奔逃离去。寿雪默默看着秋儿的背影,心里明白绝对不可能什么事都没发生。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隔天早上,寿雪再度换上宦官服色,前往了蚕室。毕竟在见到秋儿那惊恐至极的神情后,自己实在不能置之不理。



在出发前往蚕室之前,为了由谁随侍的问题,夜明宫内发生了一点小小的争执。



「昨天是温萤陪娘娘去的,今天该换我了吧?」



最初是淡海这么起哄,一旁的九九听了,立刻反驳道:



「与其带淡海去,不如带我去。」



「『不如』是什么意思?你有办法保护娘娘的安全吗?」



「你太爱偷懒了,我可不放心娘娘只带你一个人。」



看来九九跟淡海也有一点处不来。寿雪明白如果参与他们的争吵,今天大概就别想出门了,于是说道:「由温萤随吾一往。」



九九一听是温萤,立刻便退让了,说道:「既然是温萤哥,我就放心了。」唯独淡海一直到最后依然嘀嘀咕咕个不停。



「让娘娘见笑了,晚一点下官会把淡海好好责骂一顿。」



前往蚕室的路上,温萤向寿雪致歉。



「三人同往亦无不可,但恐人多易引人生疑。」



「好啦,那我会低调一点。」



旁边突然有人说了这么一句话。



寿雪停下脚步,转头一看,淡海竟然从树丛之间走了出来。



「汝尾随吾两人至此?」寿雪不禁有些错愕。



「淡海。」温萤的嗓音虽然低沉,口气却极为严峻,胜过厉声喝骂。如果是衣斯哈被温萤这么一叫,肯定会哭出来吧。



「娘娘,我是你的护卫,却每次都被留在夜明宫,我这护卫当起来一点意思也没有。何况一个人被丢着不理的感觉,也实在很寂寞哪。」



寿雪听到「寂寞」两个字,心里也觉得有些对他过意不去,于是说道:



「……既是如此,汝亦随吾一往,但须谨言慎行,勿招人目光。」



「没问题。娘娘,你会发现我很有用。」



「淡海……」温萤虽是轻声细语,冷峻的程度与刚刚比起来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淡海只当作没听见,满不在乎地走在温萤的旁边。



淡海向来是个我行我素的人。正因为温萤是个恭谨、低调、恪守本分的随从,更是凸显出了此人的任性,过去寿雪的身边,从来不曾有过像淡海这样的人。淡海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在寿雪的眼里,这是自己所没有的优点。虽然因为不习惯的关系,有点不知道该如何与淡海相处,但是另一方面,自己也对淡海这个人相当感兴趣,甚至觉得高峻应该稍微学一学淡海的奔放不羁。



「温萤,坟冢之事,可有所获?」



寿雪一边走一边问道。



「有个老宦官说,那是蚕冢。」



「蚕冢?」



「据说从前的人会把还没有长大就死掉的蚕儿,以及为了取丝而杀死的蛹扔在那个地方,后来变成了一座祭祀蚕的坟冢。」



「简言之,便是埋蚕之处?」



「是的,不过现在的蚕室都把蛹卖给了鲤鱼商人,已不再埋入冢中。」



「鲤鱼商人?」



「听说蚕蛹是绝佳的鲤鱼饲料。每次蚕室宦官都会把一袋袋死蛹从蚕室搬运出来。」



寿雪心想,原来蚕蛹还能当作鱼的饲料。这听起来比丢弃要好得多。



「蚕冢幽鬼……」



寿雪低声呢喃。栖息在蚕冢内,经常到蚕室照顾蚕儿的幽鬼,难道人已经死了,蚕的诅咒却没有结束?



──但是那幽鬼看起来是如此纯净。



不带半点阴郁之气,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怨毒与悲凄的幽鬼;只是默默到蚕室照顾蚕儿,结束后又默默回到冢中的幽鬼;如此静谧、如此安详的幽鬼。



「……另一事可有斩获?」



除了坟冢的事情之外,寿雪还委托温萤调查另外一件事。



「在蚕室工作的宫女共有十五名,忙碌的时候还会再追加五名。全部都是泊鹤宫的宫女,蚕室的工作结束后,就会回到泊鹤宫。」



「皆非贺州出身?」



「是的,几乎都是京师的商家、邻近的富农及士大夫的女儿。主要管理蚕室的几名都是富农之女,京师的农家大多也养蚕,在入宫后,鹤妃还亲自教导她们贺州的养蚕之法。」



「原来如此,区区半日可探得如此成果,实属不易。」



「谢娘娘夸奖。」温萤微微一笑。



「呵呵,原来娘娘在疑心那些宫女。」



淡海插嘴说道。



「你怀疑取走蚕茧的不是幽鬼,而是宫女,对吧?」



不愧是淡海,立刻就听出了端倪。基于这样的怀疑,寿雪才会命令温萤彻查宫女们的出身背景。



「若茧为幽鬼所盗,必早有传闻。往昔不曾有幽鬼盗茧传闻,足见盗茧者另有其人。况且贺州沙那卖蚕乃珍贵之物,必有人暗盗其茧,却假托幽鬼。」



「有机会做这种事的人,必定是负责蚕室工作的宫女。」



「失茧之时,宫女皆在,外人应无可乘之机。秋儿虽言失茧时曾遍搜蚕室并众人之身,然小小蚕茧,藏之何难?是故此事应为宫女自盗,而非外人所为。」



「既然如此,娘娘接下来应该是要把那些宫女们抓起来好好拷问?」



「吾不为此暴行。但有一人,吾欲唤来细问。」



「那个叫年秋儿的宫女?」



「非也……温萤。」



温萤露出一副瞭然于胸的神情,点头说道:



「遗失蚕茧当天,声称看见幽鬼的宫女身分,下官已经查出来了。」



寿雪漾起了笑容。温萤果然是个善体上意的随从。



「就是那个宫女偷走了茧?」



淡海问道。



「若盗茧之人当真为宫女,必然称是幽鬼所为。」寿雪说道。



「但是既然真的有幽鬼,刚好在那天出现也不是什么不合理的事情,不是吗?搞不好是其他宫女趁着出现了幽鬼的骚动,偷走蚕茧……啊,等等……那个宫女声称有幽鬼,是在已经发现有茧遗失之后?如果是这样的话,就不可能是其他宫女趁乱下手了。」



淡海说到后来,自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



「然也。若为趁乱盗茧,当幽鬼出现之时必然趁势鼓噪,以分他人之心。然而当日未曾有此骚动,众宫女乃是先知蚕茧遭窃,方知有幽鬼。」



「所以娘娘认为必定是宫女先偷了蚕茧,才想嫁祸给幽鬼?」淡海说道。



「吾亦无确证,仅疑心耳。」寿雪说完这句话,转头问温萤:



「此宫女是何身分?」



「富农之女。」



「既是富农之女,于养蚕农家应有熟识之人。」



如果没有养蚕农家的门路,就算得手了一、两颗蚕茧,也不知道该卖给谁,更没有办法使其羽化繁殖。



「遭窃蚕茧虽不知雌雄,但与养蚕农家之蚕杂交,亦可得沙那卖蚕血脉之混种杂蚕。若失窃蚕茧恰为雌雄一对,更可得纯种沙那卖蚕……此蚕不复为沙那卖一族所独有。」



「……听起来好像很严重。」淡海搔着头说道。



「确实严重……沙那卖朝阳不日上京,若蚕种已然外流,必生事端。」



幸好这里是后宫,任何人想要与外界联络都没有那么容易。那失窃的茧,必定还藏在后宫中的某处。



「这件事最好快禀报大家……不,应该先告诉鹤妃。」



「在此之前,吾欲知此事是否为宫女所为。秋儿神色有异,亦令吾挂心不下。」



「那个叫秋儿的,突然跑来对娘娘说,要娘娘别再理会幽鬼的事情?」



「……汝对此事有何见解?」



「只有一种情况,会让人出现这种反应。」



淡海微微扬起嘴角,接着说道:



「遭受威胁的时候。」







三人来到蚕室前,决定分头行动。由温萤避开秋儿的目光,偷偷把当初声称看见幽鬼的宫女唤出殿外。寿雪与淡海则躲在殿舍后头的阴暗处,等待他的归来。



今天寿雪所走的路线,与昨天截然不同,三人先绕到了后侧的院门,蹑手蹑脚地进入门内。眼前的殿舍,是从前方院门看时的最后一栋殿舍,就跟昨天一样,殿舍外有好几名宦官正忙进忙出。此时所有的殿门都被打开了,看样子现在似乎是打扫时间,有些宦官正把桑树枝搬到殿外,有些宦官则拿着扫帚扫地。



「此殿为储桑室?」



「是啊,照顾蚕儿的工作大概已经做完了,现在正在打扫。」



寿雪看见不远处有一名宦官正在以绳索捆绑桑树枝,于是朝他喊了一声。那宦官相当年轻,虽然身材矮小,但长得眉清目秀。通常能够被选为妃子的宫内宦官,相貌都不会太差。那宦官以为寿雪也是宦官,一边擦着汗水,一边粗鲁地问了一句:「干什么?」



「此树枝为无用之物?将弃之于何处?」



「你在说什么傻话?」那宦官瞪着眼睛说道:「这后宫里的所有东西,都归大家所有,没有一样东西是无用之物。这些桑枝可以制作成染料,也可以当成柴薪。」



「原来如此,蛹则为鲤鱼之食?」



「没错。」



宦官扛起捆好的桑树枝,走到了院门边,那处已堆放了相当多捆。寿雪心中不禁佩服这种物尽其用的做法,同时朝着蚕室的方向迈步。养蚕的殿舍里头一个人也没有,因为此时里头已经没有尚未结茧的蚕,另外一间房间里,则不断传出作业声。



「选茧的作业已经结束了,今天的作业应该是抽丝。」



淡海说道。寿雪一听,停下脚步问道:



「汝深知蚕饲之道?」



「称不上深知,只是我的老家也会养蚕,所以略知一二。在我们的领……在我们那地方,只要是较大的宅邸,大多会有自己的蚕室,用来生产自用的丝绸。」



──他刚刚是不是想要说「在我们的领地」?



寿雪转头望向淡海。他曾经说过,在成为宦官前,他是一名盗贼,但是在成为盗贼之前,又有着什么样的身分?在遭到官吏逮捕后,淡海因为五官端正,被送进了宫里当宦官。光从这一点,便可以知道其外貌在中人之上,不仅英俊,而且带着几分高雅的气质。



或许在成为盗贼之前,他是个名门子弟也不一定。但除非淡海自己说出,否则寿雪绝对不会主动追问。



「……抽丝之意,应指取茧之丝?」



寿雪一面走向殿舍的后门,一面问道。



「先将茧煮过,然后挑出丝头,拉成一长条的丝线。我小时候曾经看过,那可是需要相当熟练的技术。除了把蛹煮死之外,还可以用曝晒的方式,将里头的蛹杀死。但是茧还是要先煮过,才能产生特殊的光泽。」



「原来如此。」寿雪心想,难怪槅扇窗内正冒出阵阵水蒸气。她正专注地看着,背后突然传来了呼唤声。



「娘娘。」



说话的人正是温萤。他的背后跟着一名宫女,应该就是他所说的那宫女吧。



「她就是蚕茧遗失的那天,看见了幽鬼的宫女……」不知道为什么,温萤的神情似乎有些迟疑。「关于她所看见的幽鬼,她说有一件事想要禀报娘娘。」



寿雪不禁愣了一下。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宫女行了一礼,说道:「小女子名叫万若萃。」昨天在蚕室里,寿雪也曾见过这名宫女。只见她双眉下垂,看起来是个温厚内向的少女,一对脸颊宛如蚕茧一般光滑白皙。



「汝有事告吾?」



「是的……」若萃恭敬地道:「其实昨天就应该禀报娘娘,但我一直很犹豫……」



「为何犹豫?」



「因为……不太一样……」



「不太一样?」



「那个……」若萃说得吞吞吐吐,似乎是不知该如何措词。只见她一边比手画脚,一边急躁地说道:「幽鬼……不一样。」



寿雪沉默了半晌,愕然问道:



「幽鬼不一样?昨日那幽鬼,非汝所见幽鬼?」



「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若萃连连点头。



──这是怎么一回事?



「发现蚕茧遗失的当下,我们正在检查茧的状况。简单来说,就是仔细查看蔟上每一颗茧的状况,然后记录下来。不管是哪一个饲养阶段,记录的工作都相当重要,唯有确实做好记录的工作,才能从中检讨改进,获得更多的良茧。我原本相当认真地检查着每一颗茧,但却突然感觉站在对面的那个宫女似乎有一点陌生,于是我抬头一看……发现那是个从来没见过的女人……」



若萃顿了一下,接着说道:



「我早就听说蚕室有时会出现幽鬼,所以马上便猜到了。虽然我记不太清楚那个幽鬼的穿着打扮及发髻形状,但可以肯定,跟昨天出现的那个幽鬼完全不一样。我所看见的那个幽鬼,年纪幼小得多,长得相当可爱,有一张圆滚滚的脸,还有一双大眼睛……而且……」



若萃略一迟疑,接着说道:



「那个幽鬼的脸上,似乎化着淡妆。为了避免蚕儿及蚕室内的器具被脂粉污染,我们这些在蚕室工作的宫女是不能化妆的。尤其是在结茧时期,化妆更是大忌。要是胭脂白粉弄脏了茧,那可就糟糕了。」



「那幽鬼却施脂粉?」



「是的……当时正是最忙碌的时候,我虽然发现了幽鬼,却没办法停下手边的工作。而且因为太过惊恐的关系,也不敢发出声音。该怎么说呢……我怕一发出声音,那幽鬼就会发现我正在看她……所以只能尽量不以正眼瞧她,并且以眼角的余光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过了一会儿,那个幽鬼就走到了别处……」



「走?此幽鬼乃是步行,非倏然消失?」



「她并不是像烟雾一样突然消失,只是离开了我的视线范围。当时大家都很忙,那个幽鬼一离开,就混入了人群之中,不知去了哪里。不久之后,就传出了蔟上的茧不知去向的消息,大家乱成了一团。」



寿雪暗自思量,如果这名宫女就是偷走蚕茧的人,就没必要对自己说这些话,只要一口咬定她看见的是幽鬼就行了。即便她在说谎,自己也没有任何证据可以戳破她的谎言。如果她是一个胆子很大的人,她会从头到尾坚持自己的说法;而如果她的胆子很小,她会坦承自己撒了谎。不论是哪一种情况,她都不会对自己说出刚刚那些话。



「……昨日何不据实以告?」



「一来担心有可能是自己搞错了,二来害怕连我也遭到幽鬼诅咒……」



「遭到幽鬼诅咒?连你也?因何有此疑虑?」



「呃……因为昨天晚上……又发生了一场幽鬼骚动……」



「幽鬼骚动……」



寿雪听到这里,心中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于是寿雪向若萃说道:



「烦劳汝唤年秋儿至此。」



「好的,当然没问题。」



若萃小跑步回到了蚕室。



「不必把这个宫女留下来?」



淡海狐疑地问道。



「不必。」寿雪回答得简单扼要。



「看来娘娘是相信了她说的话,这代表……」



「幽鬼必有两人。」







过了一会儿,年秋儿一面左右张望,一面缓缓走了过来。只见她脸色惨白,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



「乌……乌妃娘娘……幽鬼的事情,请您别再……」



「汝受幽鬼威胁?」



秋儿听到这句话,霎时瞪大了眼睛,说道:



「您……您怎么会知道……」



「幽鬼诅咒,皆子虚乌有,汝勿信之。」



秋儿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走上前来想要抱住寿雪,被温萤挡了下来。



「无妨。」寿雪对温萤这么说,并上前握住了秋儿的手。温萤放开了秋儿,她整个人瘫软在地,嚎啕大哭起来。



「乌妃娘娘,我好害怕……」



寿雪一边安抚不住哽咽的秋儿,一边问道:「发生何事?」



「昨……昨天晚上……我做完了工作,走在外廊上,忽然发现脚边有一样东西。我停下脚步一看,那竟然是一颗蚕茧,除了这一颗之外,不远处的地上还掉了好几颗。我正感到纳闷时,旁边的槅扇窗外竟然出现了一道影子……」



秋儿打了个哆嗦,接着说道:



「因为屋里太暗,我看不清楚那人的模样,只知道似乎是个宫女。她就站在我的旁边,对着我说……『你要是敢再管我的闲事,我就诅咒你』……她的声音好可怕,让我头皮发麻。我吓得仓皇逃走,跑进了宫女们工作的房间里,告诉大家『幽鬼出现了』。大家都说要去看个清楚,我虽然心里发毛,也只能跟着去了。到了幽鬼现身的那个地方,幽鬼当然已经不见了,地上的蚕茧也消失无踪。我真的好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所以秋儿才会前往夜明宫,恳求乌妃别再调查幽鬼的事。



寿雪歪着头听完了秋儿的描述,颔首说道:



「幽鬼嗓音如何可怕,可否详述?声音是高是低,是粗是细?」



「这个嘛……唔……」秋儿紧闭双眼细细回想,半晌后说道:



「声音并不高亢,但是也不算低沉……那不像是年轻人的声音……那声音很沙哑,简直像是喉咙受了伤……绝对不会是年轻宫女的声音,正因为这样,我才会那么害怕。」



「往昔曾闻其声否?」



「以前当然没听过……啊,不过……」



秋儿将手放在嘴边,说道:「经娘娘这么一提,我确实觉得那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到底是谁的声音,我也想不起来。」



「其后汝疾奔入房,房内尚有何人?」



「宫女们应该都在……但是当时我太慌张了,完全不记得……」



「好……」



寿雪凝视着秋儿说道:



「汝听吾言,此人绝非幽鬼。吾已树结界在此,万无一失,幽鬼绝不敢近。」



秋儿受寿雪那炯炯有神的双眸震慑,唯唯诺诺地说道:



「是……我明白了,乌妃娘娘。」



秋儿双颊涨红,用力点了点头。



「既然不是幽鬼……到底是谁做了这种事……?」



「行事不欲人知者。」



威胁秋儿的幽鬼,以及偷窃蚕茧的幽鬼,多半是同一人。



虽然幽鬼有两人,但其中一人并非真正的幽鬼。



「随吾往殿内一观。」



寿雪没等秋儿回答,自顾自地走上台阶,进入了宫女们工作的大房间。整个房内弥漫着水蒸气及一股腥臭味,中间有两口灶,上头架着大釜,釜里正煮着一颗颗的蚕茧。几名宫女站在釜边,手上各拿着几颗煮好的蚕茧,以肉眼几乎看不见的飞快动作挑出丝头,将丝缠绕在卷丝架上。



取完了丝之后的茧会呈现半透明,可以看见里头的蚕蛹。有些宫女负责从釜中捞出茧,有些宫女负责换水,有些宫女负责将卷丝架上的丝取下。每一名宫女的脸颊及双手都因为热气而泛红,额头及脖子都冒出了汗滴。



所有的宫女都专注于手边的工作,没有人察觉寿雪走了进来。她的视线停留在房间角落的一只笼子上,笼子里放着不少茧,但即使是像自己这样的外行人,也看得出有些茧上带着脏污。这些应该是挑完了良茧之后剩下的劣茧吧。



寿雪不想惊动宫女们,快步走出房间。来到了外廊上后,她向秋儿确认。「屋角笼内之茧,皆为劣茧?」



秋儿点头说道:「是的。」



「此等劣茧,皆是待弃之物?」



「不,虽然不能上缴,但还是可以取丝,制作成宫女的衣物或是丝棉。」



「自昨日便置于该处?」



「是的,良茧会被送到其他房间严密监管,但是劣茧的管理就没有那么严格……」



「既是如此,汝昨夜所见之茧,必是此等劣茧。」



任何人只要知道放置的地点,都可以轻易拿取劣茧。



「但是……到底是哪一个宫女伪装成幽鬼来威胁我?」



秋儿转头望向不断冒出热气的房间,接着说道:



「我相信绝对不会是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我跟她们相处了那么久,就算在黑暗中看不清楚长相,也一定能够认得出来。何况就算没认出长相,也听得出声音……」



寿雪凝视着在空中逐渐消散的水蒸气,说道:



「……无须追查,彼必自出,吾等可以逸待劳。」







这天傍晚时分,寿雪脱去宦官服装,穿上了平时穿惯的黑衣,带着温萤前往蚕冢。寿雪在那长满了青苔的古冢周围来回观察,仰望四周的树木。



上一次来的时候,寿雪已经看出最近必定有人曾经来到这个地方。因为地上的野草有遭到践踏的痕迹。



「娘娘,有人来了。」



温萤低声说道。于是寿雪躲进了蚕冢后头,温萤则隐身在树丛之中。



阴暗的树木之间传来了脚步声,有人正小跑步朝这里靠近。那脚步声听起来相当轻盈,应该是个身高不高、身材削瘦的人物。脚步声在蚕冢前戛然而止,那个人接着蹑手蹑脚地走向旁边的一棵树木。那是一棵相当大的老木,上头有着不少树洞。就在那男人伸出手的时候,寿雪朝着他说道:



「穴中已无茧矣。」



那男人正将手伸进树洞中,一听见寿雪的声音,吓得整个人跳起来,转头望向发出人声的方向。



寿雪从冢后起身,而温萤也从树后走出。



「汝识得吾否?今日储桑室后,吾与汝曾交谈数语。」



男人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寿雪,半晌后发出一声轻呼,铁青着脸说道:



「你不是那个宦官吗……?」



眼前这个男人,正是当初在储桑室后头捆绑桑树枝,还告诉寿雪「桑树枝可以制作染料及当成柴薪」的年轻宦官。



「汝名利冗?」



在蚕室执勤的宦官,寿雪已指示淡海查得一清二楚。包含出身背景,及金钱借贷状况。



「汝之恶行,吾已悉知。汝假扮宫女幽鬼,入蚕室盗茧,汝可认罪?」



自从得知有人假扮幽鬼之后,寿雪便已确信幕后黑手并非宫女。宫女要盗茧,根本不需要真的假扮幽鬼。只要在工作时偷了茧之后,声称有幽鬼出现就行了,就像自己原本所怀疑的那样。



利冗不仅身材矮小,而且有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只要稍微化个妆,要装扮成宫女并不难。男扮女装之后,就算是原本认识的人,也很难认得出来,就像秋儿没办法一眼就认出装扮成宦官的寿雪一样。



「呃……唔……」



利冗顿时脸色惨白,全身直打哆嗦,看来并不是一个胆量很大的人。只见他往后退了两步,接着突然转身拔腿奔逃。温萤立刻冲上前去,但还没碰到利冗的身体,那人就已自己被野草绊倒了。温萤走了过去,扳住他的手腕,利冗试图挣扎,却没办法动摇温萤半分。



「不……不是的……我……」



利冗突然哭了起来。毕竟他还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心中还没有明确的善恶之分。即便现在是个坏人,或许转个念头就做起了好事。



「此事非汝一人之谋,当是受运蛹宦官怂恿,彼必是以金钱诱汝为之?」



寿雪故意以言词挑问,果然利冗老实地点头说道:



「没……没错,但我们不是为了钱。刚开始的时候,只是一个游戏。」



「游戏?」



「我们在赌……如果我装扮成宫女的话,会不会被发现……」



过去寿雪亦曾听说宦官很爱赌博,毕竟在这后宫之中,能做的娱乐消遣实在不多。



「然则汝曾多次以宫女装扮潜入蚕室?」



「不……刚开始的时候,我们赌的只是由我穿上宫女服装,在蚕室外走来走去,看其他宦官及宫女们会不会发现……但因为太顺利了,完全没有被人发现,他们说这样赌不起来,才改成假扮成蚕室里的幽鬼……后来又说这样不够刺激,叫我干脆偷几颗茧出来……」



玩笑越开越过头,终于惹出了事端。



「我原本打算过个两天就把茧还回去……反正只要随便丢在房间的角落就行了……就算拿了茧,也没有什么用处……没想到后来被石安哥发现了……」



「运蛹宦官石安?彼与汝等非一丘之貉?」



「石安哥的位阶比我高,算是我的上司。他说既然偷出来了,干脆把茧拿到养蚕农家卖掉……我不敢做那种事,所以拒绝了,但是他却说偷茧是重罪,如果我不照他的话做,他就要去告发我……」



利冗抽抽噎噎地哭着,看起来就像一个充满稚气的孩子。



「石安哥因职务之故,除了认识鲤鱼商人外,也认识愿意买茧的农家。他说下次卖蛹给鲤鱼商人的时候,会把茧交给商人夹带出去卖掉。在那之前,他叫我找地方把茧藏好。」



「故汝藏茧于树洞中?」



「蚕室需要使用很多柴薪,所以我常来这里砍柴……这里的树洞很适合藏东西。」



寿雪早已料到盗茧之人一定会把茧藏在远处,不敢藏在身边。这一带不仅是很好的藏匿地点,而且上次来的时候,她已发现地上的野草遭人踩踏过,显然不久前有人来到这个地方。于是试着在这附近一找,果然在树洞里找到一个布包,里头放着两颗蚕茧。



宫女们今天完成了取丝作业,明天宦官就会把蛹送交给鲤鱼商人,因此寿雪推测盗茧之人必定会在今夜前来取茧。



「昨日宫女年秋儿遭人乔装幽鬼威胁,此事亦汝所为?」



「石安哥叫我装扮成宫女的模样站着不动,我只好照他说的话去做。他说要吓吓宫女,我也以为只是个恶作剧。在地上放茧,以及装出幽鬼声音的人都是石安哥。」



这个时候石安应该已经被淡海五花大绑了。



寿雪心想,幸好成功阻止了这件事,只差一点,沙那卖的蚕就要外流了。这件事得知会晚霞及高峻才行。至于这些人该如何处置,就交给他们去烦恼吧。



寿雪吩咐温萤取绳索将利冗绑住,同时离开了冢边,附近放眼望去漆黑一片,已完全笼罩在夜色之中。偶然间,她停下脚步,回头望向蚕冢。冢前散发出一道朦胧的光芒,一名宫女就站在光芒之中,对着自己深深作了一揖,接着她的身影越来越淡,最后终于完全消失。



寿雪不由得愣愣地望着那再度隐没在夜色中的蚕冢。



──那宫女绝对不是死于蚕的诅咒。



不仅如此,而且她对蚕儿必定有着一份不舍之情吧,那宫女出现在蚕室,也许真的只是为了照顾蚕儿也说不定。



但或许是因今年的养蚕作业已经结束的关系,后来虽然寿雪解除了结界,那幽鬼却不曾再出现于蚕室中。







「前朝的古籍里记载了这么一个故事……有个女人因为太过热衷于养蚕的关系,拒绝了一桩婚事,结果遭到杀害。」



高峻说道。



「虽然古籍中称这是发生在坊间的奇闻轶事,但朕认为,这件事其实更有可能是发生在后宫之中。」



「若是如此,书中所称婚事,实为皇帝宠召?」



因为拒绝了皇帝,所以遭到处死。



「汝诚博识,竟知有此古籍。」



寿雪不禁有些佩服。高峻沉默了片刻,说道:



「其实是之季告诉朕的。」



真是个诚实的男人。



「只要是洪涛院里有的古籍,之季大概都知道。」



令狐之季是洪涛殿书院的学士,曾经在贺州担任观察副使。



洪涛院那个地方,寿雪也曾去过。里头收藏着数不清的典籍,从竹木简到纸卷都有。令狐之季能够把那些典籍全部读熟,果然是个相当优秀的男人。



寿雪凝视着眼前的辽阔池水。池面上的涟漪,让映照在上头的皎洁明月扭曲变形。



两人此刻正站在夜明宫旁的水池畔,卫青站在稍远处,听不见两人的对话。



「之季实为汝挚友。」



寿雪的呢喃声,彷佛顺着涟漪在水面上滑了出去。



「倒也不能算是挚友。」



高峻的语气带着三分迟疑。「朕是君,他是臣。」



寿雪心想,之季绝非单纯的臣子,他是最能理解高峻内心黑暗面的人物。他们两人的心中,都燃烧着一股冰冷的复仇之火,那是自己难以理解的一面。



每当想到这一点,寿雪便感觉到胸中彷佛有一团不断闷烧的炽火余烬。那带给她一种强烈的不安全感,彷佛置身五里迷雾,彷佛坠入海底深渊。



「……你怎么了?」



高峻轻轻触摸了寿雪的脸颊,旋即将手伸回。



寿雪抬头仰望这个男人。高峻曾经告诉她,他正在寻找拯救自己的方法、摸索让自己从乌涟娘娘的束缚中解脱的手段。



他告诉寿雪,如果有这样的一条路可以选择,他不会有所迟疑。



高峻听见了寿雪的呼救,听见了寿雪的无声呐喊。



当时寿雪忍不住掉下了眼泪,而高峻伸手抹去了自己脸上的泪珠。自从那一天之后,寿雪便不再会因受到高峻触摸而紧张,高峻触摸她的动作,也变得如此自然而毫无迟疑。



两人之间的藩篱已经被打破了。不管愿不愿意接受,这都是一个事实。



寿雪想要询问丽娘,想要询问那个将自己拉拔长大的前任乌妃。



这样……真的好吗?



丽娘会如何回答,寿雪心知肚明。



池面依然摇曳着,扭曲的月形却已藏入了薄云之后。







过了一阵子,寿雪从九九的口中听到了新的传闻。据说蚕室的宫女们现在流行到蚕冢祭拜,当初的宫女幽鬼,如今成了蚕业的守护神。



寿雪不禁心想,神就是这么被造出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