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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色(2 / 2)


──这两人应该就是晚霞曾经提过的哥哥们吧。



「果然是你……你在这里干什么?」



站在前方的年轻人对着白雷流露出明显的厌恶之色。这个年轻人的相貌极为俊美,穿着一身绀青色(注:藏青色。)长袍,显得英姿挺拔;站在后方的年轻人则紧闭双唇,皱起了眉头,显然对白雷同样没有好感。他身上的长袍是老年人特别喜爱的煤竹色(注:暗茶褐色。),穿在他身上却丝毫没有突兀感,看起来就像是个风雅文士,只不过眼神带着一股高高在上的傲气,说得好听点则是矫矫不群。



「爹到底在想什么……咦?」



由于白雷正望着寿雪,年轻人的视线也跟着转到了她身上。



「你……你是谁?」



年轻人看见身穿黑衣、手持褐剑的寿雪,整个人吓傻了。



──这可有点麻烦。



寿雪放开长剑,转身离去。那把长剑一脱离手掌,登时变回羽毛。



「喂,站住!」



寿雪疾奔离去,并不理会年轻人的呼唤。由于两名年轻人站在回廊上,寿雪并不登上回廊,而是从旁边穿梭而过。寿雪朝两人瞥了一眼,刚好与年纪稍长的年轻人四目相交,只见那年轻人瞠目结舌,同样显得颇为惊讶。



寿雪奔出了院门,转头一看,并没有人追出来。看来那两名年轻人并不打算追赶,于是停下脚步,调匀呼吸。而后她抬头仰望鲨门宫的屋瓦,愣愣地看了一会儿之后,才转身快步离去。







「刚刚那女的,看起来不像婢女……难道是某处的宫女吗?不,绝不可能……」



沙那卖亮目击黑衣少女疾奔而去,嘴里咕哝了一会儿,转头望向池塘的方向,不由得「啊」地大叫一声。原本站在那里的白雷,竟然也走得不见踪影。



「那个家伙!」亮忍不住咒骂了一声。但毕竟白雷是父亲邀请来的客人,也不好继续追究这件事。沙那卖晨则是不发一语,默默走下回廊阶梯。



就在不久前,一个以布套遮住了脸的异国人,突然以访客的身分来到了鲨门宫。过了几天后,晨跟亮都已察觉这个异国人其实就是白雷,但毕竟他是父亲的客人,两人只好装作不知道。兄弟两人都感到相当纳闷,不明白父亲为何要把白雷这种危险人物叫到鲨门宫来。



晨走到池畔,弯下了腰。地上有一根鸟羽,是刚刚那名黑衣少女所掉落的东西。不知是何种鸟类的羽毛,颜色为黑褐色,上头带着一些白色斑纹。



──那少女……应该是个妃子吧。



她身上的襦裙绣着的是金丝银线,头上亦插着好几支发簪及步摇,那身华贵的打扮绝对不会是宫女。



但如果那少女是妃子,那就更说不通了。为什么一名堂堂的妃子,会在这里与白雷对峙,且身边竟一名侍女也没带?晨细细回想,那少女穿着一身漆黑的服装,皮肤白皙而双唇红艳,有如一朵在雪中傲然绽放的茶花。然而更令晨感到印象深刻的,是那少女的双眸。那有如濡湿的黑曜石一般耀眼夺目的瞳孔,好比是最深邃的夜色,是如此震慑人心,令晨一时浑然忘我。



明明沐浴在淡淡的阳光下,那少女的身上却散发出一股幽深的氛围。有如夜晚的露水,又似反射着月光的屋甍,闪烁着妖异的光彩。就在与少女四目相交的那个瞬间,周遭的一切色声相彷佛都消失了,眼前只剩下那名少女。



──过去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奇女子……难道竟是仙女或妖魔?



晨拾起了那羽毛,怔怔地凝视了好一会儿,慢慢将羽毛放入怀中。







花娘在鲨门宫遇上事端的隔天造访了夜明宫,寿雪本以为她又带了书来,一问之下,原来是有事商谈。



「这件事,我实在不知如何处置,只好来借助阿妹的智慧。」



花娘叹了口气,向来爽朗而慧黠的脸上竟带着一抹阴霾。



「何事令汝心忧?」



「你听过『缁衣娘娘』吗?」



寿雪心中一凛,随口应了一声。所谓的缁衣娘娘,指的就是自己,难道花娘不知道吗?她心中如此想着。但一问详情,显然并非如此。



花娘苦笑着说道:



「其实我认为『缁衣娘娘』跟你并不相干。那些信徒刻意将乌妃加以神秘化及神格化,只是为了创造一个发泄苦闷及祝祷膜拜的偶像。此事只要稍一不慎,很可能会酿成大祸。」



花娘在经历过了月真教的事件之后,深知信仰的可怕。只见她忧心忡忡地说道:



「『缁衣娘娘』的信徒之中,有些人根本没见过你。信仰就像脱缰的野马,一旦造出了神,就再也管束不住……而且还有人借机敲诈欺骗,从中牟利。」



「汝言假护符之事?」



「是啊,你连这个也知道?」



「吾已知兜售人并主谋者身分。」



制造假护符的人,正是白雷。淡海设法取得了一枚假护符,寿雪一看上头笔迹,正与从前白雷所写的咒符笔迹相同。



泊鹤宫内有白雷的协助者。将寿雪诱骗至鲨门宫的那名侍女,九九指称那确实是泊鹤宫的侍女,只是唤不出名字。



根据淡海的调查,假护符的来源也是泊鹤宫。原本以为要查出假护符的来源并不难,只要询问持有假护符的宫人就行了……没想到那些宫人们竟然坚持不肯透露。似乎是卖出假护符的人要求他们不准把这件事说出去,理由是「这些护符是乌妃娘娘特别通融才答应制作的,如果传出风声,会造成乌妃娘娘的困扰」。



即便淡海告诉他们「这些护符都是假的」,他们也不相信。最后淡海费尽千辛万苦,才终于问出贩卖护符的是一名泊鹤宫的宦官(淡海绝口不提自己使用了什么样的手法才让他们吐实)。至于那名宦官的身分,至今还在调查当中。



另一方面,温萤调查这场骚动的煽动者,最后查出幕后黑手应该也在泊鹤宫内。泊鹤宫的每一名宫女及宦官都与其他宫的人有所交流,一时半刻还无法找出最上游的源头,温萤正在进一步追查当中。



「此为吾手下宦官所查得。」



寿雪一面说,一面在桌上摊开了一张纸。



「宫女、宦官互有往来,关系复杂。」



纸上写着各宫的宫女、宦官的名字,有所往来的人物,名字跟名字之间以线相连。由纸上可以看得出来,宫女、宦官的交游状况并非只受「任职于哪一宫」所影响。



「如出身商家或富农之家者,互相多有往来。除此之外,出身之地亦是一因。宫女虽以京师出身者居多,尚有东、西、远、近之分,交游关系亦各自不同。官吏之女多结交官吏之女,不与他人交游。宦官则出身地大相迳庭,同乡者交游较密。」



寿雪指着泊鹤宫某一名宦官的名字,接着说道:



「以此人为例,此人为翊州出身,飞燕宫亦有宦官为翊州出身,两人所处之宫虽异,却有深厚情谊。除此之外,此两人于宫内皆有交好之人,故纵使互不熟识,亦间接牵连。『缁衣娘娘』信仰便是由泊鹤宫宦官依此关系向外传播。」



「缁衣娘娘」信仰的传播速度如此之快,宫人之间的紧密网状关系也是一因。



「要查出那么多关系,应该很不容易吧……」



花娘看着关系图,忍不住赞叹道:



「看来这个宦官相当优秀。」



「嗯。」



寿雪心中既有些自豪,又有些羞赧。就算是自己受到称赞,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从这张图看来,信仰传播的中心地似乎是泊鹤宫。」



「或因吾曾助晚霞……鹤妃。」



不,若要追究肇因,还要再往前推。自从那次受了高峻的委托之后,自己就经常离开夜明宫,帮助他人解决问题。



「主谋者到底是谁?」



「唔……」



在泊鹤宫内掌握主导权的人,或许是某个侍女,但是白雷才是在背后牵线的人物,而白雷的背后,还有朝阳在运筹帷幄。昨天发生在鲨门宫的事情,已让寿雪得知白雷与朝阳是沆瀣一气。他们故意让寿雪知道这件事,或许是为了使威胁更具效果。



──如果想要保住性命,就不要再随便离开夜明宫。



这就是他们对寿雪的威胁。这场骚动如果继续恶化下去,将来倘若发生暴动,势必会一发不可收拾,自己也将遭受牵连。



寿雪不禁暗想,白雷曾说他憎恨乌涟娘娘,那么朝阳呢?



朝阳同样想要排除寿雪,想要排除乌妃吗?因为他是鹤妃的父亲?



「……」



「阿妹?」



花娘的呼唤声,让寿雪回过了神来。



「唔……吾正清查泊鹤宫侍女,主谋者应是其中一人。」



「嗯,总而言之,乱源就在泊鹤宫内。要收拾这个事态,得让鹤妃出面才行。」



花娘忧郁地叹了一口气。



「汝为后宫之主,故有此忧。」



「不能让陛下为这种事情烦心。」



后宫内基本上是由位阶最高的妃子掌握管辖权。如今虽然出现了假护符的乱象,但现阶段充其量只是一场暧昧不明的信仰骚动,还不到要让勒房子出面处理的程度。花娘是后宫之主,当然想要在骚动扩大之前设法平息。



「我会找鹤妃谈一谈。她虽然年纪小且行为举止有些让人捉摸不透,但其实是个能够分辨是非道理的人。」



「吾亦有此感……」



当初第一眼看见晚霞的时候,感觉她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秘少女。但实际相处过之后,才发现她其实是个相当深思熟虑的人,不仅懂得自我反省,而且也很为他人着想,懂得各种人情世故,并不是一个懵懵懂懂的女孩。



──晚霞或许知道一些内情。



而且晚霞与其父亲应该不是一丘之貉,她是真的打从心底厌恶白雷这个人。当初她遭到诅咒而垂死挣扎时所说的那些呓语,应该不会是假的。



如今寿雪已逐渐厘清了晚霞、白雷与朝阳等人的关系。



「阿妹,今天来找你谈这件事果然是正确的决定,我感觉舒坦多了。」



花娘离去前脸上带着笑容,神情中的阴霾也少了几分。







这天晚上,高峻也来了。



「听说你去了鲨门宫,是真的吗?」



高峻一看见寿雪,劈头便这么质问。



寿雪登时一阵错愕,说道:



「昨日……确实曾至鲨门宫。」



「你怎么会擅自做这种事……你没事吧?朕可没接到你出了事的消息。」



高峻显得相当焦急。虽然面上还是一样喜怒不形于色,但有些颠三倒四的说话方式却出卖了他。



「吾委实不知汝意,可稍坐饮茶,恢复冷静。」



寿雪着实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有建议此人「恢复冷静」的一天。



高峻也不违拗,乖乖啜了一口茶。



「……抱歉,朕太担心,一时口不择言。」



「嗯……」



这句话说得太坦率,令寿雪一直不知该如何回答。



「朕实在应该先提醒你提防沙那卖朝阳才对……朕没想到他竟然会把你叫到鲨门宫。」



──你要小心我爹。



「吾早已受人提醒,汝无须挂心。」



「有人提醒过你了?」



「晚霞。」



「……鹤妃……?」



「吾正欲以此事告汝……朝阳与白雷互相勾结,晚霞是否参与则不得而知。此女厌恶白雷,对乃父则敬惧参半。」



寿雪虽然没有见过朝阳,但对此人颇为反感,一个会强迫女儿做出那种抉择的父亲,绝对不会是什么善良之辈。即便晚霞再怎么喜欢父亲,也无法改变她对朝阳的观感。



「……朝阳知道你的秘密,而且很可能也知道乌妃的秘密。」



高峻淡淡地说道。寿雪一听,不禁皱起了眉头。



「朕不清楚消息是如何走漏的。但朕很肯定朝阳对你抱持敌意,实在应该事先提醒才对……朕以为他不会那么快就采取加害于你的行动。」



「彼虽加害于吾,吾未受其害……彼非吾敌手。」



「原来不是你的对手。」



高峻不禁笑了出来。寿雪看见高峻的笑容,也暗自松了口气。比起让他担心,自己更宁愿这人一笑置之。



「然吾未曾亲见朝阳,彼仅唆使白雷威胁于吾,令吾不敢擅出夜明宫。」



寿雪另外又想到一件事,接着说道:



「吾虽未见朝阳,却见晚霞兄长二人。」



「朝阳的长男及三男都来了,应该是那两人吧。」



「次男未至?」



「听说是留在贺州。据传次男是朝阳最信任的儿子。」



「若是如此,长男情何以堪?」



「家门的继承人应该还是长男吧……沙那卖家的家庭问题姑且不谈,那两个儿子是否对你说了什么话,或是做了什么事?」



「仅是对望,并无交谈。彼两人似不喜白雷,且不知吾身分。」



「那就好。」



「吾观此态,朝阳应是独自与白雷勾结,未与二子共谋。」



「嗯……」



高峻双手盘胸,沉吟道:「原来如此,那是他自己一个人的主意……」



「汝好独思,吾甚不喜。」



寿雪忍不住呢喃说道。



高峻一愣,抬起了头。



「咦?」



「……汝既未闻,吾不再言。」



「朕不是没听见……原来如此,朕明白你的意思了。但是把心里的想法全都说出口,似乎也不太对。」



「……不必尽言,但斟酌以告。」



「朕刚刚在想的事,你认为朕应该说出来?」



寿雪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朕刚刚在想的是沙那卖一族的特性。沙那卖族的当家拥有绝对的权威。朕上次也提过,他们非常尊敬长辈,反过来说,这也代表着当家的责任非常重大。当家绝对不能做出错误的决定,不能背叛一族的信赖,却也不会找晚辈商量事情。相信朝阳的父亲当初也是这样吧,所以朝阳不会告诉儿子们任何事,一切都是自己决定……这就是朕刚刚在想的事情。」



「原来如此……」



「朝阳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沙那卖族。只要是对一族有利,他就算是背叛朕也在所不惜。如今他对朕鞠躬尽瘁,是为了确保一族的安泰。」



「对汝鞠躬尽瘁?」



「为了朕好,他可能会设法将你排除。」



──原来是这么回事。



寿雪恍然大悟。



「无怪乎彼欲吾茧居不出。」



「这个男人的行动,还有许多令朕难以预测之处。这次的事情,就是最好的例子。朕看你还是安分一点比较好。」



「汝亦欲吾茧居不出?」



寿雪有些不开心地说道。



「朕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希望你不要做出触怒朝阳的事。」



「何惧朝阳以至如此?」



寿雪将头别到一边。心里虽然明白高峻的意思,还是有些气不过。并非于理不合,而是心情无法调适。一旦在心情这一关过不去,就算讲再多大道理也没有用。



「……朕是在为你担心。」



高峻的口气带着几分焦躁与几分困惑。只不知道是困惑于寿雪的反应,还是困惑于自己的焦躁。



寿雪将视线移回高峻的脸上。一看见他的表情,登时明白是后者──那并非因他人而动怒的表情。



高峻只是一脸困惑地望着寿雪,对此显得有些不知如何是好。那不是因寿雪而困惑,而是因不知如何面对自己的心情而困惑。寿雪心里很清楚这一点,因为她也常有这样的感受。为什么会时常出现这种麻烦的心情呢?寿雪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除了面对高峻之外,从来不曾像这样心中同时怀抱着焦躁与困惑的心情。



「……汝不言,吾岂不知?乌妃本应茧居不出,何待人言?」



「不,朕只是……」



高峻说到一半,忽然沉默不语,半晌后才改口说道:



「……今后朕也会多加留意鲨门宫的动静。再过半个月,他们就会离开京师。朝阳回到贺州之后,应该也不会再采取强硬手段。」



高峻说完这句话,便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夜明宫,由于走得太急,寿雪竟来不及提起「缁衣娘娘」的事。而后她心想,就算自己不提,那人多半也早已接到了消息,何况负责处理这件事的是花娘,自己也不好多说什么,就算要提供建议,也应等多查出一些眉目后再说。



寿雪原本是这么想的,然而当事后回想起来,这实在是个错误。







花娘带着一群侍女及宦官,前往了泊鹤宫。环绕四周的柏槙篱笆,有如是守护着泊鹤宫的城墙,如针一般的细叶之间,生长着一颗颗的娇小果实,而篱笆的后头,可看见一座座的殿舍。殿舍的上方有着油亮而灿烂的琉璃瓦,饰瓦的造型是张开了双翅的鹤,垂挂在下方的吊灯上头也有镂空的鹤纹,而殿舍周围的土墙皆涂布了云母,看起来白皙耀眼。



花娘一踏进院门,便看见成群的宫女与宦官,一同对着自己鞠躬作揖。鹤妃就站在众人中央,背后也跟着一群侍女。



待花娘走到鹤妃的面前,鹤妃便向她屈膝行礼。鹤妃那充满稚气的脸孔今天不知为何有些苍白,或许是为了掩饰这一点,还故意把脸颊及嘴唇涂得特别红,却反而让整个人的气色看起来更差了。



花娘被引进了宽敞的正殿大厅上,殿内所有的门扉都是敞开的,可以清楚地看见庭院景色。那是高峻特地命人重新种植的栀子花庭院,圆润饱满的椭圆形果实,已开始带上一点朱红色。花娘看着那逐渐鼓胀的果实,心里想到自己这一生可能再也没有机会生儿育女,登时感觉到胸口彷佛有一股凉飕飕的寒风吹袭而过。虽然没有任何不满,也并非感到绝望,却有一种彷佛置身在秋风之中的萧瑟与寂寥。



鹤妃的侍女送上了茶,光闻那茶香,便知道那应该是平常陛下临幸时才会端出的茶。那侍女不管是举止还是态度都极为高雅端庄,丝毫没有可挑剔之处。但花娘定睛一看,侍女的腰带上挂着黑色饰绳,她接着转头望向在大厅角落待命的那群侍女,几乎每一名侍女的腰带上皆挂着黑色饰绳,有些甚至还模仿寿雪佩挂了鱼形吊饰。



至于眼前的鹤妃晚霞,腰带上则只有一些银制饰品,并没有黑色饰绳。她上半身穿的是织着对鸟图纹的深绿色衫襦,下半身则是碧绿及深紫线条交织的长裙,布料质地看起来华美细致,散发着柔和的光泽,应该是使用了沙那卖的丝绸。



晚霞一直沉默不语。依照后宫的规矩,在上位妃嫔开口之前,下位妃嫔不能先发话。



「真是好茶,是芜州茶吗?」



花娘故意问了一句无关紧要的问题。



「是的,姊姊。」晚霞淡淡地说道。「姊姊」是下位妃嫔对上位妃嫔的敬称。晚霞自己则因为身体不适,并没有喝茶,喝的是白开水。



「你是不是瘦了?」



「有一点……或许是夏天暑气难消,没什么食欲。」



晚霞以双手捧着装白开水的杯子,垂首盯着水面说道。不知当她低下头时,那水面上究竟映照出了什么样的神情?尽管晚霞虽然瘦了一些,但脸部及手指却反而有些浮肿。



「你跟乌妃年纪相近,感情是不是很要好?」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令晚霞错愕地抬起了头。每当她露出这样的表情,看起来总是比实际的年龄更加稚嫩。



「啊……呃,称不上要好。」



「你可以跟她多往来,她是个心地善良的人。」



「……我知道。」



「既然你也知道乌妃心地善良,就应该尽量别给她添麻烦。」



晚霞目不转睛地看着花娘。



「请问……乌妃发生什么事了吗?」



「等到发生什么事,就已经来不及了。」



晚霞的眼神左右飘移,略一沉吟,已明白了花娘的言下之意。



「姊姊希望我配合做什么事吗?」



「我希望你做的事,就是管好泊鹤宫里的人,不让他们做出不该做的事。你身为一宫之主,这是你的职责。」



晚霞愣愣地听完,轻轻点头说道:



「这我明白……宫里发生的事,我已大致掌握,但由于我极少出宫,不清楚外面的状况……这件事已经波及到姊姊的宫内了?」



「正确来说,是整个后宫都被波及了。」



晚霞默然无语,花娘也看不出她是真的不知情,还是明明知道却置之不理。



「真的很对不起,我会好好地告诫他们。」



「既然你明白我的意思,那我也不再多说什么……这件事就麻烦你多费心了。」



虽然传达的方式有点拐弯抹角,但至少已经让晚霞明白了自己的来意。



「……请等一下,鸯妃娘娘!」



说出这句话的人不是晚霞,而是站在大厅角落的一名侍女。那侍女约莫二十岁年纪,一张鹅蛋脸,肤色也像鹅蛋一样白皙,不管是容貌还是举止都极为端庄而文静,没想到竟突然对花娘发难。



只见她踏出一步,气势汹汹地说道:



「鸯妃娘娘,您今天的来意,是要指责我们信奉『缁衣娘娘』的行为吗?」



不需言明,这名侍女的腰带上也佩挂着黑色饰绳。



「就算您是鸯妃娘娘,也不该干涉我们的心灵依归吧?要信奉、尊崇什么,都是我们的自由。」



那侍女的双眸是如此清澈而殷切,没有一丝迷惘。花娘受到震慑,不由得退了一步。



没想到局势已经演变到这样的地步……花娘不禁感到背脊发凉。



「无礼的家伙!快退下!」



一名花娘的侍女瞪着眼睛踏前一步。



「你们这些后宫的乱源!鸯妃娘娘已经尽量想要大事化小了,你们竟然还不知感恩!到处发送假护符的人,有什么资格谈自由!」



「假护符什么的,一定只是场误会!怎么可以因为这种谣言,就打压我们的信仰!」



「真是愚蠢之辈!」



「你说我们愚蠢?」另一名年纪较大的侍女忍不住说道:「这对『缁衣娘娘』是莫大的侮辱!无礼的是你们!」



「没错,太过分了!」



其他的侍女们也纷纷出言指责,她们的声音越来越高亢,情绪也越来越激动。花娘的侍女察觉苗头不对,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这可不妙!



花娘转头望向晚霞。只见她愣愣地看着侍女们,没有任何反应,显然连她也已经管束不了自己的侍女。



花娘一步步往后退,忽察觉背后竟出现了人影。转头一看,外廊上竟站着无数的宫女及宦官,每一双眼睛都注视着大厅里的动静。令人无法忽视的是,他们每个人的腰带上都垂挂着黑色饰绳。



「花……花娘娘!」



花娘所带来的宦官则都被挡在人墙的外侧,个个脸上都带着不知所措的表情。一大群板着脸的泊鹤宫侍女们聚集在花娘的周围,不留一丝空隙。



「鸯妃娘娘,请收回您刚刚的话!」鹤妃的侍女们一步步朝着花娘逼近。



花娘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







寿雪正在夜明宫教衣斯哈写字,忽听到一阵仓促的脚步声奔进了殿舍内。



「乌……乌妃娘娘!」



脚步声的主人竟是泊鹤宫的侍女纪泉女,温萤与淡海也跟在她的身边。寿雪明白一定是出事了,立刻站了起来。



「发生何事?」



「娘娘,泊鹤宫似乎出事了。」温萤说道:



「似乎是鸯妃娘娘遇上了危险……但是她也交代不清楚。」



「花娘……?纪泉女,究竟发生何事?」



「呼……呼……」



泉女不住剧烈喘气。九九取水来让她喝下,心里暗想上次也发生过类似的状况,那次是晚霞遇上了危险。



「花娘有难,而非晚霞?花娘在泊鹤宫内?」



寿雪问道,而泉女点了点头。



花娘与泊鹤宫……她心中猛然想到一件事,说道:



「莫非花娘为『缁衣娘娘』之事往见晚霞?」



「是的……没想到泊鹤宫的侍女们突然开始吵闹……」



泉女一边拭汗一边说道。



「开始吵闹……当鸯妃之面?」



「是的,过去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我心中害怕,就跑出来了。要是鸯妃娘娘有什么万一……除了乌妃娘娘之外,恐怕没有人能阻止她们……」



「晚霞不在?」



泉女难过地摇头说道:



「晚霞娘娘已经管束不了她们,就连吉鹿女也……」



吉鹿女是泊鹤宫内相当老资历的侍女。她原本是八真教的虔诚信徒,后来晚霞因诅咒而病入膏肓时,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当乌妃娘娘拯救了晚霞,最感谢乌妃的人也是她。



「……既是如此,吾当速往。」



寿雪留下了满脸忧色的九九及衣斯哈,带着温萤及淡海离开夜明宫。







寿雪一踏进泊鹤宫,便看见殿舍外有两群宦官正在吵闹不休,似乎是泊鹤宫与鸳鸯宫的宦官。只见他们你推我挤,正吵得不可开交,她也不予理会,迳自走上了台阶。就在这时,殿舍内传出器皿的碎裂声,寿雪心中一惊,赶紧奔了进去。



一踏进门内,只见桌子早已被推倒,茶具散落一地。好几名侍女们大打出手,互相拉扯对方的头发及衣服,每一名侍女皆是披头散发,身上的襦裙多有破损。整个大厅里乱成一片,竟没有半个人察觉寿雪走了进来。



蓦然间,寿雪听见了下方传来啜泣声。低头一看,花娘竟倒在门扉附近的地板上,一名侍女在她的旁边哭个不停。



「花娘!」



寿雪赶紧在花娘旁边跪了下来,查看花娘的状况。



「阿妹?」花娘抬起了头来。



寿雪一边搀扶她,一边问道:「伤及何处?」



「我没有受伤,只是不小心摔倒了……」



花娘说道。但她一抬脚,竟痛得皱起了眉头,似乎是扭伤了脚踝。



「那些侍女们凶巴巴地走过来,花娘娘急着想要退出殿舍,脚下一个没踩稳……」旁边的年轻侍女一边啜泣一边说道。



「是我的处理方式不对,我不知道问题已经那么严重……」



「花娘娘,这不是您的错……」



「先离此间,再行定夺……淡海!」



寿雪对着背后喊道。淡海及温萤都站在寿雪的背后。



「送花娘回鸳鸯宫。」



「是……鸯妃娘娘,失礼了。」



淡海不费吹灰之力就将花娘抱起,大跨步走出殿舍。



寿雪见淡海已离去,于是走向大厅深处。「汝等速速住手!」



寿雪张口大喊,但声音完全被侍女们的尖叫声及争执声掩盖了,完全没有安静下来的迹象。争吵不休的侍女约有十人左右。寿雪为了平息场面,转头吩咐温萤先将旁边扭打成一团的两名侍女拉开。



「啊,乌妃娘娘……」



两名侍女一被拉开,这才恢复了冷静。她们看见寿雪,登时吓得全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寿雪正打算以这种方式将争执中的侍女们一一拉开,忽听见不远处有一名侍女大叫一声「放开我」。她暗自叹息一声,正要转头去看,忽然惊觉眼前出现了一团阴影。



下一瞬间,寿雪听见了钝重的声响。那是身体部位被硬物击中的可怕声响。但是遭击中的人并非自己。只见她身旁一个人忽地蹲了下来,鲜血一滴滴落在地板上。



原来一名争吵中的侍女所抛出的器皿朝寿雪飞来,当时温萤正揪住了一名侍女,他见状赶紧放下侍女,朝寿雪奔来。没想到有另一人的动作比温萤更快,替她挡下了这一击。



「……卫内常侍!」



温萤惊讶得大喊。那声音充满了惊愕,简直像是看见了难以置信的事情。只见卫青跪在地上,按着自己的额头。



寿雪一时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全身动弹不得。



──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是卫青保护了自己?这不可能吧?



「所有人都不准动!」



门口处响起了喝斥声。那声音平静、宏亮且充满威严,而站在门口的人物,正是高峻。侍女们全都吓傻了,赶紧跪下磕头,只凭高峻的一句话,便瞬间结束了这场骚动。



高峻缓缓踏入厅内,在卫青的身旁停下脚步,从怀里掏出手帕,递给卫青。



「伤得深吗?」



「不碍事。」



在两人简短交谈间,卫青将手帕压在额头上,站了起来。然而从头到尾,他对寿雪却连瞧也没瞧一眼。



高峻环顾整个大厅,放眼望去可说是满目疮痍,家具及摆饰毁损,每一名侍女的模样都相当狼狈。



「鹤妃。」



高峻呼唤晚霞。寿雪这才想起,大厅内不见晚霞的身影。寿雪在厅内左右张望,只见大厅角落一名蜷曲在地上的少女缓缓站了起来,正是晚霞。她垂着头,脸上毫无血色。



「有没有受伤?」



「……没有。」



「有没有什么话想解释?」



晚霞有气无力地仰起脸,摇头说道:



「没有,全怪我领导无方。」



「且慢……」寿雪想要替晚霞缓颊,高峻转过头来,以眼神示意不要说话。



「关于事情的来龙去脉,鸯妃的宦官都已经向朕说明了。鸯妃没有受重伤,可说是不幸中的大幸。」



高峻慢条斯理地环视厅上每一名侍女,那平静的态度中隐藏着一抹怒火,反而更令人不寒而栗。整个厅堂上的氛围有如寒冬,一丝丝的寒意钻入骨髓,凝重的空气更是压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寿雪不禁想起了高峻曾统率禁军肃清皇太后一派,想必是那残酷军人的一面令侍女们吓得全身直打哆嗦,不敢抬起头来。



「所有的人抬起头,看看周围的狼借之状。」



侍女们战战兢兢地抬头环顾左右,看见凌乱不堪的大厅及每个人披头散发的模样,一时哀叹之声此起彼落。



「每个人都应该要感到惭愧。」



高峻的话虽然简短,却已足以让所有侍女们吓得再度垂下了头。



「惩处的方式,朕会另行公布。」高峻说完这句话,转过了身,目光朝着寿雪一瞥,忧郁与懊恼之色在眼神中一闪即逝。



「这件事,乌妃也难辞其咎。」



高峻在说出这句话时,声音异常低沉,有如叹息之声。



「对乌妃的惩处方式,跟其他人一样另行公布。」



说出这句话之后,高峻便走出了殿舍,而卫青始终有如影子一般跟随在他的身后。寿雪愣愣地看着高峻的背影,此刻的心情却与以往目送他离开夜明宫时截然不同。



自从发生了这件事之后,后宫内便规定除了乌妃之外,任何人都不得佩挂黑色饰品及身着黑色服饰。







数天后的某个晚上,卫青独自来到了夜明宫,彼时房间里只有寿雪一人。卫青的额头上包着绷带,即使是在夜里,他天生的白皙肤色依然使他看上去十分显眼。



「……伤已痊否?」寿雪问道。



「本来就只是小伤。我救你是因为大家的命令,你没必要放在心上。」



寿雪听卫青说得冷淡,不知道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因为想要避免自己内疚才这么说。照理来说卫青应该不可能做出这种关心自己的行为,但真相到底如何,寿雪也无从求证。



「我今天来,是为了传达大家的谕令。」



卫青的声音比黑夜更加冰冷。



「谕令……」



「尔后,没有大家的许可,禁止乌妃擅自离开夜明宫。」



寿雪倒抽了一口凉气。原来卫青今日前来,是为了传达惩处的内容。



「乌妃在后宫体制之外,不受律法限制,也没有义务遵守大家的谕令,但是……」



「不必多言,吾自知之。今日之事,皆吾自食恶果。吾应尽早寻思对策,并将此事告知高峻……不,追根究柢,皆因吾逾越本分。」



受他人景仰依赖的感觉实在太好,使自己过于得意忘形。以「不忍心见死不救」这种冠冕堂皇的借口,沉溺于被需要的快感之中。明明知道这么做就像是在玩火,却是难以自拔。



「……这就是我一直在担心的事情。」



卫青说道。声音既冰冷且沉重,丝毫不留情面。



寿雪忍不住抬起了头。



「以后请你洁身自爱,别再做出引人侧目的事,这是为了你自己好。」



之后卫青连看也不看寿雪一眼,转身快步离去,就跟当初来的时候一样,没有发出一点声响。而这次寿雪并没有走出殿舍目送卫青离去。



高峻今后大概不会像过去一样经常来访了。寿雪心里如此想着。







这天太阳还没有下山,高峻便来到鸳鸯宫探望花娘。距离那场骚动已过了数天,后宫也完全恢复了平静。



花娘横躺在榻上,一看见高峻,急着想要起身。



「……陛下!」



高峻制止道:「躺着就行了……脚还好吗?」



「已经不痛了。他们担心我的伤势恶化,硬是要我躺着,我正闲得发慌呢。」



花娘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起身,与高峻正眼相对。



「这次的事,都怪我处置不当。我本来想趁着还没有发生骚动前解决这件事,没想到反而引发了骚动,实在是无地自容。对于那些侍女们,我应该事先提醒她们要保持冷静。」



「你只是遭到了利用。对方打从一开始,就在等待着机会。趁着一名侍女向你提出抗议之际,煽动所有的侍女。」



「『对方』指的是……?」



「不是有个资历很老的年长侍女吗?名叫吉鹿女……」



「啊……」花娘望着半空中,回想当时的情况。「刚开始说话的是个年轻的侍女,但后来确实有个年长的侍女指责我侮辱『缁衣娘娘』,其他侍女也开始帮腔……」



「吉鹿女是侍女长,在侍女们之间,她说出来的话甚至比年幼的鹤妃更有分量。以吉鹿女的威望,她绝对有能力安抚泊鹤宫的众侍女,将场面控制下来。但她不仅没有这么做,而且还刻意推波助澜。」



「这个吉鹿女现在……」



「原本勒房子正准备要对她展开调查,但她竟已服毒自杀了,还留下一封遗书,声称一切都是她的责任。」



花娘面露痛惜之色,说道:「假护符的事情,也是她策动的?」



「遗书上是这么写的。她声称她的目的只是想要增加『缁衣娘娘』的信徒,并非想要中饱私囊或是制造混乱。遗书上还说,她拿了一枚其他侍女原本带在身上的护符,照着画出了许多假护符,命令宦官在后宫里到处向人兜售。」



但是根据寿雪提供给勒房子的证词,假护符是白雷所画,寿雪从前曾见过他的笔迹,与假护符上的笔迹如出一辙。换句话说,白雷才是假护符的始作俑者,吉鹿女只是负责在后宫里到处散播其制作的假护符。除此之外,当初将寿雪骗往鲨门宫的侍女,也是吉鹿女。



这种种的迹象,都证明了朝阳才是幕后黑手。然而吉鹿女却把所有的罪都揽在自己身上,而且还畏罪自杀了。吉鹿女一死,便再也难以证实朝阳与这起案子有所牵连。



一旦发生骚动,首谋者必定会遭受惩罚,这是可以预期的事情。换句话说,对方打从一开始就打算让吉鹿女背黑锅,而且连毒药及遗书都准备好了。



「乌妃还好吗?」



「最近在夜明宫闭门思过。」



「嗯……」花娘露出了同情的表情。「这件事并不是她的错。」



没有错,寿雪原本没有理由因这起事件而遭受惩罚。而且以她乌妃的身分,大可以不听高峻的命令。但她还是把自己关在夜明宫内,寿雪认为这是她所造的孽。



──到底该怎么做才对呢?



煽动者确实是吉鹿女。但是光靠吉鹿女一个人的力量,不可能引发这么大的骚动,乌妃才是这场骚动的真正肇因。寿雪那种不忍心拒绝他人请托的性格,助长了这场骚动的规模。



朝阳当初的谏言,如一根针扎在高峻的胸口。就算这人没有在背后搞鬼,后宫迟早也会发生类似的事情,朝阳只是加速了事态的发展而已。换句话说,这场骚动本身就是朝阳对高峻的谏言。



这次的事态还能够轻易收拾,但将来如果出现了有心人士,想要利用寿雪的「乌妃」及「前朝皇族后裔」这两个特殊身分来为恶,该如何是好?如果不趁现在摘除病灶,将来很可能会爆发更严重的骚动……朝阳在如此提出警告。



「鹤妃呢?她还好吗?」



「鹤妃没有受伤。」



「但她的气色看起来很差。」



「嗯……她原本就有些身体不适,现在也没有好转。更何况失去吉鹿女,对她来说应该也是不小的打击。」



「陛下决定要如何处置泊鹤宫那些侍女?」



「还没有决定。吉鹿女已经畏罪而死,其他侍女及鹤妃该予以什么样的惩处,目前还在商议中。」



「我建议陛下可以稍待一段日子再裁决。」



「为什么?」



「或许过阵子刚好会遇上大赦。」



高峻登时一阵错愕,而花娘脸上则漾起了微笑,没有多作解释。



正如同花娘的这句预言,不久之后因为一桩喜事,侍女们的罪都获得了赦免。







晚霞站在鲨门宫的露台上,正出神地凝视着池塘。池面如镜,没有一丝涟漪,反射着耀眼的阳光。



「白雷已经逃走了?」



过了好一会儿,晚霞对着坐在后头喝着茶的父亲朝阳问道。



「……打从一开始,这里就没有一个叫白雷的男人。只有一个名叫玉眼的雨果占卜师,曾经在这里待过一阵子。」



晚霞紧握双拳,转头对着父亲说道:



「吉鹿女死了,她在贺州有孩子,请至少带着她的遗体回贺州吧。」



「我不能带走戴罪之人的尸体,只能依照后宫规矩,让她埋在这里。」



「是爹让她变成了戴罪之人!」



朝阳听见女儿的呐喊,脸上表情竟全然无动于衷。



「……吉鹿女是自愿为我们做这件事。你要是从中作梗,她可是会死不瞑目。」



「我不懂……她虽然犯了错,但是罪不至死。她是为了保护爹,才会牺牲生命。」



「不是为了保护我,是为了保护沙那卖。」



晚霞似乎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心中碎裂了。



「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沙那卖,难道爹的心中没有比沙那卖更重要的事物吗?」



至此,朝阳脸上终于露出了不同以往的表情。他皱起眉头,狐疑地问道:



「我是沙那卖的当家,为沙那卖着想是理所当然的事。」



「为了沙那卖着想,却要让沙那卖的族人送死,这不是很奇怪吗?」



朝阳的双眉挤出了更深的皱纹,显然已动了怒气。



「为了整个沙那卖族,牺牲一、两个人也是常有的事。若不是靠着这样的做法,我们沙那卖族如何能够延续至今日?」



「没错,这就是我们沙那卖族的堕落本性。因为是为了全族着想,就算牺牲么女的性命也是常有的事。」



朝阳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过去晚霞从未见过父亲脸上露出这样的表情,毕竟父亲是个从来不将情绪显露在脸上的人。



「为了救你的性命,所以我才……」



「所以爹才找了另一个少女,让她代替我牺牲生命?这也是为了沙那卖族吗?」



「这不是我的决定,是你自己的决定。」



朝阳冷冷地说道:



「如果你不希望让别人代替你牺牲生命,当初你就应该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晚霞倒抽了一口凉气,嘴唇微微颤抖。多么冷酷无情的一个人!



「我好恨自己为什么是沙那卖族的女儿。」



晚霞感觉到一股热流涌上眼眶,没有办法阻止自己的声音不住抖动。



「这辈子我不会再听爹的话,也不会再跟爹见面。」



朝阳说出了一个名字。那是只有晚霞与朝阳才知道的晚霞的真名。



「你属于沙那卖一族,这是无法改变的命运。不管是你还是我,都无法逃避。」



「不,我受够了。我才不想再当沙那卖人……」



「……」



朝阳低声呢喃了一句话,晚霞没有听清楚。



「爹,你说什么?」



「果然你也不懂……」



那声音阴沉而晦暗,彷佛来自远方。



「咦?」



「没有人知道……没有人懂我的罪愆……」



蓦然间,晚霞彷佛看见一道光芒自前方射来,父亲的脸孔因逆光而变得模糊不清。明明看见了,却宛如什么也没看见……或者应该说,眼前的父亲彷佛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这让晚霞的心中骤然浮现了一个想法。自己到底对父亲这个人瞭解多少?对于这个人,自己几乎可说是一点也不瞭解。父亲的一生之中,到底经历过什么样的事情?曾经抛弃过什么?曾经对什么感到绝望?



「爹……」



霎时之间,晚霞忽然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一股冷流自脚底往上窜,同时感觉全身的血液彷佛正在迅速流失。晚霞才刚察觉身体的异状,想要站稳脚步,身体已开始剧烈摇晃。



──要摔倒了!



晚霞弯下了腰,整个身体蜷曲成一团。下一瞬间,晚霞感觉整个人彷佛被吸入了黑暗之中,就此失去了意识。







不知是谁在呼唤着晚霞的名字。那声音让晚霞幽幽醒来。



「小妹,你终于醒了。」



「蠢蛋……大夫不是说要让她好好休息吗?」



那是哥哥们的声音。晚霞转头一看,晨、亮都在自己的身边,自己正躺在床上,置身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



「这里是鲨门宫的房间。你昏倒了,你还记得吗?」



长兄晨皱着眉头说道。在晚霞的记忆之中,这个哥哥永远都是皱着眉头的表情。



「我记得……那时候突然觉得很不舒服,对不起……」



亮听晚霞这么说,忽然朝晨瞥了一眼,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但晨只当作没看见。



「喂,你原本就知道吗?」



「先别说这个。」



晨出言制止,但亮充耳不闻,继续说道:「大夫说你……」



「说我怀孕了,是吗?」



晚霞不等亮说完,已自己说出了答案。



「搞什么,原来你已经知道了。」亮的表情有一半显得无趣,另一半则是松了口气。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原本不是很肯定,也没让大夫看过,只是自己猜测而已……」



「爹说你完全没把怀孕的事告诉他。」晨说道。



「我刚刚说了,我还没让大夫看过,只跟一名侍女商量过这件事。」



「吉鹿女?」



「不,不是吉鹿女。任何事只要一跟她说,爹马上就会知道……过去每次都是这样。」



「……难怪爹说他不知道。」



「我已经不再听爹的话了。」



晚霞有种心情豁然开朗的感觉。



「而且我已经告诉爹了。」



兄弟两人一听,都是吃了一惊,且两人吃惊的表情完全如出一辙。



「爹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



「……爹根本不会在意你的想法。」



晨与亮做出了不同的结论。



「你不听爹的话,爹可能会把你抛弃,你愿意让这种事发生吗?」



「抛弃?大哥,小妹可是怀了陛下的孩子,爹怎么可能抛弃她?」



「我指的是心情上。」晚霞将双手交握在胸口,说道:



「爹抛弃我,我也会抛弃爹。我不仅要抛弃爹,而且要重新认识爹这个人。」



晨与亮一听,不由得面面相觑。



「我只认识现在的爹……不,就连现在的爹,我也是一无所知。大哥,爹自己应该也有个么妹吧?」



「嗯……应该有吧,我也不清楚。」晨一脸困惑地说道。



「我想要知道爹的过去……我相信爹一定……」



──一定活在痛苦之中。



晚霞闭上双眼,接着又缓缓睁开。



──我想要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情让父亲如此煎熬。



晚霞眯起眼睛,看着充塞着耀眼阳光的明亮房间。



原以为茧里的蛹早已死亡、腐烂。如今晚霞却感觉自己终于破茧而出,看见了阳光。







寿雪穿上宦官的衣服,悄悄溜出了夜明宫,身边只带着温萤同行。因为她接到了来自高峻的一封信。



──朕在冬官府等你。



信上只写着这么一句话。



一抵达冬官府,便看见一群放下郎在门口迎接。放下郎告诉寿雪,陛下已经先到了。随即她被引到了一间房间的门口,门边站着一个人,正是卫青。他对寿雪连看也没看一眼,只是例行公事般地作了一揖。



寿雪吩咐温萤在门口等着,独自进入了房间。除了高峻之外,千里及封一行也都在房内。三人围绕着一张桌子而坐,寿雪于是也走到桌边坐下,高峻就坐在她的对面。自从发生上次的骚动之后,这是两人第一次见面。



寿雪一直低着头,不敢看高峻的脸。当初高峻踏入泊鹤宫的殿舍时,那冰冷而严峻的态度在自己心中一直挥之不去。但她明白总不能一直逃避下去,只好缓缓抬起了头。



高峻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那般平静而泰然自若的眼神,与当初第一次相遇之时如出一辙。



──为什么他可以完全没有改变?



这一点让寿雪不由得手足无措,一颗心七上八下。两人四目相交的这样久,而寿雪依然完全无法移开视线。



这次的事件,让寿雪深刻感受到自己的立场隐含着多大的风险。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乌妃的存在意义可能会迅速膨胀、扩张,那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这次只是后宫里的小小纷争,并没有酿成大祸,但下次如果又发生类似的事情,可就很难说了。



所以寿雪一直认为高峻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对待自己了。虽然高峻过去一直想要帮助自己,但他不可能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没想到那人看着自己的眼神没有丝毫改变。



「……朕一直在这里,思考着该怎么做才对。」



高峻静静地开口说道。



「朕想要拯救你的决心从来不曾改变,也从来不曾后悔。乌妃的身分相当危险,这是朕早就知道的事情,冬王乃是掌管祭祀之王,受到信奉尊崇也是理所当然。但不能因为危险,就想要加以排除,事情并没有那么单纯。真正的错误,是不应该将冬王幽禁在后宫之中。维持现状并没有办法解决任何问题,我们必须从根源开始抽丝剥茧,才能将问题彻底解决。既不能抱着快刀斩乱麻的想法,也不能放弃思考,那都对解决问题没有任何助益。」



寿雪凝视着高峻的双眸,许久没有将视线移开。那双眸并非没有一丝迷惘,因为不想后悔,反而更增心中痛苦。



虽然如此,高峻还是选择一同寻找解决的方法,而非设法掩盖问题。



即便两人都不知道这条路的前方还有多少艰困的考验。



「第一步,是将香蔷所犯的错导回正轨。」



高峻淡淡地说道。不论任何时候,他总是能把任何话说得轻描淡写。



香蔷所犯的错,指的当然就是将乌涟娘娘封入乌妃的体内。



「要做到这一点,首先我们得找出乌涟娘娘的半身。能够做到这件事的人只有乌妃,正因如此,香蔷才会设下结界,不让乌妃踏出城门一步。换句话说,必须先设法破除香蔷的结界。结界到底有没有办法破除,我们正在询问封一行的意见。」



高峻说到这里,转头望向封一行。封一行恭谨地说道:



「从巫术师理论的角度来看,天底下并不存在无法破解的结界。因为结界顾名思义,是一种『结』。例如将丝线绑在一起,或是将藤蔓绕一圈后两端打结,就成了结界,既然能够绑起,就一定能够解开。所以说任何结界都一定会有破绽。香蔷的结界……」



封一行将双手手指交握,接着说道:



「是以手指所结成,这当然也能加以解开。手指埋于九座城门处,这代表『结』总共有九个。」



「我们必须一一解开这九个『结』?」千里问道。



「不……」封一行摇头说道:



「如果一个一个解,在解下一个『结』时,上一个『结』又会恢复原状。这意味着单靠一个人的力量,无法解开结界。当初香蔷这么设置,就是要让乌妃无法独立解开结界。」



「反过来说……」高峻说道:「只要不是一个人,就能解开结界?」



「这是『补缀』之术,虽然『结』会恢复原状,但也不是毫无止尽。一个『结』被解开,就要有其他『结』来补,使结界能维持完好。『结』总共有九个,所以是以三个为一组互相补缀。若是要让『补缀』之术失去功用,就得必须同时解开三个结。换句话说,要破除这个结界……」



「三人?」寿雪问道:「需三人合力?」



「没错,而且这三人都必须拥有能破除香蔷巫术的强大实力。从前的乌妃就算想要破除这个结界,也很难在巫术师的监视之下,找到这么多愿意协助的高手。」



「这三个人可以包含乌妃自己,是吗?」千里确认道:「如果是这样的话,再加上你,就只差一人了。」



「一人……」寿雪喃喃道。



「但现在京师里并没有巫术师。」封一行皱着眉头说道:「早在炎帝的时期,巫术师就已经逃得一干二净。要找到这最后一个人选,恐怕并不容易……」



「就算昭告天下,优秀的巫术师也会以为这是陷阱,不会轻易回来效命。」



高峻将双手盘在胸前,说道:「看来只能派人到乡下地方慢慢寻找了。」



寿雪沉默不语。说起「有实力的巫术师」,她脑海中立刻便想到了一个人,但是寿雪立刻告诉自己「不可能」。那个人只会下咒而已,绝对不可能提供协助。



独眼的巫术师,白雷。



蓝色的汪洋及白色的浪花在寿雪的脑中一闪即逝。



──在死寂的夜里,我在深海之中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回归的那一天。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