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血缘(2 / 2)


事实上高峻昨天曾指示卫青,暗中派人告知现场群众「寿雪是一名巫女」。这些人亲眼目睹了怪异现象,又得知寿雪的身分是巫女,寿雪自然会在他们心中成为一个充满神秘感的传奇人物。



「倘若将柳寿雪处死,势必引来百姓的不满。这一类的事情倘若没有处理好,甚至可能引发暴动。事实上当初朝廷坚持将栾氏灭族的作法,本来就损及了朝廷在百姓心中的形象,所以我认为应该要趁这个机会,展现出朝廷的宽宏大量。」



行德是个名副其实的稳健派人物,向来讨厌打打杀杀。更何况他读了侄女花娘代寿雪求情的请愿书,当然非帮寿雪说话不可。



「昨天的事情,已然造成民心动摇。甚至还有人主张一定是栾氏的怨念招致天灾异变。所以我认为我们反而应该厚待柳寿雪,消除百姓心中的担忧及不满。」



「这或有矫枉过正之嫌。」明允嘴上虽这么说,但眼神也流露迟疑之色,显然心中正将处死或处罚栾氏后代所会带来的危机及利益放在天秤上衡量。



向来性格豁达的行德,此时竟一反常态,低头望着地板,脸上带着一抹沉痛。



「以恐惧操控人心,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他以低沉的嗓音说道。平日温文仁厚的他,很少会以如此严肃的口吻说话,就连明允也默默凝视着他,不再开口。



「最好的例子,相信大家都明白,就是炎帝和从前的皇太后。当然我相信那也是一种统治方式,我并不打算加以全盘否定,但是……」



行德那丰腴的脸上满是愁苦之色。



「我的兄长……也就是鸯妃的父亲,大家都知道,他不愿为官,选择当一名海商。伴君如伴虎,今日是荣华殿上人,明日就成了受戮阶下囚。我的兄长正是厌倦了这轻贱生命的官场文化,我也深有同感。过去我经常在烦恼,自己是不是应该像兄长一样,老老实实当一个商人。但如今我依然站在庙堂之上,理由无他,因为我深信陛下有所不同。」



行德抬起了头,脸上带着殷切的期盼。



「我不想再看见血,我想看见『德』。我追求的不是以血治国,而是以德治国。我相信陛下有能力做到这一点,所以我今天才会站在这里。」



行德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高峻感受到其热诚,不禁暗自慨然。



─朕小看了行德这个人。



没想到行德的心中隐藏着如此灼热的信念,与他平日展现出温和宽厚、与世无争的性情截然不同。



从众人的表情可以看得出来,大家都已受了行德那灼热信念的感染。唯独明允依旧眉头深锁,沉思不语。



「陛下。」



半晌之后,明允转头面对高峻,其他人也做了相同的举动。这是催促高峻做出裁决的意思。高峻于是开口:



「朕认为行德说得很好。」



众人一听,全都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唯独明允的表情有些复杂。高峻见局势底定,这才放下了心中大石。



然而明允并没有就此放弃,旋即说道:「但此事终究不宜搁置不理。」



「那是自然。」高峻点头:



「朕打算如行德的建议,在形式上厚待柳寿雪。」



「『在形式上』……?陛下的意思是……」



「朕的意思,是让她进入朝廷的体制之内。过去正是因为她立场模糊,不受任何规范,才会引发骚动,朕打算给她一个明确的身分。」



「陛下的意思是说,要给她一个官位?」



「不,不能是官位,只能是使职。」



使职即令外官,也就是皇帝可以直接任命的特殊官职。



明允垂下头,沉吟了起来。高峻接着说道:



「这次的事情,令朕深刻体认祭祀的重要性。祖父生前厌恶怪力乱神,采取废神祭而远鬼神的策略,是以星乌庙荒废如斯。然而祀祖祭神乃是国家大事,不应贸然废除。世人必先知鬼神之异,方能反思自身之行。」



高峻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接着环视诸官,宣下旨意:



「修缮星乌庙,以柳寿雪为司祭者。冬官,清查所有当由皇帝亲为的祭祀仪式,布告周知。凡是必要的祭祀活动,一切恢复举行。」



「遵旨。」千里拜伏领命。高峻起身,走下台阶。这举动便是宣布朝议到此结束,诸官一同拜伏谢恩。



高峻出了庙堂,沿着回廊前进了一会儿,忽听见背后一阵脚步声追赶上来。于是他停下脚步,转头一看,原来是明允。高峻见明允欲言又止,于是屏退了卫青,吩咐明允上前,对着他低声地道:



「你心中若尚有疑虑,就说出来吧。」



「……微臣与那乌妃,也曾有数面之缘。」



寿雪曾数度前往外廷,因此明允见过她几次。



「陛下,微臣知道您不仅早就认识乌妃,而且还与她交情匪浅。在此之前,您不知道乌妃的身世秘密?」



高峻凝视着明允说道:



「如果你所说的『交情匪浅』,指的是同床共枕,朕可以告诉你,没那回事。」



高峻说得直率而平淡。明允尴尬地垂下了头。



「鸯妃很喜欢柳寿雪,将她视为亲妹妹一般疼爱。继承自永德的『耳目』,没把这件事告诉你吗?」



明允一听,更是满脸惊恐。前宰相云永德收买了一些后宫的宫女及宦官作为自己的眼线,借此打探后宫消息。高峻早已猜到永德一定是把这些人脉交接给了女婿明允,而非儿子行德。因为行德的个性太过善良老实,没办法做这些水面下的事情。



「至于你的问题,朕也可以回答你……朕原本并不清楚柳寿雪的身世。谁能想得到后宫之中,竟然会有个栾氏后人?」



「这么说……确实没有错。」



明允向来是个极端理性之人。只要是道理说得通的事情,他都能欣然接受。在正常情况下,栾氏的后人确实不可能住在后宫之中,那几乎可说是找死的行为。



「既是如此,当初您废止栾氏族人的诛杀令,也与柳寿雪毫无关系?」



但明允还是问了一个相当犀利的问题。



「毫无关系。」



高峻淡淡地说道。自己说话向来简洁扼要,此时如果多费唇舌加以解释,反而容易引来疑窦。



「废止诛杀令的理由,当初朕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为了去芜存菁……律令如果不适时加以整理,很快就会变得过于繁琐。陛下这个决定可说是相当明智。」



高峻点了点头。



「还有其他问题吗?」



「没有了。」



明允退了一步,拱手说道:



「微臣惶恐,耽误了陛下的宝贵时间。微臣心中再无疑虑。」



「那很好。」



高峻转身迈步,此时明允却又说了一句:



「陛下的深谋远虑,实在令微臣叹服不已。」



高峻转过头来,只见明允难得露出了充满智慧的微笑。那笑容不带丝毫讥讽之意,反而隐含着一抹对机密之事心照不宣的亲近感。



「朕能有你们这些栋梁之材,实在是天幸。」



说完这句话后,高峻再度迈步。这确实是肺腑之言。



走了几步,高峻不禁微微吁了口气。朝议时自己似乎一直处于精神紧绷的状态,背部感觉僵麻不已,此刻终于能喘口气了。



─但事情可还没有结束。



高峻向走在身后的卫青低声说道:



「将之季与千里唤至弧矢宫,另遣一使者往见沙那卖晨。」



虽然问题堆积如山,但之季等人应该能妥善处理。真正棘手的问题,只有一个。



─乌。







当天深夜,高峻再度造访夜明宫。殿内貌似比往昔更加昏暗。仔细一看,灯笼前方竟摆着一座屏风,挡住了大部分的火光。



「娘娘……乌涟娘娘说她讨厌光……」九九一脸困惑地说道。



只见乌环抱双膝,坐在距离灯笼最远的房间角落。高峻见她扎起了银色长发,身上同样穿着平时穿惯了的黑衣,心里猜想多半是九九帮她梳妆打理的吧。



「那个丫头说一定要把头发绑起来。」



坐在角落的乌不断发着牢骚。她嘴里直喊着「头好痛」,表情就像个闹脾气的孩子。



「我光是帮娘娘绑个头发,她就吵闹个不停。」



除此之外,她还吵着说自己肚子饿了,但是将餐点端到面前时,却又不会使用筷子和汤匙。没办法好好吃饭,最后还自暴自弃,想要直接用手抓食物来吃。



「简直像个三岁小孩。」九九说道。



「她当然不会使用筷子。」停在高峻肩头的枭说道:



「在幽宫的时候,我们只吃树上的果实,从来没学过筷子的用法。」



「帮她做些不用筷子也能吃的餐点吧。」高峻吩咐九九。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了,可是……」



「可是什么?」



「娘娘会恢复吧?恢复成原本的娘娘……」



九九露出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高峻转头望向乌,乌将头别向一边,什么话也不说。



「会。」



高峻只应了这么一个字。九九这才露出稍微安心的表情。



「衣斯哈的下落……还是不知道吗?」



「目前还没有头绪。」



九九脸上的表情登时转为失望。高峻不禁心想,这女孩的表情真是简单易懂。



「衣斯哈……是那男童吧?」



窝在房间角落的乌忽然说道。



「那是哈弹族的男童。白鳌那家伙为了泄愤,把他掳走了。」



乌说得愤恨不已。



「为了泄愤?」



「哈弹是我的『巫』。我的第一个『巫』,就是哈弹族人……」



「第一个巫……」高峻一面回想一面说道:「你指的是第一代冬王?」



最初乌在幽宫犯了罪,被流放到此地时,她挑选了一个男人为夏王,一个女人为冬王。那正是双王历史的滥觞。



「刚被流放到这里的时候,没有人看得见我,也没有人听得见我的声音。直到遇上了那个巫,我才终于能够与凡人交谈。」



乌呢喃说道。



「没有了巫,我什么也做不了。没办法和凡人交谈,也没办法获得供品,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白鳌那家伙也一样,我们最怕的事情,就是巫被杀死。所以白鳌又气又恨,我也一样。」乌的言词带着几分稚气,没有办法把前因后果交代清楚。



「鳌神发怒……是因为你杀了他的巫?」高峻问道。



「不是我杀的,是哈弹族杀的。他们攻打杼,杀了白鳌的巫。因为杼王就是当初欺骗我的那个男人。」



杼朝是一个信仰鳌神的古代王朝,据说寿雪的身上也流着杼朝人的血脉。高峻试着在心里整理前因后果。



乌遭到流放,是因为她受亡者蛊惑,令亡者死而复生。原来那个亡者就是杼王?因为有这个嫌隙,所以乌指使哈弹族消灭了杼朝。鳌神的巫也在战乱中遭到杀害,因此鳌神憎恨着乌。既然乌也憎恨着鳌神,这代表……



「你的巫也被鳌神杀了?」



「没错,而且那家伙的手段既狡猾又卑鄙。」乌皱眉说道:「他故意引诱兄弟吵架,杀死了我的巫。」



当初寿雪所描述的古代历史,确实有类似这样的桥段。夏王与其弟弟发生争执,后来夏王杀了冬王,导致天下大乱,从此进入漫长的乱世时代。



由此看来,鳌神也曾毁掉一个王朝。



「所以你就跟鳌神打了起来?」



「最后是我赢了。」



乌的口气带了三分得意。「区区白鳌,哪是我的对手。」



「失去了半身,还敢说你赢了?」



说这句话的人不是高峻,而是枭。乌气呼呼地瞪了枭一眼。



「若不是失去半身,你怎么会遭到香蔷摆布而无法脱身?脑筋不好还想要反击,才会落得这个下场,真是个傻丫头。」



乌懊恼地瞪着枭,紧紧咬住了嘴唇。只见她的眼眶逐渐积满泪水,一张脸涨得通红。高峻从刚刚的对话,也已听出乌的脑筋确实不太灵光。



「香蔷她……从小就是个奴隶,整个人瘦得像皮包骨,脸上气色很差。虽然看起来好弱小、好可怜,却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巫,是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巫。她总是孤单一人,我是她唯一的朋友,只有我会为她着想……没想到她竟然会……」



乌环抱着膝盖,嚎啕大哭起来。高峻看着乌以寿雪的身体做出这样的举动,心情不禁有些复杂。寿雪就算要哭,也绝对不会像这样哭得呼天抢地。



「原来你们是同病相怜。」枭哭笑不得地说道。「看来那个香蔷也是被栾夕利用了。」



「如果我能取回半身……只要能拿回半身……我就不会被关住了……」



乌说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硕大的泪珠滚滚滑落。



「……取回半身之后,你会与现在有何不同?」高峻淡淡地问道。



乌以一双湿润的双眸凝视高峻。她一眨眼,泪珠再度沿着脸颊滑落。



「我会变回我。」



乌这句话说得不清不楚,高峻只能自行加以解释。



「你的意思是说,恢复你原本的模样?届时寿雪……你现在的身体会有什么下场?」



乌歪着头想了一下。那神态与寿雪有几分相似。



「没什么下场。我能够进入巫的体内,也能够离开,就像风一样。」



就像风一样。这句话不太像是乌会使用的比喻,或许她只是转述了从前某个「巫」的感想吧。



总而言之,目前听起来就算乌取回半身,对寿雪的身体也不会造成什么危害。这让高峻着实松了口气。



「乌,朕能体谅你不再相信凡人的心情,但朕会尽最大的努力,获得你的信任。」



乌默默凝视高峻,眼神中流露着怀疑。



「你想要取回半身,这一点不会有错吧?」



乌点了点头。



「我们也想要帮助你取回半身。只要你获得自由,寿雪就能获得自由。」



高峻尽可能使用浅显易懂的词句,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乌微微皱眉,默默倾听着他的话。



「因为我们想要让寿雪获得自由,所以一定会尽全力帮你寻回半身。这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们自己,你明白吗?」



乌动也不动,一双妙目只是注视着高峻。高峻无法推敲她心中的想法,甚至不知道她的脑袋有没有在转动。



「帮我取回半身……是为了你们自己……?」



乌不安地问道。



「没错。」高峻点了点头。



「对我们来说,帮助你是对我们有利的事情,所以我们绝对不会背叛你。」



乌露出一脸迷惘的神情,眼神左右飘移,两只手一下子放在膝盖上,一下子捏着裙子下摆,显得不知所措。



「乌。」



枭喊了一声。乌听到枭的叫声,肩膀微微一震。



「你应该明白,我来到这里的目的,是为了救你。我与你诞生于同一颗泡沫之中,绝对不会弃你于不顾。」



乌睁大了双眸,以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凝视着枭。



「……但你不是生气了?」



「现在我已经不气了。我也是个笨蛋,和你一样遭到流放。除了跟你在一起之外,我别无选择了。」



「跟我在一起……」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乌张着双唇,却没有说话。她整个人静止不动,一滴眼泪又从她的脸颊滑落。



高峻清楚地感受到乌那冻结的心灵正在融化。蓦然间,高峻恍然大悟。



─原来乌最害怕的事情,是「孤独」。



只有巫能够感受到乌,能够与乌交谈,理解乌的想法。一旦失去了巫,便再也没有人能够与乌心意相通,这正是她心中最大的恐惧。



乌依然持续哭泣。但她不再像刚刚那样放声大哭,而是安静地流着眼泪。



神明的孤独,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高峻试着在心中想像。没有人听得见自己的声音,没有人察觉自己的存在,那是一种多么强烈的恐惧?



「及人死,魂受幽宫牵引,远渡重洋……」



半晌之后,乌不再哭泣,嘴里细语呢喃。



「凡几度星霜,灵魂复出幽宫,入回廊星河,于河中漂荡摇摆、梦寐游离,遂化为新生坠地……」



乌停顿了一下,又轻声说道:



「然未死之魂不得入幽宫,必受回廊星河所引,洪流吞噬,于河水中永世徘徊。」



高峻心头一惊,望向乌,乌也正看着高峻。



「这少女的灵魂,如今在回廊星河。」



─回廊星河!



在传说中,布满星辰的夜空覆盖在大海之上,当中有星河流淌,星光每自星河坠地,便化为生命……



「寿雪……正在回廊星河徘徊?」



乌点了点头。



「你有办法将她的灵魂引导回来?」



「有。」



乌说得斩钉截铁。有办法能够让寿雪平安归来……得知这一点的瞬间,高峻不由得热血沸腾,心跳加剧。



「怎么做?」



然而乌的回答,却令高峻的思绪瞬间冻结。



「须得透过这少女的亲人,唤回她的灵魂。」







不知过了多久,当高峻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在内廷的房间里。自己究竟去了哪些地方,又如何回到内廷,竟然完全想不起来。



─寿雪的亲人!



乌所说的话,再度浮上心头。



─要到哪里寻找与寿雪有血缘关系之人?



栾氏一族除寿雪之外,早已遭诛戮殆尽。



很多事情就算表面上已成定局,只要运用一些智慧,通常还是有转圜的余地,高峻向来抱持着这样的想法。这次成功避免寿雪遭到处刑,就是最好的例子。



但是人死不能复生。即便有百龙之智,也无力回天。



此时高峻的心情,就像是沉入了幽暗而深邃的海底。



眼前什么也看不见,没有一丝亮光。



高峻感觉到自己彷佛将被强大的黑暗吞噬,不由得伸手按住了椅背。



「大家!」不知何处传来了卫青忧心忡忡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好遥远。



高峻以手掌抵住了额头。掌心竟异常冰凉。偶然间,他低下头,看见了摆在矮桌上的棋盘。上头还排着一些棋子,正是自己与寿雪花了很多时间慢慢对弈的一局棋。



─这局棋难道注定没有下完的一天吗?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



呻吟声自高峻的双唇间逸出。







卫青将高峻送回寝室后,独自在殿舍内巡视了一圈。整座殿舍里只有卫青的脚步声,踏在冰冷的石板地面上。此时卫青满脑子只担心着高峻的身体。高峻自返回内廷之后,气色便非常差,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他竟憔悴得有如大病了一场。而高峻的心中在烦恼着什么事,卫青非常清楚。



─寿雪的亲人……



找不到与寿雪有血缘关系之人,就没有办法唤回寿雪的灵魂。就算乌涟娘娘离开了,那躯体也只会是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也就是一具死尸……是这个意思吗?



─那可真是求之不得的事。



卫青心里如此想着。如果能够让寿雪从这世上消失,那是再好也不过了。对高峻而言,这可说是最好的结果。



卫青明明抱着这样的想法,内心深处却彷佛有一道声音在低声细语着。这样真的好吗?我很有可能是寿雪的同父异母哥哥,此时能够拯救寿雪的人,天底下或许只有我而已,难道我要对亲妹妹见死不救吗?这真的是正确的决定吗?



─当然!



卫青努力尝试将那道声音抛诸脑后,但那道声音就是不肯消失,有如卡在胸口深处的一颗小小的异物。



卫青感到呼吸困难,心中充满了迷惘。没有人可以指引自己一个正确的方向,就算是高峻也不能。







高峻一到冬官府,便看到数名放下郎出门迎驾,但其中不见千里的身影。事实上千里已在高峻的指示下,随同之季离开京师,前往了界岛。



放下郎引着高峻走向冬官府最深处的某屋舍,进入了一间房间。房内有一名老人坐在床上,正是封一行。他自从打破结界后就病倒了,一直躺在床上。



「好些了吗?」



「多谢陛下的关心……在乌妃娘娘危急之际没能帮上忙,小人实在愧惶无地。」



此时的封一行变得更加削瘦,整个人彷佛缩小了数分。



「乌妃娘娘竟然是栾氏之后……小人真的是万万也没想到……」



他眨了眨混浊的双眼,泪珠滚滚滑落。



「小人当年抛弃了冰月,没想到还有机会再遇上栾氏后人。」



栾冰月生前是封一行的爱徒。



「……封一行,你对巫术瞭如指掌,朕有一事相询。」



高峻淡淡地说:



「乌涟娘娘言道,寿雪之魂如今在回廊星河。只有寿雪的亲人,才能将其唤回……除此之外,当真别无办法了吗?」



封一行满脸困惑地眨着湿润的双眸,说道:「唔……若是死者之魂,可以招魂术招之。但生者之魂不同于死者之魂,实在无法可招。」



封一行虽然一脸病容,但一谈到巫术之事,立刻说得头头是道。可惜就算是封一行,也没办法说出高峻心中期盼的答案。封一行见高峻的眼神充满了沮丧,不安地问道:



「难道……乌妃娘娘没有亲人?」



「如何能有亲人?」



高峻很少使用如此强硬的口吻说话,令封一行吃惊得瞪大了眼睛。



「除非这世上还找得到其他的栾氏后人。」高峻接着以稍微和缓的语气说道。



「陛下,小人不是这个意思……」封一行战战兢兢地说道:「乌妃娘娘的母亲及父亲,只是有一方是栾氏,难道另一方也完全没有亲戚吗?」



「继承栾氏血脉的是她的母亲……但朕不知道她的父亲是谁,寿雪自己似乎也不知道,因为她的母亲生前是风尘女子。」



封沉吟了一会儿后说道:



「即便母亲是风尘女子,并不见得一定查不出父亲是谁。只要符合一些条件,还是有机会查出来。」



高峻满脸疑惑地问道:「什么样的条件?」



「花街也有阶级高低之分。北曲的阶级较低,客人都是京师的庶民,或是来到京师工作的外地人。南曲的阶级较高,客人都有一定程度的地位及财富。因此想要在南曲卖身,必须具备相当高的学识涵养及才艺。如果技艺过人,也有可能获得客人赎身,成为客人的小妾。乌妃娘娘的母亲若是在南曲卖身,只要知道门路,或许有机会查出父亲身分。」



「……什么样的门路?」



「譬如有一定名气的名妓,熟客的身分也会在花街流传,这种情况要查就会容易得多……陛下可知道乌妃娘娘母亲的名字?」



「只要查一查栾氏一族的处刑名册,就能知道名字。」



「小人指的是在花街的花名。」



「花名……嗯,查乐户应该能查得出来。」



负责管理乐师、官妓的官府单位称作「教坊」。想要在花街的青楼卖身之人,都必须前往教坊报备登记。当然如果是未经官府核准的违法青楼,就查不到纪录了。



「要清查这么久以前的纪录,恐怕得花上一些时间……」



高峻说到一半,忽然想到另一个方法,改口说道:



「夜明宫里的人,或许曾听寿雪提过。」



例如九九,也许曾听寿雪说起母亲之事。



「如果听过,事情就好办了,朕先确认看看……青。」



高峻转头喊了一声,卫青应了,表情却有些僵硬。



「遣使者往夜明宫。」



卫青领命,走出了房间。高峻将头转回来说道:



「知道了花名之后,你打算从何查起?」



「小人曾在花街从事代笔的工作,因此有些门路。」



「但是……」高峻凝视着封一行说道:「以你现在的身子,恐怕没办法四处奔波。」



封一行笑了起来。这一笑,脸上的皱纹全挤在一起。他的内里虽然虚弱,神情却显露出一抹平静。



「小人能够苟延残喘活到今天,或许全是为了做这件事。若无法救得乌妃娘娘的性命,将来小人可没有脸面对冰月及鱼泳。」



那不带一丝迷惘的觉悟表情,彷佛打算为这件事献上生命一般,令高峻为之动容。



高峻不禁暗思,封一行逃窜了如此漫长的岁月,或许只是基于一种消极的理由。那不是对「生」的渴望,而是对「死」的恐惧。



但是任何人在面对死亡的时候,有谁能够不心生畏惧?



过了一会儿,派往夜明宫的使者回来了,那使者的身边还跟着温萤。



「娘娘的母亲,以『鶲玉』为花名。」



温萤清清楚楚地记得这个名字。高峻胸中燃起了一线希望,不禁握紧双拳。



「鶲玉……鶲玉……小人好像听过这名字……」封一行嘴里嘀咕,却想不起这名字的来历。「人一旦上了年纪,记忆力就会变差。但是年轻时的事情,却是忘也忘不了。」



「大家。」



温萤跪下说道:



「小人也想为娘娘尽一己之力。」



「温萤。」卫青斥骂:「用不用你,大家自有决断……」



高峻轻轻扬手,制止卫青再说下去。



「好,那你就陪封一行去一趟花街吧。」



高峻想了一下,接着又说道:「青,你也陪他们走一遭。」考量到封一行有可能在路上病倒,还是让卫青一同前往比较保险。



「小人这就出发……」封一行才刚下床,身体竟晃了一下,温萤赶紧奔上前,将他搀扶住。高峻见封一行脚步虚浮,不禁担心他是否能达成任务。



封一行或许是见高峻面露忧色,接着又信心十足地说了一句「小人此去,不久便回,陛下勿忧。」







「卫内常侍。」



三人搭乘的马车一出城门,原本完全没有发出半点声音的温萤忽然开了口。卫青只是朝温萤脸上一瞥,并没有应声。



「您为什么刻意隐瞒?」



「……我隐瞒什么了?」



「娘娘母亲的花名。当初正是您让娘娘亲口说出这个名字,不是吗?」



「看来你很擅长偷听别人说话。」



卫青语带讥讽,温萤却是丝毫不为所动,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卫青的脸。卫青不禁有些后悔,果然实在不应该派他担任寿雪的贴身护卫的。当初卫青做出这般决定,是因为温萤这个人能力优秀、心思细腻且对自己忠心耿耿。



更重要的一点,是卫青欣赏他有一颗赤子之心。



─没想到正因为如此,如今他竟对乌妃崇敬有加。



卫青暗自咂了个嘴。那个时候,自己怎么会傻到向寿雪询问母亲的花名?明明知道温萤就在旁边……



「我只是忘了。」



「您明知道娘娘母亲的花名,为什么瞒着不说?」



温萤完全无视卫青的回答,继续诘问。



「您到底想要隐瞒什么?」



卫青将头转向一旁,没有答话。



「您既然知道娘娘的母亲,应该也知道她的父亲……」



「我什么也不知道!」



卫青不屑地说道。没想到这句话一说出口,竟让温萤错愕得没办法再问下去。因为卫青此时的声音与态度,都有如刀锋一般锐利,顿时让马车内的气氛变得冰冷而凝重。



「啊,老夫想起来了。」



旁边的封一行忽然冒出了这句话,口气相当开朗,与当下的氛围格格不入。



温萤愣了一下,转头朝他问道:



「你想起什么了?」



「当初老夫遭到逮捕时,青楼的鸨母曾经提到鶲玉这个名字……」



封一行说到一半,忽然转头望向卫青,面露惊愕之色。卫青迅速伸出手掌,揪住封一行的咽喉,手上微微使力。封一行发出痛苦的呻吟。



「糟老头,不准你再说一个字!」



封一行登时五官扭曲。



「干什么!」



温萤急忙将卫青的手拉开。



封一行剧烈咳嗽着,温萤一边保护他,一边对卫青投以责备的目光。



「您到底有什么企图?难不成您想要违背大家的旨意?」



温萤不愧是卫青的部属,这番话说得冰冷且充满了讥刺意味。但他看见卫青面无血色且剧烈喘息,脸上的讥讽表情霎时转变为惊疑。



「您到底是怎么了?」



卫青以双手捂着脸,垂下了头,心里也很想问这个问题。我到底是怎么了?



完全无法保持冷静,心里有股想要立刻将封一行杀死的冲动。



「没有错,正是鶲玉……有个熟客原本说要帮他的母亲赎身……没想到那男人最后却被鶲玉夺走了……」



封一行一边咳嗽一边说道。



「住口!」卫青厉声喝骂道。



封一行受到惊吓,一时不再说话,但他旋即瞪着卫青,以颤抖的声音说道:「不,老夫要说下去。」



「住口!」



卫青抬起了头,大声嘶喊:



「乌妃……那丫头的父亲已经死了!被一个来路不明的妓女杀了!那男人是个败类,我也是个败类!因为我身上流着他的血!」



温萤整个人僵住了。



「您的意思是……」



「没有明确的证据,只是有可能而已……但就算我跟乌妃的父亲为同一人,那又怎么样?我绝对不会救她!」



「卫内常侍……」



「别让那丫头回来,才是真的对大家好!那丫头是个彻头彻尾的禁忌!为了大家着想,就让她消失吧!」



「……卫内常侍。」



温萤以冷静的口吻对着脸色惨白的卫青说道:



「您真正的想法是什么?」



「什么?」



卫青皱起了眉头,不明白温萤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如果撇开对大家好或不好,您会怎么做?」



温萤慢条斯理地解释道。



「不要拿大家当借口,请诚心面对您自己的心情,好好地想一想,您究竟希望怎么处理这件事?」



「我并没有拿大家当借口……」



「您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大家,却完全不提自己的想法,这不是借口是什么?」



卫青霎时哑口无言。



─我希望怎么做?



「那还需要问吗……」



卫青的一切作为,都是为了高峻着想,除此之外不会有任何的动机。自己的心情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只是对高峻是否有帮助。对卫青而言,高峻就是一切。



「你正在迷惘。」



说这句话的人不是温萤,却是封一行。



「你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为什么你会迷惘?为什么你不想想看,过去为陛下做任何事,你曾经迷惘过吗?」



「少废话!」



卫青的心中充满了焦躁。如果可以的话,好想掐住封一行那有如枯木般的脖子。为什么自己会感到如此焦躁不安?



因为温萤与封一行的每一句话,都直击问题的核心,刺入卫青的内心深处。



─我根本不应该迟疑!没有任何让我需要迟疑的理由!



但实际上卫青的心中一直有着迷惘。卫青不断告诉自己「理所当然应该怎么做」,正是为了掩盖心中的迷惘。



为何迷惘?在那迷惘的深处,存在着什么样的心境?



其实卫青早已知道答案。但不想承认这个答案的煎熬,让卫青紧咬住了嘴唇。



─我想要救她。



那心情就像是一丝微弱的火光,存在于卫青的胸中,即使面对任何狂风暴雨,也不曾熄灭。那就是血缘和血脉所带来的缘分。如果那血缘是真实存在的关系,这意味着对没有父母也不可能有子女的卫青而言,寿雪是在这个世上独一无二的血亲。不管卫青再怎么不愿意,也必须承认这个事实。那意义与卫青心目中的高峻,又有些许不同。



正因为如此,卫青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承认。



卫青闭上双眼,陷入了沉默。刺耳的马蹄声与车轮声不断钻入鼓膜,身体随着马车上下震动,肩膀及膝头也随之摇摆。不知已有多久,自己不曾像这样深切感受到肉体的存在。在过去的漫长时间里,卫青一直刻意避免想起自己的血缘,自己的血与肉。因为在他的意识里,那与秽物无异,他需要的只有洁净的心灵。然而自己确实拥有肉体,肉体的内侧则流动着与他人相连的血脉。不知道为什么,直到现在这一刻,卫青才感受到其尊贵。



卫青睁开双目,朝温萤道:



「停下马车,掉头回宫。」



温萤露出摸不着头脑的表情,说道:「但我们现在要前往花街……」



「没有必要。当年鶲玉遭处死,她所待的青楼也遭勒令停业,所有人都被逐出了京师。乌妃的父亲到底是谁,如今已无从求证。除了我这个同父异母哥哥,要找到她的亲人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



温萤惊讶得瞪大了双眼,说道:「卫内常侍,您的意思是……」



「我得向大家认错道歉才行。」



卫青低声呢喃,垂首望向自己的手掌。虽然掌心中什么也没有,但卫青彷佛看见体内流动的鲜血,正与寿雪相连着,那是一种多么不可思议的感觉。







回到宫城之后,卫青立刻前往内廷见高峻。



「你们回来得真快。」



高峻正坐在榻上读着书简,一看见卫青走进来,脸上流露出了诧异之色。卫青见到高峻后,登时彷佛全身力气尽失,跪倒在他面前。



高峻吃了一惊,张了口想要发问,但最后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起身走到卫青面前,而后,他竟也跪了下来。身为皇帝,绝对不能做出这样的举动。卫青心里这么想着,却是泪流不止,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卫青的行为虽然是为了高峻着想,但是对高峻毕竟是一种欺骗。明知道高峻心中念兹在兹都是寿雪之事,卫青却因为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而选择保持沉默。



就这层意义上来说,正是卫青让高峻尝到了绝望的滋味。



如今卫青能做的事,就是乞求高峻的原谅。



「有一件事……小人一直瞒着陛下。」



卫青勉强挤出了这句话。高峻不发一语,只是凝视卫青,将手搭在他的肩头。那手掌是如此温暖。



这让卫青回想起了一件往事。年幼的卫青因遭师父虐待而逃走,偶然撞见了高峻。当时高峻也是像这样,只是安静地凝视着满身伤的卫青,将手搭在了他的肩头。



如今高峻的手掌,就跟当年一样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