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身(2 / 2)
高峻端起茶啜了一口,寿雪也跟着喝了一口,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双方皆不愿意开口的原因,是因为两人心里都很清楚,接下来便是面临道别的时刻。
但夜晚再怎么漫长,总不是永无止境。
高峻终究放下了茶杯,率先说道:
「……朕很高兴你平安无事。」
他的声音依旧是如此静谧、慈和且带着一股暖意。
「枭突然不再说话,让朕一度相当担心。」
「唔……火山得暂止歇,皆枭之功。」
「这个朕听说了,枭做事也真是乱来。」
「宵月安在否?」
「目前界岛上的阿俞拉能与乌对话,因此还是能利用宵月与界岛传递讯息,相当方便好用。」高峻答她。
「善。」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寿雪已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听说是花娘的父亲安排了船只让你们渡海?」高峻再度开口问道。
寿雪点头:「承蒙知德出手相助……今后亦将蒙其教诲。」
高峻抬头望向寿雪,寿雪也凝视着高峻。
「吾将以海商为业,暂随知德往来诸国,修习海商之术。」
「海商……」
「吾见大海,方知其巨而不羁,令人望而生惧。愿渡海一睹异国风采,不枉此生。」
高峻凝视寿雪的脸孔,少女脸上正散发着前所未见的飞扬神采。
「好吧……」
半晌之后,高峻垂下了头,说道:
「海商确实很符合你的性格。」
「花娘亦有此语。」
「你见过花娘了?」
「然也……吾受花娘恩情,难以报答,若为海商,当思纳贡以报其恩。」
高峻微微一笑,说:
「依花娘的性格,她多半只希望你能过得平安顺遂,除此之外别无所求吧。」
「纳贡亦为息灾无病之证。」
「原来如此。」
高峻的脸上再度漾起微笑。这种平静淡然的温和笑容,十分符合其人的性格。
「吾思曩昔,汝亦曾数度言及海商之妙。吾心向此道,实种因在汝。」
「嗯……不管是阿开、花陀、花勒、雨果还是沙文,你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
相较之下,高峻却没有这样的自由。说起来这实在是相当讽刺的一件事。原本被束缚在后宫的寿雪得以展翅高飞,反而是高峻永远没有办法离开宫城。如此说来,真正不自由的人其实是高峻。
「高峻……汝所立之约,无一相违。」
──是高峻拯救了乌妃,拯救了柳寿雪。
寿雪不再开口说话,只是眨了眨眼睛。此时即便有千言万语,亦无法表达心中的谢意。
自从高峻称寿雪为半身之后,寿雪便深深感受到心灵获得了救赎。不管是寿雪,还是高峻,此时再说一个字都是多余。
「……感激不尽。」
许久之后,寿雪只说了这么一句话。高峻眯起了双眸,凝视着眼前的少女,那眼神让寿雪想起了当初在界岛看见的大海。如此平稳,如此深邃,如此浩瀚无边。
寿雪心想,高峻这个人确实就像是大海一样。
从此刻起,寿雪便知道以后每当自己远眺大海时,必定都会产生这样的感触。
「寿雪。」
高峻忽然起身,走向了房间的角落。墙边有一张桌子,上头摆着一张棋盘。他拿起一颗黑子,递给寿雪,说道:
「下吧。」
寿雪于是接过黑子,放在棋盘上,高峻也跟着以白子下了一子。
这盘棋究竟下了多久呢,恐怕谁也忘了计算吧。
「今天,就下到这里吧。」
高峻低头看着寿雪,同时寿雪也仰头望向了高峻。
两人视线相交,只维持了极短暂的时间。
见高峻面露微笑,寿雪凝视着高峻的眼睛,而后,也笑了起来。
接着寿雪转头望着棋盘,轻轻地点头,并站了起来,默默离开了高峻身边。
高峻也同样不再多说一句话。
*
寿雪走出了房间后,原本守候在门边的温萤默默地跟了上来,再往前走了几步,看见了站在前方的卫青。于是她停下脚步。
只见卫青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到她面前。寿雪低头一看,却是一条手帕。
「……此是何物?」
「从前向您借的东西,一直找不到机会归还。」
「噢……吾几忘之。」
寿雪抬头朝卫青的脸上瞥了一眼,说道:
「吾已非妃嫔,无须以宫廷之礼待吾。」
卫青想了一下,回答:
「……反正以后不可能再见面,也不用改了。」
「既是如此,可随汝便……此手巾汝可收用,但求汝另取一手巾与吾。」
「您要我的手帕?作何用途?」
「吾欲得一物以为航海护符,尝闻以至亲随身之物为佳。」
卫青沉默了好一会儿,心不甘情不愿地从怀里掏出另一条手帕交给寿雪。
「多谢。」
寿雪伸手接过,卫青更是一脸尴尬。她只是回以淡淡一笑,便从卫青的身旁通过,走没几步,卫青忽然回头,喊了一声「寿雪」。
寿雪停下脚步,回过头来,一时之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寿雪……你自己保重。」
卫青脸上除了一如往昔的冷漠之外,还多了几分寂寥,及一丝若有似无的骨肉之情。
那过度复杂的表情,让寿雪忍不住笑了出来。
「吾亦唤汝阿哥,何如?」
卫青一听,马上又板起了一张脸,惹得寿雪再度哈哈大笑。
*
「娘娘、娘娘!」
淡海的声音,让寿雪回过了神来。船体因波涛而大幅摆动,寿雪赶紧伸手扶住了船舷。
「吾离宫日久,莫再以娘娘相称。」
「没办法,其他称呼都叫不习惯。」
「汝至今未曾改口,何来不惯?」
顺风让风帆高高鼓起,船首正以惊人的气势破浪前进。今天的气候最适合航行,带着咸味的海风拂上脸颊,也同样吹拂着她的银发。此时的寿雪身穿黑袍,束在脑后的银色长发在阳光照耀下闪烁着灿烂的光芒。
自从离开霄国为止,已过了一年多的时日。知德的船在阿开停泊了一阵子之后,到花陀也停泊了一段时间,如今正要返回霄国。海商过的正是这种往来各国的迁徙生活。
「娘娘,你在看什么?除了大海和天空之外,应该什么也看不见吧?」
「海。」
「娘娘真的很喜欢看海。」淡海哭笑不得地说道。
正如淡海所言,寿雪只要一有空闲,就会默默地眺望海面。
「看海的时候,你在想些什么?」
「……棋中干坤。」
「想到了什么妙着吗?」
「不可言。」寿雪笑着说道。
海上的浪花因阳光照射而耀眼夺目,让她忍不住眯起了双眼。
「娘娘。」
温萤从下方的船舱来到了甲板上,呼唤着寿雪。事实上不只是淡海,直到现在所有人还是以「娘娘」称呼她,就连九九也不例外。
「九九请娘娘进船舱吃烧饼。」
「甚好。」
「要不要把烧饼送上来?」
「不可,若复为海鸟所夺,悔之晚矣。」
温萤轻轻一笑,下舱房去了。
「哎哟,说海鸟,海鸟就到了。」
淡海将手放在额头上,仰望着天空说道。
寿雪抬头一看,果然看见一只鸟往这个方向飞来。
「等等,只有一只,好像不是海鸟……啊,果然……」
「……斯马卢?」
飞至船上的鸟,原来是一只星乌。那星乌笔直飞至寿雪等人所搭乘的船上,停在船舷处。寿雪于是从腰带里取出一张卷起的纸片,以熟稔的动作将纸片塞进星乌脚上的圆筒中。
这只星乌是斯马卢,并不是枭。星乌是乌的「使部」,寿雪如今利用它来传递讯息给高峻。不过所谓的讯息,其实没什么大不了,只是告知自己下一步棋的位置而已。
「此着绝妙,或可制敌。」
「这次终于有机会赢陛下了?」
「高峻亦曾为吾手下败将。」
「几胜几负?」
「……」
星乌展翅高飞,转眼之间只剩下一个小点。
「娘娘!」身后传来了九九的催促声。
「汝等先行,吾随后便至。」寿雪虽然嘴上这么回答,还是忍不住凝睇着大海。
*
鹊妃产下一女,鹤妃亦产下一子。母女、母子双双平安,举国为之欢腾。
鹤妃晚霞的儿子在十岁那年,由花娘收为养子。其后高峻册立花娘为皇后,晚霞的儿子也顺理成章成了皇太子。
*
之季走进洪涛院的书库时,看见一个熟悉的人物正在寻找架上的书简。
「岳兄。」之季喊了一声。那人是户部侍郎岳昭明。
「令狐兄。」
昭明有着高䠷的体格及精悍的脸孔,再配上那不苟言笑的神态,经常遭人误以为是武官出身,尽管男人顾盼之间流露出一股阴郁之色,但举手投足却无一不展现出高贵的教养。
「你在找什么?」
「我在找栾朝律书……有些关于税律的问题想要厘清。秘书省书库没有,照理来说应该在这里才对。」
「我记得是放在那里……」之季毫不迟疑地走向书库的深处,翻找出一部卷轴。
「你要找的是这个吧?」
昭明瞪大了眼睛,接过卷轴后说道:
「不愧是令狐兄,感激不尽。」
「小事不足挂齿。」之季笑着说道。昭明向来是个认真、谨细之人,能够受他如此称赞,之季反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我等等跟弟弟有约,正担心迟到会挨骂,幸好有令狐兄伸手相助。」
「令弟来到了京师?我记得你有两位弟弟,是哪一位?」
「两个都来了。很久没见,想趁这个机会喝酒庆祝一下。」
「原来如此。」
──庆祝外甥成为皇太子?
之季想要这么问,但最后忍住了,并没有问出口。岳昭明本来的姓名是沙那卖晨,为名门沙那卖家族的长子,后来获高峻赐姓及改名,成了岳昭明。如今朝廷里只有寥寥数人知道他的出身,他也从来不对人提起。之季知道这件事,是因为从前当贺州的观察副使时,与沙那卖晨有过一面之缘。
即使是在庙堂之内,也只有少数几人知道朝阳已经自尽身亡,以及其背后的隐情。
晚霞虽然在后宫中贵为鹤妃,但沙那卖一门毕竟只是地方上的豪族,政治实力不足以作为其后盾。再加上发生了沙那卖朝阳的事件后,沙那卖家族的立场变得相当尴尬,因此虽然晚霞是皇太子之母,朝廷内并没有出现拥立晚霞为后的声浪。
「我记得你最小的弟弟接掌了家业?」
「没错,么弟是现在的当家,二弟则在解州。」
「我想起来了,他进了羊舌家……」
沙那卖家的次子后来成为羊舌慈惠的养子,不仅继承了慈惠的盐商事业,还娶了他的侍女为妻,那侍女也是羊舌族人的女儿。
慈惠在五年前以年迈为由,辞去了盐铁使的工作,接任这个职务的人正是之季。
「真羡慕岳兄的手足情深。」之季笑着说道。
昭明也跟着面露微笑。过去昭明一直是个做事一板一眼的人,给人死脑筋的印象,但这两年经过了一些磨练,待人处事也变得圆滑许多。
之季心想,昭明在高峻的面前如此受重用,除了能力优秀之外,或许也是因为他整个人散发出一种阴沉、忧郁的氛围吧。虽然高峻是个好恶不形于色的人,但之季担任高峻的近臣多年,已充分能够揣摩上意。
「请代我向他们问好。」
「先告辞了。」
昭明作了一揖后转身离开。之季实在无法想像,昭明和他的弟弟们把酒言欢会是一幅什么样的景象。
*
刚满三岁的女儿正在沙滩上游玩,从远处不断传来清脆的笑声。
亘走出宅邸,原本要前往港口,听见了女儿的笑声后,不由得与送出门外的妻子对看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走向沙滩。女儿正在沙滩上与乳母的孩子们玩着追逐游戏,乳母、侍女及慈惠皆守在一旁。
「你该走了,免得赶不上船。」
慈惠朝亘说道。此时的慈惠已完全习惯了隐居生活,成了个溺爱孙女的悠闲老人。
「正要出发。」
亘应了之后,又提醒道:「干爹,我不在的时候,你可别太宠孙女。」
慈惠只是笑了笑,却没有点头同意,亘也只能摇头苦笑。
玩得满身泥沙的女儿看见了父亲,朝着亘直扑而来,将他紧紧抱住。亘的身上登时沾了不少沙子与鼻涕。妻子取出手帕,为女儿擦拭。
妻子原本是慈惠的侍女,慈惠一度想将她送进后宫,但后来打消了念头。听说这整件事情的背后都与前朝遗孤有关,但亘并没有细问。
妻子不愧是能够获得慈惠赏识的少女,不仅聪明贤慧,而且个性开朗大方。事实上自从亘第一眼看见妻子,就喜欢上了她。虽然从慈惠询问亘愿不愿意娶自己的侍女为妻,一直到现在为止,亘从来不曾明确表白过,但慈惠及侍女似乎皆早已看出了亘的心意。
亘抚摸着女儿的头,训诫道:「爹不在的时候,你要乖乖听娘的话。」
女儿精神奕奕地应了一声「好」,但亘知道这个女儿天性顽皮,肯定又会惹出不少事。
女儿应完了话,马上转身又与乳母的孩子们玩闹了起来。亘不禁苦笑,看来女儿实在是个静不下来的孩子。
慈惠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众人。海面上的灿烂阳光、平稳而规律的海潮声,以及孩子们朝气蓬勃的欢笑声……慈惠忍不住伸手抹了眼角。
「沙子跑进眼睛里了?」
亘想要递出手帕,慈惠却挥了挥手。
「不……你别在意我。人一旦上了年纪,动不动就会流眼泪。」
亘默默将手帕放回怀里。妻子曾经提过,慈惠原本有个女儿,但年纪轻轻就死于非命。
亘伸手轻抚着慈惠的背部,就像当年慈惠为自己做的那般。
「干爹,孙女就麻烦你照看着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亘转身走向港口。
*
「果然……这一件的颜色好一点。」
「哪件都好,快拿来让我穿上。」
沙那卖亮对着帮忙更衣的妻子催促道。妻子向来是慢郎中性格,亮不时得提醒她加快动作。今天是搭船出港的重要日子,她却还在衣服的颜色上犹豫不决,让亮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偏偏妻子又是个相当顽固的人,就算受丈夫催促,也不会轻易妥协。
最后妻子挑了一件露草色(注:灰蓝色。)的长袍。那是亮经常穿的颜色。既然最后还是挑了这颜色,为什么还得耗费那么久的时间?亮很想这么问,但忍了下来。因为一旦问了,妻子一定会说出一堆令人匪夷所思的理由。
「等等,腰带是不是该换成白色?」妻子嘴里咕哝。
「我走了。」亮像逃命般走向门口。再这样耗下去,就不用出门了。
「我送你到港口吧。」
「不必,你待在家里就好。」
亮正要开门,偶然想起一事,又回头问道:
「……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对我哥哥说?」
「咦?」
妻子愣了一下,说道:
「对大伯吗……唔,孩子出生的时候,谢谢他们送来很多贺礼。」
亮与妻子育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出生的时候,哥哥们都送了相当多的贺礼。
「这种事,就算你不提,我也不会忘了。」
「除了这个之外……我要说什么?」妻子一脸困惑地说道。
弟弟的妻子对哥哥没有太多可以说的话,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但直到此刻亮确认了妻子的反应后,内心才确实感到松了口气,但旋即又自责起来。仔细想想,自己问妻子这个问题,不过是为了获得安心感罢了。
「……没有就算了。」亮随即走出了房间。
妻子吉菟女原本预定要嫁给晨,但后来因晨拒绝继承家业,亘又成为羊舌家的养子,因此当家的担子便落在三弟亮的肩上。
当初晨决定抛弃沙那卖家的时候,以及朝阳决意寻死的时候,他们两人是否曾经想过吉菟女的处境?亮心想,他们应该都不曾想过吧。虽然晨一定不会承认,但亮觉得就这一点而言,晨其实和父亲颇为相似。
因为亮成为沙那卖的当家,所以吉菟女嫁给了亮。彷佛打从一开始,这就是心照不宣的默契。吉菟女要嫁的对象并不是晨,而是「沙那卖的当家」。
吉菟女没有嫁给晨,却嫁给了亮。她到底抱着什么样的心情,亮无从得知,也不敢问。
菟女是个经常露出腼腆微笑的女孩,这一点从当初嫁给亮到现在都不曾改变。她总是给人一种稚嫩、天真的印象。
亮带着郁闷的心情走在前往港口的道路上,身旁的随从忽然说道:
「老爷,夫人追上来了。」
亮停下脚步转头一看,只见菟女匆匆忙忙跑了过来。
亮正感纳闷,菟女气喘吁吁地说道:「你忘了东西。」或许因为跑得太急的关系,她不仅双颊泛红,而且额头冒出了汗水。
「忘了东西?何必自己跑出来,派个人送过来就好了。」
「那可不行……」
菟女摊开手掌,掌心摆着一枚双鸟图腾象牙佩饰。她将那佩饰吊在亮的腰带上,这才心满意足地吁了口气。
「老爷就麻烦你照顾了。」
菟女如此吩咐随从。
「慢走,路上小心。」
她面露微笑,作了一揖,接着便转身沿原路回去了。这佩饰是菟女送给亮的礼物,亮每次出门都会佩挂在身上。当然,每次都是妻子亲手为自己吊上去的。
亮再度迈步而行,却见身旁的随从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亮狐疑地问道:「怎么,你笑什么?」那随从的年纪相当轻,亮感觉跟他相处比较没有压力,因此每次出门都命他随行。
「没什么,只是……觉得夫人有点可怕。」
「可怕?」
亮不由得愣住了。菟女那充满稚气的形象,与可怕实在是八竿子打不着。
「老爷,您向来直觉敏锐,怎么只要是关于夫人的事,您就变迟钝了?这佩饰上的双鸟图腾是夫妻的象征,夫人将它别在您的身上,是要将您牢牢绑住呐。」
「将我……绑住?」
「当然是避免其他女人来招惹您。」
亮愣愣地看着随从的脸,说道:「不可能吧?你想太多了。」
那随从露出一脸取笑的表情:
「京师里多的是气质高雅的美女,这点您应该也很清楚。夫人刚刚对我说的那句『老爷就麻烦你照顾了』,意思就是要我把老爷您看紧了,不让您在京师拈花惹草。这可是夫人私下亲口交代过我的事情。她还说,如果您要上青楼,说什么也要把您给拉住。所以我说啊,夫人这醋劲可是相当大,老爷您可要多提防着点。」
「……」
亮不再说话,只是继续向前迈开步伐。
「啊……糟了。」
「老爷,什么事糟了?」
「我忘了问她想要我买什么东西回来。」
「……老爷,您怎么看起来反而有些开心?」
垂挂在腰带下的双鸟图腾正随着步伐轻轻摇摆,看起来是如此地惹人怜爱。
*
这里是鲨门宫,一座位于宫城内的离宫,从前亮及晨来到京师时,也是住在这个地方。当亮抵达时,两个哥哥早已到了。
「好久不见了,亮。」
晨起身迎接弟弟。
「孩子们可安好?」
一旁的亘正仰靠在椅背上,轻啜着茶,桌上摆着包子、粽子等简便的餐点。
「两个都很好,谢谢你们送的贺礼。」
此时亘忽然笑了起来,说道:
「没想到亮竟然能说出这么得体的话,看来他真的是长大了。」
「二哥,你在说什么啊……我已经快三十了,你还当我是从前那个三弟吗?」
亮嘴上这么抱怨,心里却想,二哥亘竟然变得如此平易近人。从前的亘总是摆出一副让人捉摸不透的态度,绝不会露出这样的笑容来。
晨则是在一旁微笑不语。亮跟着又想,这个大哥的态度也比以往和善得多,但是另一方面,他的眉目之间却透着一股浓浓的寂寥之色。
两个哥哥的变化如此之大,那自己呢?亮想来想去,实在不觉得自己有任何改变。
「晚霞应该快到了吧。」晨说道。
如今的晨已经有了另一个姓名,但在亮的心里,晨依然是晨。当初晨为什么要抛弃沙那卖一族的身分,他直到现在依然是似懂非懂。晨与父亲不睦,这一点自己当然明白。但是大哥抛弃一切的理由,似乎并没有那么单纯。亮曾经开门见山地询问他,得到的却是相当模糊的答案。他猜想,晨大概一辈子都不打算说出真相吧,因此也没有再追问。
此时,从不远处响起了脚步声,而且听起来应该是女子特有的步伐。
「来了。」亘说道。
三兄弟同时起身迎接晚霞。只见晚霞踏着婀娜多姿的步伐翩然到来,身上的淡红色披帛上下翻舞。此时晚霞的身材看起来比年轻时丰腴了一些,一举手一投足反而更见端庄优美。
「诸位哥哥,好久不见了。」
「我们有几年没见了?」亘眯着眼睛凝视晚霞。「不过你跟大哥都在京师,你们两人应该经常见面吧?」
「其实倒也没有,毕竟大家都很忙……大哥,你说是吗?」
晚霞噘着嘴望向晨,晨只是苦笑。
「大哥当然忙,他可是户部侍郎。」亘说道。
「跟你完全不一样。」亮跟着说道。
「我可也是相当忙碌的。」晚霞瞪了亮一眼。
「只有不忙的人,才会一天到晚说自己很忙。」
「那也不见得吧?三哥,你真是一点也没变,讲话还是这么毒。」
晚霞立刻板起了一张脸。这种动不动就生气的性格,与年轻时的她相较,几乎不曾有任何改变。
「对了,三哥,嫂子最近好吗?她是吉鹿女的女儿,不晓得是不是跟母亲很像?我一直想要和她见上一面,你下次把她一起带来嘛。嗯,干脆把你的两个孩子也一起带来好了,我记得大的是哥哥,小的是妹妹?」
晚霞如连珠炮般说了这么一长串。
「你冷静点,慢慢说就行了。」亮说道。一旁的亘则递了一杯茶给晚霞。
「等两个孩子再大一点,我自然会把他们带来……对了,我想买一些京师的东西回去当礼物,你有什么建议?」
亮心想,这种问题问晚霞应该是不会错的。
「给孩子们?」
「不,给菟女。」
「噢……」
晚霞瞪大了眼睛,显得有些意外,但她还是很热心地说道:「我想想……花陀的螺钿篦栉及簪子应该不错。最近京师正流行花陀的饰品。」
「我介绍你一间不错的肆(注:店家。)。贩卖舶来品的商人良莠不齐,你自己一个人瞎买,小心受骗上当。」
「对了,我也得买篦栉回去,差点就忘了。」
亘笑着说:「亮,你要去市场的时候,记得找我一起去,帮我挑几套孩子的衣服吧。女儿一直央求我,说非买衣服回去给她不可。」
「羊舌老当家最近好吗?陛下也挂念着他。」晨忽然问道。
「他很好,身子骨比我还硬朗。我女儿也都被他给宠坏了,这次来京师,他吩咐我要买酒回去。」
「那很好。」晨淡淡一笑。
「说到陛下……」晚霞以略带笑意的口吻道:「岳兄,陛下似乎希望由你担任皇太子的老师,这件事你知道吗?」
「我不仅知道,而且已经婉拒了。」
「咦?为什么?」
「朝廷里多的是能够当太师的优秀人才。」
亮心想,大哥应该是不希望与外甥的距离过近吧。
「陛下希望皇太子是个通才,知识不要过于偏颇。毕竟大哥现在是学士承旨。除此之外,我相信陛下这么决定,也是为了大哥着想。」晚霞说道。
「你说陛下为了大哥着想?」亘惊讶地问。亮听了倒不吃惊,当今陛下确实有着体恤臣子的一面。
「陛下知道我们几个手足感情很好,因此给你机会多和外甥相处,可别辜负了陛下的一片好意。」
晨沉默了半晌,转头望向窗外,一脸不知如何是好。
「……让我考虑一下。」
「大哥,你一定要答应,好吗?我儿子和陛下很像,是个天资聪颖的好孩子,和他相处过之后,你一定会喜欢上他。我真的很庆幸那孩子的个性不像我。」晚霞笑着说。
鸯妃虽然收了晚霞的儿子当养子,但那只是让鸯妃晋升皇后的表面仪式罢了,晚霞和儿子的母子关系并没有断绝。不过另一方面,亮也曾听说过,鸯妃花娘真的很疼爱皇太子,并不完全只是形式上的收养关系。
亮针对这一点询问晚霞,她点头说道:
「花娘娘本来就是个慧黠又善良的人,对孩子特别温柔。她不仅对我儿子很好,还推荐了很多适合孩子看的书卷。」
晚霞说得理所当然,显然她对皇后寄予完全的信任。
接下来的话题,从皇太子聊到了亘及亮的孩子,四人之间更是欢笑声不断。亮心里不由得松了口气,仔细观察晨的神情,只见他也喜形于色,可见得兄弟们的心情都大同小异。晨这些年来坚持不娶妻、不纳妾、不生孩子,这些手足们都心知肚明,也刻意避免提及。如果是他喜欢孑然一身,大家也不会觉得有何不妥,但显然并非如此。
晨似乎每天都活在煎熬之中,而且这煎熬应该与父亲朝阳有关。亮虽然不清楚详情,但看得出晨心中有着很大的创伤。
太阳逐渐西斜,晚霞先回后宫去了,三兄弟移动到晨的寓所,继续天南地北地闲聊。虽然有酒水,但无歌伎也无丝竹之乐,以酒宴来说实在是颇为冷清。
──大哥,真的没有任何人能够帮助你解决烦恼吗?
亮想要这么问晨,却问不出口。就算问了,多半也只会换来寂寞的微笑吧。
*
两个弟弟在晨的寓所大约住了十天后,各自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踏上了归程。晨见他们都过得很好,着实感到安心不少,现下自己反而成了弟弟们担心的对象。
前往港口之前,亘这么告诉晨:
「大哥,你一定是被那个人诅咒了。」
晨听得出来,「那个人」指的是沙那卖朝阳。
「诅咒?」
「没错,他在死之前,一定对你下了诅咒。」
「……」
「当初是慈惠老当家解开了我的诅咒。虽然我不知道你受的是什么样的诅咒,但我希望有一天你也能获得自由。」
说完这几句话后,亘便转身离去了。
──我永远不会有获得自由的一天。
因为自己身上的诅咒,是一道血脉的枷锁。
晨前往了洪涛院,古老的墨水与木头的香气,带给晨一种难以言喻的恬适感。
晨走在放满了卷轴的槅架之间,蓦然听见一阵轻盈奔跑的脚步声,紧接着一道小小的身影朝自己撞了上来。
「啊……」
因为撞击的力道,那身影差一点向后翻倒,晨赶紧按住了对方的肩头。那是一名少年。年纪相当幼小的少年。晨心中一凛,赶紧跪了下来。
能在这种地方奔跑的少年,只会有一个人。
──皇太子!
「殿下,您没有受伤吧?」
「嗯……对不起。」
少年抚摸着撞疼了的鼻子,向晨道歉。晨不禁心想,这孩子确实了不起。他是皇帝的唯一儿子,平日的生活一定是被大人们捧在掌心,但他的态度非常真诚而坦率,没有半分高傲之气。
──确实和陛下颇为神似。
不管是相貌、举措还是那不以威压服众的谦和态度,都是高峻的翻版。
「殿下,您的随从呢?怎么只有您一个人?」
「我逃掉了。」
「……为什么要逃?」
「因为他们说有些书还不能让我看。」少年噘嘴说道。
晨不由得苦笑。这孩子确实也有像晚霞的一面。
「洪涛院的书库里,有很多珍贵的书卷,这些典籍因为老旧的关系,很容易受损。」
少年沉默不语,只是凝视着晨的脸,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后才说道:
「……如果典籍有所损伤,会被处罚的人不是我,而是我的随从,是吗?」
他满脸反省之色,又说了一句:「对不起,我不应该在这个地方奔跑。」
就在这个瞬间,晨感觉到一股热流自胸口往上窜升。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感变化,晨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知道为什么,有一股冲动想要好好照顾这个惹人疼爱的聪明外甥。
──啊啊……
原来血脉并不是一道枷锁。
晨闭上双眼,垂下了头,静静感受着体内涌流着的灼热血潮。
*
岳昭明除了是皇帝高峻的近臣,同时也身为皇太子的老师。光阴荏苒,高峻因为老迈而退位,外甥登基为帝,昭明更成为了辅佐皇帝的股肱之臣。
*
高峻退位之后,移居至城外某离宫,在那里度过了余生。
据传在高峻晚年,经常有一名老妪出入离宫。
那老妪有着一头泛着银光的油亮白发。高峻与她总是以下棋为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