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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名叫与喜的男人(1 / 2)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colonct



录入:越离、年下maniac、19、胭条彻、基



校对:王大夫



神去村的村民大部分都很温和,位在最深山的神去地区的人就更不用说了。



「哪啊哪啊」是村民的口头禅,这并不是在对别人打招呼,也不是随口敷衍一声「哪啊哪啊」,而是带有「慢慢来嘛」、「先别急」的意思。久而久之,他们用于各种场合,甚至表达「真是悠闲舒服的好天气」时,也只要用「哪啊哪啊」这四个字就可以了。



村民有时候会站在路上聊天。



「哪啊哪啊哪。」(今天的天气真不错。)



「对啊哪。」(对啊。)



「你家那个又去跑山了吗?」(你老公已经去山上工作了吗?)



「今日就在近处,他原本说早上就去哪啊哪啊,但这时候还在哪啊哪啊,我想用扫除机哪啊。」(今天就在附近的山上,他原本说早上去慢慢工作,但现在还赖在家里发懒,我想吸地也没办法,真伤脑筋。)



一开始,我就像鸭子听雷,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神去村位在三重县中西部,靠近奈良县交界,村民说话都带着关西腔,语尾都会加一个「哪」,这应该也是让村民的言行举止放慢步调的原因。



「你的肚子不痛了哪?」



「嗯。」



「我想你是吃撑了哪。」



「我想也是哪。」



听到他们这样的对话,真的会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软下来了。



当然,再怎么温和的人,偶尔也会有激动的时候,这时候,在语助词的「哪」之前,就会再加一个「呢」。



「我不是说了,一年级的学生要有大人在旁边时才能去河里玩呢哪!下次再让我看到,我可是会(真的)发飙呢哪!小心河童会来偷拔你们的屁眼蛋呢哪!」



我曾经目睹直纪痛斥小学生,因为神去话的语助词有很多听起来像「哪」的音,所以即使骂人的时候,也有一种不痛不痒的悠哉。至于直纪是何方神圣,我自然会说清楚。



不过,用「河童」来吓小鬼会不会太猛了?屁眼蛋又是什么?我屁股上课没长这种东西。小鬼终究是个小鬼,照样吓得屁滚尿流,哭着嚷嚷:「河童好可怕,我不喜欢。我以后不敢了,原谅我哪。」会不会太单纯了?简直就是日本民间传说的世界。



我离开从小长大的横滨,住在神去村的神去地区差不多快一年了。突然想要把这一年所发生的事记录下来,神去的生活在我眼中实在太稀奇了,尤其村民更古怪。他们看似温和,却会默默地做出一些破坏性的举动。



虽然我不知道往后在这里的生活是否顺利,总之,我决定动笔写写看,与喜家那台积满灰尘的电脑接上电源后还可以使用,只可惜没接网路。与喜家用的是黑色转盘电话(我来到神去村后第一次看到实物),而且,所有的房间都没有网路线的接座,真搞不懂他们为什么买电脑。是基于好奇心吗?一定是买回来之后,觉得看说明书太麻烦,就把电脑摆在一旁了。



至于与喜又是哪号人物,我有机会再跟各位解释。



虽然我没写过长篇大论的文章,但记录这段生活,可以让我的心哪啊哪啊(平静)下来,也可以整理自己的思绪。冬季期间,工作不会太忙,有很多时间可以写作。



神去的村民之所以重视「哪啊哪啊」,应该是基于大部分人都从事以一百年为单位循环发展的林业工作,加上晚上没有任何娱乐,天暗之后,只能早早上床睡觉这两个理由。即使再怎么匆忙,树木也不会加速成长,所以,大家都吃饱睡饱,明天继续过哪啊哪啊的日子。几乎每个人都抱着这样的态度。



这一阵子,我说话时,也很自然地加上「哪」的音,但我的神去话功力还很差,无法顺利把他们的对话记下来,只能请各位在阅读这本书时记住,神去的村民满口都是神去话。



实际上,我无意分享这份稿子。但我会假装有读者在读而写下去,所以「各位切记神去的村民一开口都是神去话」,这听起来不是挺像一回事的吗?……算了,好像没什么了不起。



总之,我打算随心所欲地把这一年来所发生的事写下来,请各位也带着轻松的心情读下去。哪里来的各位啊,嘿嘿。



我原本打算高中毕业后,靠打工自力更生。



我的课业成绩不理想,对读书也没有兴趣,所以无论父母和老师都从来没有劝我:「先读大学,再来考虑其他的事」,但我也无意进哪家公司,过那种朝九晚五的生活。想到年纪轻轻,人生就这么决定了,心情其实超闷的。



在高中毕业典礼这天之前,我一直在便利商店打工,日复一日地过着胸无大志的生活。我也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不好好找一份工作,未来堪虑,周围的人也都耳提面命地警告我,但我对几十年后的「将来」完全没有真实感。所以,我决定不去思考,不必自寻烦恼。当然,我并没有想做的事,也不认为能够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我只知道这件事,因此,我原以为毕业典礼之后,仍然会日复一日地过这种乏善可陈的生活。



没想到参加完毕业典礼,一回到教室,班导阿熊(熊谷老师)就对我说:



「喂,平野,老师帮你安排了工作。」



我从来没托他帮我找工作,所以「啊?」了一声。阿熊却说:「你这是什么态度?我不是和你开玩笑。」



没想到真的不是开玩笑。



我被阿熊一路拖着拉回家,老妈早就将她自己的东西全都搬进我的房间里,包括她邮购买回来之后完全没有用过的健身器材,现在全在我的房间里。



「你的换洗衣服和日用品已经寄去神去村了,你要乖乖听村民的话,好好工作。对了,这是你爸给你的。」



神去村是什么地方?老妈拿出一个白色信封,说是已经出门上班的老爸给我的,接着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要把我赶出家门。信封上写着「程仪」,里面装了三万圆。三万圆能干什么啊!



「别开玩笑了!」我大声咆哮,「太不讲道理了,为什么突然赶我走!」



「『只有月亮没有安息』,」老妈翻开手上的笔记本念了起来,「『从窗户窥视着我的心』。」



这是《本大爷诗集》!我发出无声的呐喊,跳了起来。干!我藏在书桌的抽屉里,老妈居然未经我同意,就擅自偷看!



「还给我!」



「不要。如果你不想我把这些内容影印发给你班上的同学看,就给我乖乖去神去村。」



没血没泪的魔鬼老妈居然对正值多愁善感青春期的儿子下这种毒手。即使现在回想起来,仍然会火冒三丈。



「有意思,原来只有月亮没有安息呢。」阿熊笑了起来,「别担心,老师也不会告诉别人。」



人类赶快毁灭吧!这下子被老妈的阴谋暗算的我只能垂头丧气地离家了。



老爸减薪后,老妈希望我赶快独立。屋漏偏逢连夜雨,住在附近的大哥、大嫂刚好生了孩子,老妈一看到长孙就眉开眼笑,根本不管我的死活。老爸向来都是妻管严,我猜想他被赶出家门的日子也不远了。



阿熊送我到新横滨车站,推我上新干线,在便条上写了去神去村的方法,然后塞到我手上说:



「你一年都不能回来,保重身体,好好干活。」



后来我才知道,家里瞒着我申请了「绿色雇用」,这个制度会让愿意从事林业工作者,获得国家补助款。这基本上是国家支助重新雇用移居者和返乡者的制度,像我这种刚毕业的年轻人能够获选可说是例外中的例外。可见林业界的人手严重不足,居然核准了我这种例外。



只要林业工会或林业公司愿意招收培训生,每收一位培训生,国家会在第一年支付给他们三百万日圆补助款。当然,因为尚需要支付对林务一无所知的培训生生活费用,以及指导人员的人事费用、机材费,三百万其实并不足够。



但在年轻人口越来越少的山村,村民看到终于有人愿意投入林业时,他们都会竭诚欢迎,热心指导。面对三百万补助款和村民的善意、热忱,我根本不好意思说出「我还是对林业没有兴趣」这种话,简直就是成了瓮中之鳖。



我在名古屋下了新干线,换了近铁线来到松阪,然后又搭了从来没有听过的地方线摇晃了半天,一路驶向深山。我仍然没搞清楚状况,连哄带骗地被赶出了家门,既无助,又懊恼,更寂寞,但我还是抱着轻松的心情,先到便条上所写的地址再说。我当成是趟旅行。



路途间,我用手机和朋友互传简讯,打发时间。



「阿熊突然要我去一个叫神去村的地方。」



「真的假的!?哇噻,会不会太酷了。」



不久之后,手机显示「无讯号」,收不到讯号!有没有搞错啊!这里真的是日本吗?我只好放弃传简讯,欣赏窗外风景。



地方线的列车只有一节车厢,也没有导电架,更没有输电线。我元本以为是电车,看起来又像公车,但却是在轨道上行驶。我越来越搞不清楚状况了,车上没有车掌,乘客下车时,由司机负责收票。包括我在内,从头到尾只有四个乘客,最后只剩下一个大口吃着橘子的老太太。那个老太太也在我的前一站摇摇晃晃踉跄地下了车。



分不清是公车还是电车的地方线,沿着溪畔的山腹行进,越往上游的方向前进,河水越清澈。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干净的溪流。山景渐渐现于眼前,几乎难以察觉自己身在山中。



搭电车在群山中穿梭,所看到的景象和在森林中行驶的感觉差不多。



山上积着薄雪,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杉树。事实上,其中混杂了不少桧树,只是那时候我还无法分辨杉树和桧树。



天气变暖时,住在这一带的人会深受花粉症之苦吧。



我还在事不关己地为别人操心时,很快就到了终点站。那是一个无人小站,一踏上月台,潮湿且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放眼望去,没有任何民宅。层层的群山轮廓也隐入黑暗中。



现在是什么状况?我杵在老旧的车站外,远处一辆白色小货车一路闪着车头灯,沿着山路开下来,停在我面前。从驾驶座走下来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我吓了一跳,因为他一头短发染成刺眼的金色,看起来很像黑道小混混。



「你就是平野勇气吗?」



「是的。」



「你有手机吗?」



「有啊。」



我刚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手机,就被他抢了过去。



「喂!」



我差一点就抢到了,但他的动作还是快一步。他拆下手机的电池丢进了树丛,电池似乎掉进了水里,传来一声「噗嗵」的水声。



「你干嘛!」



「哪啊哪啊,反正这里收不到信号,留着也没用。」



这是犯罪吧。我火冒三丈,这个满脸奸笑、来历不明的男人太可怕了,我转身走回车站。我才不要留在这种鬼地方,我要回去。



但是,已经没有电车回松阪了。末班车是下午七点二十五分,有没有搞错啊?我无可奈何地走出车站,那个男人还在原地。



「上车。」他把变轻的手机还给我,「别慢吞吞的,行李呢?」



我只带了一个装了换洗衣服的行李袋,他没有再多说什么,直接把行李袋丢上小货车的车斗,对我努了努下巴。他年纪大约三十岁上下,浑身肌肉结实,而且动作也很敏捷。况且,从他可以忽然把别人的手机电池丢掉的凶恶程度来看,反抗他显然不是好办法。



无论如何,在明天早上之前,我都无法离开这里。我才不想睡在深山的车站里喂野狗。我豁出去了,坐上了小货车的副驾驶座。



「我叫饭田与喜。」



他自我介绍,沿途也只说了这句话。



小货车沿着玩去的山径继续向山里行驶了一个小时左右。随着海拔升高,我的耳朵也嗡嗡作响。他开车很粗暴,每次转弯,我的身体就被甩得东倒西歪,害得我有点晕车。



最后来到一栋像是集会所的建筑物前,我被赶下了车,行李也被丢下车。他开着小货车扬长而去,一个等着我的大叔请我进屋吃了火锅。



「山猪哪。」



大叔笑嘻嘻地说。他指的是山猪火锅。



大叔在值班室的两坪多大房间内为我铺好被子后也离开了,整栋建筑物只剩下我一个人,只听到河流的水声和风拂过山间树林的声音,四周寂静得让人心里发毛。我小心翼翼把额头贴在窗玻璃上向外眺望,外面一片漆黑,完全看不到任何风景。虽然时序即将进入四月,却仍然寒意逼人,直透心骨。



走廊上有一个粉红色公用电话,我打了一通电话回家。



「啊哟,原来是勇气。你顺利到那里了吗?」



老妈的声音后传来婴儿的笑声。大哥、大嫂似乎在家里。



「嗯,刚才吃了山猪肉。」



「真好,妈妈从来没吃过。好吃吗?」



「嗯。我想知道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要在这里做什么?」



我很想说,我想回去,但是我咬着牙,把这句话吞了回去。



「做什么?当然是工作啦。」



「什么工作?」



「反正,你能找到工作就是老天有眼了,你就别再挑剔,努力工作吧。无论任何工作,不试试看怎么知道自己适不适合呢。」



「所以我到底要做什么工作?」



「啊呀呀,洗澡水烧好了。」



老妈顾左右而言他,然后就挂了电话。妈的,魔鬼老妈!居然也不清楚儿子做什么工作,就推我入火坑,一脚踢出家门。



我打开煤油暖炉,钻进了被窝。内心的不安和混乱让我超想哭,搞不好可能真的留下了一滴眼泪。



天亮之后,我搞清楚这里是林业工会。林业工会是什么?他们要雇我当事务员吗?我满脑子疑问,只知道,我要在这里接受培训二十天。



请我吃山猪火锅的大叔向我传授了「山林危险须知」、「林务专业术语」,我还学了如何使用链锯,但我整天挨骂。「腰更用力呢哪!」「手臂垂下来呢哪!」那时候,我终于明白将被送去林业的第一线工作。



林业?开什么玩笑,简直冏爆了。虽然我心里这么想,但地方线列车行驶的时段,大叔整天寸步不离盯着我,我虽然逮到三次机会试图逃脱,每次都被大叔发现,无法得逞,只好作罢。他抓着我的脖子,把我押回林业工会的事务所。大叔的手臂很粗,听说他曾经在山上把公山猪甩抛出去。



只能乖乖接受培训了,但我心里仍然静静等待机会逃脱出去。



「你可以去中村先生那里考各种证照哪,」大叔说,「加油哪。」



中村先生又是谁?他什么都没说。



在林业工会结束为期二十天的培训那一天,饭田与喜再度开小货车来接我。他开着小货车,载着我沿着河畔继续往上游的方向开。大叔站在林业工会那栋房子的门口,一直对我挥着手,好像要送我上战场。



因为整天都在练习链锯的使用方法,腰酸背痛,手上长了茧。我全身酸痛,走路时成了外八字。光是这段培训生活就让我体会到,我不适合林业工作,但也不敢恳求对方「让我回去吧」。眼前的情况也很难逃走,与喜坐在驾驶座上,一声不吭地握着方向盘。



林业公会事务所位于神去村内名为「中」的地区。与喜要开车载我去神去村最深处的「神去」地区,距离「中」将近三十分钟的车程。



神去地区是四面环山的小村落,几乎没有平坦的土地。神去河沿岸零零星星几十户人家,将近一百位村民,每户人家都在屋后的一片小田里种了供应全家人的蔬菜,还利用河畔仅有的平地开垦了水田。



这里的村民有一大半超过六十岁,附近只有一家卖日常生活用品的商店,这里没有邮局,也没有学校,如果想买邮票或是寄包裹,就要托前来送信的邮差代劳,必须去中地区才能寄宅急便,想要买随身用品时,也要翻越好几座山,前往名为「久居」的镇上。



这里什么都不方便。



与喜驶过一座小桥,把小火车停在一户人家的院子里。



「去向东家打一下招呼嘿。」



东家?我正惊讶他居然会冒出这么老掉牙的称呼时,他已经走出庭院,头也不回地走向和缓的坡道,我慌忙追了上去。山上吹来跟冬天一样冷的寒风,路旁还留着少许积雪。沿途除了我们,没有任何人。这里的人口密度原本就很低,这时刻又刚好是中午。



东家的家「生长」在离河川有一小段距离的高地,背后靠山。这栋古老质实的日式传统房子的确适合用「生长」这个字来形容。宽敞无比的前院铺满大小相同的白色碎石,前院的角落放着一组用一整块木头制作的桌椅,桌子巨大到可以容纳很多人同时烤肉。好不容易走到玄关,那里也有两块巨大的门牌,其中一块写着「中村」,另一块写着「中村林业株式会社」。



这下我知道东家原来就是中村先生,看来我以后要在这里工作了。中村先生到底是怎样的人?我心里有点害怕,但越害怕反而越想见识一下。于是,我乖乖地跟着与喜走了进去。



与喜没有按门铃,直接打开玄关的纸拉门。不知是否听到了门外的动静,一个年约五岁的男孩从昏暗的屋内跑了出来。他皮肤很白,一对骨碌碌的双眼,脸颊红通通的。男孩开心地张开双手叫着:



「与喜!」



与喜叫了一声「嗨,山太」,把男孩抱了起来。



「清一在吗?」



「在!」



与喜抱著名叫山太的男孩,跨过门槛,走进屋内。沿着昏暗的通道,来到宽敞的泥土地房间和厨房。我从来没看到过别人家的泥土地房间和厨房连在一起,忍不住好奇地东张西望。外露的粗大横梁已经老旧乌黑,天花板的部分似乎是储藏室,有一个木梯架在旁边。



山太趴在与喜的肩头好奇地看着正在观察老房子的我。当我们视线相遇时,大概是害羞,他把脸埋进了与喜的肩膀,但又立刻小心翼翼地抬头打量着我。当我们再度四目相接时,山太笑了起来,我觉得他真可爱。



也许是为了防止寒气入侵,面向泥土地房间的和室木门是关着的,木门油黑发亮。与喜单手打开了门,向和室内探进头问:



「喂,清一,新手来罗。」



「喔,进来吧。」



没想到里面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我在与喜的指示下脱了鞋子,走进和室,还帮与喜抱着山太脱了鞋子。山太怕痒地嘻嘻笑着,与喜一把他放下来,他立刻跑了进去。



「山太,哪啊哪啊。」



山太冲到一个三十过半的男人腿上。他穿了一件深茶色和服,外面套了一件条纹铺棉和服外套跪坐着。这个瘦长脸的男人和山太不同,目光十分锐利。



「平野勇气,欢迎你加入,以后多关照。」他对我说道,「我叫中村清一,他是我儿子山太。」



原来他们早就安排好,要我在中村林业株式会社工作了。来到这种深山地区,连去地方线车站都很难,到底该怎么办?眼前我只好乖乖坐在坐垫上,与喜在我旁边盘腿坐了下来。



后门突然有动静,随即传来一个声音。



「啊哟,有客人?」



回头一看,一位秀气的美女打开木门看着我们。一双大眼和雪白的肌肤简直和山太一模一样。



「我老婆佑子,」清一哥介绍说,「佑子,这是新来的平野勇气。」



「很高兴认识你。」



佑子姐微笑着向我点了点头。我心头小鹿乱撞。在横滨,不,即使在电视上也难得见到这么好看的美女。我突然很想知道这段日子我会住在哪里?中村先生家很大,搞不好我会住这里。就在这一刻,顿时觉得别人玩去没有征求我的同意就帮我安排工作这件事也无所谓了。



大家一起喝着佑子姐泡的茶,山太和与喜以惊人的速度吃着羊羹。



「我刚才去看了后面的茶园,」佑子姐说,「嫩叶因为冰雪都冻伤了。」



「今年还真多雪,山上怎么样?与喜。」



「西边的山腰附近情况最糟糕,那一带有很多幼龄树。」



「那明天去起雪吧。」



听到清一哥这么说,除了我以外的所有人都点着头,就连山太也不例外。「起雪」是什么?是铲雪的意思吗?路上的积雪并没有很深啊。我暗自想道。



清一哥向我说明了薪水是月薪制,也享有社会保险,工作时间原则上从早上八点到傍晚五点,但会因工作地点的不同,考虑到前往目的山林的时间,所以也会提早集合。听完之后,我更觉得「嗯,我果然对林业没兴趣」。



最后安排我赞助在与喜家。怎么不是清一哥家呢?我有点失望。佑子姐和山太送我们到门口,我和与喜沿着来路往回走。



「你完全没有经验吗?」



与喜问我,我有点不悦地说:



「在林业工会学了链锯的用法。」



与喜不以为然地用鼻子吐了一口气。



「呿,链锯。」



怎样啦!之后,我们两人不发一语地走在路上。



与喜就住在刚才他停小货车的那栋房子,河边的那三栋房子中,他家是最中间那一栋。这栋传统的农舍建筑虽然不如清一哥家的房子那么气派,但如果在都市,这么大的房子也足以称为豪宅了。



庭院里有一个红色屋顶的狗屋,一只雪白的狗坐在狗屋前,一看到我们,立刻拼命摇尾巴。狗屋上钉了一个木牌写着「no-ko」,这发音是「乃子」(母狗名)吗?但无论怎样看乃子的后腿之间,都觉得它是只公狗。明明是公狗,却叫乃子。我偏着头感到纳闷。乃子的脸看起来好像在笑,被与喜摸了一下头,立刻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在拉开玄关门的前一秒,与喜大叫一声:「快闪!」说时迟,那时快,一个茶杯立刻从打开的门缝飞了出来,擦过我的脸颊,落在庭院里,发出清脆的声音碎裂了。



「你死去哪里去了呢哪!」



一个苗条娇小的女人站在泥土地房间,挡在那里。她和佑子姐完全是不同的类型,但五官轮廓明显,忍不住让人多看几眼。没想到这个穷乡僻壤的村庄,美女比率居然这么高。我暗自想道。我回头看着庭院里那只摔破的茶杯,一个大叔刚好走了过去,看看我们,又看看摔破的茶杯,露出诡异的笑容,却没有过来劝架,就直接走进对面的房子了。



吵成这样是家常便饭吗?与喜也一副处变不惊的态度。



「我老婆美树。」



他转头对我说道,然后又对美树姐解释说:「我不是说过要去中地区参加聚会吗?之后又去巡山了。」



「聚会是三天前的事,你之后一直在巡山呢哪?这么冷的天气,晚上也一直在山上哪?」



「对啊。晚上就睡在工会的事务所。」



他骗人。与喜根本没睡在那里,但是,我当然没吭声。



「你这个钝斧!我不管了呢哪!」美树姐大声咆哮。



「哪啊哪啊。」与喜双手做出安抚美树的动作,「他是平野勇气,以后要住在我们家。」



话锋突然转到我身上,我只好上前一步。



「很高兴认识你。」



美树姐不发一语,转身走进里面的房间。



与喜和他太太美树,还有与喜祖母繁奶奶住在一起,繁奶奶缩成一团坐在饭厅,就像是颗皱巴巴的馒头,看到与喜和美树姐夫妻吵架也不为所动,一开始,我还以为她是木乃伊一样的摆设呢。



「唉哟,早就习以为常罗。」



繁奶奶说。繁奶奶的腰腿不好,不能下厨做饭。与喜站在泥土地房间准备晚餐,我在饭厅坐在繁奶奶的对面。



「美树姐刚才说『钝斧』,那是什么意思?」



「呵呵呵。」繁奶奶张开没牙的嘴巴笑了起来,「与喜的名字是我帮他取的,在本地话中,就是『斧头』的意思。」



这时,我终于发现那只公狗名字「乃子」的发音,原来在当地话其实是「锯子」的意思。



与喜、繁奶奶和我在饭厅一起吃晚餐。桌上只有白饭、腌萝卜和海带芽味增汤。美树姐在里面的房间没有出来。



「她好像生气了……」



「别担心,如果真的生气,她就会回娘家哪。」



与喜说着,吃了三碗饭。繁奶奶也添了一次饭。只有腌萝卜和味增汤的配菜,他们的胃口还这么好。我不由地感到佩服。



我对未来感到极度恐慌。我要住在这对凶恶夫妻档和奄奄一息的老奶奶的家里,并从事林业工作,无论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撑得下去。我很想赶快逃,但车站遥不可及,手机也因为与喜的关系不能使用了,我身上只有三万圆出头。想到前途茫茫,我只吃得下一碗饭。



繁奶奶会搭每周巡回两次的厢型车去久居的老人日间照护中心,她说她已经在那里洗过澡了,准备睡觉。



「我啊,身上现在已经不太长污垢了。」



与喜牵着繁奶奶走进厕所旁一间三坪的榻榻米房间。「好,晚安。」



与喜告诉我用铁制浴缸直接烧水洗澡的五右卫门风吕的使用方法后,我踩着底部的木板泡在热水中。总觉得摸到铁的缸身会烫到,身体也绷得特别紧。浴缸没有足够的空间伸展手脚,只能在水里蹲了老半天。与喜用柴火烧的热水似乎比用瓦斯或电力烧的洗澡水水质更柔软。



与喜在我之后洗了澡。我躺在饭厅旁三坪大榻榻米房间的被子里,听到隔壁放祖先牌位的房间里传来说话声。与喜似乎在劝美树姐赶快去洗澡。



「我再去帮你把水烧热一点,哪?」



与喜拼命取悦美树姐。我还来不及听到美树姐的回答,就已经昏昏睡去。



山林工作通常由四、五个人组成一个小组共同进行。



中村林业株式会社有二十名员工,住在全村各个角落的员工每天都来这里上班。这家公司主要接受附近私有山林地主委托的疏伐工作,同时,还要负责养护全年度东家中村家的山林。



我和与喜同一组,我们这组专门负责中村家的山林,可以让我学到从植林到运材的整个过程。



这个组的成员有与喜、清一哥,还有五十岁左右的田边岩先生,和七十四岁、老当益壮的小山三郎先生。岩叔和三郎老爹都住在神去地区,是从小就在山里打滚的狠角色。



第一天上工,天还没亮,与喜就把我叫醒了,我依依不舍地从被窝里爬了出来。



饭厅的矮桌上放了两个闪着银光的三角形物体。原来是超级特大号饭团,每个用铝箔纸包着的饭团差不多有三杯米的分量。



「美树心情变好了哪。」



与喜乐不可支地说。做这种看了根本没法让人食指大动,也称不上是便当的便当,是哪门子的心情变好?但是,我还是心存感激地捧着特大饭团,拎着装了茶水的水壶坐上了小货车。与喜把阿锯也抱上了车斗。



小货车往村落深处行驶了大约十分钟,很快就来到了没有铺柏油的路,周围也没有房子。有一个是通往溪谷的陡坡,路越来越窄,终于驶到了尽头。一片不大的空地上已经停了三辆小货车。



我们继续徒步上山。阿锯活力充沛,蹦蹦跳跳地冲上长了小草的斜坡。与喜上山的速度也和走平地差不多,连大气都不喘一下。他身上背了小方巾抱着的饭团,肩上挂着水壶,一只手上拿着斧头。斧头!都什么年代了,还在用斧头!



我拿着链锯拼命跟上与喜的脚步。与喜的腰上绑着类似美容师用的那种安置各种工具的腰袋。虽然看起来像是赶流行,但与喜应该是以实用为目的,除了像是锉刀的金属工具,还有裁短的橡胶管等莫名其妙的东西,一件件从腰袋的小口袋里探出头。



郁郁苍苍的杉树让森林的光线昏暗。



「这一带都来不及养护。」



与喜说,虽然他很冷淡,但似乎很愿意教新手。



「理想的森林应该更明亮,树木也会更粗壮。」



我气喘如牛,没办法搭腔。从远处眺望和实际爬上山,山的表情完全不同。这里的斜坡很陡,视线只能紧盯着脚下,根本没时间抬头看其他地方。有些陡峭的斜坡简直和悬崖差不多,在这种地方植林的人简直不要命了。树木种下之后,还要做养护工作,树木长大之后,还要伐木,然后搬运下山。这种斜坡根本连站也站不直,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我向来没有惧高症,却因为眼前的高度和没有地方落脚忍不住双腿发抖,但我不想让兴喜发现我会害怕,所以咬着牙,紧跟上与喜的脚步。我们越过了好几个山脊,山谷的积雪很厚。走在斜坡上,树梢上的积雪不时砸落下来,我每次都吓得缩起了脖子。



我们终于抵达那天的作业现场。



清一哥、岩叔和三郎老爹早就到了,正等着我们。岩叔豪爽地向我打招呼:「勇气,你好。」听到他突然叫我的名字,我有点慌了神。三郎老爹笑嘻嘻地问:



「与喜和美树昨天吵得很凶,已经和好了吗?」



这时,我才终于恍然大悟。原来他就是昨天走进对面那户人家的爷爷。明明都是同一组,看到组友夫妻吵架也只是在一旁看热闹而已吗?为什么不来劝架?如果劝架成功,搞不好我们可以吃到比较像样的晚餐。不过,美树姐那么气急败坏,我不得不承认,三郎老爹的判断是正确的。日后我慢慢还知道,三郎老爹察觉各种危险的能力是一流的。姜果然是老的辣,多年的经验不是混假的。



「昨晚我们好好沟通了一下,已经没事了。」



与喜面不改色地回答。他们是怎么好好「沟通」的?我为什么倒头就睡着了?真是亏大了。



「大家听我说,」清一哥戴起安全帽说,「今天要起雪,从这条线往山谷方向横向一排一排进行。开始吧!」



随着他一声令下,大家立刻向山腰的方向散开了。岩叔和三郎老爹一组,与喜和清一哥一组,我跟着与喜和清一哥一组,我跟着与喜和清一哥哪一组。阿锯在两组之间跑来跑去,好像在为大家加油打气。



这一带的杉树无法承受雪压,纷纷弯向山谷,有些树几乎都快碰到斜坡了。



「如果不把它们扶正,就会长得很畸形,到时候就卖不出去了。」清一哥告诉我,「所以要把树上的雪抖掉,扶正树干,从山顶开始,横向一排排向下作业,弄完一排之后,再去固定下一排,这样的作业效率最高。」



虽说是幼龄树,但树高已经有三公尺,要怎么把雪抖掉?把树拉回笔直的状态后加以固定?正当我在纳闷时,清一哥拿出了稻草绳。



「先把这个绑在被雪压弯的树枝根部。」



与喜从清一哥手上接过稻草绳的一端,绑在靠中间的细枝干上。清一哥压低了腰,把手上的稻草绳另一端用力一拉,杉树的树梢就抬起了头。



「这时候,必须特别注意一件事。」



清一哥拉着稻草绳对我说,「把树拉直后,不能再往山的方向拉。如果角度拉过头,等明年积雪时,就会导致干折。或是明年无法顺利起雪,损失会很惨重。」



清一哥把手上稻草绳的另一端绑在灌木的根部,杉树立刻笔直地挺立在斜坡上。



「稻草绳很快就会腐烂,所以接下来就不用再管它。如果绳子中还有化学纤维,在第二年冬季来临之前,就要上山把绳子解开。否则,即使积了雪,树干也无法压低,就会造成干折。」



来,让你试试。听到清一哥这么说,我有点不知所措。与喜正接二连三地为斜坡上的杉树绑绳子。输人不输阵,我不能老是拖拖拉拉,依循着清一哥的指导下用力拉着绳子。



好重。虽然树干很细,刚才就连看起来力气不如与喜的清一哥,也看似毫不费力地把树拉了起来,但我拉的这棵树却一动也不动。



「把腰压低,后背和斜坡保持平行,尽全力拉。」



「嘿咻。」



我忍不住叫了一声,树梢才终于抬起头。



「再用力点,还差一点。」



清一哥踩踏着刚才起雪那棵树周围的泥土,指引着我。



「对,很好。」



听到他的指示,我憋着气,慢慢改变姿势,打算把稻草绳绑在灌木根部。我的注意力全集中在绑绳子上,手臂的力量稍稍放掉了。



这下子杉树立刻反弹,我因为反作用力滚下了斜坡。



一时之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总之,我要死了吧。阿锯在远处吠叫,最后,我的腰撞到斜坡下方的树木,才终于不再往下滚。我撞到树之后,树上的积雪全都砸在我的头上。我的工作服沾满了泥巴,一下子就弄脏黑掉了。



「喂,你没事吧!」



我看到清一哥慌张地跑了过来。与喜看到我手脚笨拙地摸着腰,好不容易站起来的模样,忍不住放声大小。



「哇哈哈哈哈。」



在不远处工作的岩叔和三郎老爹听到他的笑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纷纷赶了过来。



「你们玩得很开心嘛。」



三郎老爹了解状况后,语带羡慕地说。



害臊和疼痛让我哭笑不得,我真的好想回家。



春天的脚步近了,此时下的雪又湿又重。



晚上躺在被子里,也可以听到山上的树木折断的声音。啪嚓,啪嚓。山上回荡着一声声清脆的声响。



每当听到这个声音,就觉得于心不忍,坐立难安,很想飞奔冲上山,为幼龄树起雪。同时,也会感到十分难过。因为山上的植树不计其数,以我的作业速度,即使花好几年的时间,也无法把所有被雪压弯的幼龄树拉起来。



当我辗转难眠时,经过我房间去厕所的与喜就会对我说:



「哪啊哪啊,即使你再怎么担心也无济于事,赶快睡觉吧。」



言之有理。



从事林业工作后,即使看到树木无法承受积雪的重量而断掉,也只能接受这样的事实。每一棵树木皆无法按计划生长。遭受雪折的树是生命,然而为了防止树枝折断,尽心尽力为树木起雪的人也是生命。虽然树木不会动,也不会叫,但它确实地生长着,我来到神去一年,总算能体会到这份工作就是用漫长的岁月和这些树木打交道。



但是,我才刚来神去村,当然不可能明白。



每当听到山上传来雪折的声音,心里就特别难过,但不是因为「树木折断了,怎么办?」感到难过,而是觉得「好烦喔,又要去山上起雪了」,因为失望而心情沉重。



总之,第一天上工起雪失败让我见识到了。



我重重地滚下斜坡,被与喜大肆取笑后,从此一蹶不振。如果我当时头刚好撞到岩石,岂不一命呜呼上西天了?我每次站在没有立足之地的斜坡上作业都胆战心惊,拉绳子时也畏畏缩缩的。



这里没有我可以胜任的工作。想到这里,我就懊恼不已。为什么逼我来到这种地方让我出尽洋相?我不想干了。我独自生着闷气,但其实是为自己的无能感到丢脸,懊恼和生气只是为了不愿面对自己的没出息而萌生的感情。



在山上工作时,一旦注意力无法集中,很容易发生生命危险。所以,每工作两小时就会休息一下,吃午饭的时间也很充裕。



我们坐在斜坡上,打开便当。那片斜坡是开垦用地,待冰雪融化后,打算种植杉树苗。灰色的雪云布满了天空。



「这场不该在这个季节下的雪也快停了。」岩叔说,「到时候就要忙着整地,种树苗了。」



「是啊,」三郎老爹也点着头,「山上的工作并不是只有起雪而已,勇气,你也不必害怕。」



我低头不语,我的技术毫无进步,拖累了整组的工作效率。没有人责备我,反而让我更难过。我整天都在盘算如何逃离这个村庄,但是,我没有交通工具。与喜只要一回家,就把小货车的钥匙藏了起来。况且,我根本没有驾照,而徒步离开神去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务。即使我想在路上拦车,搭便车到车站,村民也都认识我,看样子一定行不通。



简直让我进退两难了。我啃着巨大饭团时,远处仍然不时传来树木折断的啪嚓声,让人忍不住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