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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画家(2 / 2)




只剩下最后一件内衣的时候,七濑依旧低着头。她故意莞尔一笑,去了厨房。



(笑了。)(她是在提醒我她猜到我在想什么了吧?)(这么看来,弄不好很有经验哪。)(搞什么,有什么好担心的。)克己瞬间有点惊慌,但是继承自母亲的不服输的性格又让他重新努力“振作”。



七濑还是第一次主动挑拨自己讨厌的人。不过她立刻又感觉到自己这次做的事情比较危险。她开始反省,自己竟然会冒这么大的危险,情不自禁去挑拨克己,真的这么讨厌他吗?也许是因为自己对天洲这个人具有好感的缘故吧。如果不注意的话……七濑再次告诫自己,我最需要注意的是我自己。



登志还在跟克己发牢骚。“就连去年的报纸连载也没什么兴趣,马马虎虎画的。一会儿说不会钢笔画,一会儿说不会画人物,反正很挑剔。交出去的都是铅笔画的草图,连报社的人都很无语。照这个样子下去,报纸的连载就别妄想再接了。说起来,那说不定是他用来掩盖自己绘画糟糕的方法吧……”



天洲的绘画究竟是什么水平呢?七濑一边洗餐具一边想。她觉得应该不会差。不知为何,她不太愿意承认自己把天洲估计得过高。



看天洲绘画水平的机会第二天就来了,登志让七濑去打扫画室。她似乎给七濑攒了不少工作,不仅让她去打扫画室,又让她把主屋的窗户玻璃擦干净,还要打扫克己的房子。



七濑吃过早饭,首先去打扫画室。十三平方米大小的画室收拾得很干净,也就角落里稍微有点灰尘而已。看到画具、画布还有备用品的状态,七濑立刻明白,之前肯定都是天洲自己打扫的。



房间中央的画架上放着二十号[18]大小的抽象画,像是正在创作中的作品。和七濑想象的一样,那上面画的都是几何图形。构图极其不稳定,不过丰富的色彩使其增添了一种压迫感。有趣的是,登志和克己也存在于几何图形中,与其他图形组合在一起。他们——也就是深绿色的近似长方形和橙黄色、深绿色的同心圆——出现在画布上,在日常琐事所联结的深棕色泥沼中翻滚挣扎。



七濑看这幅画看了半晌都没看够。她忽然产生了一个疑问:觉得这幅画有趣的人,会不会只有了解天洲意识构造的自己呢?当然,登志和克己肯定是理解不了的。登志之流,甚至憎恨描绘现实中不存在的物体;至于克己,看他那个房子外面的油漆颜色,立刻就知道他的色彩感还不如普通人。



逐一看过在房间角落里摆放的十几幅旧作,七濑愈发确定自己的想法。七濑对自己鉴赏图画的能力还是有些自信的。但是,如果自己不认识天洲这个人,只是看到这些作品的话,是不是还会认为这些是杰作呢?这些可以说是画出来的私小说,是固定在画布上的天洲自身的意识。恐怕不管具有何种高度的批评水平的人,也无从了解这些画本身的有趣之处。不过这也并不是说这些画都是劣作。只不过,比起这些画来,运用的技术更加华丽的伪艺术在这世上比比皆是。天洲的才能是真实的,但他完全无视了修饰的技巧和流行的技法。



七濑叹息不已。她一方面意识到自己心中对天洲的好感愈发膨胀,另一方面又奇怪这样的人物为何会生出克己那样粗野的儿子。不管怎么看,克己似乎都没有从父亲那边继承任何东西。



自己是不是高估了天洲?这样的疑问再度浮上七濑的心头。仔细想来,她观察到的只是将周围情况变化成抽象画,从而阻断意识阀门的天洲而已。她想知道天洲在面对现实的时候会有怎样的意识状态。



虽然不清楚他作为商务公司财务课长的工作能力如何,不过既然能坐到课长这个管理层的位置上,判断现实状况的能力应该不会很差。既然他的头脑能被几何图形占据,那么可以想象他的数学能力——也就是作为财务人员的能力恐怕也是很高的。



因为那天是周六,所以天洲早早地回来了。



他去了画室,随即又立刻出来,问打扫庭院的七濑:“你帮我打扫了画室?”



“是。”



“哦,谢谢。”他微微一笑,去了主屋。



七濑双颊发烫,半晌没有消退。



昨天晚上在天洲的意识中表示七濑的还是一个白点,今天白点已经明显成长为完整的圆了。



更危险了,七濑想。天洲开始对自己产生好感固然很让她欣喜,但这是七濑第一次因为男性对自己抱有好感而感到欣喜。单这一条就足以让七濑产生危机感了。



那天晚上,七濑避开与竹村家人一同吃晚饭,躲在自己的房间读书。这既是因为不忍心再看到天洲被家人责备,也是害怕自己又要做出危险的举动,冲动地维护天洲。



登志对于七濑不来服侍用餐显得不满,不过也没有强迫要求。大概是因为有七濑在场就不能痛痛快快地大骂天洲吧。而且明天是星期天,是天洲把自己关在画室里画画的日子,所以更要趁着今晚好好说服天洲去画能卖掉的画。餐厅里的毒气肯定比昨天晚上还要浓烈,七濑想。但是天洲不管被家人如何催逼、咒骂,恐怕也不会去画能卖掉的画。



七濑如此预想,一个人偷偷笑了。天洲的超然态度会让周围人心里的算盘全都显得很滑稽。



果然,那天晚上,在天洲的沉默面前,登志和克己的共同战线还是毫无悬念地失败了。



估算着天洲和克己差不多各自躲回自己房间后,七濑去了厨房。只见登志一边粗暴地洗餐具,一边在心中狂风骤雨般的怒骂。(浑蛋!)(浑蛋!)(什么男人!)(不想要钱吗?)(明天不给他吃饭!)(到底为什么活着?)(从来都不管我!)(是想用这个办法让我投降吗?)(非要扇你几个巴掌才肯画是吧。)(到底该怎么办?)



七濑知道他们这几年一直没有夫妻生活。考虑到天洲的洁癖,这大概也是理所当然的。不过七濑意识到自己在因此而开心,不禁再度吃惊。



“好了,你也快点吃,”登志歇斯底里的骂声也波及到七濑,“等一下还要再收拾。”



对于登志祸及他人的激烈愤怒,七濑再次感到滑稽。



“对不起。等下我自己收拾。”七濑故意慢吞吞地说。



(哼!)(真傲慢。)(拿我当傻子呢。)(什么时候让我抓到把柄,看我狠狠收拾你。)登志瞪了七濑一眼,怄气去了餐厅。



第二天,天洲给画架上的那幅画稍微加了些内容。那一天,他的头脑中,似乎连“能卖的画”这个词都没出现过。临近吃晚饭的时候,得知这个情况的登志和克己勃然大怒,摩拳擦掌地等待着天洲出现在餐厅。



七濑那天晚上也躲在自己的房里,她觉得以后每天晚上都得躲在房间里了。同样的事情每天晚上都会在这家人之间反复发生,而且似乎已经持续了许多年。七濑甚至这么想:这还算是吃晚饭吗?根本就是为了发泄憎恨与怒火吧。



一周过去了。



在这期间,七濑偶尔可以窥见天洲的意识认识现实的时候。在七濑看来,那可以说是极为精致的思考。不过那毕竟只是片断,最多也就是对白天在公司的经验的再认识而已,并没有对现实进行判断的那种连贯性思考。七濑想看看天洲在公司时的意识。



星期一,七濑请假外出,来到市中心。天洲上班的商务公司大楼在繁华闹市,大楼的地下有一家很大的餐厅。七濑在天洲的意识片断中得知他总是在那里吃午饭。



七濑去那家店的时候还是上午,店里没什么人。她坐到角落里,不管坐在哪张桌子的人都看不见她。竹村家的饭菜太过粗陋,导致她营养不良。七濑决定难得地吃一顿豪华大餐。



天洲还没来,不过只要他进店来,不管店里有多少人,七濑应该都会马上知道。



七濑在很早以前就牢牢掌握了识别意识的能力。只要了解某个特定人物的意识构造和意识作用模式,不管旁边有多少人的思维在干扰,她也可以立即识别出来。时至今日,如果有必要的话,她甚至可以完全阻断其他人的意识。



直到七濑吃完饭,天洲都没有来。



七濑点了一杯咖啡。她喜欢咖啡。喝过咖啡之后,远距离感应能力似乎会得到强化。人类的高级精神作用通常会由于阿米妥[19]之类的物质减弱,也会由于咖啡因而增强——这种说法她以前就在某处读到过。如此看来,心灵感应果然是从高度的智慧中产生的能力,它并非是“返祖现象”。



咖啡送来的时候,七濑强烈地感觉到熟悉的思维模式。不用回头就知道那是天洲的意识。不过七濑为了确认他是不是一个人,还是从屏风后面偷偷窥探门口。只见天洲带着两个年轻的女职员一起进来,那两个人像是他的部下。靠里面的位子已经差不多都坐满了,于是三人坐到了门边的包厢里。



糟糕,七濑想,在他们离开之前,自己都必须躲在这个角落里了。



身穿工作服的两个女职员都是二十二三岁的样子。从七濑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她们的肩膀和发型。一个是略胖的扎马尾的女孩,另一个是短发。从天洲的意识中得知,扎马尾的女孩名叫多加子,是财务课员,而短发女孩的名字一直都没搜寻到。



持续观察天洲的意识,七濑注意到他完全无视了那个短发的女孩。她被天洲变形成尖尖的橙黄色等腰三角形了。那锐角时不时地左右颤动,大约是她在说话吧。而在天洲心中却丝毫看不到对她所说的画的反应——天洲阻断了她的话。



天洲憎恨她吗?七濑想,因为橙黄这种颜色,在表示克己的同心圆上也使用过。



天洲的关心只朝向叫多加子的那个略微丰满的女孩。通过天洲的视觉,七濑感应到她的皮肤很白,圆圆的脸上有浓浓的眉毛。她的脸在天洲的意识内时不时会变形成巨大的白色圆形。从白色和圆形的大小来判断,天洲确实对多加子抱有好感。



七濑有些受打击,不过并没有发展到对多加子产生嫉妒。她也由此确认了自己对天洲的亲近感远不是爱恋之情,因此稍微放心了一点。



不仅如此,七濑还立刻发现了,就连自己对天洲所持的印象也是无比荒谬的过高评价。至今为止她对天洲的印象,说到底只不过是她自己一厢情愿构造出来的理想图像而已。



天洲对多加子的欲望开始在意识内出现——那不是类似爱情的东西,而是单纯的肉欲。而且他在思考如何把想要的人搞到手的时候,脑海中充满了算计——天洲打算利用多加子盗用公款的事来占有她的肉体。



说是盗用公款,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如说是小姑娘为了体验刺激感而做的恶作剧,金额也不过几千日元而已。但是天洲认为这是足以让年轻女孩献出自己肉体的把柄。自己是她的直属上司,发现她盗用公款的人除了自己再没有别人,对方是不谙世事的未婚女孩等等,他心中已经把这些全都计算好了,连用来胁迫的卑鄙台词都准备停当了。



而且天洲一点都不认为自己卑鄙。他将人类视作几何图形,藐视自己之外的一切人类,认为他们都只是为了让自己随心所欲的道具而已。在此之前,七濑也曾观察过两三次艺术家的自我主义,不过如此极端的想法却是第一次见到,这不禁让她哑然无语。



(彼此各不相欠。)(你也是这么想的吧。)(擦除……订正……)(你也是这么想的吧。)(相互都掌握对方一个秘密。)巨大的白色圆。(我有家庭的。)(这样的说法……思考的余地……)(你还未婚……)(还要再加一点砝码。)(时期……)(临近决算日的时候……)(不安……)(决算的前两天……)(下班以后……)(就在当天。)(从巨大冲击逐渐引导向安心。)(霎时放松……)(诱去旅馆……)黑色斑点。



黑色斑点表示天洲自身的肉欲。克己果然还是继承了父亲的血统。



多加子当然不知道天洲在想什么,似乎也不知道他发现了自己盗用公款的事。她在笑。七濑虽然并不怎么同情她,不过想到她即将为了逃避罪恶感的折磨而不得不听凭天洲的摆布,不禁也觉得她有些可怜。



餐厅里坐满了吃饭的客人,没有空桌子。不能光是占着座,于是,七濑便又点了一杯咖啡。恰好这时候,天洲起身去洗手间,七濑也立刻站起来。



结账柜台紧靠在天洲他们的包厢后面。付钱取零的短短时间里,七濑窥探了两个女孩的内心。相隔一两米的距离,即使是以前没见过的人,也可以将他们的意识与其他人区分开来加以感应。



七濑发现另一个短发女孩已经和天洲有过多次肉体关系,不禁大吃一惊。



(课长果然是想和她……)(和落合……)(喜欢上了……)(当心点。)(就说要当心课长。)(课长好像喜欢你。)(听说课长很色。)(哎呀。……)(不行。)(不能说。)(我和课长的事情会暴露的。)(偷情。)(对我说了那么多甜言蜜语……)(骗我。)(对她也说同样的话。)(向往艺术家。)(失败。)(怀孕。)(禽兽。)(无视我。)(不关心……)(现在已经……)(冷血动物。)



对于天洲而言,一旦对方满足了自己的欲望,他便会对她感到厌倦、不快、腻烦,因而她们会变成他所憎恶的橙黄色图形。同时,他将妨碍自己获得新欢的一切事物全都变成抽象画的图像,并且完全无视,然后在他的温暖自我中悠然赏玩新的猎物。这正是他作为艺术家的自我主义——只有他自己是天才,所以他不管做什么都可以——“唯我”的内心构造。



离开餐厅的时候,七濑心中对天洲的印象已经彻底反转,他变成了简直令人作呕的丑陋存在,七濑甚至开始憎恨他。



从地下来到地面,晌午时分的繁华区在阳光的照耀下,充满了倦怠的气息。



七濑快步走了几十米,然后钻进一处玻璃门的电话亭。电话亭中也充满了热气。七濑从手提包里取出餐厅的火柴盒,又检查了一遍号码,开始拨电话。应该是打到收银台的。



“请帮我叫一下客人落合加多子。”七濑对柜台的女店员说。



过了一会儿,加多子来了。“我是落合。”



“请在这两天把盗用的公款还掉。”七濑一字一顿地说完这句话,挂上了电话。这样说她应该明白了。



之后七濑又在竹村家工作了十天左右。



辞去竹村家工作的原因有两个。



一是克己对七濑的欲望逐渐白热化,开始有一茬没一茬地找她搭话,对她纠缠不休。



“上回休息的时候去哪儿了啊?”



“下个星期天去看电影吧。”



“为什么发型那么怪?”



“你皮肤真好。”



七濑对他越是冷淡,他的欲望越是强烈。



另一个原因是天洲。



在他的意识中,代表七濑的白色圆形正在逐渐膨胀。因为对多加子的欲望受到了挫折,他将当前的目标改成了身边的七濑。为了寻找对七濑下手的手段,天洲也频频在七濑左右出没。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七濑想。父子俩的征服欲不相上下,而且都只考虑将之用于女性身上。



带着这样的想法再去看天洲的画,就会觉得那些画全都十分丑恶。从构图的不稳定感和压迫感可以看出天洲扭曲的精神和以自我为中心的意识。天洲在星期天画画,是因为只有这个时间才能切实地浸泡在温暖的“自我”的内部。



原来这才是他的创作心理啊。想到这里,七濑一个人笑了起来。



七濑对登志提出辞职的时候,登志的眉毛竖了起来。她长期积累的对“近来狂妄的年轻女孩”的反感从意识中喷涌而出。



登志开始将她无边无际的憎恨宣泄出来。



“是吗?我已经想到了。前几天开始你就一直板着脸,好像什么都不满意似的。哎,既然要辞职你早点辞啊。在我们这么轻松的家里还没干满一个月吧?



“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不管去哪儿都没用的。都干不长。啊,干不长,绝对的。想要更好的待遇,就该把下人该干的事情都认认真真干好。有个好房间,还有高薪水,你想去那样的人家吧。你去找吧,随你找。我知道最近的下人全都想要那样的地方,但是在我们竹村家,这种像大小姐一样的下人,我们是不要的。下人就该有下人的样子,要知道自己的身份。



“最近有些小姑娘自命不凡,狂妄得不得了,反正是混不下去的。所以最近的下人都不行啊。嗲里嗲气地和男人出去玩,最后搞得自己怀上孩子。你迟早也会落到这一步。不过,反正都一样,怀孕了也无所谓。



“最近的年轻姑娘,真是……”



注:



[15]把绘画当成业余爱好,在星期天等业余时间作画的人。



[16]著名的美国女作家、教育家、慈善家、社会活动家,在十九个月时因患急性胃充血、脑充血而被夺去视力和听力。



[17]为区域范围内的居民提供教育、学术、文化等生活服务的教育机构,类似于国内的居民活动中心。



[18]二十号油画画布的尺寸按画的内容(人物、风景和海景)分727×606mm、727×530mm、727×500mm。



[19]一种对中枢神经系统有抑制作用的药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