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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要塞都市柯尼斯堡(2 / 2)


「如果言语相通,德军会感到不安吧。因为对方不再是有如记号一般,可以任凭宰割的『斯拉夫人』或『伊凡』,而是能沟通的人类。你以前也是这样。」



叶卡为谢拉菲玛包扎完毕。看到以正确步骤止血的左手,谢拉菲玛笑了。微微颤抖的居然不是自己,而是叶卡的手。



「你又要逃跑吗,汉斯‧叶卡。就像你在莫斯科和史达林格勒那样。」



「你是『柔亚』吗?你到底是谁?」叶卡以谢拉菲玛的化名问她,显然是为了掩饰内心的动摇。「你怎么会认识我?为何指名要找我?」



「我叫谢拉菲玛,是伊万诺沃村的幸存者。」



谢拉菲玛直视叶卡的双眼回答。



「我来这里是为了替母亲报仇。」



「什么?」



谢拉菲玛仔细观察叶卡的表情。疑惑,混乱。



试图隐藏的反应深处看不见恐惧。难不成……谢拉菲玛想到一个可能性。



「你忘了吗……!」



沉默横亘于两人之间,代替回答。赌上人生,誓言要杀死的对象显然不记得谢拉菲玛,也不记得谢拉菲玛的母亲。



「不是,因为所有的村民都死光了……啊……」



过了好一会儿,叶卡发出战栗般的颤音。



「你是那个女狙击兵的女儿吗?」



他总算想起来了。谢拉菲玛对为此安心叹息的自己感到怒火中烧。



「我妈不是狙击兵,她只是一个普通的猎人。」



终于找到将对手逼入绝境的线头了。



但对方也不是听到这句话就会自责的人。



「等等。」



出乎自己的预料,叶卡颤抖着声线为自己辩护。



「你母亲瞄准了我们的人。在战场上瞄准指挥官的人不是狙击兵是什么?」



他的胆怯如此明显,谢拉菲玛不可置信的同时继续穷追猛打。



「我妈是为了阻止你们虐杀村民。你们杀死的村民是游击队吗?那些手无寸铁的人是游击队吗?你敢这样对我说吗?」



「不是。」叶卡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后,连忙摇头否认。「不,虽然不是,但我没杀害任何人。我是狙击兵,即使其他步兵残杀市民,我也不曾同流合污。他们做的确实很过分,但我射杀你母亲也是情非得已。」



「你承认是你的部队虐杀村民吧。」



「那不是我的部队。我也不是部队指挥官,我加入那支部队的时间还不长,也没有人望。因为大家都讨厌狙击兵。」



「那你做了什么?」



「什么什么?」



「你做了什么阻止部队屠杀村民?」



「我……」



叶卡的额头渗出汗水。



「我没办法,我也无能为力,那不是我能够阻止的。队员们全都因为败走而失去理智。所以在那种情况下,为了提振士气,只好烧了村子、侵犯女人、掠夺战利品。像这种时候,要是敢破坏团结,一定会被排挤。尽管如此,我也没加入他们,所以才会走到哪里都被当成眼中钉。」



谢拉菲玛听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以借口来说,这种借口未免也太幼稚。



蠢到爆,可是好像在哪里听过这套论调。



「所以呢,你是想说你没错吗?」



满嘴借口的叶卡扑簌簌地发起抖来,眼里还浮现泪水。



「不是的,我真的很抱歉。」



「你说什么?」



谢拉菲玛反诘,叶卡的眼泪终于掉下来。



「我没能阻止憾事发生,真的很抱歉。是我不好,请原谅我。我还不能死,我有个等到一切风平浪静想去见的人。要不是发生战争,我根本不用做那么残忍的事。这一切都是战争的错。所以请你原谅我。」



感觉视线逐渐模糊,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我跟你不一样。」



谢拉菲玛条件反射地回嘴,叶卡哭着摇头。



谢拉菲玛没忽略他脸上一闪而过的些微笑意。



「哪里不一样。苏联军队来到这里,不也做了一样的事吗?」



「但我不会变成你这种人,也不像你这么卑鄙只顾自己。你跟我最大的差异,就在于有没有对自己坚定不移的信念。」



叶卡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德国佬,我从未忘记自己的信念,如果眼前有人要杀死无辜的市民,我一定会阻止他。不管对方是我军或敌军,我有自己坚信不移的人道立场。」



「时间到了。」



叶卡硬生生地结束对话。



「你说得很冠冕堂皇,但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听你说。再见了,告诉我第二本笔记本的内容与逃走路线。」



「我才不像你,丢下女人自己逃走。也不会变成第二本笔记本最后写的那样。」



「……你说什么?」



叶卡第一次提出反问。看准那一瞬间,谢拉菲玛把双脚伸到桌上。



「时间到了不是吗?」谢拉菲玛微微侧首,重复他说过的话。「给我一根烟。」



「要做什么?」



「临死前没必要再注意健康了。就算自己不抽,但你有阿蒂卡香烟吧,狙击兵。」



叶卡以探究的眼神打量谢拉菲玛,从怀里掏出香烟,塞进谢拉菲玛的嘴里,为她点火。谢拉菲玛吸了一口,将紫色的烟圈吐在叶卡脸上。



「德国佬,第二本笔记本打叉的记号是炮击的死角,从拉出斜线的路线逃跑吧。照我说的做,一定能逃出生天。」



说出他们要的「答案」后,叶卡一脸呆滞地指控:



「你说谎。」



「对呀,我经常说谎。所以你要相信吗?」



笑着回答时,门外传来粗鲁的敲门声。



敌人与叶卡被谢拉菲玛提出的条件限制,她主动开口:



「时间到了,进来!」



一群德国佬打开外侧的门锁,大步流星地走进来。



长官以视线询问叶卡,叶卡回答:



「这家伙会说德语。她说笔记本打叉的记号是死角,斜线是安全的逃跑路线,但摆明是在撒谎。我没有得到任何情报。」



「她为何指名找你?」



「因为和我一起行动的部队烧掉她的故乡。」



「真无聊。」负责拷问的上尉回答:「既然如此,你可以退下了,我来收拾。」



叶卡与其他德国士兵再次离开房间,从外面上锁。



谢拉菲玛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何敌人不让同伴目睹自己杀害女人的样子呢。通常是由指挥官负责动手,再不然就是派某个人动手。



谢拉菲玛深知他们这种行为模式,也曾近距离见识过。



但敌人不知道这件事。敌人认为谢拉菲玛已经无力反抗了,所以也没有特地重新把她绑好,而是让她站着。



目空一切的上尉拉开瓦尔特PPK的滑套,装填子弹。



谢拉菲玛在脑中计算时间,自己来到这里过了多少时间以及现在的时间。



同伴里应该已经有人留意到她的行动了,也注意到她带走了什么东西。不会错。



可是距离那本笔记被烧,还需要一点时间。



再这样下去会来不及,自己会死于对方枪下。



「可以亲我一下吗?」



谢拉菲玛故意用笨拙的德语问对方。



「你、你说什么?」



肥胖的上尉愣住了。不管是对这句话的内容,还是对她用德语说话这件事。



谢拉菲玛嫣然一笑。



在脑子里想像如果是一无所知、天真无邪的乡下姑娘,大概会浮现出这样的笑容吧。



「我,还没,接过吻。不想在死前……连一次经验、都,没有。吻我吧。」



谢拉菲玛闭上双眼。



感觉上尉屏住气息好一会儿。



脸颊传来掌心温暖的触感。



上尉的气息吹拂唇瓣,他的脸近在眼前。



感觉到这些的瞬间,谢拉菲玛从嘴里吐出点燃的香烟,重新衔好。



露一手朱利安教她的特技同时睁开双眼,眼前是德军上尉目瞪口呆的表情。谢拉菲玛一把抓住他的脸,衔着烟笑了。



现在,就是现在。谢拉菲玛很清楚这点。



「别想逃喔。」



谢拉菲玛把点燃的烟头往上尉的脖子一按,上尉大声哀号。



与此同时,响彻云霄的爆炸声撼动了位于地下的拷问室,盖过他的声音。



谢拉菲玛抱住德军上尉,从他腰间的皮带里抽出刺刀,从他的肋骨下方深深地往上刺,不给他逃离热吻的机会。审问官的惨叫戛然而止。他还活着,只是横隔膜被刺穿,想叫也叫不出来。



「永别了。」



谢拉菲玛笑着向他道别,将刺刀更用力地刺进上尉的肚子里。



感觉刀尖深深地直达肺部,上尉像只搁浅的鱼,嘴巴一张一合。



脸上尽是不敢相信的表情,可是谢拉菲玛认为对方居然会相信被拷问的对象主动要求亲吻才更不可思议。



迫击炮弹打中目标的轰然巨响不断从头上传来,整栋建筑物都在摇晃。



无数的爆炸声与德语的尖叫声盖过上尉倒地的声音。



瞥了躺在血泊中挣扎的上尉一眼,抢过他的佩枪,上楼。已经给予致命一击,不需要再特地补上一枪。



背靠在厚厚的门板上,竖起耳朵倾听外面的情况。



去楼上,从射击孔射击。不,绕到后面。好几个人的声音与机枪扫射的声音混在一起。



谢拉菲玛判断一楼的敌人比较少,朝室内开了三枪。



不一会儿,长靴踩着地板赶来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有人解开外面的门锁。



「上尉阁下!」



谢拉菲玛射杀开门大叫的德国佬,将尸体拖进室内,关门。



用还没废的右手从他胸口摸出两颗手榴弹,用受到拷问的左手拔出插销,把门打开一条缝,扔出手榴弹,然后立刻关门。



所有的动作都在几秒钟内,相当于一个呼吸的时间完成。投掷手榴弹的瞬间看到有三个德国佬。



全都无法理解来自外部的袭击与内部发生的异状,陷入混乱。



过了几秒,室外传来爆炸的闷响。化为肉块的敌兵与手榴弹的碎片,有如狂风暴雨打在门板上。



谢拉菲玛大摇大摆地走出拷问室。



要塞的一楼充满血与硝烟的臭味。固若金汤的构造无法抵御来自内部的爆炸风压,三名德国佬的尸体已经支离破碎到看不出原来的形状了。



捡起MP40,跑到正面的出口。早已做好遇神杀神、遇鬼杀鬼的心理准备,所幸其他敌人不是在楼上,就是从后门避难去了。



他们大概相信了那张地图。即使内心存疑,但是在生死存亡之际,还是只能抱着一丝希望相信。但是就连谢拉菲玛也不知道那些记号和斜线到底正不正确。



只是刚好不让敌人往前面去的策略成功了。



要塞的正前方距离双重城墙只有五十公尺。谢拉菲玛头也不回地拔足狂奔,敌人从背后射击,但是被来自前方的掩护炮击压制住了,无法准确地击中她。



谢拉菲玛回头看了一眼。迫击炮的子弹彷佛受到吸引,一一击中要塞。



破坏得最严重的地方,也就是长出烟囱的部分正冒出红色的烟。



谢拉菲玛带的发烟墨水一如教官的说明,在纸受到焚烧的情况下冒出有颜色的烟。



以弯曲蛇行的步伐避开敌人射过来的子弹,谢拉菲玛钻过最里面的城墙。



那里距离我方的阵营还有三百公尺左右。



不过,谢拉菲玛相信一定有战友在离自己更近的地方等着她。一定有人看到那微乎其微的烟,向炮兵通风报信。那是人数虽少,但可以单兵作战,负责侦察的特殊士兵。也就是狙击兵。



敌营最深处的城墙与我方最前线的空白地带,街道上是德国佬挖掘的战壕。已被敌人放弃的壕沟里,有个熟悉的人影。正当谢拉菲玛惊讶地对那个令她有些意外的人挥手,却见她整个人往后仰,耳边传来枪声。往壕沟内趴倒的瞬间,血花掠过眼前。



「奥尔加!」



谢拉菲玛滚进壕沟里,敌人的子弹几乎同一时间从头上飞过。



隶属于NKVD的奥尔加嘴角流血,笑着说:



「不好意思啊,不是伊丽娜和夏洛塔。」



「你在说什么傻话,快逃。」



「不行……那家伙……你的仇人……太厉害了。我不是他的对手……要是你拖着我逃跑,只会被他射死……我可不想在那个世界还要听你和艾雅说教。」



奥尔加说了一大堆,谢拉菲玛连一半也没听进去。总之得离开被狙击的地方才行。她拖着奥尔加在壕沟里移动。



谢拉菲玛让奥尔加靠在自己身上,想检查她中弹的地方,奥尔加笑着说:



「谢拉菲玛,战争真的烂透了。逼人不择手段。伪装的种类也是……啊……听我说,你这个该死的共产主义俄罗斯人,我要告诉你最后一件事。」



「咦,什、什么?」



奥尔加揪住谢拉菲玛的衣领。



「去你的魔女小队。去你的苏联。我可是骄傲的哥萨克女孩。」



谢拉菲玛瞠目结舌地听她说完这段话,奥尔加宛如进入梦乡地闭上双眼。



伸手去摸她的颈项,已经没有脉搏了。



骗过所有的同学,NKVD派来的奸细。



这个骄傲的哥萨克女孩,直到最后都没有背叛自己的立场,骄傲地死去。



谢拉菲玛拿起她的SVT─40步枪。



她有满腔怒火想朝敌人发泄。不知不觉,谢拉菲玛的注意力已清明如针尖。



叶卡过于窝囊的样子曾经让谢拉菲玛一度丧失战力。但不管是演戏还是真心话,他都犯了致命的错误。他居然向自己求饶。



她不可能原谅叶卡。以为道歉就能得到原谅,未免也太傲慢了,令谢拉菲玛怒不可遏,愤怒化为狙击时必要的力气,维持住她的专注力。



敌人────叶卡的身手比自己好,而且还掌握了自己的位置。相较之下,自己被铁钉刺穿手腕的左手几乎已经无法正常运作。谢拉菲玛解开用来包扎的绷带,用右手把枪身绑在手上。对几乎已经没有知觉的左手感到急不可耐。已经不可能采取本来的射击姿势了,只能勉强撑住枪身,而且只能射出一发子弹。



如果要正面迎战,她绝对没有胜算。只要探出脑袋,那一瞬间就会被爆头,不上不下的伪装也瞒不过敌人的法眼。



想起一张张相遇又别离的脸。艾雅、朱利安、柳德米拉,还有如今长眠于此的奥尔加。



前人们、战友们啊,请赐予我力量。



「伊丽娜……」



谢拉菲玛喊出恩师的名字。



怀着百转千折的心情,再次将注意力集中在敌人身上。



将那天没能开枪的母亲、遇害的村民、苏联人民与女性的愤怒都贯注在子弹上。



叶卡从窗户的上下缘都覆盖着防弹钢板的二楼射击孔,射杀了没见过的女性狙击兵,大吃一惊地发现直到刚才还在接受拷问的谢拉菲玛居然朝她冲过去。



他知道谢拉菲玛并非泛泛之辈。但是在那种情况下,她到底要怎么逃出来?



背后传来战友的声音。



「我拿来了,叶卡,第二本笔记本。」



「放在那里就好。」



叶卡始终紧盯着前方回答,战友以被他打败的口吻说道:



「事到如今再狙击敌人的狙击兵有什么用。不如快点离开这里。我们要走了。」



「我知道。等我收拾掉那个狙击兵就会投降。那家伙认得我的脸,也知道我以前的同袍犯下战争罪行,所以绝不能让她活着。」



战友低啐一声,丝毫不掩饰他对叶卡的轻蔑说:



「真是个恶心的杀人魔。」



你说得没错,叶卡在心中对战友离去的背影说。所有人在战争中都是杀人魔,只是大家都忘了这件事。唯有那名狙击兵例外。所以她痛恨自己也是极其自然的结果。



然而────



叶卡移开视线,拉过第二本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



那个自称谢拉菲玛的小丫头,说了一些奇怪的话。



我才不像你,丢下女人自己逃走。



听起来似乎话中有话。自己在史达林格勒交手过的狙击兵中也有女人,她是其中之一吗?



也不会变成第二本笔记本最后写的那样。



那并不是信口开河的狐假虎威。如果有什么意义,这里头写的肯定不是什么对我有利的情报。



内心发出警讯,可是她的语气隐约暗示着珊朵拉的下场,叶卡无法不弄清楚。于是用指尖翻页。



视线始终锁定在敌人身上,心想要怎么解读想必是以俄文写成的笔记本时,指尖有股不太寻常的触感。



离开射击孔,确定自己处于安全的状态下,观察那个不太寻常的地方。



笔记本底端以厚纸板制成的部分微微凸起。貌似曾用小刀割开,再用浆糊黏起来。这是间谍拆信时,为了不留下痕迹,经常使用的手法。



其他士兵都没有注意到这个机关。换成平时应该会发现,但眼前的战况过于迫切,敌人成功地让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笔记本里的情报上。



摸到金属的坚硬触感时,内心有股不祥的预感。



小心翼翼地撕开笔记本,里头有一枚戒指。



HUGO BOSS。长官赏赐给自己,自己又转送给珊朵拉的戒指。



这玩意儿在敌人的女狙击兵手上。



感觉头很痛,彷佛有钝器在敲。打开缠在戒指上的纸条。



上头以龙飞凤舞的德文写着。



你的女人,珊朵拉因为背叛祖国,我先切断她的手脚,再割开她的咽喉。她一直哭喊着你的名字。听说她直到最后才知道你的名字。汉斯‧叶卡。



叶卡发出意义不明的哀号。



愤怒从大脑传播至四肢末端,充满全身。



尽管如此,他也没忘记狙击的基本流程。找出敌人。否则敌人会先下手为强。自己躲在射击孔后面,比躲在战壕的敌人有利。只要先找到敌人,射死对方就赢了。



苏联军队的钢盔映入眼帘。



是假的。叶卡看也不看昭然若揭的陷阱一眼,寻找敌人的行踪。



感觉战壕角落有人在动。SVT─40的枪身从壕沟的边缘探出来,后面才是真正的人影。还以为用个诱饵就能扰乱自己,不愧是女狙击兵。如今那里只剩下一个女狙击兵,那就是谢拉菲玛。



「去死吧!」



叶卡咆哮的同时扣下扳机。子弹命中敌人的脑门,脑浆四处喷溅。



赢了────还没来得及感受大仇得报的快感,不太对劲的感觉先强烈地袭上心头。



本来应该不会察觉到两者之间的落差,但是对狙击很有心得的一流高手应该就能区分出差异。还有呼吸的人与心跳停止的人。生者与尸体。生物与非生物。



跨过上述的界线,刚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尸体,稍早之前被自己射杀的女人在瞄准镜的对侧缓缓倒下。



而她的身后是完全锁定自己的谢拉菲玛。



这个恶魔────



想到这个形容词的瞬间,子弹从射击孔的缝隙直飞而来,射中他的胸口。



所有战争的烂笑话中,做到自己这一步的人,恐怕还是少之又少。



谢拉菲玛扛着奥尔加的尸体成为敌人的目标,躲在缓缓倒下的奥尔加身后,瞄准敌人射击时枪口发出的火光,在下一瞬间对敌人开枪,感觉确实打中了。



「奥尔加……」



挡在谢拉菲玛身前,头部中弹的奥尔加鼻子以上都被削掉了,几乎已经不成人形。



谢拉菲玛思忖着,到底哪句话才是她的真心话。



她总是隐藏自己的真心。在学校装成大家的朋友,但那只是她的假面具……她让大家都这么想。既然如此,难道她真的是骄傲的哥萨克女孩,真的是为取回哥萨克的荣耀而战吗?



临死之前还口出恶言,她真正的用意究竟是什么?只是想咒骂折磨乌克兰和哥萨克的苏联士兵,表达自己最后的心声吗?还是为了最有效地让谢拉菲玛利用她口中的烂笑话,拿自己的尸体当盾牌,所以才故意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呢?



无论如何,都已经无从求证了。揣测死者的想法、分析死者说过的话是生者的特权,因为无论生者如何解读,死者皆已无法反驳了。



奥尔加死了,自己利用她的尸体活下来。这就是全部。



狙击一旦中断,来自要塞的反击顿时失去气势。



除了迫击炮弹以外,利用迫击炮测量距离的重炮也陆续粉碎旧式的砖造要塞。谢拉菲玛从壕沟深处怔忡地望着有如世界末日的光景。



「俄罗斯兵,别开枪!」



耳边传来口齿不清的俄语。有个德国佬拿着某样东西走来,结果不晓得被谁射中,死了。他身后的另一个德国佬拾起那样东西,用力挥舞。是白旗。



「等等,别开枪,求求你别开枪!我们投降!」



扬起视线,要塞的屋顶上也有同样挥舞着白旗的德国佬。



难攻不落的城堡,最外侧的要塞已然投降。或许是领悟到这点,卡车的引擎声从后方逐渐靠近。



「谢拉菲玛,你没事吧?」



回头看,伊丽娜正朝她跑来。



眼底浮现泪光,脸颊难得涨得通红。



伊丽娜冲进战壕,一把抱住谢拉菲玛。



「没事吧?谢拉菲玛。到底有没有事?回答我!」



即使看到她的脸,伊丽娜也无法放心。这样的伊丽娜令谢拉菲玛大吃一惊。



「我没事……」



「虽然我没资格说别人,但你的手指也太惨了。」



看见受到拷问的左手,伊丽娜的眉头差点打成死结。



「我事先注射过止痛药,也已经止血了,所以不要紧。」



成为德国佬的阶下囚之前,谢拉菲玛放弃同归于尽的念头,对左手打了麻醉药。先透过一些小动作让敌人对她的左手留下印象,将拷问引导到左手,再假装痛不欲生,屈服于敌人的严刑拷打,这一切都是为了让自己掌握优势。



「可是奥尔加同志……」



谢拉菲玛第一次称奥尔加为同志。



伊丽娜这才认出脸几乎只剩下一半的残破遗体是奥尔加,闭上双眼。



「我让夏洛塔留在妈妈身边……是我提出要展开追击战,但是让其他部队同意的却是奥尔加。她发现发烟剂、笔记本、止痛药和枪不见了,从那些东西的性质猜到你会怎么用,向大家说明你潜入敌营,会从里面燃烧红烟通知我们进攻。」



谢拉菲玛感觉眼眶一阵灼热。



不管她心里怎么想,自己现在能活下来都是拜奥尔加所赐。



两人衷心祝福奥尔加一路好走。对神以外的存在献上祈祷,或许是对冥冥中将她们串联在一起的精神。



「伊丽娜,我射中敌人……我射中汉斯‧叶卡了。我为报仇雪恨牺牲奥尔加。」



谢拉菲玛说到这里,一时半刻噤口不言。



发现自己正期待伊丽娜揍她。



「你采取的是军事行动。奥尔加是这么说的。不要用不上不下的责任感惩罚自己。要是把那种情绪带到战场上,只会自取灭亡。」



伊丽娜疲惫的脸上挤出笑容,拭去谢拉菲玛流过脸颊的泪水。



谢拉菲玛把头埋在伊丽娜的胸口放声大哭。伊丽娜细心地重新为她绑好松开的绷带,藏住红肿发黑的手指。啊……谢拉菲玛恍然大悟。



这个人也承受了太多太多。许许多多的重担、失去的人命与因此产生的责任。



德国佬陆续走出要塞,红军步兵追过她们,开始警戒四周。



「要去确认吗?」



伊丽娜以轻快的语气问她。



「你的仇人。你也不希望他还活着吧?」



「好呀。」谢拉菲玛也轻快地回答。



两人被刺鼻的尸臭味与硝烟呛到好几次,走进白旗飘扬的要塞。



身先士卒的人有权踏入敌营,因此一路上都没有人阻止她们。



结束战斗的要塞原来这么安静啊。



还没死绝的德国佬不是从后门逃往柯尼斯堡的更深处,就是走出正门投降。



攻陷这座城堡后,再来只剩下已经冲破防卫线的列宁格勒的巷战。大战告捷指日可待。



屋子里充满了死于炮击的尸体。



「事实上,多亏你深入敌营,升起狼烟,才能更早攻下这里。要是等到早上才好整以暇地进攻,我军肯定会蒙受更大的损失。」



谢拉菲玛做梦也没想到伊丽娜会挺她。



她昨天晚上明明还责备自己对报仇雪恨过于执着,现在大概已经不需要了。



爬上二楼,走到自己攻破的射击孔,汉斯‧叶卡就在那里,正在地上爬。他的右手内侧,靠近肋骨的地方被击中,但还活着。只要想想至今中弹的伙伴也是这样,就觉得他没有当场死亡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但这还是谢拉菲玛第一次看到自己射杀的对象。叶卡并未试图做无谓的抵抗,只是以充满怨恨的眼神看着她。



谢拉菲玛随即想到他这么恨自己的原因。他还相信谢拉菲玛说她杀了珊朵拉的谎言。



自己没有义务减轻他的心理负担,送朱利安上路时就已经知道这么做一点意义也没有了。



所以谢拉菲玛打算无动于衷地看他死去,但德语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战事稍微平息的时候,她寄了一封信给我……说孩子平安出世了。别误会,不是你的小孩。小孩名叫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



叶卡露出困惑的表情,随即笑了。



「你这个满口谎言的……恶魔……」



从他的笑容可以看出,这个名字似乎让他想到了什么。



谢拉菲玛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让这家伙在死前得到安宁。



「给我去那个世界受苦吧。」



因为让他对自己抱着罪大恶极的印象而死,自己可能会做恶梦。想到这里,谢拉菲玛将Kar98k举到胸口。坚固的手动步枪,搭载了最新型的四倍光学瞄准镜,视野比PU制的瞄准镜更清晰。虽然很不甘心,但也不得不承认德国在光学仪器的制作水准还是高于苏联。



谢拉菲玛沉浸在事不关己的感慨里,望向射击孔外。



映入眼帘的景象令她哑口无言。



「……伊丽娜。」



伊丽娜或许也从她的音调里察觉到什么,冲过来站在她旁边。



从自己的SVT─40的PU瞄准镜往外看,大概跟谢拉菲玛看到了相同的光景。



「那群混蛋……居然对女人……」



红军士兵突破最后防线,占领柯尼斯堡的外围。



大摇大摆地走在柯尼斯堡的街道上。



围起奇妙的人墙,人墙内侧惊见女性。



红军士兵把德国女人按在墙上,抓住她们的头发,拉扯她们的衣服,把她们拖进人墙里。



德语的尖叫声响彻整个要塞。



「能不能找指挥官来制止他们?」



「不行,里头有人别着尉官的阶级章,周围的人正打算把女孩献给他。」



脑海中交织着各式各样的想法。



自己是红军士兵。



自己是为了向纳粹复仇而战。



自己来到这里的原因。



你为什么而战,回答我────我是为了保护女性而战。



没错。自己来这里是为了保护女性。



妈妈嘉娜以身作则地救下萍水相逢的德国少年。



你是为了保护女性而战,谢拉菲玛同志。不要迷惘,只管杀了敌人。



但我不会变成你这种人,也不像你这么卑鄙只顾自己。我有自己坚信不移的人道立场。



少女同志,向敌人开枪吧。



有如漩涡吞没了小船,谢拉菲玛的情绪归于平静,左手恢复知觉,化为狙击手心中一以贯之的杀意,她手里的步枪瞄准红军士兵的脑袋。



「你退下,谢拉菲玛。」



我来。察觉到伊丽娜的弦外之音,谢拉菲玛回答:



「不用了,我来就好。枪声不一样。」



回答的瞬间,瞄准镜抓住对女性最咄咄逼人的士兵的脸。



丰盈的金发、柔和的表情、冰蓝色的双眸。



「米哈伊尔‧鲍里索维奇‧沃尔科夫。」



故乡那位心地善良的儿时玩伴。伊万诺沃村除了自己以外,唯一的幸存者。以前自己曾经想共度一生的对象,如今正在瞄准镜的那一头把女人推倒在地上,享受周围的喝采。谢拉菲玛想起自己曾问过他。



假如你和其他士兵面临同样的抉择,好比长官要求你加入,或是在同伴的鼓噪下,你也不会对女性施暴吗?



那当然。米哈伊尔回答。要我做这种事的话,我宁愿去死。



那句话并无虚假。那是在军队这种特殊的压力下仍能保持尊严的人说的话。



如今他正跨坐在全然陌生的德国女子身上,脸上露出下流的笑容。



无数的情感在谢拉菲玛心中缠成乱麻,没多久,进入空无一物的状态。



心如止水,谢拉菲玛轻声吟唱。



苹果花迎风绽放 河面笼罩着薄雾



即使你不在了 春天仍来到故乡



即使你不在了 春天仍来到故乡



站在岸边高唱 喀秋莎的歌谣



春风轻柔吹过 充满梦想的天空



春风轻柔吹过 充满梦想的天空



喀秋莎的歌声 越过遥远山丘



那温柔的歌声 至今仍在找寻你



那温柔的歌声 至今仍在找寻你



在扭曲变形的意识中扣动扳机,拉动枪机,让子弹上膛,再一一地射出子弹。



再次看到瞄准镜里的风景时,是女孩们仓皇逃离的背影,谢拉菲玛放下心中大石。



血从倒在地上的米哈伊尔头上泉涌而出。



隔着瞄准镜与太阳穴被射穿的米哈伊尔四目相交。



「谢拉菲玛。」



伊丽娜喊她的名字,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拉进要塞内侧,对她说:



「你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吧?不要小看红军的拷问。既然其他士兵已经知道你先射中叶卡,想要再赖到那家伙头上可说不通。幸好你是用德国人的手枪射击。如果想活下去,只要我们两个里面死掉一个,就可以当成证据了。」



谢拉菲玛泪流满面。



「你要我用这把枪杀死你吗?」



「只要说我是被一息尚存的叶卡杀死的就行了。再用SVT─40结束他的生命。这么一来,你就能得救,你的复仇也到此结束。」



伊丽娜对她微笑。



为了减轻谢拉菲玛的心理负担,那是她发自内心的笑容。



啊……谢拉菲玛想起来了。她确实这么说过。我也要杀了你。这个女人烧死自己的母亲……抢走自己的照片……但这是骗人的……还放火烧了村子……后来才知道是为了防止传染病……



「伊丽娜,你一直是这个打算吧。打算死在我手上。」



伊丽娜的表情僵在脸上,第一次看到她这么动摇的模样。



「你可好了。这么一来就能逃离培养我们成为狙击兵的苦恼,可是你打算让我一个人活下去吗?」



「谢拉菲玛,如果不这么做,万一事迹败露,你会被处死……」



「如果能让你活着受苦,那我的复仇就更完美了!」



谢拉菲玛用左手遮住枪口。



根本不给伊丽娜阻止她的机会就扣下扳机,枪声响遍了整个要塞。



被后座力弹到墙上,滑落在地时,对上叶卡的视线。他露出已经有所觉悟的表情。



从理当已经拿下的要塞突然受到狙击的红军士兵,手忙脚乱地举起PPSh─41,冲向发出射击火光的地方。途中传来枪响,又听见女人的尖叫声。枪声是敌人的Kar98k,其中一名士兵问同伴:



「你不觉得事有蹊跷吗?那些女人不是已经打倒敌人的狙击兵,逼对方投降了吗?为什么还要开枪?」



「我怎么会知道!不管对方是谁,都要为队长报仇!」



同袍以充满血丝的眼神回答。怒火在其中一人────德米特里心里熊熊燃烧。



他很尊敬米哈伊尔队长。在体罚可以说是家常便饭的红军内,他总是温柔地鼓励部下,且不吝于传授自己的知识,提升部队的练习水准。



自从能力受到长官的赏识,调到危险的自走炮队后,队长总是一马当先地冲向敌营,挡在他们前面。就连面对所向披靡、人人闻之色变的虎式战车,也因为有米哈伊尔队长坐镇,不再害怕可能会因为燃料起火而发生死无全尸的惨事。



队长一直赌命作战,即使送命也换不回什么,仍努力战斗。所以至少最后想献上美丽的德国女人给他做纪念,没想到队长居然被爆头而死。牺牲一切,奋勇作战的队长居然死在距离胜利与美女都只有一步之遥的最后关头。



天底下哪有这么不合理的事。失去故乡,失去家人,与战友一起赌命作战的米哈伊尔队长居然最后连一点好处也没沾到就死了。



爬上二楼,闯入室内,眼前是匪夷所思的光景。



室内有三个人。



德国佬倒在血泊里。



红军女性士兵中,年轻那个左手血流如注,靠在墙上;貌似长官的女人正在照顾她。他记得那张脸。两人都是魔女小队的名人。



「伊丽娜‧艾美莉雅诺芙娜上尉、谢拉菲玛‧马尔科夫娜少尉!……发生什么事了……」



伊丽娜上尉调匀气息回答:



「如你所见,这家伙还没死,假装投降,从上方狙击你们。我的部下虽然打败他了,却也失去一只手。」



「咦?可、可是谢拉菲玛少尉应该击中了德国佬。」



咯、咯、咯。耳边传来异样的声响。德国佬还活着。



喉咙发出彷佛快被自己吐出来的血噎死的声音,好像在说什么。



同样奄奄一息的谢拉菲玛少尉为他翻译:



「我假装……死掉,找机会……射杀你们。我看见……你们这些……低等的斯拉夫兵……欺负女人……」



「你这个卑鄙的纳粹混球!」



德米特里用PPSh─41对他展开扫射,不让他再继续说下去。这时已经顾不得翻译正不正确的问题了。



倘若谢拉菲玛少尉翻译得没错,自然不能让他再说下去。



就算她翻译错了,那也表示这两个女人看见我们做的事……



同袍似乎也领悟到这点,表现出同样的反应,不到几秒钟就射出五十发以上的子弹,将德国佬射成蜂窝。



「他想说什么?」



伊丽娜队长侧着头问道。



「同志,他刚才想说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



红军士兵回答。同袍也说了相同的话。



「伊丽娜同志、谢拉菲玛,你们是英雄!」



「是吗?」伊丽娜队长回答的同时,谢拉菲玛少尉瘫倒在地上。



「带走!」



所有人分工合作扛着谢拉菲玛少尉下楼。



除此之外已经无计可施了。德国佬的狙击兵狡猾地装死,射杀刚好走在路上的米哈伊尔队长,谢拉菲玛少尉身受重伤,我们给予那名德国佬致命一击。除此之外还能什么可能。



我到底在做什么。德米特里问自己。



泪水模糊视线。眼前的画面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米哈伊尔队长面对的战争中,我到底算什么。



你们现在人在哪里?



脑中传来温柔的嗓音。竖起耳朵,等待那个声音,再响起一次—



你们现在人在哪里?



艾雅,你现在人在哪里?



艾雅令人怀念的身影映入眼帘。



美丽的黑发迎风飘扬,艾雅笑得有些羞涩地回答。



我在角度一千三百密位,距离五百六十三公尺的地点。



答对了!



带笑的温柔嗓音又问了一次。



夏洛塔,你现在人在哪里?



夏洛塔站在远处,背光,挥手回答。



我在角度一千两百密位,距离八百九十三公尺的地点!



正确解答!嘉娜,你现在人在哪里?



我在角度一零六零密位,距离九百七十五公尺的地点!



答对了!奥尔加,你现在人在哪里?



奥尔加就站在旁边。



与任何人都能一下子混熟的奥尔加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回答。



我在角度八百四十密位,距离四百三十六公尺的地点。



答对了。



隔着瞄准镜与谢拉菲玛四目相交,伊丽娜大声问她:



「谢拉菲玛,你现在人在哪里?」



听到她的声音时,谢拉菲玛赶走胸口深深感受到的怀念之情,也大声回答。



我在哪里……



发不出声音。谢拉菲玛想大声回答,可是就像被关在水中,发不出声音。



我在角度……



不对,不是这样的。



伊丽娜笑了,表情十分温和。沐浴在柔和的阳光下,再问一遍。



谢拉菲玛,你现在人在哪里?



「我在……」



发出声音了。那一瞬间,感觉自己彷佛发出了非常吓人的音量。



「你醒啦,谢拉菲玛。」



睁开双眼时,眼前是熟悉的脸,正用手帕为她拭去额头的汗水。



「塔妮雅……」



护士塔妮雅莞尔一笑。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也是这样呢。」



塔妮雅轻轻地将谢拉菲玛的左手举到她眼前。经过妥善的治疗,包了好几层的手看起来跟以前的形状不太一样。



「左手的大拇指从指根以下都不见了……食指也少了一截。不过,能活下来就好了。」



往四周看了一圈。昏暗的室内看似病房,药品的味道扑鼻而来。



「呜呜……」



旁边传来特别稚嫩的声音,望向声音的来处,谢拉菲玛愣了一下。



「喂,塔妮雅,这不是用铁拳攻击我的孩子吗?」



「对呀,同时也是被你射中的孩子。」



「我知道。问题是德国佬为何躺在我旁边?」



塔妮雅笑着抚摸那孩子稚嫩的脸。



「这孩子叫约翰,不是德国佬。全家人都在列宁格勒被炸死了。要是放着他不管,他迟早要横死街头。救死扶伤是我的工作嘛。所以我拜托队长,暂时照顾他一阵子。」



塔妮雅说得理直气壮,谢拉菲玛张着嘴,一时半刻反应不过来。



「塔妮雅,你在治疗的时候都没有敌我之分吗?」



「没有,我既然有治疗的技术,就有治疗的义务,而且不管敌人或自己人都是人,哪来的敌我之分。就算是希特勒,受了伤我也会治疗。」



塔妮雅的回答没有一丝迷茫。



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敌我之分的世界。听起来就像美好的童话故事,但眼前的少年确实在这样的价值观下接受治疗。



拥有这种意志的塔妮雅,年纪与自己差不多大。



「塔妮雅好坚强啊。」



「这不是坚不坚强的问题,而是你想怎么做的问题。当初遇见伊丽娜队长时,她问我:『你要选择战斗?还是选择死亡?』因为我也跟你们一样,家人都被杀了。」



护士塔妮雅说她还记得这个问题对她的冲击。



「你怎么回答?」



「就这么回答。我告诉她两边我都不想选,我的任务是治疗受伤的人。所以我不想战斗,但也不想死。于是她又问我,就算在战争中,就算敌人要来杀死我们所有的人,我仍能秉持自己的信念吗?我回答是的……于是她就安排我去上卫生兵的课了。」



第一次听到这件事,也是第一次得知塔妮雅的决心。只见她脸上浮现淡淡的苦笑。



「谢拉菲玛,你的战斗总是命悬一线,会觉得不愿战斗的我很狡猾吗?」



「不会啊,我才不会这么想。」谢拉菲玛连忙摇头。不过,虽然不觉得狡猾,但也很疑惑伊丽娜怎么会接受塔妮雅的答案。伊丽娜说过,战争中只有两个选择,不是战斗,就是死亡。



或许是理解到她的困惑,塔妮雅拭去约翰少年额头的汗水回答:



「要是苏联人民都像我这种想法,就没有人愿意战斗了,那么苏联就会灭亡,世界上也会变得乱七八糟吧。」



谢拉菲玛无言以对地低下头,既无法肯定,也无法否认。



「可是啊……」塔妮雅接着说。



「我是真的这么想。要是大家真的,真的是真的都像我这种想法,战争根本就不会发生。所以我想治好希特勒,然后再揍得他满地找牙,问他为什么要发动侵略战争?所以我对自己的决定没有任何迷惘……上次不好意思啊,谢拉菲玛,那是我第一次打人。」



听了这番话,淤积在谢拉菲玛胸口各种迂回曲折的情绪就像污泥被清水洗净那样,冲刷得一干二净。



自己被伊丽娜培养成杀手。



自己为了活下去,选择走上杀手之路。



自己为了得到活下去的意义,渴望复仇。



全都错了。



眼前就有人选择拒绝杀戮也要活下去。



她基于自己的意志选择战斗,而塔妮雅则拒绝踏上这条路。



谁能说自己的家人都惨遭杀害,不仅不仇视敌人,还为敌人治疗的生存之道就比身为狙击兵的生存之道容易呢?



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不完全是因为悲伤,也不完全是因为喜悦,只是所有的思绪都化为泪水,夺眶而出。



「没事了,谢拉菲玛。」



塔妮雅坐在谢拉菲玛床边,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鼓励她。



「战争已经结束了,从此以后是永无止境的和平时代了。全世界都知道战争有多可怕。这个世界一定会变得比现在更好喔。你和我都还年轻,夏洛塔和妈妈也是。」



「嗯……」



谢拉菲玛泪如雨下,听到这句话,她的意识终于完全走出迷雾。



「妈妈呢?妈妈没事吧?」



「嗯,她已经完全清醒了。很担心你。」



「我想见她,让我见她,塔妮雅。我也想见夏洛塔,还有伊丽娜。」



「可以呀……话说回来,你知道自己现在人在哪里吗?」



「咦?不是柯尼斯堡吗?」



塔妮雅笑得一脸畅快。



牵着她的手走向门口。还有点头晕目眩,感觉地板倾斜。



门打开的那一刻,门外的风景令她瞠目结舌。



看起来就像有个流线形的巨大基地放在漆黑的地上。



但基地前方摆了一门旋转式的连装炮。闻到海水的气息,看到摇晃的景象,谢拉菲玛终于发现眼前漆黑的地面是夜晚的海洋。



「船上……」



「没错,月亮应该也出来了,只是被乌云遮住,看不清楚。在那之后已经过了一个多星期。以你的伤势来说,未免睡得太久了,我好担心你再也醒不过来。医生说大概是精神上受到太大的打击,所以只给你吊点滴。」



「菲玛!」



耳边传来熟悉的喊声,回头看,夏洛塔一头扑进她怀中。



「夏洛塔……」



夏洛塔一个劲儿地把头往谢拉菲玛的胸口钻,笑着说:



「菲玛、菲玛,你这个笨蛋!你有想过当我听说妈妈和你可能都会死的心情吗?」



「抱歉抱歉,夏洛塔。」



谢拉菲玛笑着回答,终于切身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欢迎你回来,谢拉菲玛。」



声音从夏洛塔背后响起,吓了谢拉菲玛一跳,声音的主人是坐在轮椅上的妈妈嘉娜。



「妈妈,太好了,你真的没事吧。」



「没事,托大家的福,总算捡回一条命,很快就可以站起来了……奥尔加的事,真的很遗憾。」



谢拉菲玛闭上双眼,低头不语。



欺骗她们,把她们送上绝路,可恨的NKVD。利用这种想法让她们同仇敌忾的少女,最后为了救谢拉菲玛而战,不幸殒命。



向夏洛塔抛去一个眼神示意,她推着妈妈的轮椅,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看来夏洛塔已经很习惯推轮椅了。



「虽然很痛苦,但还是要活着回去。为了她,也为了艾雅。我们要活着记住一路上失去的战友,让大家知道他们的事迹。」



「好的。」谢拉菲玛答应。



感觉滑落脸颊的泪水比方才更灼热。



这时突然想起一件事,问夏洛塔:



「那个,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第三十九独立亲卫小队解散了。」



夏洛塔耸耸肩回答。



「听说等船在列宁格勒靠岸,就会原地解散,与各自的返乡部队会合。毕竟全队只剩我能射击,虽说是没办法的事,但也太无情了。再过几天就能攻下柏林,所以也不需要重组。遗憾的是谢拉菲玛的升职和成为教官的人事命令都取消了。话说我都不知道有这件事呢。」



「这样啊……」



谢拉菲玛暗自心惊,她只关心小队的去向,对自己的下场倒是不怎么在乎。



「伊丽娜队长呢?」



谢拉菲玛又问了一遍,夏洛塔突然露出悲伤的表情。



「队长说她要去远东地区。」



「什么?远东地区?」



「嗯,因为日本人在那边集结战力,所以她说这次要转战去那里……我们和其他军官每天都在阻止她,但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肯定是觉得自己难辞其咎吧。」妈妈回答:「这是她对我们负责任的方法。」



「那个人,现在人在哪里?」



夏洛塔趴在她胸口回答。



「在舰尾和军官说话……菲玛,求求你,你可以阻止她吗?」



也不等夏洛塔说完,谢拉菲玛便冲了出去。



她没搭过这么大的船,脚底虚浮的感觉令她打从心底害怕。手忙脚乱地抓住扶手,冲上船上的楼梯。头也不回地穿过对空炮台与舰桥,好不容易在后方炮塔的后面看见船尾。



伊丽娜就在那里。表情清冷肃穆地正和军官说话。



「伊丽娜!」



反应过来,谢拉菲玛已经喊了她的名字。



「谢拉菲玛!」



伊丽娜看着自己,一脸惊讶。



「谢拉菲玛,你醒啦。别、别跑!」



脑海中听见怀念的声音。



你现在人在哪里────



谢拉菲玛奔向伊丽娜,竖起耳朵,等待那个声音,再响起一次—



她正在海风的对面、摇晃船身的对面问我。



用指尖拂去盈满眼眶的泪水,飘散在空气里。



我现在────



在潮湿的甲板上滑了一下,一屁股跌坐在地,就这样用屁股在甲板上滑行,顺势滑到伊丽娜脚边。



「危险!」



伊丽娜惊呼,扶起谢拉菲玛。否则谢拉菲玛会一路滑进海里。



谢拉菲玛对正想说些什么的伊丽娜呐喊:



「我会待在你身边!」



泪水模糊了视线,哽咽哭泣。



她早就知道了。知道伊丽娜是为了让自己活下去。为了让生无可恋,失去活下去的力气,一心想死的自己活下去。



为了将自己从成为狙击兵、成为杀人者的苦恼解救出来,一肩挑起原该属于自己的痛苦。



再三再四地让她觉得「是我让你变成杀手」,借此把自己从懊悔中解救出来。



仔细想想,那才是生命的价值。



伊丽娜辗转各地,寻找失去存在意义的女孩,问她们同一个问题:



你要选择战斗?还是选择死亡?



回答战斗的人就教她们战斗,给予像谢拉菲玛这种一心只想求死的人活下去的力量。



两边都不要的人则指引她们另一个方向。像塔妮雅那样,像狙击学校那些半途而废的同学那样。



这就是柳德米拉‧帕夫利琴科口中找到活下去的价值。她救过许多女性。比自己更早,对这句话了解得更深切,选择了相同的生存之道。



「所以请留在我身边,伊丽娜……」



这不是长官与部下的对话,也不是教官与学生的对话。



谢拉菲玛只是放任存在于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向伊丽娜提出请求。



「如果你觉得要对我负责,就跟我一起回伊万诺沃村。跟我一起回我该回去的地方……回到除了我已经没有其他人的地方……」



伊丽娜听得一脸茫然,半晌后,露出拿她没辙的的微笑。



「你这孩子……总是能颠覆我的想像。直到最后都不例外。」



「对呀。」谢拉菲玛回答,想也不想地吻上她的唇瓣。



「太颠覆了。」



伊丽娜也笑着回吻。



感觉跟经常与夏洛塔吻来吻去的触感不太一样。



「既然如此。」



没见过的上将大声说。



「去远东地区的事就此作罢喽。」



「麻烦你了。因为如果没有我看着,这孩子不晓得又要流落到哪里去了。」



伊丽娜回答。明明是她自己硬要去远东地区的。



「你看。」



她指着天空。



风吹散满天的乌云,不知不觉间,视野开阔起来。



船在海风的吹拂下缓缓前进,转眼间已驶入夜间晴朗的海上。



满天星斗光灿耀眼得令人目眩,皎洁的上弦月明晃晃地照亮了她们的身影。



船的航线在夜空中划出一条光带,彷佛要与熠熠生辉的月光接轨,带着她们缓缓前进。



妈妈和帮她推轮椅的夏洛塔,还有塔妮雅从船的前方走来。



彼此肩并肩的时候,谢拉菲玛认为大家都想着同一件事。



她们终其一生都不会忘了彼此。



船须臾不停地住俄罗斯前进。



战争就要结束了。



注13:法国国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