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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聆清曲贫妇告枢相 问风俗惊悉叛民踪(2 / 2)

福康安和刘墉几乎同时身子向前探了一下,像两只突然发现了老鼠的猫,直盯盯瞧着黄富扬。刘墉的嗓子压沉了,带着喑哑问道:“蔡七在枣庄?有没有下落处?”黄富扬笑道:“是那个王八头闲话里套出来的,没奉两位爷指令,不敢深问……他现在就在隔壁,想请我吃酒。我说我是有主子的人,得过来请示——”福康安不等他说完,身子向后一仰靠了椅背,一挥手道:“叫他过来!”

“是!”

“稍待。”刘墉止住了黄富扬,转脸问福康安,“要不要亮身份?”福康安道:“他是这里的坐地虎,有家有业的,给他亮明了无碍。”

黄富扬答应着出去,顷刻便听楼板响,带着一个中年人进来。福康安看时,来人约可四十岁上下,青缎开气袍上套黑考绸团花褂,脖子上还吊着副水晶墨镜,方面阔口上留着修饰得极精致两绺八字髭须。一不留神,让人瞧着是哪个三家村的不第秀才童蒙先生,只头上一顶淡绿毡帽,那是他须得戴的……摘了帽子,咧口儿便笑,向二人打了个双膝长跪礼,说道:“小人给二位爷道福金安!”

福刘二人都没料到这么个人竟是个尖嗓门儿,不禁相视一笑。福康安一笑即敛,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爷的话,小人叫揣继先。”那人满脸媚笑,怕听不明白,在手心里虚划几笔,了一眼刘墉,说道,“揣,怀里揣个物件的‘揣’……”福康安听也没听说过这个姓,便看刘墉。刘墉道:“这是前明靖难之役,有一等犯罪为奴人家逃亡避难,改名换姓下来的后裔。‘揣’字有‘藏’的意思。——别的不问你,听说你知道蔡七的去向,说说看!”揣继先一怔,便看黄富扬,低眉顺眼说道:“小人虽说操业不雅,也是知礼守法的人。回爷的话呐,小人从来没见过蔡七!”

黄富扬听刘墉拉开了官腔,便也摆了谱儿,昂身挺腰说道:“继先,识相点子!上头是福大人刘大人在问话,是微服私访的钦差大臣,比你那戏里的八府巡按还要大些。你混江湖的人不知道黄天霸?不才就是黄天霸的第十三太保!岂不闻‘破家县令,灭门令尹’?你想仔细了!”揣继先用惶惑的目光看看这个盯盯那个,嚅动着嘴唇欲言又止。福康安见他毕竟不相信。“啪”地一声连军机处关防信证带侍卫腰牌甩了过去,说道:“不费那些口舌,猪牛犬羊自作主张!”

揣继先打开明黄包面的关防,又看了看那面狴犴衔顶,宝蓝托底,四面镶金写着满汉合璧文字“乾清门侍卫”的牌子,傻子做梦般晃倘了半步,双膝一软便匍匐在地,讷讷说道:“小小小……人,也是听听听……听人闲说的,和黄爷吹……吹牛……这种事,小小小……小人怎么敢敢……敢招惹!”刘墉问道:“你不敢招惹蔡七子是么?”“是是是!”揣继先鸡啄米价叩头,“那那那……那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主主……主儿!”

“所以你敢招惹我,以为我杀人眨眼么?”福康安冷冷说道,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轻蔑,“我喜欢滚汤泼老鼠,一死一窝儿!你不说实话,我把你枣庄大小王八一笼屉蒸熟了——问你个通同逆贼图谋不轨的罪,九族之内鸡犬不留!——富扬,你带我的腰牌去传他们县令来!”黄富扬取过腰牌关防,问道:“你们县令叫什么名儿,住哪里?”揣继先这才信实了面前这两个年轻人真的是“八府巡按”,蓦地出了一身冷汗,期期艾艾说道:“县太——令叫葛逢春,住住住……在征税所西院……”黄富扬点头去了。

“说吧!”刘墉干巴巴说道。

揣继先又磕了头,这才镇静了点,说道:“这事端底也不详细,是群艳楼的鸨婆儿给我送护花月钱,闲话里透出来的,说蔡营新住了个有钱主儿,买房子买庄院,家里有一二百庄丁……”福康安插话问道:“什么叫护花月钱?”“回爷的话,”揣继先道,“行院里都是女的,有时免不了当地地棍痞子进去搅场子。还有打枣庄过往的官员大人们叫局子吃花酒睡堂子,怕招惹了本地巡捕局子,闹出来官缄不好听。这里五十多家明暗楼,每月初八给我送月份银子,武行打架交往斡旋,都由小的出面——”他没说完,福康安厌恶地一摆手道:“你接着说蔡七!”

“是!”揣继先又磕头,接着说道,“我说蔡营离这里十几里,怎么护他?我管不到那地方儿!王鸨儿说人家给的银子多,一份子一百六十两呢,少不得请揣爷——不不,姓揣的多担戴一点子……爷,寻常嫖客也就几两十几两银子打足了。我心里犯疑,问她,‘他姓什么?什么来路?别是江洋大盗吧?’王鸨儿说,‘说给爷听,我也犯疑呢——这家财主姓吕,有钱!有钱又不买地,他也从来不到楼上来,说叫堂子,去了又不听曲儿不叫局,每晚叫姑娘们去。十几个姑娘他们上五六十号人,喝了酒轮着弄,弄了一拨又一拨,打发银子就走。有时候不够弄,连我也都叫去,真的是那样儿!银子给的多,姑娘们这么着接客也受不了呀!再说——’”刘墉听他越说越下道,越说越顺口,斥喝一声道:“拣着要紧的说!”揣继先忙改口道:“我想这是什么人家?先头太湖水师在这驻扎一个棚,也是这调调儿,不给钱,各院每晚派人去陪军官,怎么他们就专叫群艳楼?就是葛太尊叫局,也不是这个做派呀!”他“啪”地扇自己一耳光,“小的又说走了,葛太尊没这事——问了她半天,她才悄悄说爷的疑心一点不错!我去那天晚上,几个庄丁喝醉了争女人,打起来,对骂里头露出来,有人红脖子涨脸说:‘蔡黑七有什么了不起?改了姓吕就完了?大家现在难中,一律兄弟平等!好就好,不好老子就翻牌,叫刘统勋一锅全他妈烩了!’他没说完,上来几个人就地把他按倒,塞了一嘴麻胡桃[1]

……我想想这事其实跟我不相干,对她说只管多挣他的银子,别的不打听不多口。敢情皇上要回銮,各处风紧,他来躲风头来了。小的就知道这么多……”

这么多已经是足够的了,只要王鸨儿的话靠了实,必是蔡七在此无疑!福康安沉吟了一下,问道:“他那里到底有多少人?”揣继先挪动一下跪麻了的身子,说道:“王鸨儿说有一百多,个个都身强力壮,有的能一连弄四回——”见刘墉脸又沉下来,忙住了口。福康安笑道:“这里真是庙小妖气大,池浅王八多!依你方才说的,过往官员本地长官,个个都是烟花队里过日月,都要给你出‘护花月钱’的了!”揣继先不敢回话,只提起掌来左右开弓“啪啪”,又甩自己两巴掌。

一时便听楼梯响,夹着黄富扬的说话声:“请这边走,左手第二个门。”众人便知葛逢春来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像是在外小跑的模样,帘子一动,进来一个人。刘墉看时,这人也甚是年轻,还不到三十岁,长得清秀伶俐,穿着半旧驼色湖绸背心,套了件石青坎肩,连帽子也没戴,一进门,极利落地给福康安打了个千儿,又给刘墉打千,接着竟双膝跪下向福康安磕了三个响头,说道:“奴才葛逢春给少爷请安!并请老相爷老太太万福万全,寿比南山!”

他这一手官场规矩绝无仅有,几个人都不禁愕然相顾。福康安听他连父母的“安”都请,忙起身虚抬一下手,说道:“这个礼不敢当!大人起来,请问阀阅——是汉军镶黄旗下的?”

“奴才是小葛子呀!”葛逢春又打千,起身赔笑向福康安道,“就是府后管仓库家什器皿老葛头的儿子!爷小时候儿常骑奴才身上‘打马进军’的,有一回奴才您上树,我爹瞧见了鞭子抽我,您还——”他没说完福康安已经笑起来了:“我想起来了,老葛头的儿子嘛!你老子跟我阿玛打过一枝花,上过黑查山,是有功奴才。放你出去当了个什么所的长吏,如今混出人模样了!”他笑顾刘墉,“这闹出一家人了——是我的家生子奴才……一家子七八百号人,我记不得你本名了——你坐下说话!”葛逢春嬉笑道:“这个不敢遵命!奴才有六年没见少主子了,得站着侍候。这地方儿太杂乱了,像个鸡窝。爷是凤凰,怎么能在这将就?奴才斗胆请爷过征税所,专设接待过往官员的花厅,茶房书房琴房都有,还有个小花园子……嘿嘿……请我的爷和刘大人赏光!”

福康安也觉这里太嘈,木板房不隔音,不是说事的地方,遂起身说道:“崇如,过了明路了,得在这里耽延几天。住这里恐怕不成,咱们去吧!”刘墉便也微笑着起身。那揣继先已看呆了,此时醒悟过来,紧着说:“要不要叫几个孩子过去侍候?我挑顶尖儿的书寓学生,没开脸没接客的……准教爷们开心!”福康安停步说道:“你两个留下,交待这个王八头儿,只要泄出去半个字,我炮烙了他——还有李氏,把骡子茶叶都卖了,明天来了赏她——这事人精子办,你完事就回去——**们不要来,姓揣的随叫随到——明白么?”

“明白!”黄富扬和人精子一齐躬身答道。

这里三人出店见街上店门口已经停着两辆轿车等候,福康安满意地点点头,却让刘墉乘前面的车,自上了第二辆,葛逢春自然跟了上去。

…………

征税所离着刘家“庆荣”并不远,只曲里拐弯的路径甚杂,待进了所里,又是胡乱扭曲一阵才到花厅。因天暗灯昏,这花厅外边什么模样都模糊不清。进来才知道是一通五间三明两暗一座房子,花厅里几案椅桌都是红檀木精巧镂制,两架山水屏风墩在两个暗间门口,墙上字画远到国初熊赐履吴梅村,近至纪昀袁枚的都有,临窗还有一座落地大自鸣钟,还有各色盆景根雕装点,也都备极精巧。刘墉一进来就惊叹:“呀!这么豪华的?比尹元长的总督衙门花厅还要阔!你县衙门花厅什么模样?”

“爷住西边这间,”葛逢春站在入门屏风边左手一让,“刘大人住东边。先进正厅吃茶,我已经让他们备饭,吃过再洗洗澡……爷们着实劳乏辛苦了!”福康安进厅,和刘墉安坐,接过丫头献上来的茶,说道:“饭已经吃过了,挨会议完事我们要写折子写信,略预备点夜宵点心什么的就成。——这么座花厅得要多少钱哪!没有一万银子装饰不起来吧?你丰县人人都吃饱饭了么?我看街上穷人多得很的嘛!”葛逢春笑着亲自给他们拧热毛巾一人一方递上,口中解说道:“县里哪有这么多钱!这征税所的人,是省望下派的,省县两头管。征来的税银县里只能留两成。本地梁家、崔家和宋家三大户,就吃地下这煤,所有这里七十二窑都是梁崔宋三家的。他们想把这里变成县治,所有公所都按比县衙大一成修造,都是他们兑银督造装修的。我衙里和这里比,就像咱们相府下人住的和老爷太太的正院,没法比!”

“唔……”福康安若有所思地靠向椅背,“原来是这样……这里的征税所、刑名所、驿站必定是想另设县治,你也想的是把丰县县治迁过来是吧?”

“这么大的事是得皇上点头的。”葛逢春收了毛巾又给二人续茶,小剪子替他二人身边的烛花剪了,殷殷勤勤手足不停服侍着,笑吟道,“奴才的心思主子一猜就着!我在丰县已经三年任满,报的‘卓异’考绩,升到府里这儿还归我管;升不了,还得求主子照应,这里革镇建县,就调我这边来当县令。”

刘墉看了一眼福康安,又看自鸣钟。福康安会意,舒了一口气,说道:“这是闲话回头再说。叫他们回避,我们说正经差使。”

仆从侍女们退出去了。福康安命葛逢春靠近坐了,便说起蔡七的事:“……他是钦犯,刘延清老大人四下网罗遍天下寻他,想不到竟躲在枣庄。蔡七是一枝花的余党,里边或许还藏着台湾那个姓林的。逃了,是你的弥天大罪,顶子也保不住,升官更是休想,擒住也是弥天大功,别说知府,道台也是稳稳当当你一个!我们想听听你有什么主意。”刘墉问道:“这事你事先知道一点蛛丝马迹不知?”

“卑职真的是一无所知!”葛逢春早已听得双目眈眈,两手僵硬地按着双膝,沉吟着道,“刑部只有一张海捕文书,我的官小,看不到邸报。只是听说蔡七逃到了安徽,又有风传说进了大别山——却敢情在这里?!枣庄这地方别看是个镇,鱼龙虾鳖百行杂处,就设县也是顶尖的繁缺,地下肥得往外冒油,地上三六九等人谁不来刮?蔡七在蔡营,他没作案,又有银子,谁管他的闲账?少主子这一说,奴才真的惊出一身汗来。怎么个调度法?请少主子和刘大人说了,我一切照办,我自然跟着办这案子!”

福康安双手紧攥着椅把手,皱眉盯着前案上的纱灯,目中幽光流移,半晌才道:“蔡营附近有没有山地?或是有别的能盘踞固守地方?”

“蔡营向北二十里就进蒙山,向西五十里能到微山湖,西北二里有座荒冢,上面有‘田将军庙’,香火不旺,据庙也能守……”

“明天给我地图!”

“是!”

福康安细白的手指揉捏着眉心,又问:“这附近四十里地内有没有旗下营兵,或者是汉军旗营?”

“回爷的话,没有!”葛逢春紧张得声音发颤,“丰县驻有一个棚的兵。……枣庄各衙的衙役集起来倒是有四百多,只是这些人除了要钱、欺负老百姓,什么也不会。用不得的!”

福康安一时没再问话,起身在屋里不停踱步,硕长的身影在几盏灯辉耀下,仿佛很多人影映在窗上来来去去,许久倏然转身,问刘墉:“崇如兄,你主持我主持?”“当然是你主持!”刘墉想也不想就答道,“我参赞,我善后!”

“嗯,好!”福康安咬牙一笑,转身凑近葛逢春,眼中闪着阴狠的光,一字一顿说道,“听着,小葛子,不能用也得用!现在,头一条就是个‘密’字,那个王八头儿,还有李氏娘母子,今晚就要监看起来,就这衙里软禁,对外随意捏个口实。第二——”他正说到紧要关头,忽然外间有脚步声说话声,便住了口,说道,“有人要见你,不要露我身份,就说是茶商。”便坐了回去,却对刘墉笑道:“呼伦贝尔遭雪灾,今年茶砖生意要触霉头……”刘墉只好答讪,笑说:“不要紧的……越是雪灾,茶砖生意越好做……”

说话间来人已经进来,却是一身长随打扮,年纪很轻,眉目清秀得像个少妇,似笑不笑对葛逢春打个揖儿,只看了福刘二人一眼,对葛逢春道:“老爷,广东那批货汪东家送来了,银子比原说的涨出了一百多两。太太说请老爷回去看货,账房里方先生说照单收,太太不依,一定要请您回去料理一下。”

“我这里正说生意,”葛逢春似乎有些不安,看看福康安,对那人道,“小张你先回去,好生管照汪先生,我今晚忙,明天回去。”

那个小张却不退下,放肆地看了看刘福二人,一笑说道:“他们不就是茶商么?一篓子茶又值几个?汪东家明日要赶回丰县,还是请老爷回步。”说着将一张纸递过来。福康安就在他身边,凑近看时,上面写着:

白丝一百斤、黄丝五十斤、锦三十五匹、金锻十匹、二彩十八匹、五丝七丝八丝各二十五斤、天鹅绒三十丈、闪缎十八匹、领服二十领、马口铁七十八张、眼镜一百架、沉香三箱、麝香七十两、真珠英石五斤、蚺蛇胆十六瓶、端砚十八方……

什么“波罗蜜”“玳瑁”“槟榔子”诸多名类列了整整一大张。福康安见葛逢春双手抖动,脸色苍白,那个小张不卑不亢的也不像个奴才,有点不摸首尾,遂笑道:“你先回去吧。我们再说几句,县老爷就回去了。”小张似乎有点不耐烦,也没说什么,打个揖又扬长而去。

“你这个长随好无礼!”刘墉说道,“竟敢慢客!他是怎的了?”福康安也道:“我一看他就不是个东西!哪有这样和主子说话的奴才!?”

[1]

麻胡桃:用麻绳打的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