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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射门(2 / 2)




「大概是夜晚的缘故吧!」



「嗯,是因为夜晚。」



我们躺着,持续不停地笑着。秋夜的星空在我们视野里扩展,有三、四颗明亮的星星,伹规模很小。还是加地的天象仪所映现的星空漂亮多了。



「你的星星比较厉害。」我说出心中所思。



加地颔首:「嗯,因为这里算是都会区,很难见到星星。川岛,你知道吗?我们人类终有一天会灭绝的。」



「灭绝?」



「至目前为止,地球诞生过各种生物,最著名的就是恐龙。那个时代非常繁荣,持续了大约一亿六千万年左右。你知道我们人类出现在这个世界上迄今多久吗?」



「不……」



「只有四百万年,等于是恐龙时代的四十分之一。恐龙是地球上真正的统治者,可是,却完全灭种了。同样的事情也可能发生在我们人类身上,约莫半年前,美国太空总署提出一份报告,这份报告内容指出,曾经有直径二十公里的陨石擦掠过距离地球十五万公里处。如果陨石碰撞地球,将会引发剧烈的海啸,几乎所有城市都会被吞噬,之后产生的沙尘将引起气候变异,导致冰河期来临。恐龙就是因为这种气候变异而灭种,我们几乎也曾经濒临同样的危险。」



「那是真的?」



「嗯,大概半年前发生的。或许很难想象十五万公里的距离,那距离大约是月球与地球之间的一半,所以陨石几乎是擦掠过去。因此在我们完全不知道的半年前,人类灭绝也不算稀奇。一加地眺望着那颗陨石飞过的天空说道。



不知不觉间,我发现他的声调平静下来、仿佛又开始在思考着什么。



愚蠢的我试着以愚蠢的方式思考加地所说的话。「灭绝」这两个字令人难以忍受,这意味着我、父亲、母亲、姊姊、加地都会一起死亡,连粗壮如猩猩的山崎学长也不例外。



「好可怕!」我从心底发冶。



「嗯,的确可怕。」但是,加地的声音好像一点也不害怕。



「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也有可能是明天吗?」



「还不只呢!甚至是下一个瞬间,大陨石就正好冲入地球的大气层。」



「若是那样,我们都完蛋了,什么未来都将会在眨眼间消失。」



「未来比我们所想象的还要脆弱。所以,我已经停止思考了……虽然可能无法全部停止,但是能够停止思考还是尽量停止。只是思考却不行动,根本无济于事;倒不如借着让自己行动,还可能看见一些事物。」



「具体上应该做些什么?」



加地一直没有回答,可是我知道他想说什么话,因此继续催促他:「告诉我吧!应该做些什么?」



「我想告白。」



「真的?」吃惊之余,我迅速撑坐起身体。我低头望着躺在地板上的加地,发现那家伙的脸孔微红。「对象是谁?」



「本山。」



「本山?二班的?还是三班?」



「三班。」



「本山奈绪子吗?」



「嗯。」加地也撑坐起上半身,用双手搓揉脸孔,似乎想要掩饰微红的脸孔。其实,那样反而更引入注意。



「不错。」



「该不会从那时候就喜欢她吧?」我半开玩笑地说。



但是,羞赧的加地没有回答。事实上,加地可以大声回答的,因为他确实从很久以前就喜欢本山奈绪子。



「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执拗地问。



「这……」加地终于回答:「十一岁的时候。」



「很漫长呢!都六年了。」



「差不多。」



「是吗?终于打算告白了?」



虽然是别人的事情,我的一颗心却激动不已。这类事情,为何会如此扰乱我的心情呢?



即使这样,单恋了六年之久,也着实令人惊讶!以加地的个性而言,这样似乎是理所当然。



可是,三班的本山难道没有发现他的心意?看来她一定不是很敏感的女孩,不过,最主要是加地也善于隐瞒自己的心思。



「打算什么时候对本山说?」



「尚未决定,可能的话,希望趁这次校庆……」



「喂,已经到了哩!」



「川岛,别太大声,我会紧张的。」



加地向我说明他打算如何表白。我听了之后,心情更亢奋了。因为那是很羞赧的、很罗曼蒂克的表白方式,也非常符合加地个性。如果是我,应该会把对方找到适当的地点,干脆地对对方说:「请跟我交往吧!」可是,加地却想到这样麻烦的方法!



「问题是,要如何让她来看天象仪呢?」



「如果她不来,那就什么都不必说啦!」



「没有好点子吗?」加地叹息出声,再度躺下:「啊,我完全想不出。」



我用鞋尖顶了一下加地肩膀。



「川岛,干嘛?」



「交给我。」



「你说什么?」



「交给我来处理。只要把本山叫来观看天象仪就行了吧?本山和春日贵子的交情不错,而我认识春日,因为,一年级的时候我们都担任体育股长。我去拜托春日,请她带本山到生物物理学教室,然后假装在那里偶然相遇。」



「可以吗?」加地马上坐起来。



「真的?」



「你很紧张?」



「嗯。是真的很紧张。」加地点头说。



「喂,加地,届时可下要退缩哦!我们不知道何时会灭种。对吧?所以没有退缩的时间了,好好表达自己的心意,何况,你不是已经决定不要想太多了吗?」



加地坚定地点头:「没错,我已经放弃多思考。以后要像你一样单纯的生活。」



「不要说什么单纯,请说充满活力。」



我们两人同时笑了,仰望着星空。



「好没意思的星空!」



「确实是。」



「事情绝对会顺利的。本山只要见到你制作的星空,一定会被感动。」



「能够这样就好啦!」



十七岁的我们过着快乐生活,以后会发生什么,真的令人非常期待!我清楚记得那小格局的星空、加地那瘦削的脸颊线条、飘飞的浏海,以及水塔上面被风吹得咻咻作响的天线。即使现在加地已经不在这个世间。







吃过饭后到学校去补考一科通识课程。虽然说是补考,但教授是那种有如佛陀一样的慈祥人物,只要在报告用纸上,稍微说明相关的内容,就会让你及格,所以只要把事先调查过的东西填满纸即可。



事情真的很奇妙,愚蠢的我竟然能够上大学,然而成绩优异的加地却没有。应该说他有考上大学,却几乎从来不到学校,反而开始前往各地旅行。



「我已经停止思考了……虽然可能无法全部停止,但能够停止的还是尽量停止。光是空想,根本无济于事,倒不如立刻行动,还可以开开眼界。」



我走在正值春假的大学校园里,想起十七岁的加地曾经说过的话。他不去学校,反而开始四处自助旅行,原因可能在此吧!所以只带着少数的金钱和一些破破烂烂的T恤,前往中国、泰国或印度尼西亚。



我想问问已经不在这个世间的加地,你看到什么呢?你那黑眼瞳里究竟闪烁着什么呢?是快乐?或是忧伤?夜里,你是否曾因为寂寞而哭泣?我很想知道行动派的你,究竟看见什么声音?愚蠢的我说不定也可以看见。加地,你看见了什么?告诉我。



当然,我听不到回答……



归途,我好像小孩子般地逛着。想着加地的事;想着射偏的那一球;想着被山崎学长打中的拳头;也想着造成山崎学长哭泣的县运动会;想着持续睡在走道的奈绪子;想着加地最后寄来的风景明信片;又想到没有把收到明信片这事告诉奈绪子的自己。



我为何要瞒着奈绪子呢?



不对,并非刻意要隐瞒,只是说不出口。我一直认为,如果没有收到风景明信片就好了,因为若是提起明信片的事,奈绪子一定会想起加地,逐渐远离的记忆又会变得鲜明,届时奈绪子脑海中想的人将不是我,而是加地。



不,就算现在也是一样。



奈绪子没有忘记加地,她会在走道睡觉,应该是梦见加地。我应该让奈绪子忘记加地才对,因为她现在是与我交往,不是加地,那家伙已经死了。可是,我不可能让她忘记加地的,加地的影像真的太过巨大了。



十五岁以后的奈绪子一直和加地在一起,在她缓缓成年的每个日子,总是和加地一起走过,如果奈绪子完全忘掉这些日子,她十五岁之后的记忆就什么也没有留下了。我明白,我真的完全明白,所以我才不去触及加地的事情……



最重要的是,我自己也忘下掉加地的事,我迄今仍清楚记得两人在屋顶上喝果汁的那一个夜晚,以及一块完成教室布置后,那张得意的脸孔。对我来说,加地是非常特别的人,我一直都很憧憬他;他恰似伸手也触摸不到的星星一样,让我持续凝视着他。



有时我会想,如果加地还活着,不知道该有多好!



如果加地平安无事回来,他与奈绪子现在应该仍在交往吧?应该彼此温柔并肩地走在一起。



我只要看着两人幸福的情景就好,那样,心情也会舒畅愉快。可是,加地已经不在,他死了。所以与奈绪子交往的人不是加地,是我,现在是我与奈绪子并肩走着!



搭乘地下铁回到我们居住的市镇时,已经是夕阳西斜,走在东西延伸的商店街上,夕阳正面照着我,回头,背影拉得很长。这真的是我的影子吗?就在此时,有人叫我。



「咦,你不是川岛吗?」



我转回头,一看,是奈绪子的父亲。「啊,您好。」



「出门去哪里吗?」看到我提着包包,他问。



「是的,到学校去。对了,昨天谢谢您招待。」



「别客气,我自己也很高兴。」



在户外碰面。他的态度有稍许不同,尽管是随处可见的中年人,却与奈绪子一样地悠闲,眼神也相当柔和。



「刚回来吗?」



「是的。」



我并非想「擒贼先擒王」。也没有那种小聪明,我只不过是有事想和他商量,何况,我一旦受到长辈的邀约,总是无法拒绝。



「那,我奉陪。」



虽然说是吃晚饭,但是他理所当然似地进入居酒屋。店内正在烤肉,烟雾和香味充斥。我的肚子咕噜叫出声。



我们在靠里面的座位坐下,点叫了啤酒和烤肉。



「昨天虽然也暍过,但先干一杯吧!」



「好,干杯。」



碰杯后,我们把啤酒灌入胃内。



「想不到和女儿的男朋友喝酒出乎意料的快乐。」



若无其事地说这种话,真不愧是奈绪子的父亲。只不过,我没想到会连续暍两天酒。



「我……也一样。」



我们重复着昨天的话题。我谈棒球,他则论足球。最后我说出那一场没有踢进球门的射球。



「我到现在都还不明白为什么会射偏。球门已经放空,只要随便轻推都会滚进去,我却用力猛踢,结果球飞得很高。」



也许因为连续两天喝酒吧?酒精很快就在体内流动,我变得聒噪起来。



「反正一定会输,就算拿下一分也没有反败为胜的机会,可是,我总是回想着那记射门,如果那次有进球,学长们就会非常高兴。」



奈绪子的父亲将肉沾上盐巴,说道:「人总是会遇到许多不如意的事。川岛,活得愈久,你一定会遇上更多类似射偏球门的状况。像我都已经这把年纪了,至今还是会回想起一些事。」



「是的。」



「人类很难向前进,这是最可悲的。」



他无意说教,而是真的觉得可悲。我终于明白,这句话不是专对我说的。



「川岛,你很希望射门进球?」



「当然。」



「还是会有射球的机会来临的,因为人生中多的是败部复活的作战,只要在下一次完美的破门就已足够。」



「请您击出全垒打。」



「也对,我要击出全垒打。」他豪爽地挥动免洗筷子。「最好是击上外野看台。」



我们互相笑开了。很不可思议,我想起加地,他跟奈绪子也能够这样笑吗?



奈绪子的父亲和加地完全不一样。他总是一派悠闲轻松,可是不知为何,这反而与加地有些许类似。



「我家现在的状况不太好。」



「喔……」



「其实不该对女儿的男朋友讲这种事的、我与内人有点争执……啊,你可不要让奈绪子知道我谈及这件事。」



「我知道。」我点头。



「真的很麻烦呢!所以我才会向公司请长假,逃回这儿。虽然奈绪子完全没有问……」



「是吗?」



「父女嘛,有些话反而难开口,有些则不必说也能体会。」



这应该就是所谓的血浓于水吧!如果是我,下可能毫不在乎地说出欺骗奈绪子的话,但是骗骗姊姊却不当一回事。不论发生何事,亲人就是亲人,因此任何事情。即使是暧昧,也能过开。



「所以,我想问你。」



「请说。」



杯子里空了,我忙替他斟满啤酒。



他说了声「谢谢」后,喝光,然后也替我斟酒:「事实上,我打算辞职。」



「离开公司?」



「我有梦想,虽然并非是多大的梦想,可是却一直挂念着。当然啦,也许放弃会比较好,何况,公司生活也很快乐……只不过,到了这样的年纪,忍不住会意识到人生的终点。」



「您还年轻呀!谈什么人生的终点……」



「不错,重新来过是要在还是年轻,也还能够做到的时候;但我都已经到了这种年纪,要重新来过也太勉强了些,毕竟体力和精力都逐渐减退,而且十年后也很可能没办法像现在这样行动吧!就是意识到人生终点的剎那,我突然想要寻梦了。只是,内人并下理解……其实,那也是理所当然,终究我们还是必须生活下去。」



「是的。」



「内人的脑海里存在着类似理想人生的模式。我任职在颇大规模的公司,如果继续这样工作下去,是不需要担心经济问题,这种人生也算不错,所以,观念错误的人应该是我,也难怪内人会大发雷霆。即使这样,我还是希望她能够理解。」



「我还是希望她能够理解」这句话,他再次重申。「或许不知不觉之间,我把夫妻关系看得太过于简单。在此之前完全没有提过类似的话题,一旦突然提及,根本就无法沟通,只是徒然破坏感情而已,结果终于陷入必须离家出走的窘境。」



「是的。」我只能点头,因为我知道,像我这种年轻小伙子的意见,半点用处也没有。



他可能只是想找人说出胸中苦闷,我应该对被选中而感到高兴。我一边听着他的话,也一边不停喝酒。他也一样,我们的脸孔逐渐变红,烤肉串也快速在口中消失。



奈绪子的父亲对我诉说苦闷这事,也许不足为奇。因为这种情形很普遍,可是也不能够因此不把他说的话当作一回事,毕竟我明白,人理所当然会有苦恼、有沮丧,就算年老了,绝对不会消失。



我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与长辈推心置腹地交谈,即使是自己父亲,都未曾有过如此经验。



奈绪子那五十一岁的父亲驼着背,神情落寞,十分可怜。



「真是糟糕。」他反复说着。「川岛,我真的很困惑。」



「您来这里之后,做了什么吗?」



「什么?」



「任何事情都无所谓。譬如,工作或是义工之类的。」



「不,什么也没做。」



「那怎么可以呢!我读高中的时候,有个同学曾经告诉过我:『坐而言不如起而行。视野才会打开。』所以,还是必须做点事情。也许状况不会改变,但是观点或许会变。」



「哦……」他低声念着:「高中生居然会讲出这种话?」



「是的,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其实,他就是奈绪子初恋的情人,奈绪子迄今仍在想着他,不曾遗忘,即使目前与我交往,奈绪子内心仍旧有他的存在。而且,我也一样!我手上有他最后寄来的风景明信片,但是我没有告诉奈绪子,我说下出口,虽然不知道原因何在,我就是一直收藏在抽屉里。



他沉吟片刻,喃喃自语:「或许真是这样呢!不,一定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