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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卷全(1 / 2)



主要出场人物



鲇田冬马 黑猫馆的管理员(60岁)



风间裕己 黑猫馆现主人的儿子,M大学的学生,“赛壬” 摇滚乐队的吉他手。(22岁)



冰川隼人 风间裕己的表哥, 大学的研究生,“赛壬”摇滚乐队 的钢琴手。(23岁)



木之内晋 风间裕己的朋友,“赛壬”摇滚乐队的鼓手。(22岁)



麻生谦二郎 “赛壬”摇滚乐队的贝司手(21岁)



椿本雷纳 旅行者(25岁)



(括号内是以上人物在1989年8月时的实足年龄)



天羽辰也 黑猫馆的原主人,原是H大学的副教授,生死不详。



理沙子 天羽辰也的养女,生死不详。



神代舜之介 天羽辰也的朋友,原是T大学的教授。(70岁)



橘照子 天羽辰也的原同事, H大学的教授。(63岁)



江南孝明 稀谭社编辑(25岁)



鹿谷门实 推理作家(41岁)



(括号内是以上人物在1990年6月时的实足年龄)



序幕



——一九九○年七月八日(星期日)



北海道 阿寒地区——



三人站在门口,大雾从他们身后广阔的针枞林里弥漫过来,仿佛早就等候着那一瞬间了。江南孝明觉得有点冷,不禁搓搓露在短袖衬衫外面的胳膊,转过身来。



前面几米远的地方,停放着三人乘坐的小车,似乎堵住了狭窄林间小路的一大半。灰色车身早已消失在白茫茫的大雾里。



“这雾可真大呀。”站在江南前面几步远,穿着浅绿夹克的高个男人嘟囔着。



“哎呀。我觉得这大雾好像是从钏路追过来的。”说话的是推理作家鹿谷门实。他还是瘦骨嶙峋,身体看起来细长无比。他一边摸着自己那稍稍鬈曲、柔软的头发,一边摘下黑色墨镜,观察着另一个站在旁边的男人。



“怎么样? 鲇田先生。有没有想起什么来?”



“这个……”那男人歪着脖子,抬头看看眼前的大门,闭着嘴巴,支吾一阵后,终于开口了,但声音听上去没什么信心,“我觉得很眼熟。”



他叫鲇田冬马。身体单薄瘦弱,背还有点驼,所以显得非常老。年纪不过60左右,但举止行为已经完全是老态龙钟了。秃头上戴着无檐的茶色帽子,左眼上有眼罩。左半边脸上,从眼罩四周,到脸颊、下巴,有一大块烧伤的疤痕,令人惨不忍睹。



跟随着老人的视线,江南望着大门。



门看上去很高。暗褐色的石门柱竖立在那里,仿佛是从地面杂草丛中生长出的老树干。大门上没有门牌,好像本来就没有似的。青铜的格子门破旧不堪。两侧的青铜栅栏,将庭院和周围的森林分隔开。



大雾无声地穿过大门的格子间隙,涌进来。刚才下车时,还依稀可见大门对面的建筑物,而现在,那些建筑早就消失在白色的帷幕中。



门的接口处缠绕着黑色的铁链,上面挂着锁头,看起来还蛮结实。鹿谷走上前,两只手抓住铁架子晃晃,大门纹丝不动。



“鹿谷君,你看那边。”江南指指大门的左边,“看!那里有便门。”



“哎?嘿!真的。”



大门另一头的便门处,从里面挂出个构造简单的插销锁。只要将手伸进门格缝隙,就很容易打开。应该说他们还是比较幸运。如果只是鹿谷和江南两个人的话,或许可以从门上爬过去,或者采用其他什么办法,但同行的鲇田老人可无法像他们那样上蹿下跳。



“进去吧,江南君。”鹿谷打开门,回头看看二人,“鲇田先生,进去吧。”挎着和夹克同样颜色的挎包,鹿谷率先穿过狭窄蹬便门。



鲇田右手拄着茶色拐棍,撑着身体,跟在后头。江南走在最后边。



在白色大雾的笼罩下,三人蹑首蹑脚地往前走。四面八方传来林中野鸟的叫声。已是7月初的正午时分,但气温依然没有升高。江南觉得凉飕飕的,又搓搓胳膊,他真后悔将毛衣放在车里,没拿出来。



虽然视线被浓雾阻隔,无法看得真切,但宅子的前院好像相当宽敞。随处都能看见绿叶繁茂的树木。大小和高度形形色色,有不足一米的,也有三四米的。



“你看!江南君。”鹿谷靠近一棵树,看看枝叶,“这是卫矛。好像很久没有修剪过了,但仔细看看,会发现里面的卫矛上还留有修枝的痕迹。”



“修枝?”



“就是定期剪落树枝,使其具有一定的形态。那就是个证明。你看,这棵树是什么形状?”



“是……”江南瞪着那棵树,支吾着。



江南想起在那本“手记”中有这样一段记叙:



过去,栽种在宅子前院的树木被修剪成各种各样的动物形状。或许是被风中的白雾所眩惑,定睛一看,竟然觉得那黑影的形状还真像个大猫。



当然,“黑猫馆”的名字也对江南当时的心理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鹿谷一本正经地摸着尖下巴,踩着没脚的杂草,扭过身。



鲇田老人站在旁边,脖子不停地扭来扭去,环视着四周。至少在去年9月之前,他应该还是这宅子的管理员。丧失记忆的他正拼命努力着,想在脑海里找到一些往日的片段……



或许是大雾的干扰,让人失去了应有的感觉。红砖小路横穿破败的前院,直通到建筑物前面。就这么一段路,江南觉得竟有好几百米远。



“总算到了。”鹿谷感慨万千,“这就是黑猫馆吗?”



灰蒙蒙的墙壁上排列着长方形的小窗。屋顶陡急,呈人字形。看上去,这栋两层小楼也没有什么怪异之处,但是其位于北海道人迹罕至的森林中,这本身就足以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而且,一想到这楼是二十年前,那个叫中村青司的人设计的;一想到去年夏天,就是在这个房子里,发生了“手记”中所记叙的事件,江南还是觉得毛骨悚然。



“那个风向猫在什么地方呀?”鹿谷踮起瘦高的身躯,抬头看着屋顶。江南也效仿他,抬起头,看看屋顶,但是没有找到风向猫。



“在那里。”鲇田老人举起拄着拐棍的胳膊,“在那个边上,看见没有?”



顺着他指示的方向看过去,在正右面的边上——只有那边的屋顶呈梯形,在那里的最高处,能看到个灰蒙蒙的影子,亦真亦幻。一般的房屋上都有鸡状的风向标,而这个屋顶上却取而代之地安装了其他的动物模型。虽然由于浓雾阻隔,看起来朦胧不清,但那个风向标的外形的确不像是鸡。



“是那个?……”



一时间,鹿谷看着屋顶,叉着双手,一动不动。很快,略微歪歪头,低声嘟哝着什么。紧接着,扭过身,冲着鲇田老人说道:“那,我们就进去吧。”



“门可是锁着的。”



江南有点担心。鹿谷耸耸肩:“那就想办法呗。好不容易来到这里,总不能空手而回吧?”



“那,那是当然。”



一阵大风掠过,刮得庭院中的树木哗哗直响。弥漫在身边的大雾终于散去,很快,头顶的阳光便普照在地面上。



“好了,我们进去吧!”



鹿谷高声叫嚷着,朝着刚刚映照在阳光下的黑猫馆的玄关走去。江南再次瞥了眼屋顶上那发出细响、不断改变方向的风向猫,和鲇田老人一起跟了进去。



第一章 鲇田冬马的手记·其一



这是我为自己写的手记。



目前,我不想给自己以外的任何人看其中的文章。只要没有什么特殊情况,恐怕今后也是如此。



该手记准确而详尽地记录下了距今一个月前——1989年8月1日至4日,这个“黑猫馆”中发生的事件。



动笔之初,作为记录人,我鲇田冬马向自己郑重发誓:该手记中不夹杂任何虚假描述。作为老宅的管理员,我会原封不动地记录下自己的所见所闻,这是执笔该手记的第一目的。如果其中有些地方需要加上自己的想像或推测,我也会非常小心谨慎,尽量不使其受到自己的成见或祈望的左右。总之,我要尽可能冷静而客观地记录下那一事件的全过程。



再唠叨一遍,这是我为自己写的手记。我想通过这个手记,让那可怕事件成为“过去”,永远封存起来。



最近,我深深感到自己上年纪了,记忆力明显减退。恐怕再过十年,现在记忆犹新的事情就会彻底淡忘了。对于十年后的我而言,这部手记肯定是本有趣的读物。从这个意义上讲,它也算是我为自己写的一部小说吧(可以划归为侦探小说的范畴)。——对,现在,我索性就抱着这样的态度写下去。那么,该从哪里开始呢?



我觉得还是按顺序写下来比较好。为了能将自己一个月前的记忆原原本本地记录下,这或许是个上上策。先从那帮人来到这个老宅的前后写起……



1



我是在1989年7月上旬,得知他们要来这里的。那是刚进7月不久 ,也就是2号、3号左右。现在,这个老宅名义上是崎玉县一家不动产公司的社长的“别墅”,实际上的土地、房屋管理则由其在本地的代理——足立秀秋全权负责。就是这个足立君通知我那一消息的。下个月初,那个社长的儿子将在暑期旅行中来这里看看。



他本打算和朋友们在这里逛逛,由于机会难得,就想顺便到父亲的产业——这个“别墅”里住上几天。足立在电话里让我准备好房间,并在逗留期间,照顾好他们的饮食。说实话,对我而言,那并不是好消息。因为以前,我就不太喜欢与人打交道,这几年就更是如此了。当时,我内心的真实想法是希望这帮闹哄哄的年轻人不要来。



但我毕竟只是一个普通用人,根本无权拒绝他们的要求,只能立即应承下来。



在我受雇成为管理员起的六年中,这个老宅从来没有作为“别墅”使用过,光这一点,就让人匪夷所思。这些暂且不说,还是尽力接待好这帮人吧。不知道社长的儿子为人如何,如果他是个贪得无厌、品格低下的浪荡公子,我就不得不竭力服侍好他,否则可后患无穷呀。一旦他回去后对社长说“把那臭老头开掉”,那我可就惨了,而且万一那样,足立君也将陷入难堪境地。因为六年前,多亏他从中斡旋,我才得以成为这老宅的管理员,对他,我可是感恩戴德的。



平素,几乎没有人来这里。偶尔,足立君会来看看,除此之外,可以说就没有任何人会来了。毕竟这老宅位于森林深处,周围也没有一户人家。只要不主动联系,恐怕连推销员都不会专程跑来的。然而,这种环境对于我这样的隐居者来说,却是再好不过了。崎玉县的社长也只是因为工作关系,来过一次(已经是四年前的事情了)。



这个所谓的“别墅”可真是名不副实。常常听说最近地价直线攀高,难道他觉得在天涯海角,能拥有这样一个老宅也具有投资价值?或者他就是因为一时的心血来潮才购置下来的?对于他的动机,我很感兴趣,但毕竟不太好问。



最后,我很愉快地接受了这个任务(虽然是表面上的),电话里,足立似乎还是有点不放心:“你恐怕会很累的,但毕竟就那么几天,忍受一下吧。至于具体时间,一旦定下来,我通知你……”



听说他们一共有四个人。房间和床铺绰绰有余,但卫生却是个大问题。因为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打扫了。



如果将其解释为自己的体力近来陡然下降的话,那恐怕只能是懦弱者的借口而已,一切都是由于我这个管理员的失职造成的,无论别人怎样指责,都无可厚非。我也常常希望让这老宅保持良好环境,一尘不染 ……但对于我这个60岁的老朽来说,打扫如此大的房间,的确有点力不从心。于是,此后的一段时间里,我每天忙碌着,整理房间,做好各项准备工作。不出所料,这些工作还是相当繁重的。



二楼的四个房间是作为客房使用的,每个房间都是又脏又湿,凌乱不堪,光简单打扫一下就让我筋疲力尽了。而两个房间共用一套的厕所和浴室里,也有许多地方需要维修。



这老宅建成近20年了,一直放任不管,现在也该出毛病了。



7月下旬,社长的儿子亲自打来电话。



他们一行定于7月24日从东京出发(他现在是M大学的学生,离开父母,独自住在东京),在别处转悠后,31日到达本地,当晚住在城里的酒店,让我8月1日去接他们。仅凭一次电话,就对别人下结论,似乎有点主观臆断,但在谈话中,我总觉得他和自己想像得差不多—— 脑子不够聪明。我还有许多老套的想像:他住在高级公寓里,开着最新型的跑车,随心所欲地问父母要钱,也不好好上课,终日游手好闲。一想到其他三人恐怕也是差不多的德行,我的心情立刻变得郁闷起来。他们干吗非要到这穷乡僻壤来?其他可玩的地方多得是……至今我还能记得当时自己是一边想,一边唉声叹气。



2



8月1日,星期二。



前晚,接到电话,让我今天下午3点半去酒店接他们。从这里到市区,需要花费一个半小时以上的车程。为了时间充裕,下午1点半,我就收拾停当,离开了老宅。那天有雾,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驾驶着车子。雾气朦胧下,那早已司空见惯的风景失去了现实感,让人觉得仿佛是迷失在了童话中的异国他乡。从港口传来轮船的汽笛声,我不由想起往昔岁月——那时我还年轻,初来乍到。



3点20分,我到达酒店。 小巧、雅致的大厅里,没有几个人,我没发现他们四个人。我坐在沙发上,翻开大厅里备置的报纸,抽了一会烟。



“您是鲇田先生吗?”耳边传来沉稳的男中音,这和电话里听到的社长儿子的声音截然不同。



我抬起头,发现面前站着个高个长脸的年轻人。泛茶色的卷发留得稍长,戴着金丝边眼镜。



“果然是您呀!”看看我的表情,年轻人文静地笑了笑,“初次见面。我是裕己——风间裕己的表哥,我叫冰川,冰川隼人。您特地大老远赶来接我们,真是太感谢了。”



“不,没什么。”没想到对方的举止如此彬彬有礼,我竟有点不知所措,“其他人呢?”



“在那边的休息室,马上就过来。”说完,年轻人——冰川隼人用中指摁住笔直的鼻梁,轻轻地吸了下鼻涕,“鲇田先生,您一直住在这里吗?”



“有六年了。”说完,我从沙发上站起来。



“以前住在什么地方呀?”



“到处瞎混呗。过去也在东京住过,但那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虽然第一次来,但我觉得这里不错。”冰川眯缝着眼睛,看着大玻璃窗外的景色,“我觉得这里的景色太壮观了。这个说法是不是有点老套?总之是超出我的想像。”



“你能这么想,太好了。”我又抽了一口烟,便将烟头丢在了烟灰缸里,“你觉得这个酒店怎么样?”



“不很大,但非常舒适。从今天晚上起,可就要麻烦您了。”



“我的接待可没法和酒店相比。”



“别担心。只要有安静的房间和热乎乎的咖啡,至少我是很满意了。”



“安静,我是绝对可以保证的。在森林里,独此一家。”



“我听说了。”



“那里位于森林深处,真的什么都没有。只要你们不失望就行。”



“那三个家伙恐怕要愁眉苦脸了。”说完,冰川耸耸肩,“去老宅的想法是我提出来的。我说既然来了,无论如何也要去看看那幢别墅。听说那幢别墅的现主人是我舅舅——也就是裕己的爸爸。”



“原来是这样呀。”我重新打量了他一下,“你对那老宅有什么特别的兴趣吗?”



“就我个人而言,有那么一点点。”



“什么兴趣?”



“这个……”



冰川正要作答,大厅里传来耳熟的尖叫声。



“哎呀,来了,来了。”



那个放荡公子哥终于露面了。



“你好。”



一个穿着华丽红上衣的年轻人扬扬手,走过来。波浪卷的烫发一直披散到肩部,绿帽子戴在脑后。他这个样子,让人从远处看,还以为是个女子呢。



“我叫风间。辛苦了。”他呼出的气息中带着酒味。看来从中午起,这帮人就喝了不少啤酒。



我默默地点点头。风间裕己将两手深深地插入裤子口袋里。



“还有两个人在这。”他扬扬下巴。



“让我给您介绍一下。”冰川隼人在一旁插话。他依次指着风间身后的两人说道:“那是麻生,另外一个叫木之内。”



“请,请多关照。”



那个叫麻生的人结结巴巴地打了个招呼,行了个礼。他的全名叫麻生谦二郎,是个比我还矮的小个子男人。整个脸盘让人觉得很大,头发很普通,剪得短短的,颧骨凸出,双眼皮的大眼睛东张西望,那神态让人联想到蜥蜴之类的胆小的爬行动物。



那个叫木之内(全名叫木之内晋)的年轻人和风间一样,留着披肩长发,戴着圆镜片的黑眼镜,像个瞎子按摩师。个头很高,体格看起来蛮强健的,微微撅着嘴,看上去有点歪,他摸摸三角尺一般的宽下巴,算是打个招呼了。



“你们都是M大学的学生吗 ?”我问道。



“不是的。”冰川轻轻地笑笑。张开胳膊,仿佛在说:“根本就不是。”



“大家的学校各自不同。今年春天,我已经进入T大学的研究生院了。”



“是吗?研究生院?”



“隼人是我们当中惟一的秀才。他大脑的构造似乎与我们不一样。”风间拿他开玩笑,“剩下的都是三流私立大学的后进分子。”



“我们曾组建了一个摇滚乐队,今年六月份的时候解散了。”冰川继续向我说明着。



“乐队?——你们是音乐上的伙伴吗?”



“是的。裕己他们三个好像是在舞台上认识的。有一次,他们的钢琴手不在,临时拉我顶替,就这样……”



对于摇滚,我可是一窍不通。如果是古典音乐或是以前的乡村音乐,我还能说出一二,至于其他音乐,包括日本歌曲在内,我连听都没认真听过,更不要提摇滚了。充其量,我也就知道一些名字而已,什么“猫王”呀,“丘·乔维”之类的。



我再度打量一下四个人。听完冰川的介绍,再看看风间裕己和木之内晋的嬉皮士装束,觉得还真是那么回事。



也许当时,我这个老佣人手足无措的样子很滑稽,风间抿着嘴偷乐着。紧接着,他伸出右手,翘起食指和小拇指,冲着我,“YES”地叫了一声,我也搞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总之,这是我们乐队解散的纪念旅行。虽然只有四个大老爷们,有点冷清。好了,这两三天,就拜托你了。”



3



接到了这四个人,我驾着车子,行驶在薄雾弥漫的街道上。这是辆丰田面包车,如果挤挤,可以塞进七个人。



“这街道真漂亮,我太喜欢了。”冰川隼人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一边随意地看着窗外景色,一边和手握方向盘的我聊起来,“我生在东京,长在东京,只有像这样离开后,才切身感到东京的街道太异常了。如果从城市化角度去考虑,东京可谓是个迷途怪物。”



后面座位上的三个人闹哄哄的。一会隔着玻璃窗,胡乱指着;一会又大声念着道路标识和店家招牌上的文字。我不禁暗暗骂道“:又不是小学生的郊游。”



虽然我也知道过早下结论是错误的,但依然感到这四个人中,能和自己谈得来的只有坐在旁边的这个年轻人。



“昨天去哪玩了?”我问冰川。



“我一个人去了那个有名的监狱遗址。”说完,年轻人轻轻地吸了一下鼻子,“以前,我也去过网走监狱,但风格大相径庭。当然,将两者放在一起比较,似乎有点不合常理。”



“不,说不定是个很有意思的比较。其他三个人没和你一起去吗?”



“是的。他们说要在市内逛逛,想勾搭女孩子。”冰川耸耸肩,吐了下舌头,“但他们好像一无所获。”



“哈哈,是吗?——介意这里的方言吗?”



“是的。刚来的时候,真折腾死了。”



“习惯了没有?”



“凑合吧。”冰川又抽了一下鼻子。他掏出烟盒,但想了想,又放进口袋里。



“感冒了?”



“没有。”他摇摇头,“还好。主要是气温的原因。”



“即便是夏天,这里早晚的气温还是挺低的。”



“对我来说,与东京酷热的夜晚相比,这里是天国。我最讨厌出汗了。”



“听说今年东京非常热。”



“好像年年如此。要没有空调,我一个晚上就熔化了。”



车子离开市区道路,行驶在茫茫森林的一条小路上。大雾已经消散,但周围添了几分暮色。



走了近一个小时,不知是无聊,还是困乏,后面三个人的话语明显少多了。透过后视镜一看,麻生谦二郎软绵绵地靠在窗户上,闭着眼睛。木之内则戴着小耳机,不停地抖动着肩膀,耳机中透出的音乐声依稀可闻。



“真是大山深处呀。”风间似乎有点不快。他捅捅我的椅背,“大叔,还有多远呀?”



“已经走了一半了。”



“才走了一半呀?”发完牢骚,他伸个大懒腰,“就算到了,如果是个连电都不通的山间窝棚,那可就惨了。”



“别担心。那里连空调都有。”



传来汽油打火机的声响,随即,带着一股甜味的烟雾便被肆无忌惮地吹了过来。风间懊丧地咂咂舌头:“大叔!”他又捅捅我的椅背,“这附近有没有便利店呀?”



“便利店?”



“这里没有卖香烟的地方吗?我忘了多买一点带来。”



“哎呀,这附近可没有。除非掉头回去,开半个小时。要光是香烟,反正我那里有存货,分点给你。”



“有酒吗?”



“准备好了。”



很快,车子驶上了通往老宅的小路。那是条土路,路况不好,两边则是黑黢黢的森林,路灯更是一盏也没有,车子缓缓地行进在越来越浓重的暮色里。



“冰川君。”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的年轻人依然不时地抽鼻涕,我趁机提出了心中的疑问,“刚才你在酒店的大厅里,说对这个老宅有点个人兴趣,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冰川“啊”了一声,瞥了我一眼,掏出刚才那只香烟,叼在嘴边。



“天羽辰也。”他嘴里突然冒出个人名。



“天羽……”我瞥了一眼,观察他的表情。只见他坦然自若地吸了一口烟。



“我在理工系学形态学,就是生物学的一个分支。因此才有机会听到天羽辰也博士的大名。”



“原来是这样。”



“您知道天羽博士吗?”



“只是听过名字而已。”



“他是毕业于T大学理工系的生物学者。他曾发表过好几篇见解独到的学说,那些学说预见到了最近很流行的‘新科学’。他从未得到学术界的认可,但仍有一部分人很欣赏他,认为凭他的许多尝试,完全可以获得诺贝尔奖。我就是这一部分人中的一分子。”



“我听说他曾在札幌,做过大学老师。”



“据说是H大学的副教授。后来出了些变故,就辞掉大学的工作,从学术界消失了。再后来就没有人知道他的消息了。”冰川停顿了一下,又悠悠地吸了一口烟,“当我听说那是天羽博士20年前修建的别墅,就抑制不住地想来看看。”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呀。”



正如冰川所说,大约20年前——1970年的时候,那个被称为怪才的天羽辰也修建了那个老宅。完工后,他几乎每年都要来,在别墅里度过一段夏日时光。后来,他将老宅转卖他人,几经转手,直至现在。至今,在那老宅的大厅书架上还留有许多他的藏书。



听我这么一说,冰川镜片内那细长而清秀的眼睛里透出喜色,不停地眨巴着。



“真想看看。这次的长途跋涉,总算没有白费。”



时间已过了下午5点半。当车子行驶在暮色更加浓重的森林谷地时,冰川又开口说了起来:“那个宅子是叫‘黑猫馆’吧?”



“你知道的不少嘛。”



“是裕己告诉我的。那个名称有什么由来吗?”



“就是那。”说着,我冲着前车窗,扬扬下颚。



“哎?”



“那就是黑猫馆。”



前方出现了小而白的光点。那是我临出门时,预先点亮的门灯。而且青铜大门对面,大小树丛散布的大院深处,黑色的建筑物也依稀可见了。



“好像有好多种说法。”我打着方向盘,向冰川解释起来,“有的人说那建筑的轮廓就像一个蹲着的猫;有的人说那个庭院里的一些树丛的外观酷似猫。对了!那些树丛已经好久没有被修剪了,早就面目全非了。”



“刚完工的时候,就叫‘黑猫馆’吧?”



“我也听说从一开始,刚才提到的那个天羽博士就是这么叫的。”



“天羽博士喜欢猫吗?”



“这不清楚。听说他曾养过黑猫,当然这是小道消息。”



我将面包车停在门前,然后下了车,从大门右边的便门走了进去,从里面打开门闩。黑暗中,前车灯很刺眼,我不禁将手遮在额头上,快步跑回车内。



“在那里——”车子行驶在横穿前院的红砖小道上,我冲着前方扬扬下颚,“在那屋顶的一角——东边——有个怪异的东西。现在天黑了,看不见。”



“怪异的东西?”冰川拱着背,凝视着黑暗里的老宅。



“那个东西叫风向猫。”



“是什么呀?”



“为了代替风向鸡,人们用马口铁做了个猫,放在那里。那东西也被涂得黑乎乎的。”



“哈哈,所以这个宅子……”



“是呀,也许那就是‘黑猫馆’馆名的由来吧。”



“现在黑猫馆里有猫吗?”冰川将双手垫在脑后,靠在椅子上。



“喜欢猫吗?”



我的话刚问完,他就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我家里可养了三只。”



我觉得挺开心,咧开嘴笑了:“我来了以后,也领养了一只,名字叫卡罗。”



“卡罗?”



“在尼泊尔语中,就是黑色的意思。到家后,我给你看看。”



4



“哎呀!相当不错嘛。”



刚走进玄关大厅,风间裕己就嚷了起来。他扔掉行李,手扶着帽檐,环视一圈。



大厅的天花板很高,墙壁是黑色。地面则贴满了瓷砖,红白相间,黑色突出。基本上,所有房间的装潢风格都是一致的,与这里一模一样。



“我们的房间在几楼?二楼?”



“我来带路。”我领着四人,朝大厅右手内里的楼梯走去,“这边请。”



楼梯在尽头,猛地折成直角,通往二楼。东西向、宽敞的走廊两侧,各有两个黑门,那就是客人们的房间了。



“每个房间的结构基本相同。这边是朝北的屋子。”我指指左侧的房门,又补充一句,“右侧是朝南的屋子。两个房间共用一套厕所和浴室,可以从各自的房间进去。24小时提供淋浴用水……”这里,我顺便介绍一下一楼房间的配置(参照“黑猫馆平面图”)。



从玄关大厅起,沿着左首方向——朝东的走廊上,有四间和二楼房间的位置基本相同的屋子。北面,最靠外的是起居室兼饭厅,靠里的则是与其相通的会客室,我把这间屋子叫做“沙龙房”。南面,靠外的是厨房和食品储藏室,靠里的则是我的寝室。



在一楼,还有间屋子,这就是位于玄关大厅西侧,天花板很高的大厅。下午在车里,和冰川谈到的天羽辰也博士的藏书就存放在那里的书架上。



“8点在饭厅吃晚饭。”说完,我就丢下人们四个人,下了楼,径直奔到厨房。



8点以前,我必须做好包括自己在内的五个人的饭菜。这对于不擅烹饪的我而言,还真是个小麻烦。



5



“这是什么肉呀?有点腥味。”风间皱着鼻子,看看我的反应。



“哎?裕己,你不知道吗?”风间对面的木之内晋,举着戳着肉的叉子说道。即便吃饭,他也没摘下那副黑色眼镜。我揣摩他眼睛可能不好,但瞧他的样子也不像,“既然这里叫黑猫馆,那肯定是猫肉啰。”他拿风间开涮。说完,自己先龇牙咧嘴地笑起来。木之内旁边的麻生谦二郎则把食物含在嘴里,哼哼着。风间很败兴地耸耸肩。



“是小羊羔肉。不合口味吗?”听完我的解释,风间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喊着:“把红酒拿来。”



除了冰川,其他三人好像很好酒,当时已经有两瓶见底了。



接下来的时间,那帮年轻人的交谈方式一成不变,翻来覆去。只要风间说个什么,木之内就会接过话茬,开个无聊的玩笑,麻生窃窃偷乐,而冰川则装聋作哑。



虽说不久以前,他们还是同一乐队的成员,但那到底是怎样一个集体呢?这帮人是靠什么样的友情(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维系着呢?真的很难想像。因为我生活的年代和环境与他们相差太大,虽然我看不惯他们,其实自己年轻时,说不定也一样让上一辈人头疼。



吃完饭,他们四人移到隔壁的沙龙室。当时是晚上9点半。



“鲇田先生,你也过来呆一会,好吗?”



冰川冲着刚刚将桌子收拾停当的我招招手。他独自坐在北窗边的摇椅上,喝着咖啡。其他三人则坐在中间沙发上。放在那里的苏格兰威士忌已经被他们喝掉一半了。



“那只叫卡罗的猫在哪里呀?”冰川取来酒杯和酒瓶,做着兑水威士忌,问道。



“你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回来后还没看到它呢。”



沙发那边,三个醉鬼大声喧哗着。墙角的电视机声也混杂其中,整个屋子越发显得闹哄哄的。麻生将遥控器抓在手里,拱着背,盯着电视画面,或许都是些他不熟悉的节目,一脸无聊地来回切换着频道。



“很少有这么多人来,它可能受惊,躲起来了。不管怎么说,自打我来到这个宅子,一下来四个人,还是头回碰到——哎呀,对不起。”我接过冰川递过来的酒杯,抿了一口。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喝酒了。



“这老宅的内部装潢有点奇特。”冰川大致地看了一圈,“黝黑的墙壁配上红白相间的地面,二楼好像也是这样。整个宅子统一到如此程度,这可不多见。”



“你说的没错。”



“窗户也全部固定死了。”冰川面朝窗户,抬起右臂。窗帘还没有拉起来。他把食指放到镶嵌在黑窗框的厚玻璃上,从上至下,画了条直线,“而且,所有的窗户都是彩色的,在白天,会给人一种奇妙的感觉。”



“如果习惯了,就没什么。”



“也许这都是天羽博士的个人爱好。会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吗?”



“这个……”我歪歪头,盯着红玻璃上的那条直线,“我不太了解天羽先生的爱好,倒听说过一些有关设计这个老宅的建筑师的事情。”



“建筑师?”



“是的,一个叫中村青司的人。”



“中村……我好像在哪听过这个名字。”



“是吗?”



也许他真的听说过。冰川摸着下巴,陷入沉思。



我接着说下去:“他是个怪人,住在九州的一个岛上。之所以有名,是因为他设计出的房屋都是稀奇古怪的。”



“啊——对了,对了,他是不是设计过一个叫‘迷宫馆 ’的房子?”



“这个……我可不知道那么多。”我又歪歪头,“那个家伙可是个固执的男人,固执得有点变态。如果没有发现吻合自己口味的主题,他宁愿不接受任何工作。而且,该怎么说呢?他有点孩子气,喜欢设置一些机关。”



“机关?”



“就是秘密甬道呀、暗室之类的机关。”



“原来是这样。”冰川兴致勃勃,叉起双手,“这个老宅里,有没有那样的机关呀?”



我正要回答,沙发那边传来一声大叫,“我受不了啦!”——是风间。他倒上满满一杯威士忌,一饮而尽,然后又大叫起来:“我受不了啦!”他将酒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



“丽子那个婊子……死掉好。那样的女人……”他怨气冲天地骂着。



木之内则在一旁安慰:“算了,算了。”然后抬起眼镜,擦擦鼻子上渗出的汗珠,“真热呀。”他卷起袖管,站起来,冲着这边喊起来,“大叔,能不能调一下空调的温度呀?”



调节好温度,我又回到冰川身边。



“风间少爷,是不是失恋了?”我故意称他为少爷,带有很强烈的讽刺意味。



“失恋?”冰川舔舔杯中的酒,苦笑一下,“你这么说,也可以。最近他只要喝醉,就是那个德行。”他夸张地耸耸肩,压低声音,“虽然这样讲我表弟,太无情了,但我觉得失去理性的人是最丑陋的。”的批评相当严厉。从这些话里,也能感觉出他很自信——不管是失恋,还是喝酒,都不会失去理性的,“他不是在喊‘丽子’吗?她是我们过去乐队里的女歌手。”



“是这样呀。”



“她歌唱得不错,人长得也蛮漂亮的,就是太轻浮了。”



“轻浮?”



“说得难听点,就是和所有的男人睡觉,好像是这样的。”



“原来如此……”



“因此,不光是裕己,其他家伙也迷恋她的。”说完,冰川又夸张地耸耸肩。我胡思乱想起来:别看他动作夸张,若无其事,像是说别人的事情,说不定也是一丘之貉。



“其实,6月份,乐队之所以解散,也是被她害的。”



“唱片公司诱惑她,希望她能在另一个乐队中效力。于是她就抛弃大家,还和裕己分手了。没有歌手,乐队就无法继续下去,只好解散了……”



“那可太扫兴了。”



“本来,裕己和木之内都想把乐队办成专业级的,出了这样的事,他们最难过了。这次旅行实际上就是为了散心。”



后来我才知道,在乐队中,风间是吉他手,木之内是鼓手。麻生说起来既是贝司手,又可以弹吉他,但听冰川讲,在所有成员中,他的乐感最差,说得严厉点,就是个累赘。



“你呢?你不打算靠音乐谋生吗?”



“不,我根本没有这种想法。”冰川扶扶眼镜的金丝边,微笑着,“即使丽子不走,进入研究生院后,我就打算离开乐队了。



我想出国留学。如果可能的话,年内,我就想去美国。”



“明白了。你想在学业上有所造诣。”我点点头,将剩下的酒喝完,“对了,你们明天干什么?有没有安排?”



“也没什么安排。”冰川抽了一下鼻涕,摇摇头,“天羽博士的藏书放在哪呀?”



“在那边——玄关大厅对面的大房间里。”



年轻人的宴会依然继续着。我又从储藏室拿了瓶酒,送过去,然后便丢下他们,离开沙龙室了,就在那时,听到了一句话。



“……前些日子买的,还有哟。”风间裕己冲着木之内或麻生嚷着,“过一会,把那玩意拿过来。我不是和你们说过了,没事的!这里只有我们几个人。”



当时我并不明白什么意思。即便明白了,我也不会多管闲事的,最多也就叹叹气——随他们折腾,只要不让警察来找麻烦就行。对于他们的所作所为,我肯定不会严加责怪的。回到房间已经是晚上11点多了。



黑猫卡罗呆在我的床上,缩成一团。大概是因为今天客人太多,受惊了……看来刚才我的推测是对的。我摸摸它的脊背,卡罗顿时抖抖黝黑的身躯,一反常态,撒娇地叫了一声。



也许好久没有喝酒了,胃有点涨,不舒服。为了舒服点,我朝左侧过身体,尽量不去听沙龙室内传出的年轻人的叫喊声,然后闭上了眼睛。



第二章 一九九○年六月·东京



1



1990年6月25日,星期一



那天,江南孝明先和客户在单位外面商议了一些事情,下午1点多才去上班。他在一个叫稀谭社的出版社工作,其总部大楼位于东京文京区音羽。江南今年25岁。去年春天,他研究生毕业后,就直接进入稀谭社工作。



刚开始,他被分配在“CHAOS”月刊编辑部,但不久,在杂志组织的一次“特别节目”的采访中,他被卷入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事件中。就是去年夏天,发生在镰仓“钟表馆”的令世间哗然的凶杀案。当时,江南他们九人采访组中,有八人命丧黄泉,他自己也是身处险境,死里逃生。



此后不久,他就被调离了“CHAOS”编辑部。出版社领导觉得在那个不幸事件中,江南在精神上肯定受到了很大刺激,所以破例为他调换了岗位。他被分配到文艺书籍部。这本来是他梦寐以求的部门,没想到那凶杀案竟然帮他提前实现了夙愿,真让人有点哭笑不得。但是他决非麻木不仁之人,没有因此而忘掉那可怕的记忆。至今,近一年多的时间里,每当江南想起那发生在眼前的惨状时,依然是心惊肉跳。



这里暂且不赘述那些往事。



那天,江南先翻检桌子上的邮件。每天的邮件都先在邮件部分门别类,然后在上午,送递到各个部门,其中还夹杂一些读者写给作家的信件。相关的信件和明信片会适时地送到各个作家手中。



在那天的邮件中,夹带着一封写给江南的私人信件。虽然这么说,但信封上的收信人却不是江南。



稀谭社·书籍编辑部·鹿谷门实先生的责任编辑收



字写得七扭八歪的,像是小孩子写的一样。



鹿谷门实是江南现在负责的一个推理小说家。他原来是大分县一个寺院住持的孩子【注】,三十过半了,还没有固定工作,也不成家,终日东游西晃。江南就是在那个时候与他相识的,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稀谭社出版了他的处女作。那已经是前年——1988年9月的事情了。



【注】日本的和尚允许结婚生子——棒槌学堂



打那以后,他共发表了四部长篇小说,都是真正讲究推理的小说,销售情况也相当不错。有的编辑给鹿谷打气,说如果能加快创作速度,将篇幅控制在能以此为脚本,制作两小时左右的电视剧的长度,再将小说主人公刻画成一个不苟言笑,乘着火车,全国乱跑的刑警的话,那么他很快就能成为文坛名人了。但鹿谷本人对此却毫无兴趣,别说赚钱了,就连作家这个职业,他似乎也并不在乎。当只有江南一个人在的时候,他常会说一句话:“如果老爷子死了,我干脆不当作家,去继承他的寺院去。”



“一个寺院住持去写凶杀小说,那可让人笑不起来。”



他嬉皮笑脸地说着,江南也弄不清楚他说的话中,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鹿谷门实先生的责任编辑江南又看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拆开信封。里面的内容或许是指正印刷错误的,也可能是阐述自己看法的。



信封背面只有寄信人的姓名,“鲇田冬马”,没有地址。这名字蛮奇怪的。“冬马”这两个字让人觉得对方是个老男人,但他写的字也太差劲了。这是新宿的公园之畔酒店的信封。说不定写信的时候,那个人就住在那里。里面的信纸也是该酒店的备用品,用蓝墨水写的字就像蚯蚓爬一般,歪七扭八,让人难以辨认:



前日,拜读了鹿谷门实先生的大作——《迷宫馆的诱惑》。当时鄙人正在东京的一个医院里静养,偶然中在医院茶室的书架上看到了这本书,让我读得津津有味。



今天冒昧打扰,实在抱歉,但我的确有个迫切的请求,便斗胆写了这封信。我遭遇了一件特殊的事情,想当面向鹿谷先生请教一些问题。鄙人也知道这种请求有点强人所难,提得过于仓促,不知贵方能否妥为安排一下?



信到后,我还会打电话来的。具体事宜,到时商榷。



特此拜托!



鲇田冬马敬上



1990年6月23日(星期六)



2



当天傍晚,这个叫鲇田冬马的人给编辑部打来了电话。当时江南正在看校样,邻桌的U君叫了声“小南”。U君是个经验丰富的老编辑,直到去年,他一直担当鹿谷门实的责任编辑,就是他鼓励鹿谷创作处女作——《迷宫馆的诱惑》的。他很早就听说过江南,所以和鹿谷一样,也叫他“小南”。



“小南,电话。对方说要找鹿谷先生的责任编辑。”



“谢谢。”



江南扔下笔,接过电话。那一瞬间,他就下意识感到这个电话就是那个读者打来的。其实整个下午,他都想着那封信。



江南觉得那绝不仅仅是个读者求见作者的信件。信中,“我遭遇了一件特殊的事情”那段话让他思来想去,无法释然。不知为何,江南觉得心里产生了一股躁动。到底是什么事情呢?难道他是为了引起我们重视而故意那么写的吗?



“让您久等了,我是责任编辑。”



“我叫鲇田,给你们写过一封信,不知道有没有收到?”



正如江南看到“冬马”那两个字时,所想像的那样,电话中的声音沙哑无力,对方像是个60岁左右的老头子。



“看到了。”江南回答得很干脆。



对方稍微停顿了一会:“从哪说起呢……”



“你在信里说碰到了一件特殊的事情。”



“对,对,我想说的就是那件事情。”对方好像在电话那端一个劲地点头,“很唐突地写信求见作家,你们肯定觉得我是个讨厌的家伙吧?但除此之外,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该怎么说好呢……这个请求关系到我这个人存在的意义……”



“你能说得明白一点吗?”



江南觉得对方绝不是一个妄想狂或痴呆者。相反,他语调平稳,倒给人留下一个睿智的印象。总之,有必要听他把话说完。



“你知道今年2月,发生在品川一个酒店里的火灾吗?”



“哎?啊,想起来了。当然知道。”



2月下旬,在JR品川站附近的金色日本酒店里,发生了大火灾。那是个悲惨事件,酒店被完全烧毁,下榻的客人和酒店工作人员中,有多人丧命。



“当时,我就住在那个酒店里。没来得及跑出去,受了重伤,后来好歹拣了条命。”



“哎呀……”江南看看桌边的信件,“所以后来住院了?”



“是的。由于烧伤和骨折,头部受到重击,我昏迷了很久。”



“哎呀……”江南不知说什么好。这的确算是个“特殊的事件”,但和鹿谷门实有什么联系呢?



“总算活了过来,伤口也痊愈了。上个礼拜,医生终于让我出院了。”对方又停顿了一会,“但是,我丧失记忆了。当我在医院中苏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想不起来以前的事情了。”



“丧失记忆?”江南大吃一惊,又问了一遍,话筒里传来叹气声。



“叫什么全失忆症。自己住在哪里?干什么工作?一切的一切,都忘掉了。”



“连自己的名字也忘掉了?”



“酒店的电脑、书籍都被大火烧掉了,连我的衣服、行李也不例外。大火是半夜里蔓延开的。后来我才知道,自己被救出来的时候,只披了件浴衣。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几乎一件也没剩下。”



“那你后来怎么知道自己叫鲇田的呢?”



“我手里只有一个算是线索的东西。”



“线索?”



“一本手记,估计是我写的,那上面写着个名字——鲇田冬马,尽管这样,但怎么说呢?我一点也没觉得那就是自己的名字。治疗失忆症的医生也给我治疗过,但是没有任何效果……”



“原来如此。”江南虽然点着头,但依然没有弄清那些事情和鹿谷门实有什么关联。听完江南的质疑,对方在电话里长叹口气,似乎筋疲力尽一般。



“我在《迷宫馆的诱惑》中,看到了一个人名。”



“你接着说。”



“而在刚才提到的那本手记中,也出现了相同的人名。那个人就是迷宫馆的设计者——一个叫中村青司的建筑师。”



“中村青司?”江南的声音不自觉地高了起来,手紧握着话筒,“真有这么回事?”



“是的。至少在去年9月之前,我好像是一个叫‘黑猫馆’老宅的管理员,而那个老宅恰恰也正是中村青司设计的。”



正如江南通过信封和信纸所推测的那样,鲇田出院后,就一直住在新宿的公园之畔酒店中。发生火灾的那家酒店的负责人为他提供了那个住处,让他在弄清身世之前,暂且在那里安身。



江南答应设法让他和鹿谷见面后,挂了电话。此后,他手放在电话机上,久久地沉思起来,当时的心情难以言表。



——中村青司。



江南做梦也没想到会听到这个名字。说不定自己看到信件时的那股躁动就是一种预感。



五年前,中村青司这个建筑师就死了。他在各地设计了许多风格怪异的建筑,而在那些建筑中又发生了许多悲惨事件。



例如角岛的“十角馆”,冈山的“水车馆”,丹后的“迷宫馆”等……对了,还有去年夏天,江南他们采访组惨遭不测的“钟表馆”,这些都是那个中村青司设计完成的。说实话,江南真的不愿再和中村设计的建筑发生联系了。



他深知自己的脾性——一旦卷入到某个事件里,绝不会逃避躲闪,而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很快就要到晚上7点了,此时,鹿谷恐怕正在为了赶稿件而挑灯夜战吧?这次,他是为其他出版社写一部新长篇小说,内容是发生在女子寄宿高中的连环凶杀案。上周四,江南还问过他的进展情况,据说只剩不到100页了。



不管怎样,都要等到鹿谷完成稿件后,才能安排他和鲇田见面。鹿谷的写作速度不快,恐怕最早也要到本周末才能完稿。



一时间,江南不知道该怎么办,犹豫半天,还是决定先给他打个电话。其实鹿谷个人对中村青司设计的建筑也抱有强烈的好奇心。



江南的想法果然奏效。当晚,鹿谷写作的页数就打破了以往的记录。



3



乍一看,鲇田是个丑陋的老人。



他瘦削、中等身材,头很大,显得不太协调。秃顶,左半边脸黑了一大片,估计是火灾留下的创伤。左眼上有白色的眼罩,估计也是火灾造成的伤害。



“欢迎二位。”他的声音和电话里一模一样,沙哑无力,“我是鲇田,请进。”



这里是公园之畔酒店的套房,附近高楼林立,东面就是著名的中央公园。下午3点半,江南二人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老人的房间,出来迎接他们的鲇田笑得有点别扭。



“初次见面,我是鹿谷门实。”鹿谷与人见面时,都是这样打招呼的,随后弯下细高的身躯,鞠躬致意。他丝毫没有被老人的容貌吓着,指指呆立在旁边的江南,“这位是稀谭社的江南孝明。”



“让你们特地来一趟,真是不好意思。请坐,请坐。”



等两人坐到沙发上后,老人放下右手握着的拐杖,将桌上的电话拖了过来。



“叫他们送些饮料过来。”



星期一晚上,接到江南的电话后,鹿谷熬了两个通宵,赶完稿件,昨天下午,顺利地将磁盘交给了编辑,然后一口气睡了15个小时,一直睡到今天下午。昨晚他肯定像个重病之人,奄奄一息,但现在已经恢复了精力,容光焕发。



“我这个样子,一定吓着你们了吧?”鲇田冬马坐在他们对面,用右手摸摸黑乎乎的脸颊,“医生让我继续治疗,说这样,烧伤留下的疤痕会小一点,但是我太想出院,便拒绝了。”



鹿谷直勾勾地看着他,点点头,应和着。



鲇田继续说下去:“曾经因为脑出血,动过几次手术,这个左眼就是后遗症。医生说如果不当心,很有可能连话都说不了。”



“真是太痛苦了。”



听完鹿谷的话,老人紧锁的眉头上又平添了些许褶子,缓缓地摇摇头。



“让我感到难过的就是自己竟一点也没有觉得痛苦。”



“这话怎么讲?”



“因为我根本想不起来火灾现场的情景了。连自己以前的模样也记不得了。因此,怎么说呢?我并没有一种‘失却’的感觉,更多的是一种听天由命的心境,反正怎么样都无所谓……但同时,我又感到自己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活下去,一天比一天焦急。”



鲇田拿起桌上的香烟,点上火。刚吸了一口,便被呛住,不停地咳嗽起来:“对不起。”他将痰吐在纸巾上,随后又抽了一口,闭眼片刻。



“你们看,我已经不年轻了。”稍停片刻,他又开口说起来,“我身体不好,估计活不了多久了。现在,我根本就不想长生不老,但同样是死,如果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就过去了,总是让人有点遗憾呀。”



“那是当然。”鹿谷的表情有点奇怪,他两肘抵在膝盖上,拱着背,“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的确是一点都想不起来自己的过去了。至于语言、文字、生活常识等,还没有忘记。”



“医生怎么说?”



“说像我这样的情况很少见。可能是脑损伤造成的记忆内容受损,也可能是记忆再生方面出了问题;可能是外伤疾病,但也可能属于精神疾病。总之,不花一定的时间,是查不清病因的。”



“那你就继续接受治疗喽。”



“大致治疗了一下,反正我也没指望能完全康复。”



“那是为什么呀?”



“我也说不清楚,也许是不太相信主治医生吧。”老人眯缝着右眼。



“警方没有调查一下你的身世吗?”



“算是调查了。他们查对了离家出走人员以及失踪人员的名单,还比对了我的指纹。”



“没有任何结果吗?”



“是的,听说他们还在继续查对有关资料……”



侍应生将咖啡送了过来。鲇田冬马既没有加糖,也没有加奶,慢悠悠地喝完了一杯。随后,又倒了第二杯。在这一过程中,他始终翻眼注视着对面两人的表情。



“接下来,我就讲一下自己冒昧要求会见鹿谷先生的原因。”



“这个,我已经听江南君说过了。”鹿谷眯缝着眼睛。他的眼窝有些凹陷,眼皮朝下耷拉着,“江南君说这件事同中村青司设计的建筑有些关联。”



鲇田默默地点头回应。他的视线转移到了旁边的空沙发上,那里很随意地放着一个本子。



“那就是你在电话里提到的手记?”鹿谷问道。鲇田又默默地点点头,用右手拿起本子,放在膝盖上,漫不经心地翻起来。



“里面讲述的是去年9月的事情。这个对我好像挺重要。因为我听说当消防队员将我从大火中救出来的时候,自己死死地抱着这个本子,倒在地上。逃离房间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拿,包括包和钱,但却没有忘记这玩意。说不定,那天,我曾一度安然无恙地逃离房间,后来为了取这个本子又冲进去了。”



“原来如此。”鹿谷直勾勾地看着他手上的那个本子,“听说你是看见这个手记后才知道自己叫鲇田冬马的……”



“是的。听说警方也曾比对过指纹,发现那上面只有我一个人的指纹。”



“里面的笔迹也是你的吗?”



“现在即便他们比对笔迹,也没有任何意义。”



“为什么?”



“因为我是个左撇子……”



“那又有什么影响?”



“难道两位没有注意到吗?”说着,老人用右手指指左腕,“现在,我的左手残废了,即便想握笔也握不住了。”



“是这样——那也是火灾造成的?”



“不是。在那之前,我的左手好像就残疾了。医生说在我的大脑右侧,有因脑溢血而动过手术的痕迹。估计是因为那个原因,我的左手残疾了。”



“这么说来,去年,在那本手记完稿后,你就因脑溢血病倒过一次了?”



“应该是这样——前几天,江南君收到我的信件时,是不是读起来挺费劲?那是我用右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写完的。”鲇田合上手记,喝了一口咖啡,重新打量着鹿谷,“我是偶然中看见鹿谷老师的……”



“对不起,打断一下,请你不要喊我‘老师’,叫我鹿谷就可以了。”



鲇田则尴尬地笑笑;鹿谷挠挠头。



“那我就喊鹿谷君了。”老人换了一个叫法,“你听说过天羽辰也这个名字吗?”



“天羽?”



“天地的天,羽毛的羽。”



“别急,让我想想。”鹿谷歪着头,看看江南,“江南君!你知道吗?”



“不知道。”



“你们都不知道吗?”鲇田叹口气,“等你们读完这篇手记,就会明白了。以前,我是个管理员,负责看护一个老宅子。而那个宅子以前的主人好像就叫天羽辰也。”



“是吗?你的意思就是说,天羽辰也委托中村青司设计建造了那个老宅。好像叫黑猫馆吧?”



“手记中是这么写的。”



“是吗——那么这个天羽辰也到底是何等人物呢?”



“好像是个学者。曾经是札幌H大学的副教授。”



“是札幌吗?”



“本来,他是作为别墅修建的,后来转卖给他人后,我才成为那里的管理员……真是的,我觉得与其这样唠叨,还不如你们自己看看这本手记。”说完,鲇田将手记轻轻地放在桌子上。



鹿谷又提出一个问题:“警方和医生知道这本手记吗?”



“在我昏迷不醒的时候,他们好像看过。因为当我苏醒过来的时候,他们都喊我鲇田冬马。”



“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有弄清你的身世吗?”



“是的。”老人用满是皱纹的双手捂住脸,“他们老是缠着我问手记中的内容是否是事实,当时弄得我莫名其妙。即便后来我读了一遍后,也依然没有缓过神来。我越读越觉得那里面的内容不是真实的记录,而是自己的创作。”



“创作?”



“说不定那是我用鲇田冬马这个第一人称,写的一部小说。听完我的意见后,警方和医生们似乎也认同了。连我自己也一个劲地希望那就是虚构的创作,因为那里面的内容,该怎么说呢?太恐怖了。我希望并没有那种事情发生……”



“原来是这样。”鹿谷抄着手,靠在沙发背上,“可是等你看完我的小说后——你也知道,我的小说是以事实为素材的——就不得不否认自己的想法了。因为在我的小说里也出现了‘中村青司’这个人名……我的推测没有错吧?”



“是的。”



“那么,鲇田先生,那本手记中到底记录了什么内容呀?”



“这个……”老人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用右手将桌子上的手记推到鹿谷面前,“不管怎样,你能否先看一遍?然后,我想听听高见。这个手记写得比较长,你可以拿回去慢慢看。”



鹿谷默默地点点头,伸手拿起手记。那是大学里常见的厚笔记本,B5纸大小,封皮上到处都是焦黑焦黑的。



“那里面记录的是去年8月1日到4日,发生在黑猫馆的事件。”鲇田喝着咖啡,说道,“你们大致也能猜出个一二吧?”



“难道是凶杀案?”鹿谷脱口而出。



鲇田老人无力地垂下眼皮:“是的。”



第三章 鲇田冬马的手记·其二



6



8月2日,星期三



和往常一样,上午8点前,我从熟睡中醒来。



不知道那帮年轻人昨天晚上,折腾到几点。一夜过来,早晨的老宅依然和平素一样,显得宁静祥和。



我睡得不错,昨天的疲惫基本上一扫而光。我坐在厨房的饭桌前,喝完一杯咖啡,朝沙龙室走去。



电灯和空调都大开着,房间里一派狼藉。空气中满是烟酒味,呛得我差点咳出来。走廊上的门大开着,窗帘也没拉。外面的光线透过红、黄玻璃,照射进来,将室内映衬得光怪陆离。



北面和东面两堵墙上的窗户都被镶嵌死了,但上方有个小滑窗,用来换气的。那个小窗的位置挺高,快靠近天花板了,所以只能在下方拉着绳子,控制开关。即便全部打开,最多也只有10个厘米的空隙,但作为换气窗,那已经绰绰有余了。我将桌子上散乱的酒杯和空酒瓶收拾好,拖了一遍地。再看看垃圾桶,纸屑、烟灰之中,还夹杂着两个碎玻璃杯——当时的情形,可想而知。沙发上有他们落下的东西,是小型摄像机。我想起来昨天,吃晚饭前,麻生谦二郎就是举着这个玩意,到处乱拍。难道昨天我休息后,他们又把这玩意扒拉出来,拍下自己酒醉后的丑态?



我来了一点兴趣,拿起摄像机。



那是8毫米带的摄像机。我在电视广告里看过几次,今天才算看到实物。很轻,用单手就可以毫不费力地举起来。如果在十年前,谁都不会料到这么小而轻的玩意会普及。我不禁为近年来科学技术的突飞猛进咋舌。



我拿好摄像机,正准备仔细看看,手指碰到了某个开关,传来一阵轻微的马达声,摄像带的仓盒打开了。我大吃一惊,赶忙将盒盖原样关上,无意中看到摄像带上的标签:



赛壬 最后的爱 89年6月25日



标签上的字写得工工整整、中规中矩,让人以为是打印上去的。这是麻生写的字吗?那家伙做事情谨小慎微,倒也能写出这样的字来。



“赛壬”也许就是他们六月份解散的乐队的名字。



赛壬是(奥德赛)中女妖的名字。关于她的形态,说法不一。有人说她有红翅膀,长着少女的脸;也有人说她是条美人鱼,用歌声迷惑航海者。也许昨晚冰川提到的那个叫丽子的女歌手,对于这帮乐队成员而言,就是他们的赛壬吧?



我将摄像机放回桌上,坐在沙发上,抽了一支烟。



打开电视,里面正播放着天气预报,一股强低气压正缓慢靠近本地。今天还依然是以晴朗天气为主,但从明天下午起,可能有较大的降雨过程。



年轻人们很晚才起床。



最先从二楼下来的是冰川隼人,时间已经快11点了。他坐在沙龙室的沙发上,一边有滋有味地品着我给他沏好的黑咖啡,一边为昨晚的喧嚣向我道歉。



“那帮家伙折腾得太晚了。”



“还好,我睡得不错。”说完,我反过来问了一句,“你呢?睡得早吗?”



“我12点左右进了房间,然后在床上看了一会书,今天早晨就起晚了。”



“感冒好一点没有?”



“差不多好了。”



“其他几位是不是还要再睡一会呀?这饭菜该怎么准备?”



“是呀……”冰川看看墙上的挂钟,“那帮小子也都醒了。你就直接准备中饭吧。”



冰川说的果然没错。一会,木之内晋便下来了,又过了一会,风间裕己也下了楼。两人眼泡肿肿的,走起路来晃晃悠悠,像是昨天的酒到今天还没有醒。他们脸色苍白,看起来并不像是睡眠不够,倒像是得了什么重病。



“二楼洗漱室的热水出不来。”风间满脸不悦地冲我说道。



“这关我屁事。”我心里骂道。但表面上还是鞠躬道歉了,“对不起。回去后,请代为转告老爷,请再多铺几条供水管。”我话中有话,带着些许嘲讽。



过了晌午,麻生谦二郎还没有下来。当饭菜准备停当后,冰川立起身:“我喊他下来。”



“算了,算了,那家伙肯定……”风间拦住他,“那家伙肯定还在晕乎呢。他享受了那么多的L和香草,又灌了不少酒,现在肯定还在飘了。他现在就像一个飞到火星,又被扔回地球的人一样。”



“真受不了他。”



他们说话的时候,我正往杯子里倒果汁,冰川斜眼看看我的表情后,瞪着表弟。



“做事要有分寸。你们那样胡来……”



“明白,明白,隼人老师。”揶揄了冰川一句后,风间向上拢拢自己的长发,“昨晚,谦二郎那小子说巴得也是个不错的地方,真服他了。”



“好像他家里出了不少事。”



“是的。他常独自在那里嘟嘟囔囔,说自己活着没有价值,不如死了拉倒之类的。说完,还会趴在地上,用头撞地。”



“是吗?”



“最后弄得血都出来了。他那样子,我可不敢与他交往了。”风间苦着脸,冲对面的木之内晋说道,“是吧?”想以此来寻求他的认同。紧接着,他又转向我,“大叔,你觉得我说的对吗?哦,还有,今天,把你的车子借我用用,我想到城里兜一圈。烟也抽完了。”



“逛街吗?”我估计他开起车来,肯定粗暴得很,心里一百个不情愿,但又不能拒绝,“当然可以……过一会,我把行车路线告诉你。”



“没有地图吗?”



“仪表板上有。”



“那你就不用告诉我了。”风间扫了木之内晋一眼,笑嘻嘻地露出大门牙,“反正晋要和我一起去的,他可以帮我找路。”



7



“哎呀!真是个漂亮的大厅呀。”冰川隼人扶着金边眼镜,在大房间里环视一圈,“当年,天羽博士肯定喜欢这里。”



下午2点多。玄关大厅西侧的大房间。



风间和木之内晋驾车出门后,应冰川的要求,我打开了这间屋子的大门。



如果铺榻榻米的话,这间屋子能铺二十几张。和其他房间一样,这里的地面上也贴着红白相间的地砖。墙壁涂得黑乎乎的。正对入口的内里,有一个梯子状的楼梯,一直通到二楼,与回廊相连,那个回廊延伸出去,像是从三面围绕着房间。回廊上有许多书架,里面摆放着天羽博士的藏书。



冰川径直走到楼梯前,掉转身,看着我,想说什么,又吞了回去。



“那是什么?”他用手指着入口右侧的墙壁,“那幅画有什么说法吧?”



那里挂着一幅油画,镶在银白色的画框中。



在那个20号大小的画布上,画着一个盘腿坐在藤条摇椅上的少女。她穿着浅蓝色的罩衫以及牛仔背带裤,蓬松的茶色长发垂在胸前,头上戴着个红色贝雷帽……



“这画原来就挂在这里。”



少女的大眼睛看着斜上方,柔软的白脸蛋上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一只黑猫趴在她的膝盖上,眯缝着眼睛,显得很惬意。



“这好像是天羽博士自己画的画。你看,这里有他的签名。”



在这幅画的右下角,有他的签名。是用罗马字母写着的“AMO”。



“真的!”冰川凑近去确认后,又掉过脸,问道,“博士喜欢画油画吗?”



“在地下室的架子上,还留着油画用具。”



“这个房子里有地下室?楼梯在什么地方呀?”



“在储藏室里面。”



“原来是这样,这么说来……”冰川欲言又止,再次抬起头看看油画,“黑猫和少女——这个少女说不定是博士的女儿。你听说过博士有女儿吗?”



“这……”我歪着脖子,视线转移开来,“你这么一讲,我倒觉得自己好像是听说过什么。”



冰川从画像前离开,登上回廊,朝墙边的书架走去。我也搞不清那里有多少书,但粗略地扫一眼,就知道不下千本。英文原版书占了半数以上,从生物学方面的专业书籍到大众文学,种类繁多。



回廊将墙壁分成上下两层,墙壁上有好几个长方形的窗户。那些窗户上则镶嵌着彩色玻璃,上面画着“王”、“王后”和“骑士”等,因此,白天的时候,与沙龙室等其他房间相比,这个房间里更是色彩斑驳,光怪陆离。



冰川看了一会书架,然后抽出几本书,坐到北侧墙角的椅子上。在回廊的一端,有个大书桌。过去,这里也许就是当做书房使用的。



看着那个年轻人一本正经地看着书,我不由微笑起来。



“要不要来杯咖啡?”



他摆摆手:“不用了。能抽烟吗?”



“当然可以。烟灰缸在那边。”



我指指他椅子边的小茶几,然后便准备离开。但从刚才开始,我就放心不下一件事。



“冰川君。”我还是决定问问他,“刚才你表弟一直在说什么‘L’呀,‘香草’呀,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冰川猛地抬起头。他避开我的视线,欲言又止。看着他这副神情,我心里断定自己的猜测肯定没错:“难道是毒品吗?你不要担心。我不会因为是毒品就自找麻烦的。我既不是警察,也不是老师。我只不过是风间老爷手下的一个管理员罢了。我不会多嘴的。”



“对不起。”他有点不好意思,低下头。我则回以微笑,略带几分自嘲。



“真是毒品吗?”



“是的——他们就喜欢吸毒。在东京的时候,他们便弄来了那些东西,沉迷其中,不能自拔。我也总是规劝他们,但收效甚微。”



“是什么毒品了?”



“LSD和大麻。”



“‘L’和‘香草’……原来如此。”



“对毒品,我可是深恶痛绝的。”冰川加重了语气,他抬起头,“我绝不能容忍一个人无法用理性来控制自己的行为。吸毒到底有什么乐趣呀?”



“你好像挺喜欢用‘理性’这个词嘛。”



“是的。”冰川微微一笑,“至少目前,我将‘理性’崇拜如神灵。”



“你不会做冒险的事吗?”



“我也非常讨厌被那些陈规陋俗所羁绊,从来没有全盘否定过所谓的犯罪行为,因此我才没有正八经地说教过那帮小子。”便去犯罪,也必须处在理性的控制之下——他话里的深层意思是这个吗?



“说的有道理。”



我点头表示认同,但心情却觉得有点不好,便没有和他继续聊下去,告别离开了。



8



下午3点半。



我独自走出门外,在院子里散步,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着。



院子里,随处可见矮树丛。正如昨晚向冰川解释的那样,这些矮树丛过去都被精心修剪成各种形状,有猫形,有兔状,还有鸟形的,等等。然而现在,由于疏于照料,早就看不出原本的形态了。



我将双手深深地插入裤子口袋,耸着肩膀(这几年,肩部明显地消瘦了),在矮树丛中兜来转去。今天,晴空万里,天边偶有薄薄的细云飘逝而去,虽然天气预报说低气压正在接近本地,但我丝毫没有感到有什么变化。屋顶的风向猫被大风刮得哗哗作响,与森林里动物的叫声混杂在一起,让人产生一种寂寥的心境。



抽了几支烟,正准备进去的时候,我看见玄关一侧,有个人,顿时停下脚。一瞬间,我感到那个人仿佛漂浮在空中。我不由得擦擦眼睛。原来是麻生谦二郎。他总算起床了。



看到我,他难为情地低下头,眼神恍惚。他慢腾腾地朝我走来。问其他人去哪了,我便如实相告。听完,他深叹一口气,无力地垂下肩膀,掉转身,朝玄关走去。



“吃点饭吗?”



他头也不回,晃晃胖乎乎的脖子:“不想吃。”



“身体不舒服吗?”



“不,不是的,没事。”但他的声音听起来无精打采的。



“要不要来杯咖啡?”



“算了——哎……好吧。就给我来杯茶吧。”



“好的。红茶怎么样?”



“可以。”



“那我给你送到沙龙室去。”



当我将红茶端到沙龙室的时候,他穿着黑上衣,坐在沙发上,缩成一团。卡罗在房间正中,看见我进来,轻轻地喵唔一声,蹭过来。



“那个8毫米带的摄像机是你的吗?”我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指指桌子上的摄像机。



麻生猛地抬起头,轻轻地回答道:“是的。”



“一定拍了不少旅途风光吧?”



“哎,是的。”



“昨天,在这里摄像了?”



“没有。”



麻生用双手遮住茶杯里袅袅升起的热气,摇摇头。



“想看看以前拍的带子。”



“能在这个机子上直接看吗?”



“可以接到电视机上。即便没有电视机,也可以通过取景器看的……”



“是吗?”我再次打量了那个只有手掌大小的摄像机,“如今真是个便利的时代。我一直闷在这里,对于外面的事情已经疏远了许多。我觉得自己越来越落伍了。哎,就这样混下去吧……”



麻生将茶杯端到嘴边,手直抖。他的脸色比风间、木之内刚起床时的气色还要差。窄额头的中央,贴着块小创口贴。也许那就是风间所说的,他头撞地弄出的伤口。



我再没有找到话题,便抱起卡罗,正准备离开。



“管理员大叔!”麻生突然抬起头,盯着我,“哎……你看见过UFO吗?”



“什么?”我愣住了,再度看看他那黑脸,“你说的是UFO吗?”



“是的。是UFO。U——F——O。好像最近这里有越来越多的人看到UFO了。”



他的话把我弄得一头雾水。他究竟是从何处得到这些乱七八糟的情报的?至少我是没看到过UFO:“对不起……”



没想到,他又换了一个问题:“那你看过那种狼没有?”



“狼?不是和日本狼一样,早就灭绝了吗?”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听说还有活下来的。”



“有些异想天开的人是这么说的,但是理论上应该没有了。就算有,恐怕也生活在人迹罕至的地方。”



“是吗?”听声音,他好像蛮失望的,低下头。



“你对那些传闻感兴趣?”



“有点兴趣——对了,这个房子既然叫‘黑猫馆’,是不是有什么相关的说法?比如有幽灵出没呀。”他看起来像是个捕风捉影的爱好者。我觉得这家伙肯定是庸俗电影看多了,觉得有点讨厌他,但又尽量不表现在脸上,随口说道:“没有这一类的传说。”



接下来的时间里,麻生又一点一点地问了许多问题。问这里的湖泊里是否有所谓的尼斯湖怪兽,还问我是否知道这里土著居民的圣地之谜和消失大陆之间的联系,等等。



临了,他竟然大言不惭地说自己见过UFO。那时,我算彻底服他了,于是便适时地敷衍几句,讲一些“你真了不起”之类的赞美之辞,然后便起身告辞了。



“管理员大叔!”当我和卡罗快走到走廊上的时候,他在后面又嚷起来,“这附近有熊吗?”



“熊?”



“我想到附近的林子里走走看看。”



“附近没有熊。”



“是吗?那太好了。”



“你可注意,不要迷路。”



听完我的提醒,麻生点点头,脸上的表情透出一丝不安。



他拿起摄像机,站了起来。



9



天都黑了,风间和木之内还没有回来。晚上7点多,当我正为准备晚饭而犯愁的时候,大门外总算传来汽车的马达声。我走到大厅,想等他们一进屋子,就问问是否马上开饭。



“真是太美了!满天的星星。”



传来一个非常尖利的叫声,我大吃一惊,愣在那里了。那既不是风间的声音,也不是木之内的声音,而是一个从未听过的女人的媚叫声。



门被打开了,风间走了进来。紧跟着,一个穿着牛仔裤的矮个女子挽着戴着黑墨镜的木之内的手臂,走了进来。



“是大叔你呀。”风间冷淡地瞥了手足无措的我一眼,“这个女孩叫雷纳。从今晚开始,就住在这里,麻烦你安排一下。”



她自称椿本雷纳。看上去二十四五岁,和那帮年轻人同龄或是年长一些,听说她独自一人来此旅游。



至于她和风间、木之内是怎样相识的,我不知道,也不感兴趣(后来倒是听风间、木之内说起过)。总之,风间和木之内去兜风的时候,碰见了这个独自旅行的女子,三人意气相投,便一起回来了。



她个头不高,但非常肉感。脸盘子显得很大,但丝毫不能否认她是个美女。双眼皮、丹凤眼,尖而翘的鼻子,性感厚实的嘴唇。皮肤很白,不像一般的日本人,头发卷,发色较浅,浓妆艳抹,尤其是嘴唇涂得猩红,非常惹眼。无论是打扮,还是讲话和表情……她非常明白该如何给男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我一看到她,就有这样的感觉,没想到我的直觉竟然会那么准。



风间和木之内显得兴高采烈,与早晨出门时相比,判若两人。为了赢得雷纳的欢心,两个人争先恐后地表演着小丑动作(我觉得是那样)。而麻生从林子里散步回来以后,就一直躺在沙发上,蜷缩在阴暗角落里,但当他看见雷纳时,浅黑的脸上泛起红潮,一下子跳了起来。打个陈旧的比喻,那帮年轻人就像是闻着鱼腥的猫。冰川也不例外。当他听到女人的叫声,从大房间里出来的时候,显得更加一本正经的,看见那副表情,我暗自苦笑起来。因为谁都能看出他是因为过分在意那女人的目光而过于拘谨严肃了。



那我自己又有什么反应呢?很遗憾,我觉得她作为一个女人,并没有什么魅力。与其说我年老了,倒不如说是个人兴趣问题。如果说我对她还有一点兴趣的话,那就是她的面容(尤其是眼睛)和我已故的亲人有点相像。即便这样,如果她一个人前来借宿的话,我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拒之门外的。但是,既然风间已经让她住在这里了,我只能服从。内心尽管一百二十个不情愿,但表面上只能鞠躬致意,“欢迎小姐”。



预先买了许多食物,即便多一个人,也没有什么影响,但是我不得不考虑她的房间该如何安排。因为没有多余的床铺了。听完我的担心后,风间嘻嘻哈哈地说出自己的解决方案:“那就让谦二郎那小子把房间腾出来。那小子可以睡在沙龙室的沙发上。或者——雷纳,你就睡在我房间。”他的意思是让雷纳和他睡一张床。



“裕己,你小子可不能独享尤物呀!”



木之内提出反对意见,而雷纳则来回看着这两个人,嫣然一笑。



“我反正怎么样都行。”



10



“这个宅子叫黑猫馆。”吃晚饭的时候,木之内依然戴着墨镜,冲着坐在对面、风间身边的雷纳说着,“你知道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吗?”



“让我想想。”雷纳将红酒杯端到猩红的嘴边,歪着脑袋,“是不是这里养了许多黑猫?”



“我就在这里说说,事实上,从前,在这个宅子里发生过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当时我收拾停当,正准备回厨房。走到走廊边,我停下脚步,竖起耳朵,想听听他怎么说。



“从前——大概是20年前——这个宅子的主人是一个叫天羽的博士。”木之内用一种夸张的语气说起来。打他们来了以后,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饶舌,“他是生物学博士,在这个宅子里偷偷地进行一项研究。”



“研究?”



“是的。该怎么说呢?那是个惊人的研究。你们知道‘妖怪人’吗?”



“我在电影里看到过。”



“他的研究和那个差不多,就是造人计划。”



“是吗?”



“那个博士有一位美丽的妻子,她养了一只黑猫。那个猫有这么大,博士的妻子非常喜欢它,但博士自己却不喜欢猫。”木之内讲得得意洋洋。



“20年前的一天,博士的妻子对他的研究表示了不满,希望他不要再继续那么恐怖的研究了。博士勃然大怒,将妻子暴打一顿,后来,竟然将她杀死了。当时那只黑猫也在现场。”



“真的?”



“是的。后来博士决定把妻子的尸体藏匿在这个宅子的地下室里。他把尸体埋在了墙壁中。黑猫也被活埋进去。听说至今,到了晚上,这个宅子里还会传出猫叫声。”他编的这些话,根本没有新意。无非是艾伦坡的小说《黑猫》的翻版而已。



“那个造人计划,结果如何呀?”麻生一本正经地问道。



“那个,我不知道。”木之内粗暴地顶了一句。



“难道那个尸体至今还没被发现,埋在墙壁里吗?”



“恐怕是这样的。”



“后来,那个博士呢?”



“去向不明。他好像害怕黑猫阴魂不散,就将这个宅子转卖了。后来,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都干些什么了。”



“行了,行了。”风间插嘴了,“你怎么会知道这档子事的?”



传来一阵哈哈大笑声。我仿佛看到冰川胆战心惊的样子了。



我轻叹一口气,朝厨房走去。



11



此后,他们究竟干了些什么,我就没看见了。和昨天一样,吃完晚饭,这帮年轻人就去了沙龙室,当时他们已经喝了不少酒,显得很兴奋。



我麻利地将饭桌打扫完,便早早地钻进了自己的房间。冰川也没有像昨晚那样把我叫过去。



黑猫卡罗也躲在房间里。门外的嬉闹声震天动地的,和昨天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实在忍受不了,便一个人钻进浴室洗澡了。



这次淋浴的时间是平常的好几倍。洗完澡,我换上睡衣,抱着卡罗,坐在床边。突然我意识到,沙龙室那边竟然变得静悄悄的了。已经是晚上11点多了。我侧耳倾听了一阵子,觉得现在和刚才犹如两个天地,黑夜中,一切都是那么寂静而无声。怎么回事?难道那帮家伙都上二楼房间去了?



我走出房间,来到走廊上,往沙龙室里看看,发现只有冰川一个人在。他坐在窗边的摇椅上,看着书。



“其他的人呢?”



听到我的询问,他抬起头,耸耸肩。



“他们……”他犹豫一下,还是说了出来,“他们去那边的大厅了。”



“那个大房间?”当时我的表情一定很僵硬,哭笑不得,“干吗又要去那边?”



“那儿不是有音响吗?他们说没有音乐就兴奋不起来,于是就去了。给你添麻烦了,鲇田先生。”冰川满脸愧疚,“裕己和木之内就是那么好色。而且,那个女人……”他稍稍有点支吾。看见我满脸不解,叹口气,又说了下去,“她非常像一个人。”



“像一个人?”



“昨天我不是和你说过吗?原来我们乐队里,有个叫丽子的女歌手,那个雷纳和她非常相像。因此,那帮小子……”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虽然我明白了来龙去脉,但心情依然没有好转。他们跑到大房间里,说不准今晚又会聚在一起吸毒。一想到这个,我就觉得心情烦闷。



“吵吵闹闹倒没什么,可千万别干出格的事情。”我随口说出这样的话来。



冰川哼了一句“对不起”,然后脚一蹬地,晃着摇椅,又看起书来。那架势,那神情,仿佛在说“你干吗教训我呀”。



我合好睡衣前襟,没有再说什么,掉头走了。



那晚,我怎么都睡不着。



其实我很疲倦,非常想睡觉,但就是翻来覆去睡不着。我关上灯,钻进被窝里,有意识地紧闭双眼。但是好几次,眼看就快要睡着了,突然全身一抖,又醒过来。年轻的时候,我常常被失眠困扰,好像现在又像当时一样了。可以不想的事情,不愿想起的事情……各种各样的记忆在脑海中闪来闪去。我尽量不去想,但这样一来,反而更加睡不着了。



我还是担心那些跑到大房间里的年轻人。



如果长期住在一个地方,即便那并不是自己的家,哪怕是工作场所,也会自然而然地产生一种眷恋之情。在这个大宅子里,我尤为喜欢那个大房间。现在,他们在那里到底干着什么寡廉鲜耻的事情——我担心得不得了。



我趴在床上,抬起头,看看钟——已经是凌晨1点半了。



我侧耳倾听,但由于我的房间和大客厅位于房子两端,根本不可能听见他们的动静。



黑暗中,我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会,最后,还是从床上爬了起来。



12



在长方形大厅的中央,一张放在墙边的睡椅被拖了出来。



椿本雷纳躺在上面。从音箱里传出刺耳的摇滚乐,她合着节奏,前后左右地摆动着身体。



三个男人围绕在她身旁。



一个男人呈大字形,躺在红白相间的瓷砖上——那大概是木之内晋。他没有戴墨镜,睡眼惺松地看着空中。



麻生谦二郎盘腿坐在那里,好像练瑜珈功一般,将手放在腹部。



还有一个人——风间裕己,趴在雷纳的脚下,靠在雷纳的膝盖上,像一条饿狗,用鼻尖来回蹭着。这么一幅场景展现在我的眼前。



当时我呆在阁楼上。我蹑手蹑脚地溜出房间后,走到大厅门口,听到里面传出的音乐声和他们的嬉笑声,便上了楼,然后钻到阁楼上。



在二楼走廊上,有通向阁楼的入口。顶棚的一部分可以朝下打开,那里有个可折叠的梯子。爬上梯子,来到阁楼上。这个阁楼很宽敞,但是不像房间那样方方正正,头顶上方是屋顶的斜坡面,脚下就是二楼的天花板,梁与梁之间,搭着好几块细长的木板,防止人在上面踩出个窟窿。当然,平时也很少有人爬到这个阁楼上来。



我以前就知道:在这个阁楼的地板上(也就是楼下的天花板),在那个大房间的正上方,有些小孔。那些小孔可能是安装吊灯时打错的孔洞,也可能是那个中村青司设计房屋时故意留下的偷窥孔。



我打开电筒,照着脚下,蹑手蹑脚地踩着木板,走到了那些小孔处。蜘蛛丝缠绕在脸上,扬起的灰尘弄得喉咙和鼻腔很疼。我拼命忍住不咳嗽,趴在木板上,将眼睛凑到小孔处……



淡淡的烟雾从他们的头顶上升过来。那大概是大麻的烟雾吧?激烈的大鼓节奏、断断续续的电吉他声、声嘶力竭的歌声……深夜中,这些声响对我而言,不是音乐,而是让我恼火的噪音。



雷纳缓缓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妖媚地扭动着身躯,挑逗着那些男人们。她双手撩起长发,昂起头,妖媚撩人的双眼、半张半闭的猩红小嘴……连我都觉得自己好像要被她召唤下去了(底下的人不可能注意到我的),我吓了一跳,将眼睛从小孔处移开。



风间两手抱住她的双腿。她脸上洋溢着微笑,很陶醉,将他的头一把搂到自己丰满的胸部上。木之内站起来,从后面扑了过来。随着一声尖叫,她和风间倒在地上,像摞起来一样。



麻生看着他们,则怪异得放声大笑起来……



但是在我看来,这种场景与其说是淫荡,倒不如说有点异样。我觉得自己正在偷窥一群未知生物在那里蠕动,无意识地将左手放在胸前——心脏跳得很快。不是因为性兴奋,而是因为一种别扭感(或是厌恶感)以及莫名的恐惧感。



此后不久,冰川隼人出现在我的视角里。



小孔下方,视角的边缘处,房门被推开了。冰川刚跨进来,便看到眼前那帮年轻人的丑态,不禁呆立在那里。他快步穿过房间,直到此时,那四个人才注意到他的出现。



雷纳冲擦肩而过的冰川喊着。虽然磁带到头了,音乐声停止了,但我还是听不到她在喊什么。冰川毫不理睬她,加快脚步,朝回廊楼梯走去。看上去,他到这个房间来是为了找书架上的书。



雷纳站了起来。风间拉住她的胳膊,想阻止她,但是她轻轻地推开,和那三个男人窃窃私语起来。然后用娇媚的声音,冲着已经登上回廊的冰川喊道:“知识分子!不和我们一起玩玩?”



冰川没有搭腔,夹着几本书,走了下来。雷纳便提着裤子,衣服也大敞着,乳房半隐半现,晃晃悠悠地跑到他的面前。



冰川大惊失色,站在那里。雷纳趁机抱住他,两手缠绕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将自己的嘴唇贴到冰川的嘴唇上。书本乱七八糟地掉在地上。



而风间、木之内和麻生则离开了房屋正中的睡椅,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这帮家伙去干吗了?刚想着,就看到他们将放在南面墙边(回廊的正下方)的大装饰架子拖了过来,放在房屋入口,将房门堵住了。



看来雷纳的想法就是把冰川也拖下水。



冰川总算掰开了女人的手臂,将散落在地上的书本拾起来,朝房门走去,但很快就站住了。



“你们要干什么?”冰川瞪着那三个小子,“让开!”



三人一声不吭,退到睡椅边上,而雷纳已经躺在上面了。



冰川想独自移开那个大架子,但是不管他怎样用劲,那个大架子都纹丝不动。



“不行的。知识分子!”雷纳开心地笑着,“就和我们在这里一起快乐快乐吧。反正书迟早都可以看的。”



冰川转过脸,表情有点异样。他用手扶着额头,像被人踹了膝盖一脚,猛地跪在地上,手耷拉在架子上,慢慢地晃着脑袋。



“你,到底让我……”他喘息着。



“你……”



“你第一次吃这玩意吗?”雷纳开口了,“不要害怕,很快就会腾云驾雾了。”



我想到他们刚才的接吻。刚才雷纳抱着冰川接吻的时候,趁机口对口的将LSD塞到他嘴里了。因此,他才会有这样的反应……



我叹着气,浑身一阵发抖,将视线从小孔处移开。我不想再看那帮年轻人的丑态了。但当时,我也没有下去责备他们的勇气和体力。当我从阁楼下来,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已经是凌晨2点半了。



卡罗也不知道主人的心绪,趴在床角,安详的睡者。我满身都是灰尘,又去冲了个澡,然后便钻到被窝里,朦朦胧胧的睡着了。此后,在那个大房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当然是一无所知了。



第四章 一九九○年六月·东京~横滨



1



“你怎么认为?江南君!”



鹿谷门实趴在桌子上,折着一张黑纸。江南读完“手记”,抬起头,一根香烟叼在嘴角上很长时间了,连过滤嘴都被咬得变形了,他点上火。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作为一个编辑,我希望他不要写那么多生僻的汉字。”



鹿谷苦笑一下:“是呀。讲正经的。你觉得那本手记中的内容到底是真实的记录呢,还是鲇田虚构的小说?”



“是呀。”江南看看打开着的手记。上面的字是用蓝墨水竖着写的。稍向右偏,不是很漂亮。



“我觉得不是他虚构的内容。”



“是吗?你的意思是说去年夏天,的确发生了那本手记中记录下来的事情?”



“我觉得是这样。鹿谷君呢?你觉得不对吗?”



“不是的。我的意见和你基本相同。”鹿谷不再折纸,用手蹭蹭大鹰钩鼻子,“虽然还没有根据可以证明手记中的内容是事实,但我觉得并不完全是虚构的。”



“那个手记里不是也出现了中村青司那个人名吗?”



“有是有。但是,我们可以这么考虑:在鲇田遭遇火灾,住院之前,就已经看过我写的《迷宫馆的诱惑》,那他当然知道中村青司这个名字和特征,从而将其融入到自己的创作中。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鲇田冬马’就可能不是他的真名。”



“说得有道理。”



“但是,江南君,我不那么认为。准确地说,我不想那么认为。”



“为什么?”



听到江南的发问,鹿谷浅黑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因为那样,我们就见不到‘中村青司’的黑猫馆了。”他半开玩笑地说着,将自己的折纸作品扔到了桌子中央——那是用黑纸折出来的“猫”。



现在是6月28日,星期四的深夜。地点是世谷区上野毛的一个叫“绿色高地”的公寓的409号房间。从前年开始,鹿谷就将这里作为自己的寝室兼办公室。



这天下午3点半,他们去新宿的公园之畔酒店拜访了鲇田冬马。聊了一会后,鲇田老人显出疲惫之色,两人赶忙告辞。鹿谷将那本手记借了回来。当然他也和老人约定,一旦读完手记,自己有了比较完整的想法后,会马上联系他的。



江南还有必须完成的工作,因此和鹿谷暂时分手,上班去了。一个半小时前,他离开出版社,直接奔到鹿谷这里。现在已经是深夜11点了。



“难道警方看完这个手记后,没有进行深入的调查吗?”江南掐灭了烟头。



“要想调查这个手记的内容是否为事实,有好几个办法。例如可以查访一下宅子的主人——那个住在崎玉县的不动产业主;或者看看去年8月份非自然死亡事件的记录等等。”



“他们可能也调查了一下,但是没有得到令人满意的结果。”



鹿谷像吹口哨一样,撅起有点向上翻的嘴唇,用手纸轻弹一下“黑猫”。



“再说警察,也是什么人都有。有许多拿着工资混日子的家伙,他们尽可能不去自找麻烦。还有许多蠢货,只会教条地按照手册办事。”



“不会吧?”



“往往那才是‘现实’呀。”鹿谷若无其事地下结论,“另外,鲇田老人肯定也不会主动要求警方做彻底的调查。我觉得他是个处事精明的人。当他恢复意识,看完手记后,恐怕也明白:如果那些都是事实,自己也将陷入相当不利的境地。因此,他才有意识地认为那是自己虚构的创作,对医生、警察,也是这么说的。而在手记的开头,也的确有一段微妙的话——‘这也可以称做是小说’,这就大大增强了鲇田的主张的说服力。”



“你说的有道理。”



“今天,和我们告别的时候,他还郑重其事地要求我们不要和别人谈及这本手记。在事情没有水落石出之前,不希望警方介入。”鹿谷看着一个劲点头的江南,“好了,现在……”鹿谷继续说下去,“现在的关键就是我们该做什么,能做什么。”



“应该首先弄清那个手记中的内容到底是不是事实。对吗?”



“是的。最终目的就是让鲇田老人恢复记忆,反正我们先抱着这样的想法去行动。”他的话似乎别有意味,鹿谷将手记拿到自己面前,“要想弄清手记中的内容是否为事实,有好几个办法,我们两个人能做的就是……首先,就像你刚才说的,找到那个叫风间的宅子主人。也不知道是否有这个人。如果有,我们就单刀直入,问他是否有一个叫黑猫馆的宅子。”



“要不要把崎玉县地区的电话簿弄来?”



“光凭那个,可能会找得到,也可能不行。崎玉县可大得很,况且我们也不知道他公司的名称。倒不如去找有关他儿子风间裕己的线索,更为有效。他不是M大学的学生吗,我们可以很容易就查到是否有同名同姓的人在校。也可以用同样的方法找到冰川隼人。只要我们去问问T大学的研究生院就可以了。至于木之内晋和麻生谦二郎,手记上没有提及他们的学校。而那个叫椿本雷纳的,好像用的不是真名,凭我们的力量很难查出什么结果。”



“那么……”



“但是,就算我们找到,并且和那帮年轻人见面了,也不要指望他们会轻易地说实话。恐怕他们会一味地否认事实的。说什么没有这回事啦,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啦之类的话。即便他们承认有‘黑猫馆’和鲇田冬马这个管理员的存在,但对于手记中的内容,则会一口咬死,说那是胡编乱造的。”



“也许吧。”



“正因为如此,江南君,我觉得从另一个方向发起攻击,会更为有效。”



“另一个方向?”



“是这样的。”鹿谷顿了一下,拿起手记,随便翻着,“我想直接接近黑猫馆这个建筑。”



“什么意思?”



“就是弄清这个黑猫馆到底在哪里。”鹿谷不再翻弄手记,“手记中没有一处提及黑猫馆的位置。这对于常年居住在那里的鲇田老人来讲,是不言自明的,没有必要写。况且在去年9月,写这本手记的时候,他也没想到自己会丧失记忆。”



“离港口城市有小时半的车程。周围是毫无人烟的森林。在手记中像这样可作为查找线索的叙述,还有一些。但是光凭这些,是很难推断出地名的。在这篇手记中,至少对我而言,最大的问题就在这里。”江南觉得那倒也是。因为自始至终,鹿谷最感兴趣的不是别的,而是中村青司设计的黑猫馆本身。我觉得解决这一问题的最大捷径就是先找到黑猫馆的地点,然后把鲇田老人带到那里去看看。你觉得这个思路怎么样?江南君。”



“我同意你的想法。但是即便那样,不还是要先找到崎玉县的不动产业主或者那帮年轻人吗?”



“不,未必要那样了。”鹿谷一只手撑在桌子上,调皮地笑着,“黑猫馆是1970年札幌H大学的副教授天羽辰也委托中村青司设计建造的。如果能找到相关的资料就好了。或者……”



“中村青司的设计记录会保留下来吗?”



“那些记录都没有了。在五年前,角岛蓝屋的那场大火中,青司自己保存的那些资料和他本人一起化作了灰烬。”



“在相关的政府机构中,会不会有存档呢?”



“那也不会有。”



“建造房屋的时候,不是要提交申请报告的吗?”



“我也这么考虑过,所以事先调查了一下。建造房屋的时候,必须提交两类文件,即确认申请书和计划概要书。大城市里是这样要求的,而在农村,只要有一份建筑工程申请就可以了。另外,建筑工程申请和确认申请书在相关政府机构的保存年限是五年,计划概要书则为十年。但是黑猫馆是20年前修建的房屋,所以有关资料恐怕早就销毁了。”



“……”



“剩下来,只能查对一下法务局的房屋登记书了,但是那上面是不会记载设计人员名字的。因此通过政府文件,我们是不可能找到中村青司设计的建筑物的地点。”



“是呀。那我们该怎么做……难道去札幌,寻找一下天羽博士的朋友?”



“那也是一个办法。但在这之前,我们必须找到一个人。”



“找谁呀?”



“神代舜之介。”



江南从来没有听过这个人的名字,歪头纳闷着,鹿谷看看他,调皮地笑笑。



“你当然不知道这个人。我也是最近才获得这个情报的。”



“是吗?”



“你还记得红次郎吗?”



“红次郎……你说的是中村红次郎吗?当然记得。”



正如鹿谷刚才所言,五年前,也就是1985年的秋天,中村青司在被叫做“蓝屋”的自家房子里,被大火烧死了。中村红次郎就是他的亲弟弟,是鹿谷在大学里的前辈。正因为鹿谷和他认识,才会对中村青司产生浓厚的兴趣。而且,四年前,江南也是在别府的中村红次郎的家中,与鹿谷相识的……



“今年春天,我回九州,见到红次郎了,我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自从那个事件【注】后,一直没能像从前那样,无忧无虑地聊过天。”



【注】参照《十角馆杀人预告》——棒槌学堂



“他身体还好吗?”



“还可以。他还在研究佛学,房间里到处都是梵语和巴利语的文献。他已经从悲痛中恢复过来,盛情地接待了我。我就是大学建筑系学习的时候,非常从他那里知道,中村青司在仰慕神代舜之介教授。”



“教授……原来是这样。”



难道神代教授是中村青司的恩师?



“1970年的时候,中村31岁。当时他已经隐居在角岛了,但和这个神代教授好像还保持着联系。因此,说不定他能对中村当时设计的建筑物,知晓一二。而且委托中村设计建造房屋的天羽辰也也是毕业于T大学的生物学家,由此推测,当时中村和神代之间,可能会谈及天羽辰也以及那房子的有关情况。”



“有道理,应该会的。”江南又拿出一支烟,叼在嘴上,“你知道那个神代教授住在哪里吗?”



“就算没有鲇田老人的事情,我也想找个机会拜访神代教授,因此事先调查过了。他已经退休,目前住在横滨。”



“要不要去拜访一下?”



“我想明天打个电话问问。你也一起去吗?”



“我只能奉陪到底了。”



“那好。我们争取周末和他见面——喝杯咖啡吧。”



“我来,我来弄。”



江南走到厨房,准备咖啡的时候,鹿谷又打开那本手记,默默地看着。很快,咖啡机的转动声停止了,鹿谷稍稍扭了下脖子,看着比自己年轻的江南。



“江南君!”鹿谷的声音比刚才还要轻,“你刚才看完手记,没有觉得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不对劲?”江南歪歪脖子,鹿谷的视线又转移到手记上。



“应该说是一种别扭感。在这个手记里,有许多叙述就是让我感到纳闷。”



“是吗?我倒没有。”



“那你对于手记中记载的事件,有什么看法?”



“这个嘛——我当然也有不太理解的地方,尤其是最后的密室事件。”



“是吧,我也非常不解。鲇田老人为什么要写这个手记呢?”



“手记开头不是说‘为自己写的’吗?大概和日记是一回事吧?”



“对,你讲的我明白。‘也算是为自己写的一本小说’这句话的意思, 我也理解……但是让我纳闷的是:今年2月,鲇田老人为什么要拿着这本手记到东京来?而且鲇田老人也说了,在火灾发生,逃命的时候,他只拿了这本手记。他为什么会如此珍惜这本手记呢……”



“请喝咖啡。”



“啊,谢谢。这些事情要慢慢地想一想。”



鹿谷抿了一口咖啡,缓缓地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个黑色印章盒一样的东西。这是他心爱的烟盒,为了少抽烟,里面一般只放一根烟。去年,钟表馆事件发生后,一直奉行“一天一根烟”的鹿谷破戒了,但是从今年开始,他又立了同样的誓言。



他点燃了“今天的第一根,也是最后一根”的香烟,美滋滋地抽了一口。



“哎呀!都这么晚了。”鹿谷看看墙上的挂钟,“明天你还要上班吧?江南君!干脆就住在我这里吧。”



2



6月30日,星期六下午。鹿谷门实和江南孝明来到了中村青司的恩师——神代舜之介教授的家。从早晨开始,天就阴沉沉的,像要下雨,还很闷热,衣服被汗浸湿了,黏在身体上。他们在自由之丘站碰面,然后一起乘东横线,到达横滨。接着换乘JR根岸线,到第四站——山手站下车。前几天,鹿谷在电话里,大致问了一下路线,他们登上一条很陡的坡道,周围都是住宅楼。



从车站走了大约有20分钟,出现了一个视野良好的高地,神代教授的家便在其一角。他家看上去有点旧,但很小巧,和周围鳞次栉比的住宅楼不同,那是一个雅致的两层洋楼。乳白色的墙壁上,有一些暗茶色的木架,构成几何学图案。这恐怕就是“露明木骨架”(17世纪,英国建筑风格——棒槌学堂注)样式吧。大门内里,玄关两侧,种着两棵喜玛拉雅杉树,在大雨中摇曳着。院门是开着的,他们一直来到玄关处,按下门铃,里面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来了。”好像是个年轻女子。



很快门打开了,有人迎了出来。果然是个年轻女子——应该说是个少女——穿着柠檬黄的裙子,与纤细的身材非常相配。脸很白净,带有几分稚气,美丽的长发在眼眉处,剪得整整齐齐。如果让她穿上和服,再缩小几倍,就很像那可爱的日本木偶了。



“原来您就是昨天打电话来的作家先生。”鹿谷自报家门后,少女微笑起来,露出两个可爱的酒窝,“请进,爷爷早就在等你们了。”



江南琢磨着:她是神代教授的孙女?虽然只有十几岁,但待人接物,真的非常老练。



“这个房子是神代教授设计的吗?”鹿谷跟在少女后头,走在有点暗的走廊上。



听到他的发问,少女稍微歪了下脑袋:“我想不是吧。因为我听爷爷讲,他的专业是建筑史。”



两人被带到一个宽敞的房间。



房间的内里,有片细长的空间,放着一张大安乐椅,像是日光浴室。神代舜之介就坐在那椅子上,看着窗外的大雨。



“爷爷!”少女走到他身边,喊了一声,“有客人来了,就是昨天打电话来的那位。”



神代“嗯”了一声,回过头。刚才,他们两人走进来的时候,他好像没有觉察到。



“欢迎,欢迎。”



他利索地站起来,坐到房间中央的沙发上。他穿着和服便装,个头很高。头发都白了,但还没有秃顶。脸部棱角分明。虽说已经70多岁了,但看起来,比前两天见到的鲇田要年轻得多。



“初次见面。”鹿谷低下头,递上名片,“我叫鹿谷,喜欢写点东西。这位是我的朋友,稀谭社的编辑,叫江南——您这个屋子可真 漂亮。刚才我还问她了,这个屋子是……”



“浩世!把咖啡端来。浓一点。”老人冲少女说着,好像根本没有在听鹿谷讲话。



“好的。”



“这是我孙女,叫浩世。蛮漂亮的吧,而且和我很像,很聪明。她还没有男朋友,你的那位朋友还有机会。但是想和她交往,必须得到我的同意。”神代拉开嗓门说着,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不好意思。”少女小声说道,“爷爷的耳朵有点背。请你们和他说话的时候,嗓门高一点。”



“啊,明白。”鹿谷显得有点担心。



“不用担心。爷爷的神志还是很清楚的。”



女孩顽皮地笑笑,又说了一句,然后就急匆匆地跑到走廊上去了。



3



“中村青司……我当然记得。在我的朋友中,他是屈指可数的怪人。”神代舜之介大声地说着,眯缝起眼睛,沉浸在回忆之中,“当我是副教授的时候,曾经教过中村君。是个优秀的学生。专业教授极力推荐他上研究生,他本人也有这样的愿望——但是在四年级的时候,他父亲突然死了,无奈之下,他回故乡去了。”



江南放心了,看来这个老人的记忆力的确超群。鹿谷坐在他旁边,继续发问:“当时,您教什么课呀?”



“近代建筑史。这不是他的专业,但是我们性情相投,他经常跑到我的研究室来玩。他还来过我家几次。”



“青司——中村君还到过这里?原来如此。”鹿谷感慨万千地环视着房间。



“你知道一个叫朱利安·尼克罗地的建筑家吗?”神代老人将烟草塞进白色海泡石的烟斗里,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鹿谷歪着头:“这个……”



“他是本世纪前半叶的意大利建筑家,在日本,没有多少人知道,但我以前就对他感兴趣,查阅了大量的资料,写了一些论文。不知道是不是受我的影响,中村君对他也相当感兴趣。”



“那尼克罗地是一个什么样的建筑家?”



“要是说起来,话可就长了……简单地说,他是一个非常愤世嫉俗的人。”



“愤世嫉俗?”



“我说得可能夸张了点。”神代教授顿了一下,慢慢地,给烟斗点上火,“至少他非常讨厌当时正在兴起的近代主义建筑,这是没错的。近代主义建筑是以所谓的合理主义为基础的,是当时建筑界的主流。尼克罗地就非常讨厌这个主流。不光是建筑,他还讨厌不断现代化的社会——进而,他还厌恶起自己,觉得自己也卷入到那样的社会里。”



“是这么个人。”



“这些只不过是像我这样的研究者主观解释出来的,说不定他本人并没有那样想过。在我看来,他的工作也许就是孩童年代的搭积木游戏的延长。”说完,老人独自窃笑。而鹿谷却满脸严肃地探出身。



“他建造了什么样的建筑呢?”



“全都是些没有实用价值的建筑。”神代老人冷淡地说着,“没有入口的房间,上不去的楼梯,毫无意义、七绕八拐的走廊等等。正因为如此,没有几个建筑能保留到现在。”



“原来如此。”



鹿谷独自一个劲地点头。江南听着两人的对话,不禁想起有名的“二笑亭”【注】。



【注】据传60多年前的昭和年间,一个叫赤木成吉的人 在东京的深川门前仲町修建了一栋房屋。那栋房屋和普通的住家完全不同——楼梯是个摆设,无法上人;房间无法使用;厕所离房间很远;房间里有镶嵌着玻璃的窥视孔——棒槌学堂



那个叫浩世的女孩端着咖啡,进来了。她把咖啡放在三人面前,正准备出去,被神代老人叫住了:“你就呆在这里。”女孩一点也没生气(看起来倒很开心),笑笑,拉出墙边钢琴旁的椅子,坐了下来。



“听说中村大学毕业后,还和您有来往。”鹿谷继续问着。



“是的。偶尔通通信……也就是这个程度。”



“您去过他在九州的家吗?”



“只去过一次。那是个小岛,叫角岛。他在那里建了一个怪异的房子,自己住。”神代美滋滋地喝着孙女为他沏好的咖啡,突然很敏锐地看看鹿谷和江南,“你是叫鹿谷吧?你说自己是个作家。那你为什么特地跑到我这里来,打听他的事情呢?”



“是作家的兴趣。这样回答行吗?”



“可以。这样回答可够方便的。”老人大声笑起来,满脸都是褶子。他看看坐在钢琴椅上的孙女,“浩世早就盼着今天了。连高中俱乐部的活动也不参加了,急急忙忙地赶回来。”



“爷爷!”女孩难为情地将手放在脸颊上。



老人又大笑起来:“她就喜欢看侦探小说。你的书,她好像都看过了。昨天接到你的电话后,她开心死了。过一会儿,请你给她签个字留念。”



“那……那,我可深感荣幸。”



鹿谷也像女孩一样,不好意思起来,挠着头。看他那副模样,江南差点要笑出来。



“昨天晚上,我也看了你写的小说,叫什么《迷宫馆的诱惑》的。那里面一个叫岛田洁的人恐怕就是你自己吧?”



鹿谷连忙点头称是。神代从烟斗架上拿起烟斗,抽了一口,乳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起。



“打那以后,你就一直寻找中村设计的房子?”



“是的,是这样。”鹿谷坐正了,从自己的烟盒里,拿出一根烟,叼在嘴上,“那么,教授,现在我们就进入正题。”



“我尽量回答你的问题,尽量满足你的要求。”



“20年前,也就是1970年左右,您还和中村青司保持着联系吧?”



“是的。”



“您知道他当时正在设计的建筑吗?一个叫黑猫馆的房子。”



“这个……”老人第一次无话可说。



鹿谷继续问下去:“那好像是当时H大学的副教授,一个叫天羽辰也的人委托中村设计的,您知道这些情况吗?”



“哈哈。”老人放下烟斗,正准备拿咖啡杯,听到鹿谷的问题后,手在半空中停住了,“太让人高兴了。今天不仅有年轻人来,老相识的名字也一个接一个地蹦出来。”



“哎?这么说……”



“天羽辰也是我的朋友。”神代舜之介说道,“他比我小九岁——战后,大学采用了新学制,他是第一批入校的学生。当时,我还是旁听生,在完成学业的同时,还参加同人杂志社的活动。”



“同人杂志社?”



“在你这个作家面前说,有点不好意思。我对文学蛮有兴趣的。”



“爷爷好像只写那种非常罗曼蒂克的爱情小说。”浩世在一旁插嘴。



“哎呀,哎呀。”这回轮到神代老人难为情地笑笑了,“我和天羽辰也就是在那个同人杂志社中认识的。”



“天羽辰也也写小说吗?”



“他呀,怎么说呢?喜欢写童话之类的东西。和我写的小说之间,完全没有共鸣,我们常常发生争吵。”



“哦,是童话吗?”



“而且,他还非常喜欢看侦探小说,就像你写的那些作品。喜欢看江户川乱步、横沟正史等的作品。不知道他自己写不写。”



“原来如此——听说他是一个优秀的学者。”



“他经常会谈到进化论。我们也帮着敲边鼓,说那是天羽进化论。最后,学术界都没有人搭理他。即便这样,留学两年后,他就被H大学聘为副教授,很了不起。”



“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他可是仪表堂堂呀。个头比我稍矮一点,但给人感觉是个细高个。留学回来的时候,鼻子下面和下颚蓄着胡须。”



“结婚了吗?”



“就我所知,虽然迷恋他的女人不少,但他好像一直独身。”



“原来是这样。”鹿谷给烟点上火,“这么说,您知道是天羽辰也委托中村青司设计那个别墅的喽。”



“是的。天羽辰也是我介绍给中村青司的。”



“是您?这……”



“还是从头说起比较好。”老人闭上眼睛,呼口气,一下子压低嗓音,说了起来。



“他被聘为H大学的副教授后,同在札幌的妹妹也怀孕了。不幸的是,她生完孩子就死了,天羽辰也便将那个孩子收为养女。当时,我在东京,他在札幌,两地分隔,交往自然少多了,很少见面。过了一段时间,天羽正好来东京开学术会,便和我联系上了,说他想盖个别墅,问我认不认识好的建筑家。”



“于是,您就介绍了中村青司?”



“是的。当时我半开玩笑地说有这么一个怪人,便谈到了中村青司。没想到,天羽那家伙似乎很中意,特地跑到九州去找中村。”



“是这样。”



“那个别墅完成的时候,大约是20年前——是那个时候,来了一封邀请我去参观的明信片。”



“什么地方?”鹿谷敏锐地提出问题,“那个别墅建在什么地方?”



“在阿寒。”神代回答道。



顿时鹿谷眼睛一亮:“阿寒?是阿寒湖的阿寒吗?”



“听说天羽本来就出生在钏路一带。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会如此迷恋那块土地。”



上大学的时候,江南曾去过阿寒和钏路。钏路是个港口城市。从那里坐两个多小时的公交车,就可以到达阿寒湖。那附近到处都是没有人烟的森林。



“是阿寒吗?原来是那儿。”鹿谷摸着尖下巴,嘴巴里反复念叨着那个地名,“您去过那个别墅吗?”



“别墅建成的那一年或者是再后一年,我受到邀请,去过一次。那个别墅位于钏路和阿寒湖之间的一个深山老林里。”



“你知道准确的位置吗?”



“那我可想不起来了。”



“您还记得那是个什么样的房子吗?”



“相当漂亮、雅致。”



“当时那个别墅还不叫黑猫馆吧?”



“这个馆名,我没有听说过。”



“屋顶上是不是有一个猫形的风标鸡呀?”



“猫形?那就不能说是风标鸡。”



“对,对,应该说是风标猫。”



听着鹿谷一本正经地说话,浩世咯咯地笑起来。神代瞥孙女一眼,眯起眼睛。



“你一提醒,我也觉得好像有那么个玩意……”



“您看了地下室吗?”



“没有,我没看。”



“是吗?——当时您碰见天羽辰也的养女了吗?”



“那时,她还是个四五岁的孩子。叫理沙子,对,就叫理沙子。”



鹿谷将烟屁股扔到烟灰缸里,半天没有说话。老人正在塞烟叶,越过他的肩头,鹿谷看着日光浴室的大窗户。外面好像是后花园,盛开着的淡紫色紫阳花在雨中摇摆着。



“您最后见到天羽辰也,是什么时候?”



过了一会,鹿谷又轻声问起来。声音太小了,神代老人叼着烟斗,大声地嚷着:“你说什么?”



鹿谷又问了一遍,老人点点头,回答道:“去过那个别墅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您知道天羽辰也和他的养女后来怎么样了吗?”



“不是很清楚。有时过好几年,我们才偶尔联系一下。听说他出了些问题,从大学辞职了,后来他做什么……听说破产了,音讯全无。除此之外,我就不知道了。”



“破产?”鹿谷嘟囔着,看看坐在旁边的江南孝明,“江南君,你没有想问的事



“这个,哎……”江南有点紧张,有意识地提高嗓门,“关于天羽辰也委托设计的那个别墅,中村青司有没有和您聊起过什么?”



“我不记得了。”神代摇了摇头,“对于自己接手的工作,中村君是相当保密的。而且平时,我们也不是经常联系。但是他倒和我说过一句话,不是关于房子的,而是关于天羽辰也本人的。”



“关于天羽辰也本人的?”



“是的。他给我打电话的时候,用嘲弄的口吻,说这句话的。‘你的朋友天羽博士——他有特殊的嗜好’。”



第五章 鲇田冬马的手记·其三



13



8月3日的早晨,我醒过来,觉得头脑晕乎乎的。



我觉得自己整个晚上都在做梦。但是什么梦,我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平素也经常是这样)。做梦的时候,自己下意识也知道那是在做梦;当自己睁开眼睛,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也能依稀记得梦中的场景和讲话。但是一旦完全清醒过来,那些梦中的情形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点都想不起来。这仿佛在暗示我:黑夜与白昼,黑暗与光明的世界是无法融合的。



因此我从来都不知道什么是噩梦。我好像天生就记不住梦里的内容,不管是好梦,还是噩梦。正因为如此,过去,我对梦中的世界抱有极大的憧憬。现在已经好多了,但在从前,我是非常渴望成为那个梦中世界的一员的。



那天早晨醒过来的时候,觉得从未有过的不舒服,那和做梦没有什么关联。但是昨晚在阁楼上看见的场景,的确对我的睡眠质量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上午10点多,我穿好衣服,走出房间。听不到一个人的声音,也没有任何响动。或许是心理作用,就连森林里小鸟的鸣叫声也比往日小多了,整个宅子里一片寂静,寂静地让人害怕,昨晚的喧闹仿佛就像是一场噩梦。



和昨天早晨一样,我先在厨房里喝了一杯咖啡,然后将凌乱的沙龙室收拾干净。桌子上的酒杯和便携式冰箱都不见了,估计是被那帮年轻人拿到大房间去了。今天,与沙龙室相比,大房间的清扫工作量肯定更大,想到这里,我再度深深地叹了口气。



上午11点多,我打扫完沙龙室。还没有一个年轻人起床。



抽完一根烟,我走到大房间看看。从玄关大厅通向那个房间的大门紧闭着。犹豫片刻,我用两手抓住门把手。这个大门是朝里面,也就是大房间里面开的。由于没有上锁,所以把手可以转动,可试着推推,那大门却纹丝不动。



我想起来昨天晚上的情景了。冰川走进这个房间后,在雷纳的授意下,风间和木之内晋便用装饰架堵住了这扇门。我想起来了。因此现在,这个门推不开。也就是说他们那帮人还在里头。那场淫荡的酒会结束后,他们就睡在这个房间了?



我没敢喊他们。当时我的判断是反正他们迟早都要出来的,没有必要喊。我的手从门把手上挪开了。



过了晌午,年轻人还没有起床。



我隐约有点不安,再次来到大房间门口。和刚才一样,不论我怎么使劲,那扇大门依然纹丝不动。我决定到二楼房间去看看。我想可能并不是所有的人都睡在大房间里,说不定有人回到自己房间睡觉了。



二楼走廊的两侧有四扇门,当时我也不知道谁住哪个房间。



我先敲敲左手方向,靠楼梯最近的房门,没有人应答。我又敲了几下,确信无人应答后,狠狠心,拧开把手。里面没有上锁,门轻易地就被打开了。



床上没有一个人。这里好像是冰川的房间。放在床前地上的旅行包的颜色和形状,我依稀有点印象。



这是可以铺十张榻榻米的房间。正面内里有一扇窗户,构造和楼下沙龙室一模一样,镶嵌着蓝色和黄色图案的玻璃。上方有个拉窗,紧闭着。窗帘没有拉起来,光线透过玻璃射进来,将没有开灯的房间截然分成明暗两部分。



床边的桌子上,放着一本书,靠近一看书名,原来是P.D.JAMES的“THE SKULL BENEATH THE SKIN”。他也有这样的兴趣吗?



右手的墙壁上,有一扇门,是通向卫生间的。两个房间是共用一套卫生间的。我敲敲门,进去一看,里面还是一个人也没有。我没有折回到走廊上,而是直接穿过卫生间,走进隔壁的房间,那里也是空无一人。



我又查看了南边的两个房间,那里也是空无一人。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站在走廊中间,考虑了一会。



就这样什么也不做,等着他们打开大房间的门呢?还是像昨天晚上那样,爬到阁楼上偷看一下那里的情形?



我左右为难,决定还是先到楼下喝一杯咖啡再说。就在那个时候,传来凄厉的尖叫声,我只在电影或电视剧中,才听到过那个声音。



14



叫声是从楼下传来的。



我没有听出是谁的声音,但至少可以肯定,那不是女人的尖叫声。



我跑下楼梯,冲到大房间门口。我想进去,但房门依然被堵着,纹丝不动。



“发生什么事了?”我敲着门,朝里面大声喊叫着。



“刚才那个叫声,是怎么回事……”



“喂,喂,裕己,听到没有?”



里面传出声音。那好像是木之内晋的声音,微微颤抖,好像都快要哭出来了。他拼命地喊着他的朋友们。



“裕己、谦二郎……你们快起来,快起来呀!”



随后,传来风间的声音。我不再敲门,将耳朵贴在门上,听着里面的动静。



“哎,怎么了?”



“出大事了!”



“到底出什么事了?”



“你看,看那边!”



“哪边?”



“那边——是那边呀……”



“哎?——啊!这……那是怎么回事?她,她怎么会死了?”



“死了?到底是谁死了?”



“把门打开!”我大喊起来,再一次用两只手敲着门,“把门打开!”



“是管理员,你听。”传来木之内怯怯的声音,他们总算听到我的喊叫了。



“怎么办?裕己!”



“怎么办呀?”



“快把门打开!”我又叫了一声,“快点!”



过了一会,里面的两个人把堵在门口的装饰架挪开了。我总算冲进去了。



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风间裕己和木之内晋的苍白如纸的脸。两人都只穿着一条小内裤。他们清一色留着女人一样的长发,抱着胸,浑身颤抖,这副样子让人看了,只会觉得滑稽。



“发生什么事了?”我逼问着他们,“刚才我听见你们在里面喊,有人死了……”



“她,她……”



“啊,在那,那边……”



两人上气不接下气,脸部肌肉不停抽搐着,那样子就像是受到父母训斥的孩子一般。一直到昨晚,他们还不可一世,现在那种刁蛮的态度早就不见踪影了。看着我,透着求助的眼神,他们吓得直摇头。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呀。”



“我也是。”



“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让我进去。”



我推开二人,朝房间里走去。这个房间很宽敞,即便如此,还是充满了烟酒的臭味,空气显得很浑浊,我不禁皱皱眉头。他们肯定一晚上,将空调开到最大,而换气扇却一次都没有开过。



铺着红白地砖的地上,到处散落着年轻人们的衣服,还有酒瓶、便携式冰箱、满是烟头的烟灰缸……



“在那边。”



风间指着房中央,手直抖。和我昨天在阁楼上看见的一样,那里放着张躺椅。椿本雷纳就躺在那上面,但已经物是人非了。



我抛开胆战心惊的二人,径自走了过去。



她浑身赤裸,仰面躺着。两条腿丑陋地张开着,左手放在胸前,右手无力地垂到椅子下。她那诱人的白皙皮肤早就变成了难看的土灰色,纤细的脖颈上缠绕着一个鲜红的围巾,那围巾是那么红,仿佛将她周身的血液统统吸进去了。



我又往前走了几步,站住了。我环视一下房间,看看剩下的两个人在哪里。麻生在右手内里的墙边上,他什么都没穿,赤条条地躺在那里的沙发上。冰川在回廊一端。坐在书桌前,趴在上面,呼呼大睡着。



“把他们两个人叫起来。”我扭过身,冲着风间和木之内晋,语气严厉地命令着。



两个人慌不迭地拣起扔在地上的衣服,而我则背过身,走到躺椅旁边,连我本人都觉得自己也太镇静了。其实,当时我内心也不是一点都不害怕和动摇的。但是周围都是比我小得多的年轻人,而且他们都已经失了方寸,我自然(相对的)就冷静下来了。



她的确已经死了,无可置疑的。苍白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口红剥落的嘴唇半开着,两只眼睛闭得紧紧的,一动不动。我跪在躺椅边,抬起她垂下的右手,试着把把脉。她果然死了。凭触觉都能感觉出来,她的手腕僵直冰冷。



我又观察了一下她的尸体。没有大小便失禁的痕迹。脖颈上的围巾深深地勒到肉里。我再次抬起她的右手,摸摸手指关节。那里也开始一点点僵硬起来。这样看来,她死了已经有七八个小时了。



我记得自己是凌晨1点多,从阁楼上偷看这里的。如果死了七八个小时的话,倒推一下,她的死亡时间应该是凌晨五六点。我是凌晨2点半左右回到房间的,这么说来,她是在这之后死亡的,这一点暂且可以肯定。



当我忙碌着的时候,冰川已经被风间叫了起来,穿着一件T恤,从回廊上下来。他叫了我一声,在楼梯半截站住了。



“怎么会这样?”他紧紧地盯着躺椅上的尸体,“她怎么会……”



“正如你看到的,她死了。”我故意轻描淡写地说着,冰川那细长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反复嘟哝着“怎么会这样”,像是在讲胡话。



“怎么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这是真的,不信,你自己来看看。”



他走下楼梯,朝这边走了几步,突然,摇摇头,朝后退去。他两手放在脸颊上,继续摇着头。我第一次看见他那样狼狈。



“怎么回事?”看到缠绕在死者脖颈上的红围巾,冰川问道,声音发颤。



“有人把她勒死了?”我什么也没说,拣起躺椅下的衣服,盖在她的脸上。就在那时,麻生尖叫起来。他总算醒过来了,似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停盘算着,该如何处理这种事情。随后,我冲着呆若木鸡地站在房间各个角落的年轻人们说道:“我来的时候,这个房间的门从里面堵上了。也就是说,在刚才风间少爷和木之内晋移开装饰架之前,这个房间处在封闭状态的。外人是进不来的,这里只有你们四个人。”



“我,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冰川嚷了起来,听上去悲痛欲绝的。



“你不会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真的。”因为极度的恐惧,他那端正的长脸都扭曲了,“昨天我来这个房间取书,硬是被她灌食了毒品。然后……”



“然后就失去知觉,什么也记不得了——你是这个意思吗?”



冰川无声地点点头。我看看其他三个人,问道:“你们呢?你们都记不得了?”



没有一个人回答。所有的人都不知所措地垂着眼睛,露出无比恐惧的表情。



“好了,我们先出去吧。”我冲他们说道,“把衣服穿好,到沙龙室来,把事情经过给我好好说一说。”



15



我和那些穿好衣服的年轻人一起,走出了大房间,雷纳的尸体则放在那里。从玄关大厅朝沙龙室走的时候,发生了一段小插曲。木之内晋晃晃悠悠(大概是药物作用)地跑到大厅一角的电话机旁,顺手拿起电话。



“你往哪打?”我大吃一惊,“给谁打电话?!”



木之内晋眨巴一下三角吊梢眼,伸手就要拨电话号码:“给,给警察。”



“什么?!给警察?”



冰川大叫一声,急忙跑过去。木之内晋正要摁“0”键时,冰川一把摁住他的手。



“你干什么?”



“不能打!”冰川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劈头盖脸地教训起来,“现在把警察叫来,你知道后果是什么吗?”



“怎么了?”



“她是被勒死的。警察肯定要进行严密的搜查的。如果那样,你们吸毒的事情就会被发现。即便你们想隐瞒,警察只要对尸体进行详细的检查,就会发现她死前曾经吸过毒。”



“……”



“而且,刚才鲇田老人的话,你也听到了吧?昨天晚上,那个房间是密封的,除了雷纳之外,就只有我们四个人。这意味着什么,你应该很明白吧?”



“那……”



“所以不要干蠢事。”



“那到底该怎么办?”



“这个……”冰川想说,又没有说出来,回头看着我,脸抽搐了一下,“鲇田先生,我这样说可能比较卑劣,但我还是要说。如果警察介入这个案子的话,你的处境也不妙……”



“我知道。”我尽量用平稳的语调回答着,“昨天,我就知道你们吸食LSD和大麻,但是默认了,所以当然要被问罪的。”



的确是这样。即便冰川不讲,我心里也很清楚。如果警察现在就来调查这起案件,对我也没有什么好处。因此我一直在考虑,该如何处理这个事情。



“即便喊警察来,也要等到我们大致商量完,再喊比较好。”



我的大脑中不时闪动着警灯那蓝、红之光。我拼命地不去想,而是催促他们去走廊上。



在沙龙室的沙发上坐好后,我便向四人问起昨晚的情况。当时,我没有把自己躲在阁楼里偷看的事情,告诉他们。因为我想验证一下他们的交代是否和自己亲眼目睹的情景一致。



没有一个人能简明扼要地讲述事情经过。风间的肩膀和嘴唇不停地抖动,仿佛在大冷天被扔到野外一样。木之内就像是甲状腺肥大的孩子一样,傻乎乎地,张着大口。而麻生则不管你问他什么问题,都是一个劲地摇头,什么也不说。冰川则面无表情,无精打采地说着话。各人的表情不一样,但都因为雷纳的死,受到了巨大的打击。



“冰川君!你说她强迫你吃毒品,那是怎么回事?”



冰川咬着薄薄的下嘴唇,显得很委屈:“她突然和我接吻。接吻的时候,口对口地把那玩意塞进我嘴巴里。”



“是LSD吗?”



“大概是吧。”



“是谁把大门给堵起来的?”



“是裕己和木之内晋。”



“是这样的吗?二位!”



并排坐在沙发上的风间和木之内晋相互看看对方惨白的脸。



“是她,雷纳让我们那样做的。”风间回答道,嘴唇一个劲地颤抖,“她说把隼人也要拖下水。现在想想,那个女人有点不正常。淫荡的女人,我也见过几个,像她那样的,我还……”



“那你们听从不正常女人的命令,将我关在房间里,你们又是什么玩意?”瞪着表弟,冰川大喊起来。风间无言以对,只能耷拉下脑袋。这时,我开口了。



“不管怎样,昨天,在那个房间里,你们吸食完毒品后,都和她发生了性关系,是这样吧?”



——谁都没有否认。



“冰川君被灌了毒品,大门也给堵起来。后来发生的事情,你们还记得多少?”



“我……”冰川先打破了沉默,他眉头紧缩,似乎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当我被她灌进毒品后,脑袋一片空白,连站都站不稳了。因此……”



“因此后来的事情就记不得了,包括和她胡来的事情——你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我觉得一直在做梦。包括和她那样的时候……但,我的确什么都不知道。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趴在书桌上,而你也已经站在那里了。”



“我可记得。”风间在一旁插嘴,皮笑肉不笑的,“隼人你和雷纳玩的时候,可开心了。和我们一样的。”



“不要胡说八道!”



“我说的是真话。在这里撒谎,也没什么意义。”



“那风间少爷,你呢?”我转过来问他,“她到底是被谁掐死的?你有没有什么线索。”



风间低下脸,像是避开我的视线,轻声地哼了一句:“我不知道……因为后来,我又什么都不知道了。”



“木之内晋和麻生呢?”



两人也是一声不吭,摇摇头。木之内晋是轻轻地摇摇头,而麻生则很夸张地摇摇头。



“那个红围巾是她的吗?”



四个人不约而同地点点头。我又观察了一下他们的表情。



“我来总结一下。从昨天晚上到今天早晨,你们四个人在不同时间,吸食了不同程度的LSD,失去了正常的知觉和意识。你们处在幻觉中,无法正确判断事物。在这期间,雷纳死了,是你们四个人当中的某一个人掐死了她。连你们自己也不清楚凶手是谁,恐怕连凶手自己都不知道。在你们都丧失意识的时候,很有这种可能。”



冰川想说什么,动动嘴唇,但是没有说出来,无力地垂下脑袋。他昨天还和我说“只有理智才是自己膜拜的神灵”,当时他一脸凛然。我想像着他的心理活动,非常同情。



“再问一遍。你们还记得和她的死亡有关联的事情吗?不管是多么琐碎的小事,都可以说。不管是幻觉也罢,事实也罢,在这里说,不要紧。”



四个人显得手足无措或是犹豫不决。我等了一会,看看没有人说话,便说道:“看来你们的确想不起来了,或是想起来了,不愿意说。好了,我也不再问下去了。”



“请等一下,管理员大叔。”怯怯地开口说话的是木之内晋。



“有什么事吗?”



“我——我 !”他哭丧着脸说着,声音很低,好不容易才能听清楚,“好像是我掐死她的。”



“是吗?”



“我觉得……当我和她干的时候,她说了一句话。”



“什么?她说了什么?”



“掐住我的脖子。”



“是她说的?”



“是的。她说了好几遍,我才用双手卡住她的脖子。我可没有使劲掐。她好像挺喜欢这样,要我再用劲一点……”



“你说的是真的?”



“记得不是很清晰。模模糊糊的是那样……”



“这么说,你自己也无法确定。很有可能那本身就是你的幻觉?”



木之内晋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看看风间:“你说呢?裕己!我说的没错吧?你也应该记得。”



风间垂着眼,一声不吭。看他这副德行,木之内晋一下子提高了声调。



“你不是也卡住了她的脖子的吗?说呀!是不是?”



“……”



“不要装作不知道。实话实说!”



不管木之内晋怎样追问,风间就是一声不吭,随后轻声冒出来一句:“那是你的幻觉。”木之内晋翻翻吊梢眼,一时语塞。这时,一直闷声不响的麻生开口了。



“我……”他声音很低,“我也觉得自己是那样的。”



“怎样的?”



他眨巴着蜥蜴一样的眼睛:“就是雷纳曾经要我卡住她的脖子……”



“怎么样?我没胡说吧?”木之内似乎松了一口气。



“没错,就是那样。雷纳对所有的人都那么说,结果自己真的被掐死了。裕己和冰川也掐了……”



性交时,要求对方掐住自己的脖子——那个叫雷纳的女人竟然有这样的变态爱好?如果真是这样,事情就不难理解了。



“看来事情是这样的。”我看着这四个年轻人,“并不是谁故意要杀死她。那一切都是她不断升级的变态要求所酿成的不幸。刚开始,是用手轻轻地掐,后来是用围巾绕住脖子勒,越来越过分,最后连小命也断送了……”



四个“嫌疑犯”一动不动,只有眼睛到处乱转,相互窥视着别人的表情。我觉得自己像个法官。



“但不管怎样,毕竟还是有人间接地杀死了她,这一点没有改变。不知道是在座的哪位?你们谁都有可能。可能是木之内晋、风间少爷,可能是麻生君,也可能是被强行拖进去的冰川君。事情就是这样。”



16



“我想详细了解一下她——雷纳的事情。”我冲着一声不吭的四人说着,“昨天,少爷和木之内君是在什么地方,怎样和她认识的?她有什么来历呀?比如说家住何方?平素干什么?何时,出于什么目的到这里来?诸如此类。”



“为什么要问这些呀?”风间不服气地瞪着我,反问道,“不管这些事情,不也可以吗?”



“那可不行。懂吗?这很重要。”我有点失望,向他解释起来,“如果我们不把她死亡的事情告诉警察,那就要毁尸灭迹。把她的尸体藏起来,就当没有发生过这件事。但是既然有人失踪了,警方自然会有所动作。如果他们将她的失踪和绑架等重大犯罪联系在一起的话,肯定会进行大规模搜查的。如果真出现那样的情况,我们能否应付得过来还是个问题,所以现在要慎重研究一下。明白了没有?少爷!”



看起来他是懂了,风间温顺地点点头。我继续说下去。



“如果我们发现自己无法应付那种情况,现在去通知警察也为时不晚。老老实实地交代事情经过,还可以减轻罪责。怎么样?”



“不好。我讨厌被警察抓住。”



“那你就好好地回答我刚才的问题。”我继续发问,“你和她在什么地方,怎样认识的?”



“在我回来的路上碰到的。”风间叼上一根烟。他拿出打火机,准备点烟,但是手在发抖,怎么也打不开火机的盖子。



“说得具体点。”



“就是在路上碰到的。当时她背着双肩包,在路上胡乱走着,我打了个招呼,她就很高兴地搭上我的车了。在路上,我和她聊到这个别墅,她主动提出要到这里来看看。”



“她没有准备住酒店吗?她没有说要取消预定之类的话吗?”



“我没听到。”



“你在什么地方让她上车的?是人多的地方吗?”



“我想,当时周围没有人。”木之内似乎明白我发问的用意,在一旁插话,“当时我们在郊区,天色也暗了。”



“有没有带她进过什么店铺?”



风间和木之内一起摇摇头。我还是不放心。



“就直接回来了?”



“是的。”



“直接回来了。”



看来还比较幸运。听他俩这样一说,我估计她来这里的事情也就只有我们五个人知道。



“好,明白了。下一个问题。”我继续发问,“她是怎样的一个人呀?能把你们知道的统统说出来吗?”



“她不怎么聊自己的事情。”风间总算点着了烟“我们问了许多,但她都笑着岔开了。”



“她是一个人来这里的吗?”



“她是这么说的。她说到处转转,等钱用光了,再回去挣旅费。”



“家在什么地方呀?”



“应该是东京吧。”



“是学生吗?”



“应该不是。她比我们年纪大,讲话的口气也不像。估计是干风俗业的。就拿毒品来说吧,当她知道我们手头上有的时候,非常高兴,要我们让给她一点……”



那个不要脸的女人——风间的讲话中明显 带有这样的意思。可昨天他还为了讨她的欢心而像狗一样的摇尾乞怜。我在心里很鄙夷他。



“她没有聊聊自己的父母、兄弟什么的?”



“这个……”



风间歪着脖子,坐在旁边的木之内也是同样架势,而麻生却低着头开口了:“我听到过。”



“是吗?”



“昨天,在这个房间——这个沙发上,她和我说过一些话。当时风间和木之内正好离开了一会。”



“说什么了?”



“她问我为什么愁眉苦脸的,问我是不是有什么烦心的事情。我说没有。她就说:‘烦恼是没有意义的,我一直一个人,但尽量不去烦恼。’”



“一直一个人?这句话可以理解为她没有亲人。”



“而且……”麻生继续低头说着,“怎么说好呢?她好像喜欢胡来。我总觉得与其说她是随心所欲,倒不如说是自暴自弃。”



“这话怎么说?”



“怎么说呢?可以说是游戏人生吧?”



“她说过这一类的话吗?”



“是的。她曾经说人迟早都要死的,如果不能及时行乐,是一大损失。她那种说法,很有一种……”



“自暴自弃的态度?”



“是的。”



我点点头,想到大房间中,那个死去女子的脸,突然对她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怜悯。因为我想她在20多年的岁月中,也是经历了苦恼和挫折的。她的个人经历到底是怎样的呢?现在,这不是我应该考虑的问题,我也不想去考虑。



总之,现在可以确定两件事情了。



第一,她是一个人来这里旅行的;



第二,除了我们之外,就再也没有人知道风间和木之内把她带到这里。



还可以加上一条,就是她没有亲人(如果乐观判断的话)。



随后,冰川又提议检查一下她的物品,说或许能知道什么。她的物品放在二楼,风间的房间里。我让风间赶快拿下来。说完,我撇开这帮年轻人,去厨房给他们冲咖啡。



已经是下午3点了。这帮年轻人的胃里肯定是空空如也,但没有一个人喊肚子饿。透过厨房的窗户(和别处的窗户一样,都是镶死的,玻璃是透明的)往外一看,才注意到天气开始急剧变化了。看样子昨天天气预报中提到的低气压已经来临了。



“要下雨了吧?”



我不禁嘟哝起来。整个天空被浓厚的乌云覆盖着。森林中的树木带着潮气,在大风中摇曳,大地也早就失色动容了。整个宅子里充斥着尸体的恶臭,而外面却是另一般状况。我凝视良久。



17



我们检查了一下雷纳的背包,明白了两三件事情。



首先是她的籍贯、出生年月以及身高。她的籍贯是新泻。至于出生年月,我没记住 ,但实足年龄是25岁,这点我还记得。身高是1.56米。而且我们也明白了“椿本雷纳”这个名字并非她的真名。她为什么要用这个假名——我们无从得知,只能想像了。当我们明白她的真名后,就更觉得“椿本雷纳”这个名字是胡编出来的(是不是有点像古代源氏家族的名字)。但是,这里,我就暂时不写她的真名了。



此后,我就开始帮他们一起隐瞒这个发生在大房间的悲惨事件。我在这里故意不写雷纳的真名也是以防万一,怕外人看到这本手记(我想也不会有人看到)。这是一个预防措施。



好了——



当我们对事件本身进行了大致的分析、研究后,我更加坚定了一个想法。即除了我们五个人,永远不让外人知道雷纳被掐死的事情。接下来我们必须考虑的问题就是如何处理雷纳的尸体。总不能把她的尸体一直放在大房间里,必须藏在别人发现不了的地方。



“埋到森林里。”风间首先发表意见,“我们开车到老林深处,然后大家一起……”



“可以考虑,但这恐怕不是最佳方案。”我提出了异议。



“为什么?”风间噘起嘴巴。



“我讲给你听。如果决定不把这件事告诉警方,那我们就要永远地——不,至少在法律时效到达之前——把她的尸体隐藏好,不能被任何人发现。森林里有许多动物。它们会嗅到尸体散发出的臭味,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给挖出来了。”



“埋得深一点,应该没关系吧?”



“那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呀。”



“那你说该怎么办?”



“是呀……”我喝了一口咖啡,慎重考虑后,说了起来。



“还有别的办法,比如扔到大海里,但是也有被人发现的危险。”



“在尸体上捆上重东西,扔到海里,怎么样?”



“这个方案比埋在森林里的想法强,但是外面的天气可不允许这样干呀。”我朝玻璃窗外扬扬下颚,“从这里看不清,外面的雨下得很大,一时半会儿是不可能停的。从这里到空无一人的海岸,距离可不近。再考虑到路面情况,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对了,后院里不是有个焚烧炉吗?”麻生悄悄地说了一句。



“把她的尸体烧掉怎么样?”



“那个焚烧炉不是很大,不可能把整个尸体都烧掉。除非把尸体肢解开。”



听到我的话,麻生满脸恐惧,摇摇头,缩着身子。



“而且如果我们不当心的话,尸体的焦臭味还会散发出去。虽说周围没有人家,但是万一有人经过,又产生怀疑,事情就不妙了。”



“那么……”



“该怎么办?”



如果没有其他的好办法,也只能从刚才的方案中选择了。还有其他办法吗……我在脑中考虑着,这时冰川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一样,“埋到地下室里,怎么样?”



“把她的尸体埋到地下室的墙壁中,这个想法行吗?”



他的这个提议也许是受到昨天木之内向雷纳胡编的故事的启发——过去,天羽博士杀死了自己的妻子,将尸体埋在地下室中。正因为这个宅子叫“黑猫馆”,木之内才会仿照艾伦·坡的小说《黑猫》,胡扯乱编,而那个故事又对“黑猫馆”现在的状况产生了影响。……事情的发展真是说奇妙也奇妙,说可笑也可笑。



冰川的提议让我很为难。这个提议也太自私了。如果把她的尸体埋在地下室的话,就意味着我这个别墅管理员今后一辈子就要呆在这里,做守墓人了。



本来想立即反驳一下,但考虑片刻,还是作罢了。毕竟与其他方案相比,这么处理——把尸体埋藏在地下室中——有着难得的好处。



“我也是这么考虑的。”我尽量保持着平静的语调,“如果那样做的话,就不用担心尸体会被发现。当然,如果这个宅子被拆毁了,就另当别论。”我直直地看着风间,“少爷,你看呢?”



他语无伦次地说起来:“哎?什么呀?你到底想说什么?”



“今后就请你要特别留心,不能让老爷把这个宅子卖掉或是拆掉。怎么样?”



“是这码子事呀。放心!老爷子对我的话是言听计从的。我就说非常喜欢这个宅子……”



“好的。现在看来就没有什么问题了。”我独自点点头,看看其他三个人的表情。



“鲇田大叔,你觉得这样行吗?”冰川歪着脖子,似乎有点纳闷,“虽然这个提议是我说的,但还是想问问,如果把尸体真的埋在宅子的地下室里,你不觉得别扭吗?”



“当然不会舒服。”我淡淡地说道,“但是,怎么说呢?到了我这把年纪,在许多方面已经没什么讲究和拘束了。对于生和死这一类的问题,我已经很麻木了。当然,有许多人正好相反——那样的人应该更多一点。”



“但是……”



“怎么?你不相信我?”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已经做了许多,现在应该是个彻头彻尾的同谋犯了。”我正视着冰川的眼睛,“不用担心。我不会背叛你们的。因为我本来就想把老骨头埋在这里。为了你们这帮年轻人,我愿意做守墓人。”



18



于是,我们这五个“同谋犯”开始把雷纳的尸体从大房间移到地下室。



在玄关大厅的正面内里——与厨房相邻,有个储藏室,在储藏室的内里,有通向地下室的楼梯。在我的带领下,几个年轻人扛着尸体,走下了楼梯。



这个地下室相当大,呈L形,从储藏室的正下方一直延伸到玄关大厅以及大房间东侧三分之一处。这么大的房间的照明只能依靠几个天花板上垂下的裸露的灯泡,即便把灯全部打开,还有许多地方照不到,黑黢黢的。



在我的指挥下,这帮年轻人把尸体放在L形拐角前,然后战战兢兢地环视着昏暗的房间。



地面是混凝土毛坯,墙面上涂着灰色的沙浆。天花板很低,身材最高的木之内的头都快要碰到顶了。楼梯旁边摆放着洗衣机、干燥机以及放置物品用的大架子,除此之外就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了。但幸运的是,为了修补前院的红砖小道,那里存放着大量的红砖和水泥等。数量很多,足够我们拆毁一堵墙,再把尸体埋进去了。



我默默地在房间里走了一会,考虑着该拆毁哪堵墙。那些年轻人屏住呼吸看着我,过了片刻,冰川喊了一声,“鲇田大叔!”当时,我正朝地下室内里走去。听见声音,回过头,冰川用手指着这边。



“那是扇门吗?”



他指的那扇门在这个L形地下室的最里面的顶头处。那是一扇黑色的木门,只能让一人通过。被他这么一问,一瞬间,我竟不知该如何回答,但很快就轻轻地摇摇头。



“那扇门没有任何意义。”



“要不要打开看看?”冰川依然满脸困惑。



于是,我走到门跟前,抓住门把手。



“你看。”



打开一看,门的对面就是一堵暗灰色的墙壁。冰川直勾勾地看着,其他三个年轻人站在他身后。我向他们解释起来。



“六年前,当我被雇为管理员的时候,就是这样。我也不明白,这里为什么会有一堵墙。”



我离开门前,走到左侧的墙壁前,指了指。



“就埋在这里吧。”我看看他们,“那里有铁镐,你们谁先把这面墙给扒开。”



四个人一声不响地相互看看,很快,风间就跳了出来,“我来,我来干!”他把铁镐拿过来,脚步显得很沉重,看得出他平时不怎么干重活。



“这一块!”



我再次指指墙面,然后从他身边离开。“好嘞!”他低声嘟哝一下,抡起那没有用惯的工具。可是——



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风间抡起铁镐后,失去平衡,脚下打滑,猛地撞在里面墙壁上。肩膀撞得不轻,他扔开铁镐,没出息地跪在地上。



“不要紧吧?”



我赶忙跑过去。风间揉着肩膀,轻轻地点点头。



“腿脚不听使唤……”说着,他扶着墙壁(刚才那扇门对面的墙壁),准备站起来。就在那时,潮乎乎的地下室中传来“啊”的一声尖叫。



“怎么了?隼人!”



“出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