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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十字(2 / 2)


他一脸凶狠的表情,难道我看上去像崇拜得无可救药的粉丝吗?



“我是《Str—B》派来的,已经和长谷部先生约好了。”



“请进。”



在皮裤男的带领下,经过几个左转右转的弯道,停在了一个油亮的原木门前,他伸手敲了敲。



“三沙男,《Str—B》的记者来了。”



他转过来冲我动了动下巴指了指门内。说不好是友善还是敌意。



“他不是记者,是专栏作家。”



听到里面的回话,我走了进去。



白石灰一直延续到凿穿的圆形天井,和楼梯一模一样的素烧瓷砖,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巨大的仙人掌盆栽和沙发。沙发也是皮质的,和他们穿的黑色皮裤材质相同,长度大概可以容纳像小锦那样的相扑选手吧。墙角有张椅背很高的单人沙发,看上去快到我的肩膀了,沙发前端有一个巨型雾面银十字,大约七十公分,就跟罗马教宗的宝座似的,而拥有水晶球般眼睛的长谷部三沙男此时就坐在那里。这就是他的起居室风格。



“幸会,在下真岛诚。”



我简短地招呼。长谷部三沙男看着我没有动弹,从他的水晶球里我看到了自己。



“听过你的名字,你的专栏我月月看。说实话《StreetBeat》杂志里没有几篇值得看的文章。客套话就免了,坐。”长谷部三沙男缓缓地说道,依然保持着之前的神色,依然是宣传照里的打扮:白衬衫配伤痕累累的黑皮裤。我坐在他对面。



“所以,您才答应见我?”



“平时怎么说我们就怎么说吧,不必用敬语。对,如果我对这个人不感兴趣我绝对不见。不知你是怎么看待你和我的,我总觉得咱俩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同在池袋街头长大,同样没有学历、没有证照资格,仅凭自己一颗脑袋瓜、一双手和一种品味来谋取生存。我非常喜欢你那篇《太阳通内战》,棒极了。那些人渣即便是成立了帮派,也还是会做出相同的事情来。”他说话倒是不拐弯抹角。说话的时候,眼睛像定住了似的一动不动,跟“雷鸟神机队”[1]中的人偶一样。



“你准备怎么写我呢?往日的飞车党老大经多年辛苦修炼,终于登上了时尚界的宝座?应该不是这样干篇一律的文章吧?正因为不知道会被你怎么处理,所以我见你,很期待。所以你尽管问,我一定回答。”



惨了!我对他根本不感兴趣,对流行的机车时尚也是如此。我从包里拿出复印好的资料,递过去:“你知道丰岛区近段时间来的十三起抢劫案吗?”



[1]雷鸟神机队:Thunderbird,一九六五年英国首播的人偶电视剧,讲述的是富豪的五个儿子拯救地球危难的故事。



长谷部三沙男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像是见到自己喜欢的事物似的。紧接着我开诚布公道:



“其实,我除了写写专栏之外,还私下里帮人解决点儿小问题大麻烦什么的。”



三沙男寻脸不用说也知道的表情回答说:“知道。看内战那篇文章时,因为太有意思了,所以我派人调查过你。听说当时你也参与进去还帮了不少少忙?”



我点了点头。



“关于这次抢劫案,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点儿头绪,惟一的一点线索就是抢劫犯的左手上戴着你们的手镯。这是一个被抢的老婆婆提供的,在她看过照片之后也得到了确认。由于被抢时摔倒了,导致骨折,到现在还不能下床。”



长谷部三沙男说:“是吗?”然后缓缓地摇着头,“我设计东西不包括道德在内,所以是不会为客人的行为负责的。”



“可是,由于那手镯的价钱昂贵得惊人,想必卖给了哪里及所卖数量应该会有记录吧?”



“没说两句就谈钱,是穷人永远改不掉的坏毛病。”



他抚摸着包住大腿的深灰色皮裤,一副苦笑。



“看我腿上这条裤子,五年来,我没有一天不是穿着它度过的。皮是最高级的英国产牛皮,在德国和意大利凡是用它制作的沙发,一张就开价两百万。而我这条裤子,结实、暖和,好搭配衣服,骑哈雷的时候它又能保护皮肤,才卖二十万,难道不是很划得来吗?”



物美价廉,几乎可以享用一生的好东西吗?本来还想把我的UNIQLO牛仔裤搬出来呢,但听他那么一说也不无道理,所以也就罢了。长谷部三沙男靠在沙发上,仰头望向圆形天井,而沙发背上那银色十字架正好在头顶上,看上去像从头发里长出来的一样。



“不过,一想到有人戴着我的手镯,接二连三地向老婆婆伸出魔抓,心里也不舒服……”



他开始沉默。为了不打断他的思考,我一动不动地在沙发上坐着。



“好。就把我们店的资料给你看看吧!”



“你是指客户资料?”



长谷部三沙男笑了。



“嘿嘿!有客户资料,不过还有比查那个更简捷的方法。为了下次购物能够享受所有商品的九折优惠,所以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顾客都办了会员卡。”



“谢谢你能帮我这个忙。”



“不过可不能让我的顾客发现你在调查他们,这点必须答应。”



我欣然同意。长谷部三沙男欢快地笑起来,说道:



“对了,有件事得拜托你一下。目前我们公司正在筹划秋冬季节的商品宣传,所以想让你写点东西上去。不用刻意去赞美‘SilverCross’的商品,只管按照你自己的感觉走就行了。没问题吧?”



给照片写文章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啊!比晃荡于街头搜集资料要难出很多倍,不过也只能咬着牙接受这项新增的苦工任务,再怎么说也总比白搭人家的情要好得多吧。



我们商量了下一步的计划,最后又拿出十五分钟说了说专栏的事儿,整体算来我在里面待了大概有半个小时。出了楼梯,发现喜代治和老铁正在停车场里避雨。



“谈得怎么样?”



喜代治问道。



“还行。满智子记忆里的那条线索终于派上用场了。”



“真的?”瘦高的老人说道。视线移向了雨丝。老铁说:



“你不可以喜欢满智子哦。”



“这可没准儿,说不定她对年轻的小伙更感兴趣呢!”



老铁手抓工作裤,信心十足地说:



“瞎说。不管是技巧还是次数,我百分之百地赢你。”



喜代治打开伞,直奔目白站走去。我也来到天空下,细雨滴落在脸上,感觉很轻柔。



“不然咱俩比比,看看谁能先戳破拉门上的糊纸?你定时间。”



上了空荡荡的高级住宅区里的街道,老铁的声音这才从后方追来,然而我的心思早已离开了那个话题。



我在想一个问题,长谷部三沙男可谓是新时代的精英之一,那么他这类人和大街上闲逛且仅靠小脑度日的蜥蜴小鬼们,究竟有什么不同呢?闲来没事我也偶尔看一下报纸里的经济版(说来可耻,也就敢在这里多上几句嘴),据日本在2000年的统计,年轻人的失业率竟是百分之十,比全民平均值高出了一倍。然而,并不是每个小鬼都乐于失业,至少我身边的人不是。他们每三人当中就有一个热切希望工作的,可就是找不到,无奈之下才又进了小混混生涯。由于太清闲,有人甚至会在太阳60通坐上一整天。



按长谷部三沙男的话来说,学历和证照资格对当今社会而言已不再重要,就连大型银行和汽车公司不都处在不知哪一天就会倒闭的情况下吗?表面上给人一种与时俱进、推陈出新的好形象,事实上却是物欲横流,所以像长谷部三沙男这样的时尚先锋才能够脚踏新阶梯步入最尖端,而战败的人们则惨留于谷底,没有生还的机会。



可以说能够按照自己的想法一步步实现最终目标的,并没有多少,有很多人往往是在经受了无数次打击之后心灰意冷,从此一蹶不振。再说,没人会对一个失败者的经历感兴趣,不仅是被人抢劫而已。这些我每天都在切身感受。近来池袋街头的空气正在逐渐腐败,为了凑钱给手机交费、连煤气和水都停掉的年轻蜥蜴一族,世界就是因为他们的存在才变得肮脏的。



如果你将日本街头视为永远远离“危险”的地方,那可就不是一般的错了。



在治安混乱、犯罪繁衍的情况下,它总是以全球化为目标永不停息地蔓延、扩散。



雨在第二天停止,空气中笼罩着一层白色水蒸气,整个街头都像是被放进了超大的蒸汽机里一样,温度也随之有些上升。喜代治和老铁在结束了每天清晨必做的门前清扫之后,便回了养老院,等下午再来店里找我。



话说午后三人碰头后一起来到了西武百货公司。这里是时尚精品的天地,而喜代治和老铁,那模样和打扮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给店进行装修的工人呢,显得完全不搭调。我把他俩带到“SilverCross”店前,先行跨过老旧的木门槛,踩在满地的沙子上,身后的二人也相继跟进。我走到上次那个胡子男面前,说道:



“我是真岛诚。长谷部先生好像有样东西要给我?”



柜台里的胡子男点点头,随即去了后面,回来时手上拿着一个信封。



“给你。”



一个印有银十字的信封。



“谢谢!”



“他俩和你是一起来的?”



胡子男看着眼前的状况,一副无法理解的表情。



二老正埋头紧贴着门口的玻璃柜死命往里瞧,恨不得要把玻璃看穿,里面正是那支银手镯。



“对,他们是我的朋友。你可别被外表所误导,人家手上还是很宽裕的。想必是看中那支镯子了。”胡子男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我压低声音接着说,“对了,他们俩是同志情侣,尤其是那个外八字的动不动就吃醋,待会儿你跟个儿高的那位说话时要特别注意。别说是我说的。”



这时喜代治抬起头,问胡子男:



“不好意思,能把这个手镯拿出来给我们看看吗?”



胡子男朝二人组走去。他快要接近时突然变得有些退缩,这一点除我之外肯定没人能够看出来。



事后我们回到西口公园的长椅上,我打开信封,喜代治和老铁同时把脑袋凑过来,顿时一股咸咸的老人味儿扑鼻而来,跟没洗就晾出去的牛仔裤一样。信封里装有四张A4纸,一张纸上一个列表,各自记录着三十位购买那只手镯的顾客姓名、地址和电话。没想到从去年到今年春天,竟有一百多人愿意花高价购买,而且这还仅是东京的统计。就在那家无人问津的店里吗?也许因为我是低收入者,所以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吧!



我从购买镯子的一百一十二人当中找出属于丰岛区的住户,然后用黃色麦克笔在名字上画个圈,共有九人。最后再看看这九人那些是住在琦京线东边的,挑来挑去就只剩下四个人。



“这样一筛减,范围缩小很多呢!”



喜代治的声音里透露出兴奋的喜悦,真是难得。老铁拍了拍胸膛说:



“好,我们要把他们赶尽杀绝。”



广场上一阵风袭来,穿过我们中间,把老铁的工作裤吹得鼓了起来。我说:



“今天我们先去这四个地方看看,我去开车。”



喜代治和老铁点点头。我起身离开西口公园。风从大楼那边徐徐吹来,灌满了我的T恤,在春天格外柔和,我不由得放松神经,尽情享受着它带来的舒爽清凉的感觉。



抢劫犯终于要落网了。我的心有种快被烧焦了的快感。然而,还是晚了一天。



我、喜代治和老铁三人一同挤在DATsUN的前座上,第一站要去的是高田三丁目,然后还有杂司谷、东池袋和西巢鸭三个地方,这就是从“SilverCross”购买手镯的四人的分别居住地。当车子行驶在明治通的的候,喜代治说:



“阿诚,要是找到抢劫犯,你的任务是不是就算完成了?”



我直视前方那辆RV的车屁股:



“什么意思?”



挨我最近的老铁点了点头问:



“你不会是动了杀人灭口之心吧?”



喜代治哼笑一声,说:



“我可没那个意思。不过,也得要看对方怎么做了。”



他们俩想干什么呀?我不禁有些担心,但还是说:



“明白。你们看着办吧!”



老铁在我的肩上敲了一拳(还挺疼!)说:



“放心吧,我俩经验十足。要知道不晓得已经有几百个女人为我落过泪呢!”



正因如此我才不放心呢,老色鬼!我的话还没说出口,却突然发现老铁的眼睛里流露出了从没有过的认真。虽然不安的感觉仍在上升,但我辽是闭上了嘴,一心用在开车上。



高田地在丰岛区南边,与新宿区相邻,高田马场就在旁边。过了神田川,驶进新目白通,然后右转,看到“大正制药”之后数三个红绿灯,再右转,不一会儿眼前出现了一个四周都是铁丝网的网球场。



“应该就在这一片了。”



我把车停好,开始了目标的搜索。此地绿意环绕,有一半是学校和公司行号,另一半则是样式不同的公寓住宅。看上去地价不便宜。



“会不会是那栋?”



喜代治指着粘有红瓷砖的矮胖楼层。为了得到确认,我们三人绕了过去,一看楼名“高田大楼”,还真说对了。



“你们先在这儿等着。”



自动门里面有一排整齐有序的不锈钢信箱,找到房间号和人名。里面还有一扇门,穿过去就可以直接上楼,但门却锁了,不过从后门也能进,但我没那么做,转身撤了出来。



我走向背靠栏杆眼望公寓的两位老人,跟他们说了一下情况。喜代治说:



“看来这儿不是抢劫犯的住所。”



老铁也点着头道:



“嗯,有钱人没必要鏜这口浑水。”



世上什么样的疯人没有,说不定正是有钱人家的弱智公子或千金干的,不过我没有说话。



之后我们又去了杂司谷。那里都是独立成户且年代久远的住宅区。一栋透天厝,有车库,有一坪半的庭院。待确认完名字后我们接着去了下一个目的地一一东池袋。



东池袋的这家,位于都营电车荒川线沿线、东京造币局的后面。一栋三层楼建筑,外墙粘有白花花的瓷砖。没有自动锁,楼不大房间却不少,有十五间以上,看样子是小套房。上了二楼,我们来到要找的那家房门前。玄关旁边是一扇铝制防盗窗,透过隙缝向里望去一塑料花,应该是浴室。看名字应该是一名女性。喜代治说:



“又白跑一趟。”



我叹了一口气。就剩最后一家,眼看天要黑丁,如果那里也扑空的话,范围可就广了,还有二十三个区呢!我可没那当苦力的兴致!



d。



驱车返回明治通,一路向北行驶,不巧正好赶上下班高峰时段。每到一个红绿灯,车就会被堵住半天,仅是到三田线西巢鸭站的白山通路口,就用了差不多半小时。



密密麻麻的小房子和公寓几乎把车站整个围了起来,我们顿时置身在庶民化的氛围里。循着路线车子右转,再左转进入西巢鸭四丁目。除了乌龙面店、比萨店、报纸店之外,这条小路随意停放着汽车和轻型机车。老跌看到不远处有几家亮着蓝灯的老旧旅馆,乐不可支:



“好香啊一一去开间房吧!”



老铁好像一心扑在了标明有空房、住宿计时的招牌上。而喜代治则一直聚精会神地盯着电线杆地址。



“四丁目二十号。估计就在这一片儿。”



把车停好,我们开始了最后一个希望的寻找。走进一条单向行驶的狭窄街道,眼前的一栋木造公寓吸引了我们的视线。篱笆门,敞开的拉门式玄关。墙面是用水泥糊的,如今早已裂满了缝。走进随意扔放酸臭球鞋的入口,有一条伸向二楼便被黑暗吞没的幽暗楼梯,爬上去,迎面出现一间亮着灯的屋子,脏污的门牌上写着“第二高松庄”几个字。外面其实明明还很明亮,整体气氛显得更加凄凉。像极了我们要找的那个目标。



“这儿应该就是抢劫犯的窝儿了,对吧?”



喜代治非常肯定地说。难不成穷人之间存在着某种默契?不过我也觉得这里就是,或许是因为收入上的差别吧。



“明天开始监视,今天就到这儿吧。”



我说。养老院的晚饭比较早,该是送喜代治和老铁回去的时候了。他俩凝视着看似毫不结实的木造建筑物,目光里闪出明亮的光。



两位老人在北池袋站下了车,我则去自家水果店后面的停车场准备放车,就在后车厢刚驶进停车线一半的时候,PHS响了。



“阿诚?”



竟然是崇仔!



“嗯?有事吗?”



“你的猎物又出现了。”



我的手不由得打了方向盘。



“就在半个小时之前,好像是大冢站到春日通的一条商店街的小巷里。”



不愧是池袋G少年,总是第一时间获得消息。



“那被抢的人……”



“女的,还不到三十岁。她也真够不顺的。”



声音向来冷酷的崇仔,今天口气里却没有了霸气,难得。



“怎么?”



“她是个孕妇。被推倒,加上受惊吓,肚子还是哪里好像破掉了,听说当时赶紧送医院了。”



“该死!”



半个小时前,我们正在西巢鸭的公寓附近晃荡。仅差一步的时间。谢过崇仔后切断电话,我无比气愤地将车挤进里面的白线,随后拨出了电话。



“嘟嘟”的声音停止后,一团街头的嘈杂声瞬间袭来,我有种莫名的厌恶感。紧接着是尤为突出且尤为刺耳的池袋警察局吉冈的说话声:



“喂喂……”



怎么听着他好像很紧张?也许是我多心。



“是我,阿诚。”



“啧啧,有事吗?我现在正忙着呐!”



“听说又发生了一起抢劫案。能把具体情况告诉我吗?”



“从小鬼情报网那儿知道的吧?比报社、电台还要快。你们一定又在玩官兵抓强盗的游戏了。你呢?有什么新发现吗?”



看来要想获得信息就必须彼此交换了,不过,透露一点儿给他也没有大碍。我说:



“嗯,暂时有几个人被怀疑,但还不确定……”于是,我把发现“SilverCross”手镯的事简明扼要地讲了讲,“已经确认抢劫犯就是戴着它作案的,因为手镯相当昂贵,所以买主的数量并不是很多,而属于丰岛区东部的有四个人,今天刚去具体地方核对过。”



吉冈屏气凝神地倾听着,然后一口严肃语气说道:



“我就说嘛,让你来当警察再合适不过了。可惜啊!”



“对了,你不是在南大冢吗?有新发现吗?把你那儿的情况告诉我。”



吉冈也跟我刚才似的变得有些犹豫,片刻后服输般地低吼道:



“真拿你没法儿了。不过,你得听我一句劝。”



“知道了。”



“被抢者今年二十八,不过这次倒没有丢钱。听说这位太太蛮厉害的,她竟然死命抓住抢走皮包的那只手,那男人的皮肤组织都留在她指甲缝里了。有目击者说,头盔下面是银色的长发。”



“那就是说,抢劫犯不但没有改变头发的颜色,而且还有一只手受伤了?”



“嗯。”



估计抢劫犯手里没多少钱了,用不了多久肯定还会行动的。吉冈说:“关于那只手镯我会作一下调弯的。不过……”我吃了一惊,他突然变得异常柔和,“……阿诚,你可别由着性子来啊?”



我害羞了。



“晓得啦。你也要注意,要是压力过大,恐怕连脑袋上的最后几根头发都要掉了!”



我们笑着结束了通话。日本的所有警察加起来有二十二万人左右,要说意气相投的还是有的。



那天没再发生其他令人心慌的事件,那次抢劫案成了当天晚上新闻的头号报道,也许是由于被抢者是一个怀孕八个月的孕妇,它的新闻价值在不知不觉中得到了很大提高。



我一边看店一边看电视。银幕里的女主持人面对镜头冷静的报道:



因为受惊过度,导致孕妇出现早产现象,由于送医院及时,使得母子二人并无生命危险。警方也随即赶到案发地点进行深入调查。目前已展开全力搜捕。



还好大人和孩子都平安无事。不知道歹徒在看到这则新闻时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是摸着胸脯庆幸没因一点儿小钱而夺去一个生命松了口气呢?还是心如铁石,完全漠不关心?



我心不在焉地卖着水果。又想到了喜代治和老铁,他们看到这则新闻又会是什么心情呢?“自由”二字从年逾七十的老头嘴里说出来,究竟包含着什么意思?搞不懂!



第二天早上,阳光明媚。出了楼,来到店门前,又见干净一片,真是够义气。门边上有个牛皮纸信封。我拿起来拆开,在和纸信纸上,一行端正的钢笔字洋洋洒洒落在上面。



真岛诚先生,我们先去西巢鸭打探虚实。过会儿见。K/T



看来喜代治和老铁六点就去了,不知是沉不住气,还是起得太早想给自己找点事干,竟然一大早就去盯梢。不过,从每次的案发时间来看,抢劫犯不是上班族,况且这种年轻小伙子通常都是一觉睡到自然醒,不到中午决不起,因为他们就是无穷无尽的睡觉精力。可二位老人……真是辛苦了。我还是去我的丰岛青果市场进货要紧。



回到家,一刻没停赶紧开店,待全部弄完后已是十一点三十分。扔下老妈一人留守店内,我则飞身上了车。半路买了三人份鲑鱼便当和三罐绿茶,不紧不慢到达西巢鸭时正好接近正午。



车子缓缓驶进四丁目的商店街,来到那栋木造公寓的巷子口,我猛然看到喜代治屁股下一张折叠椅,像晒太阳似的悠闲地坐在路边。这哪儿是在监视犯人啊,简直是住在附近的商家老爷爷,也不知他从哪儿弄来的桔子。我把车停靠一边,摇下车窗打招呼道:



“早上好,怎么样?”



“年纪轻轻的可不能太懒哦!暂时还没发现有可疑之人。”



喜代治慢悠悠地说。看上去他比我第一次见到时还要神采奕奕。我把鲑鱼便当和绿茶递给他。



“谢谢。多少钱?”



“不用,不算什么。”



喜代治坚决地说:



“这怎么行,你给我们帮忙本来就拿不到钱,中午饭怎么还能让你出钱买呢!”



他的嘴巴撇成了“飞”字形。我也只好道出了价钱:



“两百八。”



喜代治掏出钱包,数了一堆十元和百元的硬币给我。硬币上还残留着这位老人的体温,暖暖的。钱这东西,还真不是靠抢就能拥有的。



把车停进商店街前的停车位后,我拎着另一份盒饭和绿茶走到巷底交给老铁。他和喜代治一样坚持要给钱。在他们那个时代,人们从小就受到严格的教育,不能随便接受他人的东西。或许是跟我一样,穷人身上自带的一种自尊——不想欠人情债。



我回到车里,他俩则分别蹲守在巷子两端,继续监视,就这样过了两个小时,直到接近下午两点时,喜代治发出了暗号——右手高高举起。



我跳下车,奔向紧盯狭窄小巷的喜代治。大约二十米远的地方,有两个稚气未脱的小鬼,一副体力不支的样子朝这边走来。看模样也就十六七岁上下。两人的穿着打扮极为相似,长发染成银色,麂皮衬衫,破烂的牛仔裤(像二手货)。袒露的胸膛是那种牛奶巧克力的褐色,估计去过曰晒沙龙吧。其中个子较矮、左手裹着印花手帕的小鬼吸引了我的视线。老铁悄悄地跟在他们身后。



我眨也不眨地观察这两个小鬼没多长时间,就开始头晕眼花,赶紧转移视线,看看对面五金店里的扳手、钳子、锯和金色水壶,在春季午后和煦阳光的沐浴下,它们发射出了自己独有的光泽。不知喜代治现在在想什么。



突然,他从折叠椅上一跃而起,飞快地朝那两个小鬼走去,我连阻拦的时间都没有。我差点儿喊出来,急忙追上去。双方距离有三米。两个小鬼好像并没有在意奔自己而来的老人。只听喜代治说道:



“你是矢口胜先生吗?那只手怎么弄的?”



矢口胜是购买手镯名单里的其中一人。小鬼身后的老铁,也立即半蹲下去,摆好马步姿势,那架势敦实得像一座山。两个小鬼眼珠开始乱转,瞬间发现了我。



矢口忙把右手压在左手上,想盖住受伤的部位,可惜我已经看到了。他手腕上的那支银十字手镯描绘出优美的曲线。雾面银十字在瞬间把阳光吸至最深处,然后又从底部绽放出朦胧的光线。



“之前讲好了,你不能插手的。”



喜代治话一出口,两个小鬼立马意识到状况不对,弯下身子也摆好战斗的姿势。矢口摸出一串钥匙,“嘎啦嘎啦”一阵声响,打开一把小指长的小型瑞士军刀,兼具钳子、螺丝起子、开瓶器的多功能刀具。他抖动着刀,而另一个小鬼转身就要逃。老铁见状,张开手臂将狭窄的巷子堵了个严实,就像相扑场上的力士。



“哪儿来的臭老头?”



看着眼前拦住去路的两个流浪汉似的神秘老人,难怪矢口会觉得莫名其妙。喜代治面对刀子挺直脊背,大步向前走去,毫无惧色,不明情况的会以为是要去跟对方打招呼。矢口则越来越恐惧,晒成烤肉色的黝黑肌肉不停抽搐着,皱成一团,他猛地一闭眼,握着刀子的右手霎时向喜代治的腹部刺去。红色印花手帕前方,闪出一道银光。



“喜代治,小心!”



我刚要冲上去,事情就发生了。



喜代治敏锐地将身体向左闪开,飞速伸出双手抓住了矢口拿刀的右手,同时矢口的身体也随之转了半圈,然后被提到半空,划出了一个完美的弧形。柏油马路上传来他足踝着地的声音。出手不凡啊!喜代治把矢口向外扔去,手却还依然死死抓着他不放。矢口吓得叫不出声来。



一切仅是一瞬之间。僵在一旁的另一个小鬼此时已看得两眼发直,好似丢了魂儿,待他清醒过来时,老铁从后方奔上来,揪住双手,用头抵住后背,用力拧在一起。老铁互相交叉的手背上鼓起一道道青筋。真是干净利落。没几下小鬼便失去了力气,“啪”的一声倒在地上,老铁顺势坐上他的后背,用膝盖压住他的头。这时喜代治说:



“怎么样,老铁,刚才我的左腿是不是跟扇子似的,展开了美丽的弧线?”



老铁呼出一口气,摇头道:



“你也老喽!刚才多险啊,我都吓了一跳。喂,小老弟,喜代治年轻时候的身手,两三下就能把我扔出去。”



天啊!别说帮忙,连矢口是怎么摔倒的我都没时间看清楚。喜代治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确实不假。要是换成那会儿,这点儿小伎俩怎能伤得了我!”我这才看到喜代治原本就已磨损的皮衣,腹部靠边的位置被弄开了个小洞。他叹了口气,笑了,接着说,“没有人是不会老的。”



我瞪大双眼,睇睨着两位老人的举动。喜代治和老铁从两个小鬼的怀中摸出钱包,扔给我。喜代治说:



“扣下他们的驾照。”



中型摩托车驾照上分别写着矢门胜,十六岁;岸秀和,十七岁。两张尽显孩子气的脸,在照片上却故作凶恶直瞪着镜头。我抽出驾照把钱包还给他们。喜代治反拧着矢口的手腕,拉他起身。矢口一脸不服气的样子,好像在说“你也就会这么一招吧”。这小鬼真是不可爱!



“行了,走。”



我问:



“把他们交给警察?”



矢口不禁哆嗦了一下。



“不,先去他们的窝儿,我想知道他们怎么说。”



老铁两手扣住叫岸秀和的小鬼的腰带,也把他弄了起来。



“别想跑,你们的驾照可还在我们这位老弟手上呢。”



我拿起地上的瑞士军刀,紧跟了上去。



和着嘎吱嘎吱的脚踩楼梯声,我们爬上二楼,拉开卧室门,呈现眼前的房间不但没到六个榻榻米大小,而且还脏乱不堪。没吃完的盒饭和零食,装有浓稠液体、还长出一层绿霉的宝特瓶……想不踩到垃圾都不行,那情形真胜过西一番街。喜代治和老铁安排两个小鬼坐好,自己也在对面坐了下来。我实在找不到能够坐的地方,便打开满是尘埃的玻璃窗,屁股靠着窗框,转身大口呼吸着室外的新鲜空气。



“行了,讲讲吧?”



矢门胜和岸秀和跟那些蜥蜴族们一样,也是仅靠一些小聪明存活度日。两人高中没毕业,便整日游荡在街上,后来觉得玩也无聊了,就想随便找点事做。但要找钱多体面又轻松的工作对于他们来说简直太难了。废话。两人从没有积极主动过。像这种遭遇的人我身边太多太多了,一点都不稀奇。



后面再发生的事情很简单。因为嫌父母唠叨,干脆一走了之,然而好景不长,钱花光了,不但没钱交付两万块的房租,就连吃饭也没了着落,于是,第一次抢劫开始了。由于事情发展很顺利,才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矢门胜和岸秀和一边说一边哭,觉得很对不起因此受伤的人。我不认为他们有值得同情的地方,心里反而感到愈发厌烦。



“他们说是错了,但也只是动动嘴皮子。干脆就交给警察来处理,或者送去少年辅育院。他们没有一技之长,如果就这样放了恐怕还会再作案。”



眯着眼认真听我讲的喜代治,平静地说:



“有道理。不过,要交给警察随时都可以,我想不如再给他们一次改



过的机会。你们两个啊,好好谢谢这个强壮的娃儿吧,要是被警察抓到了,



就不会是现在这样了。”



老铁又露出了他的金牙,对我说道:



“小老弟,就依喜代治说的吧!如果过于急躁,小姐们可都要跑掉了!”



喜代洽看着眼泪加鼻涕、低头哭泣的小鬼,突然说道:



“对了,你们平时起得早吗?”



我手拿驾照,离开了。



我跟吉冈说,开始事情调查很顺利,结果半路上出了点岔子,最终没能逮到犯人。吉冈却反过来给我安慰,他说:



“不能仅凭小鬼们的一些小道消息,吃鳖了吧?不过,能找到手镯那条线索已经是很不错的了。考虑下当警察吧?”



“谢谢,不用了。”在街头比在警察局要好玩上千倍呢。



春天快要结束的一天,我在西口公园见到喜代治,他才告诉我后来发生的事。



我家店前的每曰清扫,两位老人足足认真干了三个月,不论刮风下雨从没间断过。并不是所有老人都如此义气,也许他俩的性格就是这样吧。从他们打扫的第二个星期开始,老妈每次都会把卖剩的水果送给他们带回去。



至于那两个小抢劫犯,在喜代治的强制下也做起了清扫工作。但地点不是我们家那里,而是目白住宅区前的一条街道,也就是长谷部三沙男的工作室前面。这里的清扫同样风雨无阻,在无人宣布所做事情是谁的情况下,两个年轻男孩只是埋着头,默默地扫着。



两个月后,六月的早晨,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听说身穿皮裤的长谷部三沙男那天走下楼来,亲自叫住了正在扫大街的矢门胜和岸秀和,随后又把他们领进了事务所,而且还当场聘用了。这简直就是童话故事里才有的事嘛!



我看着长椅旁的喜代治,问道:



“难道起初你就策划好,要把那两个小鬼送进‘SilverCross’?”



喜代治给了我一个非常复杂的表情。脸上的皱纹往中间聚集在了一起。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耍酷。



“怎么说呢。有钱人我只认识那个叫长谷部的男人,在这么不景气的年头竟然能开出新店。我想他一定缺人手,索性就试上一试。即便不能达成,每天早起扫扫街道,对那些孩子而言,不也是一种很好的锻炼吗?”



圆形广场对面,老铁正推着满智子在圓弧区散步。夏天来临之际,山毛榉的叶子比春天刚到的时候又加厚了几分,发出“沙沙沙”的摩擦声,就像沐浴时的水花。西口公园阳光普照,不禁让人联想到晴天和雨天交替出现的初夏。老铁回到我们身边,说:



“现在小姐们越来越大胆了,内裤被人看见了跟没事人似的。我看了都觉得害羞呢。”



不知是因为好久没出来散步心里高兴,还是因为本身就不在意老铁说那些黃色笑话,满智子的脸上又浮现出了高雅的笑。



“只可惜那不是内裤,是叫做‘安全裤’的东西。所以被人看到也无所谓啦!”



我话音刚落,老铁立即摇头反对,嘴里的金牙依然泛着光亮。



“你不行啊小老弟!得学会相信,在看的时候你就认为它是内裤。这样生活才会充满乐趣嘛!”



看来不管是女人的内裤,还是人生,偶尔都要试着让自己去相信。喜代治撇开老铁的话题说道:



“或许,我们的做法并不能改变任何东西。毕竟没有人会知道他们将来的道路如何。我们这样做是对还是错,没准儿到死都不可能知道呐。”



远处纸箱里正躺着呼呼大睡的流浪者,人们迈着匆忙的脚步从他身边掠过,看着春天的流浪者比上班族还幸福的画面,我突然想起了《十架七言》第一节咏叹调的标题:



父啊!赦免他们吧,因为他们所做的,自己并不知晓。



也许这句话说的不是小抢劫犯,而是喜代治、老铁,还有我。确实如此,我们谁也不可能知道自己刚刚做过什么。即便是这样,那年春天有件事我依然能够肯定,很肯定。



穷没关系,喜欢说黃色笑话也没关系,因为在那个特殊的春天,特殊的一星期里,我交到两个加起来超过一百四十岁的死党。单从那个季节来看,我的收获还是蛮丰硕的。剩下的事情交给池袋上空的某个人来做就全部OK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