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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宝贝的华尔兹(2 / 2)


身穿尼龙运动夹克的家伙回来后向我说道:



“林太郎大哥说十五分钟后会来见你。不过他说只能跟你一人见面,所以别让南条大叔进来了。这回你该满意了吧?”



说完他就在我旁边的高脚凳上坐下,然后要了一杯和我一样的黑啤酒,小小抿了一口,然后仔细端详起我的侧脸。



“看来你还真被打得够狠的啊?”



我动着比平常厚几倍的嘴唇朝他笑道:



“没错。这就是那些爱搞夸张勾当的人的杰作。”



我们俩凑着酒杯干了一杯。酒杯发出一声脆响。







十分钟后,我和身穿运动夹克的家伙步出了咖啡厅。在离开咖啡馆之前,我拜托车里等着的大叔再多等一会儿。



我们俩就在弥漫着过年前气氛的商店街里走了起来。美国街区中央大楼是一栋小店密布的商住两用建筑,宛如一艘军舰般矗立在美国街区的正中心。



穿着运动夹克的家伙踏上舰首的阶梯,领着我走到了最高的一层楼。这里摆着几张木制长椅,以及那种投币的游戏警车和消防车。都是些儿童游乐器材,看来这是一个小得可怜的屋顶游乐园。



木制长椅上坐着一个个头小但感觉如利刃般敏锐的小鬼。我一走近,他便站起身来跟我打招呼:



“我就是傲鹏第三代头目,长居林太郎。你是真岛诚先生吧?我也拜读过你的专栏。”



我点了点头,在他对面的木制长椅上坐了下来。这种长椅椅背上印着森永牛奶厂的广告,由此就可以看出这长椅年代是多么久远。运动夹克把我带到后就自觉地走到走到阶梯那头,以免听到我们聊的内容。我对林太郎说道:



“抱歉了,但我确想知道你们到底隐瞒了些什么。我这么做有两种原因,一是因为我个人想搜集些资料,另一个原因是受了他父亲的委托。为什么你们一听到阿利这个名字,口风就紧得跟什么似的?”



林太郎默默俯瞰着栏杆下头街区上缓慢移动的人潮,接着才转过头来回答:



“大叔对你说了些什么关于阿利大哥的事?”



“他告诉我,阿利是他惟一的亲人,生前待人很和善。”



林太郎微微笑着回道:



“他说得也没错。不过,他的和善也仅限于讨他喜欢的成员,阿利大哥对他不喜欢的人可是十分残酷的,就连曾是他左右手的第二代头目志浩大哥也吃过他不少苦头。他不光对他不喜欢的成员狠,而且对其他帮派也心狠手辣,所以帮里帮外的人都对他畏惧三分。要是惹毛了他,谁也不知道他会使出什么狠招,而且没人知道他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毫无预告地大动肝火。在他主事那段期间,傲鹏里头的气氛随时都是一片紧绷。大叔说他和善,有时候他确是无比好心。比如说我妹妹住院时,他探病来得比谁都早,送的花都快让病房的桌子摆不下了。”



难道利洋还有不为亲生父亲所知的一面?不过,我泡妞时的嘴脸也从没让老妈看见过就是了。



“也许每个人都有他不为人知的一面吧?”



“话是这么说。”林太郎转过脸去,继续说道。



“但你可能不知道,有次阿利大哥为了惩罚一个不听使唤的家伙,竟然把他背上的皮肤割下来了。当时他拿着一把没磨过的刀,从那家伙身上慢慢地割下一块明信片大小的皮,围观的人里头有好几个看得都吐了出来。



我听了简直说不出话来。原来世上还真有如此狠毒的怪物。林太郎抬起头来,以傲鹏棒球帽帽沿下的双眼望着我问道:



“而且,你应该不至于打女人吧?”



我马上知道他话里的意思,便向他回道:



“难道阿利会?”



林太郎耸了耸肩,举头望向美国街区的上空。



“对。尤其是和他同居的晴美大姐大,更是常被他修理得很惨。每当这种时候,志浩大哥就出手劝阻,所以连他也常遭池鱼之殃。”



我来时的那种凌人盛气这时已全然都没了。这时只听林太郎语调悲怆地继续说道:



“傲鹏原本就是个强大的帮派,但让我们的势力扩大到今天这个局面的,其实是第二代头目志浩大哥。要是没发生那件事,让利洋大哥继续主事下去,傲鹏可能早就瓦解了。如果傲鹏瓦解了,我还能留在这里跟你说话吗?”



这下我也只能举头眺望美国街区乌云密布的上空。林太郎说道:



“阿诚,这些就是我所能告诉你的了。若你还有什么非知道不可的,就直接去问晴美大姐大吧。我给她先打个电话,我想她应该会把什么都告诉你的。”



说完这些,他拍了拍灰色工作裤,然后站了起来。



“等到你知道真相之后,想怎么运用就是你的自由了,不过,告诉那位大叔时可千万得小心点。我想你也不愿意让他再造成二度伤害吧?”



我也站了起来,和林太郎并肩倚在栏杆上。



“我知道了,只是很抱歉因此而给你们造成的麻烦。”



这位年轻的第三代头目这时才第一次出现一丝笑意。那些混帮派的女孩子要是看到这一抹笑容,肯定会全被迷昏了。



“我手下的人告诉我你的右勾拳挺厉害的。希望你把这件事搞定后,经常到上野来玩。我们也可以聊聊池袋帮派有哪些手狠的高手。”



“多谢夸奖,我会来的。”



我微笑着紧紧和他握了个手道谢。等我再下阶梯,却发现那个运动夹克已经不见踪影了。



在走回美国街区的路上,我心里是郁闷不已,事情居然是这样的,那我该如何向大叔说呢?



看来,得先保守秘密,在告诉他真相之前,我得去找一个人。那个曾离利洋最近,还与之共同生下一个孩子的女人。于是我在走向爵士出租车的时候,按下了林太郎给我的那个号码。







电话通得很顺利,晴美和我约定在西池袋的幼儿园见面。她说她那时正好打完工,要骑自行车去接孩子。当她听说我和明洋爷爷在一起时,便有些高兴地说,要是明洋看见爷爷,不知道会有多开心呢。



出租车在混乱的大马路上朝汤岛的方向右转。大叔看了看我的表情,问道:



“怎么了,是事情谈得不顺利吗?我看你心情好像不太好?”



我整个人往车座上一瘫,疲惫地说道:



“噢,没什么,有点累而已。能来点安静的音乐吗?”



大叔点了点头,车里顿时响起喀喳喀喳的玻璃杯互撞声,然后是沉静的钢琴声。这首曲子很有名,就像我这种对爵士乐基本无知的人也知道这是比尔?伊文斯的三重奏《献给黛比的华尔兹》。我静静地徜佯在音乐声中,一路用了半个小时,我和大叔基本没讲几句话。



我眺望着大楼排列得密密麻麻的都市核心区风景,沉静地聆听钢琴声。音乐配上东京冬日枯木与灰色的天空,显得无比谐调。







在我的要求下,爵士出租车开到了位于西池袋五丁目的金华堂旁的健康幼儿园。出租车在门外停下后,我们俩便在车内等待晴美到来。南条隔着车窗,深情地望着在园内忘情嬉戏的明洋。可能孩子都走得差不多了,园里玩耍的孩子没有几个。大叔一边看着,一边沉静地说道:



“孩子是天真无邪的,阿利也曾经跟明洋一样天真,可是到头来还是不知不觉就成了个混混。阿诚,你可不要跟阿利一样,那会搞得你老妈掉眼泪的!”



虽然现在我家常被搞得掉眼泪的是我,但听了南条大叔的话,我还是默默点了个头。我试着想像自己还认为世界只有溜滑梯、荡秋千和沙坑的童年岁月是什么模样,但我已经到了想不起这些事的年纪了。



过了一会儿,便看到晴美骑着自行车从马路那头过来。一看到她,南条大叔便打开车门走出了他的出租车。他对我说道:



“坐在车里太久了真是有点憋得慌,让我出去舒展一下身子吧。你们俩可以在车子里聊,暖气是开着的。”



南条在车外和晴美聊了两三句,随后晴美便坐进车内后座来。我往内侧移了移,为她腾出一个位子。



“很抱歉突然把你找来,我已经知道了大致上的情况,是林太郎告诉我的,现在我只有一个疑团了。当然,你并没有义务告诉我,所以你若不愿详细回答也没关系。可以吗?”



晴美抬起她那蓬松的头发看了看我,等着我提问题。我感觉晴美和利洋年龄是相仿的,所以今年应该是二十六岁上下。看来生活已经把她搞得疲惫不堪,脸上的化妆品似乎都是从大荣超市或是伊藤洋华堂买来的廉价品。尽管如此,昔日的美丽面影还是仿佛日落十分钟后的天空般依稀残存。



“明洋并不是利洋亲生的,而是第二代头目志浩的孩子。对吗?”



我话刚说完,晴美的表情就紧绷起来。她不再看向我,而是将两眼投向窗外。目光所及,是身穿羊毛衫的南条倚在幼儿园的栅栏外,栅栏内的明洋正兴奋地向心爱的祖父炫耀他刚捡到的一片他手掌大小的枯叶。晴美脸上泛起一丝柔和的微笑,点了点头,然后说道:



“没错。这孩子是志浩的。志浩为了救被打的我,常常也连带着被他揍。阿利发起脾气来就像台风似的,不管对男的女的,还是小孩通通绝不手软。我们俩因为同病相怜,常在一起互相安慰,过没多久就开始瞒着阿利私下相会了。”



这下我终于了解了。一提到阿利,傲鹏成员的口风就变得这么紧,全是为了保护第一代头目的名誉,并守住第二代头目夫人与明洋生父的秘密之故:这事估计上野傲鹏帮中大多数高层都知道吧。这时晴美问:



“知道真相后,你打算怎么做?你是要把这一切告诉我们家爷爷吗?”



晴美用试探性的眼神望向我。



“噢,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会隐瞒的。毕竟有的时候,有些秘密是不让人知道更好一些。”



晴美听完我说的话,点了点头,然后又带着一丝悲怆的笑容说:



“是啊,但有时连我自己都不知该怎么办好。看到他那么疼爱明洋,我真想告诉他真相,同时向他道歉。但每到那时,我总是开不了那个口,那样的话对他太残酷了。”



我凝视着晴美的双眼。我竟莫名地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深不可测,我总觉得她还有什么在瞒着我,但她的表情却是如此平静,这使得我不禁怀疑起我的判断是否正确。为了验证,我直接跟她说道:



“我保证不会把这些告诉大叔。如果你还有什么不吐不快的事,那就全告诉我吧。反正我们日后应该不会再碰面了。”



这时身穿被洗得松松垮垮的运动服的她,两眼在昏暗的出租车后座突然散发出吓人的光芒。晴美用也许只有太妹时代才有的凄厉嗓音叫道:



“你怎能明白?今后的数十年,我都得带着这个秘密活下去。看着我的孩子、他的爸爸、他的爷爷,只能回忆却不能说出来。哪可能跟你写文章那么简单?我想我的生活算是完了,永远没有截稿期、没有结尾,摆在我面前的只是血淋淋的人生。”



或许谁都有情绪失控的时候,也许是以前的秘密,也许是当前的打工生活让她不快,总之,她似乎对生活的一切都已经不再有任何留恋。



现在我知道,我不用再说什么,晴美自己就会把话全盘托出。在这个时候,即便在场的不是我,而是任何一个人,她也会松口说出蕴藏心中的秘密。只听她用一种低沉而失落的声音说道:



“我一直想把那天的事情说出来,但却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阿诚,我现在把它告诉你吧。五年前,就是出事的那一天,我跟阿利说我想跟他分手,并且告诉他我爱上了另一个男人。阿利还没听完,他的暴脾气就失控了。他狠狠地打我,可是我从头到尾都两眼直视着他,不管他怎么打我,我都是死命保护着肚子忍受。打着打着,他可能也注意到我护肚子的举动,所以他停下来问我为什么一直抱着肚子。”



晴美的双眼圆睁,那里面仿佛即将刮起一场暴风雨,只见她瞳孔的颜色变得越来越澄澈深沉。我从她眼神中可以想像阿利当时是怎么问的,但对他的反应却完全无法猜测,因为通过这段时间别人的叙述,我发现这个阿利的很多做法和想法都是违背常理的。



“我就跟他说我怀孕了,而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不是他的。”



我咽下了一口口水,几乎要在出租车狭窄的后座发出一阵悲鸣。我以沙哑的嗓音问道:



“那阿利是什么反应?”



晴美似乎根本没有听到我的问话,只见她已经是泪流满面,直望着空荡荡的前座。



“他听完就疯了似的冲出我家。当时我在立敦大学后头的一栋破楼里住。我知道这对他打击毕竟太大了,所以就担心地追了出去。其实第一个发现阿利倒在露台的就是我。报警后,我突然开始害怕起来,一直担心这是不是志浩下的手。”



我听完,转头看了看幼儿园栅栏外侧逗弄孙子的南条大叔,这样一个好脾气的人,怎么会生下阿利这样的暴君呢?



“结果不是?”



“对。我报警后第一个打的电话就是给他,他告诉我在神乐坂一个货车装货站。那一刻,我真的好踏实啊。后来阿利被救护车载走,到了早上不治身亡时,我虽然十分震惊,但同时也感到非常安心,心想这么一来,就不必再担心志浩会被阿利给杀了。”



说完,晴美挺了挺背脊,然后理了一下因骑车被吹乱的头发,用一种坚定的语气说道:



“我能说的也就只有这些了。该去把明洋接回家了。”



转眼之间,她就已经恢复了一个母亲该有的表情,变化快得叫我有点不可思议。把该说的话说完后,她竟然能让那种如洪水般的感情戛然而止。



我想,此时她的心中应该已如池袋空荡荡的冬日一般空无一物了吧。



看来从她嘴里已经不可能再套出些什么了。晴美小心地打开车门,向幼儿园大门走去,一脸母爱笑容,抱起刚换好鞋子在门口等着的明洋。



一无所知的孩子就是一道牢不可破的安全护栏,有了这个孩子,她还有什么心灰意冷的坎不能迈过去呢?







由于明洋进了出租车,使得原本寂静的爵士出租车顿时变得热闹了起来,这种热闹把刚才的灰暗气氛一扫而空。而这下播放的音乐也已经换成了气氛欢乐的新奥尔良某铜管乐队的曲子。晴美的自行车被塞进了车尾厢,后座坐着晴美与明洋母子,我则移到了副驾驶席,在一种充满着家庭气氛的快乐里,爵士出租车在池袋的住宅区中悠闲徐行。



南条大叔想必真的很爱开车。他先开着车围着立敦大学绕了两圈,然后才往晴美母子住的公寓开去。这是一栋没电梯的三层小公寓。我去帮忙把自行车从后备厢中搬出,接着才离开停车场。而南条大叔则抱起有二十斤重的明洋飞也似的往楼梯奔去。晴美和我则肩并肩地在后面走着,当我们抬头朝楼梯上仰望时,明洋已经在上面欢呼雀跃了……



“晴美小姐,我收到了一些年礼,想……”



正在这时,居然有个人在我们背后说道。一听到这女人的声音,晴美竟然如受大惊般木然僵立。我敢说就连她复述告诉阿利她怀孕时的表情,也没有这时紧张。



晴美惶恐地以余光望向我,仿佛在确认我是否也注意到了背后这个女人。我装做没注意地默然回头。



公寓大门内铺着色泽明亮的茶色地砖,敞开的玻璃门上挂着一只贺岁的门饰。只见一个穿着围裙、身材高挑的女人,手提一只白色塑胶袋站在这个平淡无奇的公寓大门的门廊内。我意想不到,她就是那个忌日隔天到露台献花的孕妇。



大概是把我的背影误认成志浩吧,只见她那气质高雅的脸庞一看到我霎时变得一片苍白。



她那声音怎么带有一种愧疚感呢,难道带着水果给邻居送年礼不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吗?她朝我轻轻点头,致意道:



“你好,我们见过面的。想不到你还是晴美小姐的朋友?”



晴美赶紧解释道:



“不是啦,真岛先生是明洋爷爷的朋友。”



我明显感觉到晴美正用眼神向这女人示意些什么。看来我的疑惑和猜测是有道理的,问题的真正答案钥匙并不在晴美这里,而完全有可能是在这个女人身上。晴美没有完全说清楚,想必就是为了保护这个女人吧。



虽然我知道这个问题再追下去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了,但我还是问出了那个无聊的问题:



“晴美小姐,你能告诉我五年前你发现利洋倒地不起时,你还目击到什么吗?”



和这个大腹便便的孕妇交换了好几次视线后,晴美才支支吾吾地回道:



“这……是……没看到什么啦,都已经过了五年,当时的情况我也想不起来了。阿诚,你就停手吧,你也知道阿利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最后这句话不是说给我听的,而是说给这个身穿格子围裙、紧张得浑身僵硬的女人听的。我知道现在晴美是不会再说什么了,所以我转而向那位孕妇介绍道:



“我叫真岛诚,在西一番街卖水果。”



那女人开口闭口好几回,犹豫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答道:



“我叫松冈未佐子。”



说完以后,便以一种死了心般的表情露颜一笑,然后看着我的眼睛说道:



“我家也住在西池袋二丁目。晴美小姐,请你把这些苹果收下吧!”



这回她的话里,没有了那种愧疚感。晴美有些惊愕地收下塑胶袋,然后用一种无法置信的表情看了看那个叫未佐子的女人,然后就不管我们地自顾自走上了楼梯。



而这时,未佐子也挺直了背脊,走出大门。



原地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没跟大叔说再见就离开了那里,一时之间,我都不知道去哪里,而这时我的心态,竟跟晴美说的一样,恨不得立即把一切真相向大叔全盘托出,可是理智又告诉自己不能那样做。



看来保守秘密也是一副重担啊,它这会儿就压得我走路都步履蹒跚。







我晃悠到不远处的西池袋一丁目,进了西口公园。对我而言,到了那里就是倦鸟归了巢。有一种不知如何形容的安全感。我在圆形广场找张长椅坐下,让四周的风景安抚我的心。



放松心情三十分钟,思索三十分钟。一个小时之后,我又掏出手机,按下露台那面告示板上留下来的号码。我的手机里有两个那儿的号码,现在拨的是给官位较大的那个——横山礼一郎署长。



横山礼一郎署长小的时候是我的好朋友,但人家发展得很好,一路往上念,直到东大法学部毕业,进入警视厅后也是飞黄腾达。所以他现在跟我在一起喝酒时从来不要我掏钱。电话终于接通了,这位年过30的年轻署长用一种下班后的悠闲语调说道:



“是阿诚呀。是不是又想找我喝酒去啊,告诉你,今晚甭想了,因为我得跟一个美如天仙的司法研修生去幽会!”



经历了那一场感情折磨,我已经没力气了,所以不理会他的玩笑,而是直接跟他说道:



“拜托帮个忙,给我在旧资料里查一个人,只要5分钟就可以了。”



礼一郎立即严肃起来,看来他变脸的速度不亚于池袋黑社会老大啊,他问道:



“是哪桩案子?”



“五年前发生在艺术剧场后面的那桩凶杀案。我想知道那个第一目击证人说了些什么。”



署长装做很不爽的样子叹了口气说道:



“你怎么尽插手这些麻烦事?好吧,待会我给你打电话。”



电话挂断,我竟有种想哭的感觉,原来我的世界里,对好坏区分得很清晰,但是现在,我居然再也分不清楚了。



我是一个过路者,但现在却出现了两个背负着难以承受的秘密的女人,和一个失去了儿子的父亲。那我该怎么做呢,既不能毁了他们的生活,又想要让事件完满解决。



我该怎么做?



此刻我的头顶已是一片热闹的霓虹灯光,但坐在铁管长凳上的我心中却感觉很冷,我想要是被哪个行人见到,一定会以为这是新起的一尊公共雕塑吧。







二十分钟后,我接到了礼一郎打来的电话。



“喂,现然你可欠我一个大人情了啊,你这件事搞得我约会要迟到,要是这个女孩子我没搞到手的话,到时我就要你好看。”



“知道啦,下次我请客好了。”



“咦,你的声音听起来怎么显得无精打采的?阿诚,你怎么了?”



唉,悲伤啊,现在的我已经是面目全非了。除了身体上才被四个上野的街头混混围殴,今天心理上又白白接到两个女人送出的沉重得难以承受的秘密。所以简直可以说,我身心的创伤都已经超越忍耐极限了。



礼一郎见我这边沉默,以为没什么事,便开始向我宣读起他找到的资料来:



“那你就听着吧。第一目击证人是上田晴美,那年二十一岁,是死者南条利洋的未婚妻。她当时的证言说,当时她在死者倒地的剧场后方台阶一带,看到一对年轻男女急促促地逃离现场。两个人都是大学生打扮,男子身高约一米七五左右,女子个子也很高挑,约有一米七左右。好了,资料上就写了这么多,够了吧?是不是查到什么和凶手有关的线索了?”



听完“女子个子也很高挑”,我的耳朵就已经听不进礼一郎后面的话了。一下子,我满脑子都是那个身穿白大衣的女人,没错,她的身高的确差不多有一米七。



见话筒里的噪音停了下来,我便知道礼一郎已经说完了,我想也没想就回道:



“看来是我想太多了。那就祝你约会愉快。拜拜!”



那位相貌堂堂的池袋警察署署长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我已没心思理会了,挂断电话,我就动作呆滞地从长椅上站了起来,像个木头人般走回家去。







隔天是一年里的最后一天。因为新年的关系,所有老百姓花钱都很大方,所以我家的水果行生意好得不得了,搞得我恨不得再生出一副手脚来。当然,在这个时候跟老妈说出去一趟是根本不现实的,所以我终日无法脱身。



但我也不能因为这点生意就不顾阿利的案子啊!我抽空花了一点点时间打了个电话给南条大叔,约好在露台碰面。



打完给南条大叔的电话,我想了想,便觉得有必要再打个电话给晴美。因为有的事情必须跟她交代一下。电话里我告诉她我将和明洋的爷爷碰头,但她不必担心。电话那头传来她的儿子正在高唱《坐火车》之类的儿童歌曲。晴美显然没有明白我说要她不必担心的意思,便问道:



“为什么说要我不必担心?”



我知道在这个时候,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抵不上诚实的回答来得简单有效,于是我就老实地回答道:



“也许都是我爱管闲事惹的祸吧,把原本不该打开的箱子给掀开了。所以,南条大叔那边让我用一个合适的方法妥善交代吧。从今以后也请跟以前一样让明洋好好当个爷爷的乖孙子。”



晴美没有说话,就那么沉默了好一会儿。《坐火车》的歌曲都已经唱到第二遍了,直到这时,她才轻声说道:



“谢谢你。我也会向未佐子小姐转达你的好意的。”



“那就拜托了。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有的时候真相并不一定要全部搞明白的。过年的时候,我会带着我家的水果去拜年的。”



晴美再次向我道了谢。而事实上我觉得根本没做过任何值得她道谢的事,倒是给她的生活带来了很多的不安定因素。



因为打了两个不短的电话,所以心头便有些愧疚和紧张地投入到生意中来。而很奇怪的是老妈也并没有因为我不在而抱怨我,也许是因为我满脸淤青仍在坚持干活而有些担心吧。不过我知道,在这池袋西一番街,只要水果好看,我脸上是绿的还是红是不会有哪个客人关心的。



除夕夜,做生意的人是很难有清闲的,所以我们家的水果行也直开到新春晚会播完才打烊。一过午夜,便也要像模像样地过个年了,便叫了“天堂仙女”麦面店的外卖(因为在这个时候再自己做年夜饭是不现实的)来吃,可是每年一到这个日子,“天堂仙女”的外卖就会改用一次性塑料免洗碗,盛在这种容器里,即使是同样的面,口味也要打半折。老妈不愧是老到分子,还专程为我换了只家里的碗(据说这是一位陶艺家的作品,老妈在一些古怪的小细节上可是十分讲究的)来盛面,吃起来果然爽得多。



“祝您新年快乐。”



满脸淤青的我这么向她拜了个年,换上和服的老妈也在店里向我鞠了个躬,并以同样亲切的口吻向我拜年回礼。



二十年来,我家的年就是这么过的。



细想起来,我之所以还被人认为是一个有教养的小伙子,大概就是得益于这种教育吧。



元旦那天,我舒舒服服地躺着看了一整天大同小异的贺岁节目,也享用了从西武百货地下街买来的贺岁料理。但所有的这一切喜庆内容都无法磨灭我对利洋案子的思索。



整整一天,我都在思索着该编什么理由去向南条大叔解释。说老实话,撒谎方面我可是行家里手,但在这个事情上,我的这种才能却一点也发挥不出来。因此我在编这个粉饰阿利为人的谎时,我莫名地感到心情万分沉重。



晚上九点五十分的时候,我告诉老妈要出门一下。其实是去赴南条大叔的约会。



从我家走到艺术剧场大概只要五分钟左右。我先到那些花贩那买了一束白色百合,然后向约定地点走去。



大老远我就看到了露台。露台在这个夜晚又显得非常醒目,因为和我第一次见到大叔时一样,那些点点随风摇曳的烛光不能不吸引行人的目光。



许多因放年假而显得兴高采烈的行人带着酒意从露台旁走过,当然,他们是不会关注那个告示以及死在这里的阴魂的,毕竟,他们和他并无任何的交集。



而我呢?不正是一个偏离自己生活轨道,无意中跳入利洋的交集中的一个异类吗?



我把买来的百合堆到大叔的花束之上,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和第一次见面时买的一样的罐装咖啡。



南条大叔显然很高兴看到我,他调皮地抬起双眼看着我,并笑着说道:



“你小子,看来还准备得挺全的嘛。”



看得出来,如果没利洋这档子惨事,他会是一个非常乐观的人。我默默地在大叔身旁坐了下来,不敢正视他,轻声说道:



“我是心中有愧疚,因为我到现在也没有给您帮上什么忙。而且还把事情弄得一团糟,你看看我还被打成这副德性,想想都觉得不划算。”



这就是我为之后的叙述做准备而说的话。大叔笔直地凝视着我说道:



“关于我家阿利,我也听过一些负面的传言。打从他念中学起,我就常去上野警署保他出来了。不过,只要是你所说的,我都相信。”



爵士出租车的司机说完便笑了起来,并把视线移向烛光。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等会就回家去吧,盖上棉被好好睡一觉,明天一醒就什么都会忘了。”



就在我的内心两种矛盾心理在斗争和挣扎的时候,意想不到地听到了一声有如女神来临般的声音。



天啊,这是一个让我坦诚地说出一切的温柔之音吗?我再也无法忍受了。只听那声音说道:







“两位晚上好。”



那声音沉静得好像一阵初秋的微风。



我连忙回过头去,看到一个身穿白色羽毛大衣的女人,后头还站着一个上班族打扮的温和男人,站在稍远一点的则是晴美。我目测了这对男女的身高,分别是一米七五和一米七。穿着白色大衣的女人捧着即将临盆的肚子深深向我们俩鞠了个躬说道:



“我叫松冈未佐子。这五年来,我每天都是在战战兢兢中度过的,深怕真相哪天会被人发现。现在我决定了。那天晚上,把利洋先生推下阶梯的,是我。”



这无疑是一个晴天霹雳。



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南条大叔的侧脸。只见他原本困惑的表情先是转为惊讶,接着又在视线落到她的大肚子上时转为同情。南条大叔问道:



“我听不大懂。能把事情从头到尾说明白吗?”



这回站在后面的晴美走了出来。也许她是刚去神社参拜回来吧,她身上依然穿着过时的套装,而上身还披了一件不起眼的黑色大衣。我向她摇头示意,但面露微笑的晴美完全拒绝了我的好意。她向南条微一侧身,坚定地说道:



“那晚,是我向阿利坦承提出想和他分手。我一直不敢让爸爸知道,其实阿利在家里是十分粗暴的。我整天挨他暴打,身上的淤青一整年都没消过。即便如此,我还是碍于恐惧不敢和他分手,直到遇见了一个真正让我心仪的男人。”



南条显然没有想到事情是这样的,他那半白的平头几乎垂到了地砖上,嘴朝地面吐出了一句:



“那个男人就是志浩吗?”



两眼望向前方的晴美此时已是泪眼婆娑,大滴的泪珠滑过黑色大衣,一滴滴落到了露台上。



“是的,就是志浩。志浩愿意聆听我倾诉一切痛楚,待我温柔体贴,就是到今天,他也从没出手打过我。如果换在五年前,任何一个不殴打我的男人,在我的眼里就算是够温柔的了。”



南条坐正身子,认真地朝晴美一低头,道:



“原来是这样,真是对不起,我为我家那不孝子糟蹋你的行……”



话还未说完,突然大叔抬起头,用一种惶恐的眼神问道



“不过,明洋是利洋的亲骨肉吗?”



对于这个问题,泣不成声的晴美已经答不出半句话来,她只能拼命摇头。看来南条大叔已经完全明白了,只见蜷起身子来的他,身影似乎显得更渺小了。



“明洋他……明洋他真的不是我的孙子。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受此重大打击的大叔不断重复着这句话。但最后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伤感的情绪,转过头来以温和的口吻问道:



“那么,这位小姐又为什么要把阿利推下去呢?”



未佐子看起来比什么都冷静,显然,她在来这以前已经下了相当大的决心,她已经把一切都豁出去了,也许,在场的众人中就数她最冷静了。她静静地说道:



“我们说的,只是我们所看到的,也许这些说法会有些片面……”



依旧端坐着的南条大叔对于她的观点似乎也有些同意,便微微点了点头。未佐子见大叔点头,便继续说道:



“那晚,即将结婚的我和我先生刚约会完,正前往出租车停靠处准备叫车回家。当时我俩站在这露台上聊天,就在这时,一个满脸凶相的人从我们身边擦身而过,我先生不小心撞到了他的肩膀。对方什么话也没说,就开始朝我先生一阵痛打,我试图劝阻,他却使劲把我推开,一拳又一拳地把我先生打得倒地哀号。我想呼喊旁边的人救我们,可是周围却不见半个人影。无奈之下,我只好使劲撞向他。真的,当时我根本没想要害死他,我只是想把这残暴的男人从我先生身边撞开,不要把我先生打死。”



南条朝未佐子身旁的那个男人看去,朝他问道:



“她说的是真的吗?真的不是你撞的吗?”



那男人一身上班族打扮,他默默地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说。正在旁边以手绢拭泪的晴美这下开口说道:



“当时我并没有看到阿利被撞开,但是的确听到了可怜的求救声。由于我一心希望凶手不要被抓到,因此从没告诉过任何人我看到了未佐子小姐的长相。”



未佐子弯下高挑的身子,在南条大叔面前跪了下去,低头致歉,那满脸泪水的头颅低得简直就要撞到露台地板。



她语气中带着哭腔说道:



“大叔,我好几次本打算去自首的,但当时正好在准备应聘工作的考试,同时也不想连累我先生。当时我们两家已经订好婚约,准备一有工作就让我们俩完婚。对不起,我只顾着考虑我自己的利益,更对不起的是,这五年来一直没有勇敢地当面向您谢罪。求求您,原谅我吧。”



说完未佐子已是泣不成声。这时她先生亦走到她身旁跪下,默默地搂着妻子的肩膀,夫妇俩一起向大叔磕起头来。她先生一边磕头,一边哀求道:



“大叔,我知道这个要求或许很无理。但下个月五号就是孩子的预产期,因此,求求您再给我们三个月的时间。毕竟如果孩子在拘留所中来到人世,对没有罪的孩子来说实在是太残酷了。请您让未佐子生下这个孩子,然后让孩子度过最需要母亲的那段时间,然后我们就去自首。”



男人说完这些话,已经完全不顾在场众人的目光,痛苦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大哭起来,显然,想到将要失去挚爱的妻子和一个完美的家庭,他无法不悲痛。



到这种时候,南条大叔也忍不住开始落起泪。我也把一年的眼泪全都洒在了那身短大衣上,身边那些晚归的人恐怕都会奇怪,这深更半夜的为何会有这么多人在这烛光里啜泣?一时间,在场的人都在痛哭,至于为什么哭,可能各有各的理由吧。



坐得全身僵硬的大叔哭了很长一阵,终于停了下来,他望着白色花束轻声问道:



“你们两位父母都还健在吗?”



松冈夫妇一同点头。依然正襟危坐的南条大叔慨然说道: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孩子生下来了,总不能让他没妈妈吧。而且孩子是没有错的,所以,你们俩就平安把孩子生下来吧,只要把他抚养长大,比什么都强。”



说完,大叔就转过身去,朝着花束与蜡烛低头道:



“阿利呀,你老爸是个笨人。那么多年,到头来我还是没能把你教好,如果不是当初的那些事,你恐怕也不至于如此吧。老爸原来做梦都想给你报仇,可是如今却连这个仇都没办法为你报了,我确实是个没用的老爸呀。唉!阿利,等我也到那边后,马上就向你赔不是。不过在没见到我以前,你也该好好冷静想想吧。”



说完这些,大叔已是泪流满面。他抬起头来,朝跪在地上的年轻夫妻说道:



“起来吧,就当我什么也没听见,好好把孩子生下来。千万别重蹈我的覆辙呀。我是说怎么会这么奇怪,每年阿利的忌日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上这儿来给他献花,原来那些花是你们的呀。”



未佐子边哭边点头。南条大叔朝着她看了看说:



“我知道了……这样就行了。只要你们往后还能每年都来献花就行了。犯不着逼你们去自首,那样又会破坏一个家庭的幸福。来吧,大家恐怕都冻坏了,赶快回家吧,好好泡个热水澡吧。晴美,你也回去吧。千万别冻坏了身子骨,明洋还在家等着你呢。”



看来我也该离开了,这里已经没什么事需要我做了,毕竟这种悲伤的气氛让人实在难熬。正当我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不想南条大叔却抬起头来,用他那依旧热泪盈眶的双眼望着我笑着说道:



“阿诚,你能不走吗?今晚就留下来陪陪我吧。”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在这个时候,还有什么理由拒绝一个善良老人的这一点小小要求呢?当晚我坐在爵士出租车的副驾驶席上,大叔坐在驾驶席上,漫无目的地开了一整晚。若是能稍稍抚平南条大叔那痛失儿子又失去孙子的悲痛,即使花我十个假日的夜晚,也没有什么好计较的。



在这个时候,我们既不想听曲调激烈的乐曲,也不想听感伤的爵士乐曲,此时也许只有那些大三和弦的曲子,才多少能够接受。我们把车从池袋西口开到上野,又从上野往西开,在上野回来的路上,爵士出租车上播放的就是比尔?伊文斯的《献给黛比的华尔兹》。那宛如秋日落叶般紧紧相连的短促钢琴声倾泻而出,多么宁静的曲子。



我们俩就这么随意地在东京市内游走。池袋、新宿、上野、秋叶原、御茶水,每个地方我都很喜欢。任由马路边游荡的醉汉大喊大叫地朝我们的出租车招手,我们只是怡然自得地听着爵士乐中宁静的曲子。



我看着车窗外的夜色,静静地问道:



“如果再次碰到这种情况,大叔你还会这样决定吗?”



爵士出租车司机面有难色地答道:



“我想应该是吧,除了哭得稀里哗啦,还能怎么办呢?”



我眺望着窗外流淌的车灯说道:



“如果我是大叔您的儿子,我一定会为有您这个老爸而骄傲的。”



“是吗……”



从嗓音里可以听出他又落泪了。我嗓子一紧,脑海里一片空白。只好听着钢琴三重奏,无言地望着车窗外流逝的东京夜景。



新年中的这一晚上,就这么逝去了,当我朝从我家水果行门口开走的爵士出租车挥手作别时,我的脑海里再一次响起了那首无比感人的《献给黛比的华尔兹》,而这个时候,我又想给那首曲子改个名字,叫做“献给宝贝的华尔兹”吧,当然是献给那个即将来临世间,却一无所知的孩子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