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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色的彼得潘(2 / 2)


接着,我们慢慢走下千登世桥的环形交叉口,进入明治通。由于地下铁施工的缘故,这个东京干道老是在塞车。准备回家的小稔站在斑马线上向我挥手道别。他背着双肩书包的背影,左摇右晃地慢慢远去。



我是独子,没有兄弟姐妹。如果有个年纪比我小很多的弟弟,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既聪明又臭屁,讲话常常直到让人捏把冷汗。小时候的我,或许也这么可爱呢。



不过,我以前倒是没有偷拍过别人。



隔天气温骤降,转为年末的东京应有的寒冷。虽然冷的程度和往年差不多,但是我已经习惯暖冬,变得不太能忍受个位数的气温。我翻出去年的羽绒外套穿上,开始看店。



这个时候年终奖金已经发了,所以店里的生意会比较好。我们店的景气指数在去年夏天至秋天跌到谷底。和当时比起来,目前虽然只多了几个百分点,但至少已有所改善。不过业绩上升的幅度仍不足以让老妈给我加薪就是了。



我无所事事,才刚开始发呆,手机就响了。



“喂喂,阿诚哥吗?”



是小稔惨叫一般的声音。



“怎么了?”



“丸冈跑来了。”



“跑去哪?”



“我家前面。早上有好几通没看过的号码打给我,我一直没去理会,现在才发现他跑到我家前面来了。我刚刚放学回家还没看到他。天气这么冷,他只穿一件衬衫,一直坐在栏杆上,看起来真的很像死神。”



坐在栏杆上的死神,真想瞧一瞧。小稔的声音开始颤抖,似乎真的很害怕。



“阿诚哥,你说我该怎么办?”



这个嘛,怎么办好呢?总得先让丸冈离开小稔家才行。



“我知道了。你听好,下次他再打来,你就接电话,然后告诉他你有话要跟他说,和他约个人多的地方好了。”



原本我想建议小稔约在池袋西口公园,但天气这么冷,瘦小的小稔可能会很难受。



“你知道东京艺术剧场的电扶梯上去的那家咖啡店吗?就约他一个小时之后在那儿吧。我也会去,你就和我一起过去。时间还早,你应该可以出门吧?”



小稔的声音仍在颤抖。



“没问题。我妈今天要打工,不会那么早回来。那我们一起吃个晚饭吧?我请客。”



我这个水果行店员再怎么穷,也不能让小学生请我吃饭吧。



“我们各出各的就好。那,和他约好之后,你再打给我。”



说完,我看向西一番街。厚厚的云层覆盖着冬季天空,成为一片灰色。到了傍晚,气温似乎会变得更低。我试着想像,如果我被称为“疯狗”,过的会是什么样的人生呢?



与其被冠上这种绰号,我宁愿在池袋这个满是尘埃的地方当个“万用打杂工”。



整整一个小时之后,我抵达艺术剧场前的广场。都冷成这样了,池袋西口公园还是有一群人照样露天下着棋。喷水池边有个人自备键盘与扩音器在自弹自唱,唱的是爱得死去活来的情歌。长椅上则有情侣徜徉在两人世界,完全无视周遭的一切。没有人关心别人在做什么。此时此地,有无数的人独自怀抱着自己的孤独活着。都会里这种冷淡与事不关己的态度,我觉得还蛮舒服的。只要在池袋这儿出生、生活二十年以上,任谁都会变得如此。



“我等你好久了,阿诚哥。”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不是制服模样的小稔。牛仔裤配上灰色连帽外套,外面再加一件橘色的羽绒外套。小稔母亲搭配衣服的品味似乎不错。



我们搭上电扶梯。不管任何时候来这家咖啡店,一定都有空位。女服务生要我们自己挑座位,我们选择坐在靠近五公尺高的观景窗附近。窗户的那一头,看得见艺术剧场的巨大玻璃屋顶,上面散乱地栖息着许多看起来相当怕冷的鸽子,就像画在巨大乐谱上的无数休止符一样。



最先推开玻璃门走入店里的,是眼睛整个肿起来的翔太,接着是重行与浩一郎。重行一直负责压住门,直到其他的人都进来为止。



丸冈长得蛮高的,应该将近一米九吧。那条磨出大洞的牛仔裤,似乎不是设计师品牌经过加工的破旧感,而是真的破洞。露出胸膛的衬衫是军服那种绿褐色,上面有多到数不清的口袋。



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身体线条。要素描这家伙很容易,只要画一根火柴棒,再加上四肢就完成了。他的脸颊、眼睛与下颚都凹陷下去,像是被人挖空了一样,很没精神。



翔太对我使个眼神当作问候,接着开始介绍。



“这位是丸冈先生,我们学院的学长。”



丸冈的表情完全没变,在包覆黑色皮革的不锈钢椅坐下。三人组聚集在隔壁桌,也坐了下来。丸冈向女服务生点了热咖啡。



没有任何人开口说话,大家都等着丸冈先开口。我也一直观察他——想要好好把事情讲清楚,还是多收集一些疯狗的情报比较好。



咖啡一送来,丸冈就拿了砂糖罐,打开盖子,将细砂糖加进咖啡。一匙,两匙,到这里都还算正常;不过他的手却没有停下来,五匙,六匙。他是不是在向我展示些什么呢?但他似乎很认真地看着自己的手,不断把砂糖从糖罐搬到咖啡杯里。



一共加满十匙,丸冈也不搅拌,便立刻喝了一口。由于加了过多砂糖,咖啡都满到杯缘了。只见他闭着眼睛,似乎正慢慢品尝着味道。想了一下,他又加了两匙细砂糖。这次他终于一脸满意地喝了。加了太多砂糖的黏腻热咖啡,一口气就被他喝掉半杯。



看着这一幕,小稔开始发抖。说真的,我当时也努力不让自己吐出来。对小稔这种理性的人来说,丸冈那种异于常人的疯狂,会让他格外感到害怕。如果要比谁看过的怪胎多,人生经验比小稔丰富的我,自然比较有利。



虽然丸冈的举动看了实在很难让人有太好的感受,但我总算可以理解为什么多数三原学院的人,会称他为“疯狗”了。



“那么,你就是小野田稔吗?这一位,是G少年的侦探真岛诚吧?”



就像是骷髅在跟我讲话。骷髅如果会说话,声音或许就像他一样又高又干的吧。



“你的工作我会帮忙罩着。这三个人是我的部下,我会要他们帮你的忙。赚到的钱就分我六成,剩下的四成,你一半,他们三人一半。”



丸冈讲完之后,就像工作告一段落,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他喝光黏腻的咖啡,开始在胸前口袋摸索。那个口袋就像个魔法口袋一样,可以挖出无数的药锭。他将餐巾纸在桌上摊开,堆起一座药锭小山。



粗略估计,应该有三四十颗吧。各种颜色与形状的药堆成了一座小山,足够装满一个药瓶;也可以像运动会那样,玩推倒彩色柱子的比赛。(注:一种运动会中的对抗赛,分成两组,先推倒对方阵地所竖立的大柱子就获胜。)丸冈把所有药锭分成三次放在手心,全都吞了下去。他自己的水还不够配药吃,连翔太的冰水都喝掉了。



由丸冈一人担纲演出的疯人秀。他满意地点点头说:



“你们那边应该也有各种不同的考虑吧,下次再给我回复即可。但可别让我失望啊。我这人最讨厌失望的,到时候我可是控制不了自己,会变得不知道自己是谁唷!”



大量嗑药之后讲话变得不清不楚的疯狗,像是在做梦一样说道。对于在梦境中登场的人物,再怎么施以暴力攻击,自己也完全不会有感觉吧。



再怎么说,那儿都是个毫无痛觉的国度。



丸冈失神地盯着空无一物的上方。现场空气凝结,没有人动,也没有人说话。不久疯狗突然站了起来,本来以为他要去厕所,谁知他却推开玻璃门跑掉了。



我小声对翔太说:



“那家伙还好吧?”



翔太压着左眼周围的瘀伤,摇摇头。我问翔太:



“他每次都那个样子吗?跑哪儿去了呢?”



“这个我可不知道,阿诚哥。丸冈是个完全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人,他可能就这样回家,也可能一小时后又跑回这家店来。没有人知道他会做什么,有时候他会突然揍你。”



翔太身旁另外两个三人组成员全身发抖。重行说:



“我不玩了,钱我也不要了,我想退出这件事。阿诚哥,拜托你想想办法摆平丸冈吧! ”



事情变得棘手起来,现在连一开始的胁迫者都求我帮忙了。不过这三个呆子身上应该没什么钱吧。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我知道了。小稔的请求我也还没完成,我会想办法的。”



我留了三人的手机号码。我的手机记忆卡,百分之九十五就是这样被男生的号码占满的。难道我真的无法改变这种生存方式吗?明年我一定要摆脱这样的事。



接下来我们又等了丸冈三十分钟,不过他没有回来。请收款机旁的女服务生帮忙转告丸冈我们先走后,我们就离开了。女服务生诧异地目送我们离去。



说到诧异,我们一样也有这种感觉啊。



当晚我们五个人一起去吃拉面,是西口的“好料全加”豪华光面。和他们深谈之后,我发现三人组没有想像中那么坏。虽然他们有任性而没担当的部分,但全日本所有的高中生,或多或少都是如此——就算没什么不满,也想发发脾气;就算没受什么伤,也要假装受伤。



我在西一番街的水果行前面和大家道别。老妈一看到我,什么话也没说就上二楼去了。她大概是想看晚上七点那个谈保健的综艺节目吧,像是如何使血液清澈、如何恢复皮肤弹性之类的,内容总是千篇一律,重组后换个频道再播。我这个人超健康的,根本不想看这种节目。



我看着白炽灯泡照耀下的苹果,卖相还不差。冬天还是别点日光灯,用早年那种灯泡较好,看起看起来比较不会那么冷。我继续在CD机里播放《魔笛》,三名少年合唱着:



“要沉稳,要忍耐,要睿智,要像个男人克服困难!”



莫扎特《魔笛》歌剧里的这些少年,可是比三原学院高中部的三人组要睿智多了。即使面对莫名其妙的疯狗,只要沉稳、忍耐、睿智地采取行动即可。再怎么凶狠的疯狗,一定也有它的弱点才是。



听完《魔笛》后,我仍然没有想出什么好方法,应该找个人问问。我打开手机,拨给池袋小鬼们的国王。没多久,电话转到他手上,手机那一端的气压似乎骤降,让人觉得寒流要来了。



“什么事? ”



国王的心情似乎不怎么好。我放弃开玩笑,直接切入正题。



“崇仔,你知道一个叫丸冈的家伙吗?几年前被三原学院退学的那个。”



崇仔的声音听起来冷冷的,似乎对这种家伙早已司空见惯。这也难怪,在池袋一带,小鬼们的小争吵经常会牵扯到崇仔身上。他不只有绝对的权力,也身兼小鬼们的仲裁者。



“我听过,疯狗嘛。那家伙是个还没杀人的杀人的杀人犯,还没放火的纵火犯。我认为他迟早会杀人或放火,搞不好还会杀人放火一起来。”



丸冈这家伙似乎早在我不知情的状况下,成为别人通缉的对象了。



“那家伙有没有什么弱点? ”



“不知道。上上策应该是别靠近他咬得到你的范围。”



“如果只想让他轻轻咬一口,该怎么做好呢? ”



崇仔在电话那头低声笑着。



“阿诚对上了疯狗是吗?真是有趣的组合。那么就让我看看你会用什么招式对付他吧。不过最后如果你拿他没办法的话,我还是可以出手帮你。”



崇仔这番话让我超不爽。我和崇仔本来不就应该互相帮助吗?既然他这么说,这次我决定不借用G少年的力量了。



“算了,我自己想办法。”



我挂掉手机,想起刚才歌剧中的歌词:要沉稳,要忍耐,要睿智。即便如此,到底要怎样才能在那家伙的脖子上挂铃铛呢?想得再久,脑子里似乎也挤不出好点子来。点子到底出不出得来,我可是很有自觉的。



我顺手选了下一个号码。来自关东赞和会羽泽组系冰高组的救星,前受虐少年猴子。猴子在他们的世界里已经混到中层管理的职位了。



“是我,阿诚。”



“干吗,找我喝酒啊?”



猴子不找同为黑道的同事玩乐,反而常和正直的我玩在一起。他的心情我也不是无法体会,不过最近好像比较少和他去喝一杯。



“不是。你听过一个叫丸冈的家伙吗?”



“又有麻烦啦?阿诚真像吸尘器,会把什么东西全都吸过来。丸冈这家伙以前好像曾经加入京极会的四级团体之类的组织。”



“然后呢?”



“后来就退出了。虽然里头都是离经叛道的家伙,却还是有一些非遵守不可的规则。他连那些规则都遵守不了。”



我想起疯狗那双做梦般的眼睛,连黑道的基本规则都不看在眼里。对他来说,自己的命与别人的命,恐怕都一样轻吧。我希望能在不杀他、不伤他的状况下,把他逐出池袋。我想也不想便问:



“喂,猴子,你知不知道哪里找得到池袋最凶残的家伙?”



难以置信的猴子在电话那头嗤之以鼻地说:



“你是在和谁讲电话啊?最凶残的当然全都在我们这里啊!”



“唔……果然是这样。”



就在那一瞬间,我的脑海如闪电般掠过一个好点子。



“既然是疯狗,把它赶到专门关疯狗的笼子里就行了。”



“阿诚,你在讲什么呀?”



我和猴子说稍后再打给他,就挂掉了电话。



我打给刚刚才道别的翔太。他似乎还没回到家,听得见在他那蠢蠢的声音之后有街上的声音,应该是某个车站前的嘈杂声响。他以满是尘埃的声音说:



“干吗?”



“嘿,是我,阿诚哥。”



小鬼就是这样,对象不同,就会突然改变说话的口气。



“啊啊,是阿诚哥,不好意思。”



“丸冈那家伙,喝酒吗?”



“再多他都喝哩。因为他会配药喝,所以很快就会产生飘飘然的陶醉感。”



真是令人振奋的好消息。



“那么,他好色吗?”



想像得出翔太脸上露出某种暖昧的微笑。



“没有男人不好色的吧?”



我并不讨厌这种单纯的男人。



“你偶尔会和丸冈去喝酒对吧?”



“嗯,是没错啦,但问这种事要做什么呢?”



我心中勾勒的那幅画,已经差不多要完工了。



“我再打给你。”



接下来怎么办呢?制造一个装了好吃诱饵的陷阱,骗疯狗上钩吧。



要沉稳,要忍耐,要睿智。



两天后,我打给丸冈。时间已经过中午了,他却一副刚睡醒的声音,真是个好吃懒做的家伙。我可是一早就跑到果菜市场进货,开了店门,吃过午饭了,而这种男人竟然大言不惭要小稔把六成利润交给他。我假装很害怕地说:



“后来我听到很多关于丸冈先生的事迹。我看这件事就照你之前讲的那样吧,小稔还是小学生无法参加,不过我想设个宴款待你一下。”



他以口水直流的声音回答:



“我知道了。那今晚如何?”



真干脆的疯狗。我以谦逊的口吻说:



“也找翔太他们一起来吧,我已经订好五个人的座位,就在西口那家黑轮很好吃的居酒屋。”



“切,吃什么黑轮啊?真失望。”



那家店真的很好吃嘛。虽然我心中暗自不爽,还是随口说:



“那里还有其他好吃的菜唷。丸冈先生如果不介意的话,用完餐后我可以再带你找女人喝酒去。”



总觉得自己活像是个强迫推销货品给别人的下三滥业务员。肥羊难道真的这么好骗吗?丸冈以没睡饱的声音说:



“那就别管小稔那小鬼了,就我们几个把合作谈妥吧。翔太他们不够机灵,不像你这么明事理,一些细节又安排得这么好。我看就让你当我们团队的第二把交椅吧!明天开始,那三个小鬼就随便你使唤。”



想要在丛林里生存,光靠凶残是不够的。丸冈和猴子、崇仔不同,他的身上完全没有在街头讨生活的智慧。我向令人感到悲哀的疯狗说:



“那就今晚八点约在丸井百货前面吧。喝他个不醉不归。”



丸冈的口气又变得像是正在做梦一样。



“那我得多弄点药来下酒了。”



要嗑多少药来配酒都无所谓,反正这是那家伙最后一次可以在池袋这么做了。



西口五岔路的转角处有个丸井百货,正面墙壁上装饰着一棵好大的电子圣诞树,一直延伸到屋顶附近。十二月的夜晚,穿着入时的情侣们手挽着手走在洋溢着《白色圣诞节》歌声的街上。到了年底大家都过得这么精彩,为什么惟独我要等一只连流氓都当不了的疯狗,以及三个在名校吊车尾的半不良少年呢?我上辈子一定是做了什么天理难容的坏事,才会这样吧。



我刚靠在白色石柱上,他们几个就从池袋西口公园的方向走过来了。我轻轻点了头问候。



“哈啰。多谢今晚赏光。”



丸冈已经当自己是我大哥了。



“唔。”



他上半身什么都没穿,只套了一件骑士风的黑色皮夹克,看起来很像马龙·白兰度得了厌食症。翔太完全不看我的眼睛。我带头穿越斑马线,进入池袋三丁目的酒店街。这附近的色情业、酒店与宾馆各占三分之一,感情融洽地瓜分着这条街。沿路有几个穿着怪异黑色服装的中国女孩站在角落,出声叫住路过的男人。



“要不要唱卡拉OK?”



一个十多岁的黑衣女子,晒黑的胸口整个敞开,将折价券直接递到我们眼前。



“我们已经选好地方了,抱歉哪。”



这条路不宽,使得上方的夜空显得更窄。出入复杂的酒店大楼外墙上,颜色鲜艳的广告牌朝空中穿去。我拉开如旧时民宅般稳实的居酒屋大门。



“就是这一家。来,丸冈先生,请。”



我欠了欠身,请丸冈进去,然后对跟在后面的三个人眨了眨眼。我特别找的这家居酒屋,菜单上的每道菜都很好吃。我一面暗自期盼丸冈不要太早开始抓狂,一面跟着大家踏上通往二楼的老旧楼梯。



我们吃了生鱼片拼盘(寒蛳与干贝)、厚切盐烧牛舌(加了很多生葱)、烤牡蛎(有酱酒烧焦的气味)、黑轮(煮得很烂的蕃茄与店家特制的牛蒡卷),每一道菜确实都味道绝佳。喝过啤酒后,我们又喝起纯米吟酿。



丸冈从一开始就很high。吃完生鱼片后他嗑了药,接着又喝酒。他明明这么瘦,为什么可以吃下这么多东西?原本一副拘谨模样的翔太等人,后来也都渐渐放松了下来,开始讲起丸冈在三原学院时的英勇事迹。



丸冈在高一那年的四月把三年级的带头老大打到进医院,后来就突然不读了。不过三原学院可没有崇仔或山井这种世界冠军级的角色,所以我并不觉得丸冈厉害到哪里。



我也吃了不少好料,反正不是我出钱嘛,一切开销当然都由小稔支付。仔细想想,三个高中生外加两个大人,竟然让小学生请客,真是怪异。



为了接下来要进行的工作,我尽量不喝酒。不过就算没喝醉,我还是蛮开心的。因为,这个池袋的棘手人物已经落入我的陷阱里了。真是一件有助于美化池袋街头的好工作。



我一面微笑看着丸冈,一面仔细评估对方现在醉得如何了。



离开居酒屋时已经过了十一点。丸冈不知为何热了起来,差点把骑士风皮夹克给脱了,我好说歹说总算阻止了他。和裸男一起光顾居酒屋的消息一旦传出去,以后我可不敢再来了。结完账一走出店外,就有两个女的跑到丸冈身边。



其中一个穿着红色旗袍,开叉开到侧腹,是个瘦归瘦腿却很美的女人。另一个女的穿着黑色的拉链式连身服,下半身的部分短到不能再短,拉链从衣服最上方贯穿到最下方。她把拉链拉到那双看起来假假的乳房顶点,乳沟深到仿佛足以盖座铁塔。



她们一边发送折价券,一边扭着身体要丸冈去她们店里玩。真是一幅美妙的景象。已经醉得有点飘飘然的丸冈鼻孔撑大,穿旗袍的女人上下抚弄着丸冈赤裸的胸膛。



“哎呀,这位大哥看起来很热情哩……”



对着刚掀起店家门帘走出来的我,丸冈说:



“阿诚,我们去她们店里玩吧。两位小姐应该也会一起来吧?要是安排什么奇怪的老太婆给我,我可是会砸店的唷。”



黑色拉链服的女人晃了晃自己的胸部。



“好可怕唷……但是也好狂野唷……”



我喝醉时和女人讲话,是不是也会变得和丸冈一样呢?站在西口的特种营业区,我深切地反省了一番。



两个女人带我们去的俱乐部,位于一家已经打烊的柏青哥店二楼,内部的装潢全是黑色。擦手毛巾或许是受到店里装的黑光灯照射,发出荧光蓝的颜色。客人只有我们这一组而已。



刚才那两个女的拿出我没见过的威士忌,帮我们倒好掺水威土忌。旗袍女说:



“请享用。然后要请各位每个人各点一道下酒菜。”



习惯于室内的昏暗后,可以发现沙发有点失去弹性,也看得见地毯上沾有许多污渍。我一面细啜掺水威士忌,一面估算时机。丸冈现在似乎正在兴头上。他坐在半圆形沙发的正中央,旗袍女与黑拉链女随侍在侧。他一手放在旗袍女的腿上,另一手搭在黑拉链女的肩上。



高中生三人组似乎很少来这种店,一开始东瞄西瞄的,视线最后才停在旗袍女的大腿与黑拉链女的胸口。这两个女的很清楚自己的卖点在哪里。



大约过了三十分钟,我的手机响了,耳边响起猴子的声音。



“怎么样,小丸他中计了吗?”



我以手掩住通话孔,对丸冈说:



“不好意思,我要出去讲个电话。我怕可能会讲很久,先把钱放在这儿。”



我从皮包里拿出几张万元大钞,放在桌缘。走出店门时,胸膛厚到不行的服务生兼保镖向我点了点头,我也轻轻点头回应。如果丸冈是猛兽,这家店的服务生可就是驯兽师了。而且只要我一通电话,就会有无数驯兽师从夜街上涌入。



一踏出低矮的楼梯,猴子已经带着几个年轻手下在路上等我了。他穿的是裁工精细的深色西装,虽然尺寸还是国中生版的。



“你真的特别会想这种坏点子呢。竟然想得到把人带到我们旗下的坑钱酒店,真有你的。”



我也轻轻向猴子点了个头。



“猴子,真谢谢你。今晚要麻烦你们好好压榨他一番了。”



猴子冷笑着说:



“你不知道我们这家店有多厉害,和楼下的柏青哥店一样,都是坑钱不手软的。两家店都是只要你一坐下,就会把你的提款卡弄到空喔。付不出来的话,就追杀你到天涯海角,有点像是桃色的无间地狱。”



我们家在西一番街开水果行,我也会送水果到几家这种坑钱的酒店去。要想在一个晚上之内让人负债多到无法再在这条街待下去,惟有靠赌博或坑钱了,所以我才会找冰高组帮忙。



此刻的丸冈,应该正心情大好地摸着女人的胸部吧。高中生三人组应该会吓个半死,不过日后不会再派人去追杀他们。事前已要他们别带钱,所以应该不会发生身上现金被店家洗劫一空的情形。猴子抬头看着坑钱酒店的暗色窗户说:



“我们另外找一家可以坐下来好好喝杯马提尼的店吧。”



猴子示意手下可以离去后,几个年轻的就像一阵烟一样消失在夜街上。我和国中同学一起往池袋西口公园走去。最近有个前拳击手在丸井百货再过去那里开了一间时髦酒吧。当然,那里既不会有美腿女,也没有波霸女。



以下是几天后从猴子那儿听来的故事。



据说等丸冈醉得差不多,店家要他付账,他便气得抓起狂来。店里被他砸得乱七八糟,但砸坏的东西当然也向他要求数倍于此的赔偿。当然,他绝对付不起,所以等他银行户头被提领一空后,他就不知去向了。虽然有“疯狗”的称号,但他也只是单枪匹马而已。有个庞大组织每天派人向他讨债,让他无法消受。翔太还曾经笑着说,后来丸冈的用药量多了一倍。



差不多就在快要忘记丸冈长相的某一天,我的手机突然响了。



我在店门口像堆积木一样把爱媛柑橘排在盘子上,此时耳边传来丸冈的声音。



“喂,快把寄放在你和那小鬼那边的钱交出来。”



这家伙,明明被人追到无处可逃,讲话竟然还敢这么大声,真是只阴魂不散的疯狗。如果是我,一定不会再打这笔钱的主意,等到风头后,才会再回到池袋来。



“我该怎么做?”



“池袋大桥的桥墩你知道吧。把所有钱带过去,明天傍晚五点。”



“知道了。”



真是死缠不放的家伙,自己连一根手指头都没动,就想把小稔的钱变成自己的。就在我深深叹气时,老妈说:



“表情干吗这么忧郁啊。别在店里叹气啦!”



说得有道理,做生意就是要开朗、灵活、踏实。我硬装出笑脸,打给羽泽组的救星。



隔天不巧是个阴天。看着快要下雨的隆冬天空,总是让人觉得阴郁。我和猴子以及他的两个年轻手下,四个人站在穿过JR轨道的陆桥下。我双手被反绑,铐着从附近SM用品店买来的玩具手铐。猴子露出轻松的笑脸说:



“第一次知道你有这种癖好。”



一个肌肉发达的麻烦终结者竟然有这种癖好,面子真的都丢光了。



“你啰嗦什么啊。时间还没到吗?”



穿着深色西装的猴子看了一眼瑞士制金表,那是相当于我半年薪水的高级货。



“还有五分钟。”



猴子才刚回答,就听到有人走下陆桥的脚步声了,我和猴子立刻进入演技模式。丸冈瘦削的脸颊探出楼梯扶手。我向他大叫:



“丸冈先生,救命啊!”



我摆动上半身死命挣扎,但站我后面的两个手下马上把手铐往上提。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手铐的金属部分整个陷进我手腕的肉里。



“闭嘴!”



猴子才刚讲完,就在毫无准备动作下,直接给了我犀利的一拳。我的左脸颊像热水倒在上面一样,整个热了起来。最后我又给了丸冈决定性的一喊:



“丸冈先生,拜托你想办法摆平这些家伙!”



这个昏头的嗑药垃圾,现在总算了解事态有多严重了。只见他的头从扶手后面一缩,全力往楼梯上方逃窜。猴子小声吩咐手下:



“暂时认真追赶他一阵子,但可别真的追到他啊。”



两个小鬼像追捕疯狗的猎犬一样,往前冲了出去。我很不爽地对猴子说:



“手铐的钥匙赶快拿来。”



猴子狂笑到不行。



“我国中时就认识阿诚了,这倒是第一次揍你,而且还是受你之托殴你,更让我忍不住想笑。”



虽然我觉得窝囊得不行,还是尽可能不表现出来。



“没办法啊。如果不让丸冈以为你们也在追杀我,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猴子放松下来的表隋没有任何变化。



“好啦,那这样吧,我们去之前你带疯狗去的那家黑轮店,我请客,帮你转换一下心情。”



我解开手铐,把它吊在JR的栅栏上,和猴子一起往西口的酒店街走去。回头一看,吊在绿色铁丝网上的银色手铐,就像被遗忘的约定一样悬在半空中。



几天后,高中生三人组跑到我家水果行,希望我能代替丸冈当他们的老大。我当然回绝了,我可是坚持不收徒弟或小弟的。后来我把他们介绍给G少年,他们便成了少数就读名校的街头帮派成员了。



还有那个身为优秀生意人,仍就读三原学院国小部五年级的小稔,他的部分有点长,就先让场景淡出一下吧。



在丸冈确实从池袋街头消失之后的几天,我和小稔约在池袋西口公园。我们坐在有温暖阳光照射的铁管椅上聊天。只穿着短裤的小稔似乎觉得椅子有点冷,所以把手压在大腿下方。



“解决得这么精彩,真是谢谢阿诚哥。我真的好怕那个人。”



一想到那家伙又嗑成药又嗑细砂糖,我也不寒而栗。



“嗯,他是个怪胎。”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橘色的光从云缝间穿射而出,轻巧地滑过每栋建筑的角落。小稔以认真的语气说:



“不过,之所以会招惹到那种人,我想还是起因于我的所作所为。”



我回答:“没错。”除此之外还能说什么呢?小稔只是个贩卖偷拍光盘的小学五年级学生。此时我总算可以继续上次那个没问完的问题了。



“十五万元,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无论是支付报酬给我,或是付给三人组的封口费,都是这个数字。小稔开门见山地说:



“我家每个月的房贷就是十五万元。我爸服务的公司曾经破产,后来才又重建。虽然他总算保住这份工作,但薪水只有先前的一半。为此我妈一直很不开心,常常说‘手头很紧,十五万元付不出来’之类的话。”



我看着眼镜矮冬瓜的侧脸。他浅浅一笑说:



“所以我才想要自己赚钱帮家里的忙。但爸妈不肯花我的钱,他们说以后我自己用得到,要我先好好存起来。”



我看着冬天的圆形广场,有瘦弱的鸽子、游民,以及女高中生。每个在广场上的生物理应都是平等的,为什么惟独女高中生可以拿来做生意呢?真是不可思议。



“但你贩卖偷拍光盘,不是会有宅急便的人来取件,或是有邮政汇票之类的东西寄来吗?你是怎么保密不让爸妈发现的呢?”



小稔从黑色书包里拿出一张光盘,白色卷标上印着“恋爱模拟攻略法(1)”的字样。



“我很爱打电动,所以我跟爸妈说,这是我整理的电玩攻略秘技。我告诉他们,因为这是瞒着电玩业者私下做的,所以必须保密。”



原来如此,好一个优秀的十岁小孩,远比我熟知社会上的一些事。搞不好可以成为未来的比尔·盖茨呢。



“不过,要赚钱还有别的方法。今天回家,我打算一五一十向爸妈招供。阿诚哥,我可以再拜托你最后一件事吗?”



我点点头。趁这小鬼还年轻,我可要多卖点人情给他,这样我老了之后就可以安享晚年了。



“好啊,没问题。”



“我现在要回家了,你可以陪我回去吗?如果我自己回去,可能中途又会反悔,可能又会失去讲出真相的勇气也说不定。阿诚哥可以不用进我家,只要一直从外面看着我就行了。”



说到这里,之前丸冈也不过是坐在他家门外的栏杆上,就让小稔吓得半死了;我拥有的似乎是完全相反的力量,只要在远方守候着他,就能让他产生勇气。这就是所谓的“人品佳”吧。要沉稳,要忍耐,要睿智。只要能这么做,哪天你也能和我一样。



小稔家位于杂司谷鬼子母神前的某住宅区一隅,四周有很多绿树与寺庙,相当安静。在画分得相当整齐的住宅用地上,仿佛复制品一般,紧密排列着看不出有何不同的白色住宅。每一户都沐浴着冬天的夕阳,呈现朦胧的橘色。



“那,我进去了。等我全部讲出来后,会跑到二楼的窗边向你挥手。”



我凝视着小稔拉紧双肩书包的背带,像奔赴沙场一般回到白色家里的背影。小兄弟,我看到你充满勇气的一面。



我在狭窄双线道另一边的栏杆坐下,目不转睛看着颜色渐深的夕阳。大约二十五分钟左右,橘色的住宅就像烧起采一样,瞬间变得通红。我在外头一直等着,但是等得并不辛苦。冬天的风吹来,我也不觉得冷。在天空残留一点余光、家家户户的屋顶都暗了下来的时候,白色的小稔家二楼的灯亮了。



窗帘拉开,小稔用力向我挥手,以一副笑中带泪的表情看着我。我微笑着从栏杆上站了起来,准备回池袋和老妈换班看店。回去的途中,我在挂着夕阳的天空中发现小小的一颗星。一路上我始终以余光注视着它。



在圣诞节之前带着这样的心情独自走在街上,倒也不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