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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ragon tears—龙泪(2 / 2)


“小林,你最好记一些日常会话中的日语。你总是说这么正式的语言,在这—带是不会有任何人信任你的。至少我看不出你的真心。”



小林认真地思考了一下。



“好的,明白了。我今后会试着学习阿诚这样的说话方式。”



“嗯,这样最好。”







我和老妈都是夜猫子。本来每天晚上十一点过后才关门,所以自然会这样。辛苦工作一天后,洗完澡是不可能很快睡着的,因为神经还处于兴奋状态。



我们从关闭的卷帘门旁边的楼梯上了二楼。我在玄关处大喊道:“老妈,我回来了。有客人来了,不知为什么他说想和你打声招呼。”



老妈刚刚洗过澡,穿着鲜艳的粉色运动服走了出来。狭窄的玄关站三个人感觉非常拥挤。小林从黑色的公文包里掏出一个东西,低下头双手递给老妈。



“不知道是否合您的口味,请笑纳。我是林高泰,这次有事情要麻烦阿诚。”



是虎屋的羊羹,老妈最喜欢吃的东西。真个是心思缜密的男子。老妈快速地观察了一下小林,然后笑容满面地说道:“既然来了,就进来喝杯茶再走吧。”



就知道会这样,所以我最讨厌把认识的朋友介绍给老妈了,总是会惹来很多麻烦。老妈接过羊羹,进了餐厅。我悄悄地对小林说:“快点回去吧。我老妈话很多的,这样你会待很长时间。”



小林没有听我的话,而是脱掉了带鞋带的黑色皮鞋。



“林先生,快点进来,不用客气。”



“好,那打扰了。”



真是让人另眼相看的研修生顾问。没有办法,我跟在端庄的黑色西装后面进了屋。







六块榻榻米大的餐厅中,我和小林在桌子旁边坐了下来。都这么晚了,老妈竟然还用咖啡机磨了咖啡豆,给我们做了两杯手冲咖啡。砂糖是未经精制的,像茶色的小石头似的(※即黄糖做的方糖。)。喝完威士忌再喝甜甜的咖啡,感觉很美味。



“打个招呼就赶紧回去吧。我今天累了。”



别人刚来就这么催人家也许不好。老妈冷冷地斜睨了我一眼,然后对小林笑了笑,精神饱满的样子:“不要听这个孩子的话,你慢慢喝不着急。”



被冲昏头的女人。我指了指墙上的钟:“已经深夜十二点了呢,小林明天还有事。”



老妈翻了一下白眼,瞪着我说道:“谁都有明天的事呀。你是个游手好闲的人,所以闭嘴吧。”



小林乐呵呵地看着我们,笑了笑:“这种对话是东京人特有的吗?感觉像说相声。”



我感觉小林今天也有点失常。他很优雅地喝着咖啡。



“我在中国时,妈妈去世得比较早,所以很羡慕可以和母亲开玩笑拌嘴的阿诚。”



我第一次听他讲自已的故事。此时,我意识到我忘记问一个重要的问题了。



“对了,小林是怎么入日本国籍的?是和日本的女生结婚了吗?”



像他这样日语说得很流利,长得又很帅的型男,很快就能迷倒年轻的女人吧。小林慢慢地摇了摇头。“我还是单身呢,话说起来就长了,时间上没关系吗?”



让人吃惊的是,小林用撒娇的视线看了—眼我老妈。



“没关系,现在还不算深夜。”



连老妈都来了兴致,看样子今夜会很长。







小林讲的故事着实让人吃了一惊。他讲的是一个出生在中国内陆贫困农村的优秀少年如何得到日本国籍的大冒险故事。



“我出生在河南省某个贫穷的村庄。我们家在那儿算是普通的农村家庭,父亲的年收入换算成日元的话,大约三万日元。其中两成是税款,需要上缴。”



真想叹口气。手头上所剩的现金每个月只有两干日元。不管物价再怎么便宜,仅靠这点钱,生活一定很拮据吧。我听完瞪大了眼睛,小林微微一笑。



“农村的收入现金占了一半,剩下的是农作物。手头上的现金有一半都要用于纳税。”



连老妈也吃了一惊。



“怎么感觉像江户时代农村的故事。好像当时的地方官和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百姓的关系。大家不会反抗吗?”



一家人—个月只能靠一千日元生活。现在在中国内陆,这种情况也还是理所当然的吗?真是令人同情的故事。



“我们村有四个集体农场。—个农场大约有四千个年轻的劳动力。在我们派遣工会的管辖区内,像这样的农场一共有六个,加起来一共有两万五千个年轻的劳动力。如果来日本工作的话,三年就可以存下两百万日元。所以这两万五千人中所有的人都梦想着能作为研修生来日本工作。”



这科极不合理的经济落差促生了怎样的热情和梦想呢?某个国家的最低薪酬,在另一个国家看来,竟然相当于专业运动员的年薪。



“在我的村庄里,只有派遣研修生的家庭住上了钢筋混凝土的房子。我也从小就开始学习日语,从未懈怠过。因为我想在面试时给人留下好印象。只要是我能拿到的日语书,我全都读过了。我读过芥川龙之介的《蜘蛛丝》,我把那根丝想像成去日本的机票。”



是这种生活培养了小林这种无极限的冷静吗?



“能通过面试来日本的大约有多少人呢?”



黑色西装男微微挺起胸脯说道:“我那一年有二十人。”



“两万五千人中的二十人吗?”真是令人想像不到的数字。我吃惊地问道。



“你真是太厉害了,林先生。我们家的阿诚就差得太远了。”



虽然我从出生的那天起就从来没有一次顺利通过考试、选拔或面试的,但没必要在这种时候提我的糗事吧。



“我工作的工厂位于川崎市。这是一家制作盒饭的工厂,每隔四个小时就要给便利店送一次盒饭。轮班是一天四班倒。我要上其中的两轮班。在那儿工作的只有研修生。工作非常辛苦,这一点我是有心理准备的。但问题是工厂的现场监工,他是一个中年日本男子,名字叫谷口,我现在也还记得他的名字。他工作时也会喝酒,然后无缘无故地打我们。”



小林放在桌子上的手突然紧紧地握成了拳头。



“研修生不能找其他工作,也不准逃跑。监工就是仗着这一点,所以随意地谩骂、殴打我们。我们研修生实在忍受不了他,也商量过好多次,想着要不要—起逃跑或杀了这个监工。”



我鼓励地说道:“但是,你没有像小郭那样逃离那个地方。”



“是的,因为我母亲的关系。”



老妈一脸奇怪地问道:“你在中国的母亲不是去世了吗?”



小林笑着点了点头。“是的,那是来日本半年后的事了。工厂旁边的公寓里住着一位独居的老人,她总是亲切地和我说话。她很同情研修生的处境,有时给我送些点心,有时请我喝喝茶。如果没有母亲的话,我不知道会做出些什么事来。在中国,被别人打头是一件非常屈辱的事情。”



“原来如此。”



虽然从外表上基本看不出来,但日本人和中国人之间当然还是有文化差异的。



“我没有对小林做过什么失礼的事情吧?”



小林点了点头,喝了一口咖啡。



“阿诚没有做过。离研修结束还剩一年的时候,发生了一起事故。在工厂里有—个伙伴的右手中指指尖被切断了。工厂和工会都不想承担责任。工伤认定也比较困难,必须有一个人向日本政府反映这个事情,于是大家都推选日语比较好的我。但是,如果做这件事的话,有可能会被工厂炒掉,也有可能被送回中国。因此,某一天中午休息的时候,我就去和母亲告了个别。我说可能今后再也见不到了,虽然我还想继续待在日本,感觉很留恋。我那时第一次喊这位老人母亲。我还说,即使回到中国,您也是我的母亲,什么时候我还会来看您的。”



老妈连连点头。她最受不了亲情电影或戏剧。“是吗,小林真是太伟大了。”



“结果发生了奇迹。母亲突然问道,你要在日本长久地住下去,需要什么条件?”



我终于看到事情的来龙去脉了。研修生要成为日本人,必须拿到日本国籍。而要拿到日本国籍,只有两条途径,和日本人结婚或成为日本人的养子女。



“所以,小林你就把那个日本人当做自己真正的母亲了。”



“是的,我把户口落在了母亲的户口本上。这样,工厂的人就不能对我动手了。因为日本政府机关的应对很快,而且恰当。最终,工厂承认了工人的工伤,同时也加紧制定了工厂的安全对策。从此之后,现场监工再也没有殴打过工人。我顺利地终止了三年的合同期限,之后就开始为工会工作。”



再之后,小林作为研修生的顾问居住在日本。



“人和人的缘分真是很奇妙。我们每天都会遇见新的人,互相交换好的东西和坏的东西。关于这次郭顺贵的事件,我想全力以赴应对,以取得一个各方都满意的结果,给相关人士—个交代。”



他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中国顾问。我看着这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男子,感觉他身上有种东西在闪耀着。



“等一下,我还有个问题,你和日本母亲现在关系怎么样?”



小林朝老妈露出—个灿烂的笑脸。他的笑容是那么迷人,喜欢韩剧或中国电视剧中偶像的粉丝,看到他的笑容一定会当场晕倒的。



“母亲还是母亲呀。没有工作的时候,我会去川崎的公寓,和她—起生活,不过……”



很少见小林这么含糊不清地说话,就像NHK的播音员念错了原稿。



“不过,什么呀?”



“母亲去年得了脑梗塞后,一直卧床不起。虽然她可以从国家拿到护理保险,但算一下护工和住院的费用,每月也是一大笔开支。我和老家的父亲有约定,必须每个月给他寄生活费,因此经济上总是很拮据。”



老妈一直盯着这位帅哥顾问。“是这样呀,了解了。林先生,你要好好加油。等一下。”



老妈格登格登下楼去了店里。老年人有个不好的习惯,很快就把店里的东西送给别人。我小声说道:“我老妈好像很喜欢小林。搞不好她会送你一箱子哈密瓜作为礼物的。”



顾问很搞笑地瞪大了眼睛。“哈密瓜—个要卖多少钱呀?”



“大约三千日元吧。”



小林叹了口气,说道:“这等同于我们家三个月的生活费。”



刚才喝的三十八年陈的威士忌的钱是不是够一家人生活好几年呢?我停止了思考。像我这样的猪脑袋,不可能算清楚货币的价值。不过对于世界上的经济学家来说,这或许也是一个难解的问题。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世界经济就不会像撞上冰山的泰坦尼克号一样,仅三个月的时间就这么沉没了。







小林回去后,我躺在自己四张半榻榻米大的小屋里,抬头望着天花板。



我思考了工作和所得报酬的关系。在正式员工和非正式的派遣员工之间有些差距,这是在日本任何人都知道的社会性话题。但是在派遣员工的底层,还有—群外国劳动者。他们的劳动条件、时薪以及工作的舒适程度,与日本人存在非常大的鸿沟。



播音员经常在美国职业棒球队联盟的直播中说这样的话,纽约扬基队超级明星的年薪为二十二亿日元。即使第一个球是擦边打中而且不帅气的无速滚地球,一个打席的报酬也达三百万日元。



超级明星随便一击的金额,与研修生牺牲所有人生乐趣打拼三年存下来的金额相差无几。我感觉有些地方不对,但具体又说不上来究竟有哪些地方不对。



劳动和报酬的关系是个永远的谜。







第二天仍然是晴空万里,温暖的春光洒满了大地。



如果一直这样持续下去的话,樱花开花的时间貌似会提前一大截。池袋的街头和平常一样平静,至少表面上如此。



但是在春天的背后,算不上什么事件的事件却接二连三发生,街头处于戒严的状态。小林制造了两起对东龙的袭击。



第一起的现场是位于西口的中国网吧——华阳大网。从地下到地上的楼梯平台处,有两个东龙的成员刚收过保护费,就被五个戴着反恐头套蒙住脸的人袭击了。



据说他们先被高压震撼枪击倒,然后又被人用特种警棍毒打了一番。我想起在雷克萨斯车上听到的火花的声音。穿着龙纹刺绣运动上衣的两个人被送到医院,当然没有报警。他们对医生谎称自己是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的,一般也不可能在这种时候依靠警察,所以他们这样做也可以理解。



另外一起发生在第—起事件后的三十分钟,地点是北口车站前的伯爵咖啡厅门口的人行道上。杨的成员之间应该已经发出过紧急戒备通知,四名男子当时十分戒备,其中有—个是东龙老板杨的心腹,残留孤儿第三代。但他们从咖啡厅里出来的时候还是被两台汽车撞倒了。



从车上跳下八个戴反恐头套的人。这次他们没有用震撼枪,而是用了特种警棍,还有木刀和指节铜套。被毒打了一顿的男子在医院还是坚称是事故。飞溅到人行道上的不知是谁的血迹很快就被冲走了。池袋街头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这次的事件算不上什么事件,所以池袋很快就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从性质都是透明的这一点来说,研修生和池袋的袭击事件非常相似。



但无论我们怎样当他们不存在,事实上他们是存在的。



就像我们每天吸入的含着汽车尾气的东京的空气。







我收到袭击事件的通知后,在店里给猴子打了个电话。他的声音就像春天的西口公园般明朗。



“喂,阿诚呀。今天我心情很不错。”羽泽组的本部长代理非常高兴。



“是因为你这次撂倒的人数很多吗?”



猴子装傻道:“你说的是那起算不上事件的事件吗?我要把东龙赶出这条街。把这条街变得更干净些,就是我们获胜了吧。”



他是在炫耀把四个人送进医院的事吗?



“不要再管他们那边了,这和我没关系(mei guan xi)。”“没关系”是我从小林那学的中文。



“什么意思?你什么时候开始偏袒中国帮了?”



我才没有偏向某个国家呢。我只关心这一带的事。



“算了,先不说这个了。你能告诉我之后的故事吗?东龙怎样了?”



猴子愉快地轻轻吐出一口气。或许他正在笑。“他们像乌龟似的缩起了头。因为我们和上海帮给他们留了口信,说到了明天,送去医院的人会是今天的好几倍,你们最好事先预约一下。所以他们这样做也是理所当然的。”



原来如此。论起心理战术,没有人能比得上黑社会。从袭击事件中获取最大的收益,是他们惯用的手段。



“猴子你那边是不是很危险?”



“还行吧。老大和头头已经带着保镖离开了池袋。我已经告诉底下的人,让他们随时准备行动。”



我想问的既不是上海帮的事,也不是羽泽组的事。“东龙的靠山有什么动静吗?”



东龙再怎么趾高气扬,也只不过是池袋中国东北派的一个小团队。所以我比较关心他们投靠的京极会的动向。如果京极会也有所行动的话,池袋就真的要进入全面戒备的状态了,其严重程度将会远远超过这次。



“他们那边通过中华街的老前辈给我们的老大带了个话。他们暂时不会轻举妄动。现在东龙的家伙们应该很着急。他们为了以防万一投靠了京极会,给自己上了保险,但真的发生了紧急情况,他们的靠山却见死不救。他们每个月还上缴保护费呢,真是活该!”



我说了声明白了,挂断了电话。根据现在的态势,战火蔓延的可能性比较低。在东龙摇摆不定的时候,必须把这件事做个了结。有必要和小林一起再去和杨面谈一次。







小林在当天下午来到我家店里。他脱去上衣,卷起白色衬衣的袖子,开始帮我家店里干活。听说研修生都是干活能手,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还没等我指示,小林就非常有眼色地帮忙收拾起来了。看到他主动帮忙,我感觉心情很好。老妈也非常高兴,她还开了一个不适宜的民族玩笑,说如果让自己选儿子的话,比起日本人,还是中国人好些。



忙完之后,我递给小林一罐咖啡,然后我们来到西一番街的人行道上。



“今后你打算怎么办?”



小林松了松领带的领口,坐在栏杆上。



“我现在正通过老前辈,请他尽快帮忙安排与杨的会面。我还不知道他们接下来会怎么做呢。”



“你是要和他说郭姓女子的事吧。对于他们来说,现在这名女子就像拔掉保险销的手榴弹。他们巴不得早一点扔掉呢。”



我一动不动地盯着小林。他低着头说道:“如果事情这么简单就好了。首先,我们中国人非常看重面子,有时候面子比生命还重要。人们会说东龙不堪一击,很快就投降了。这样的评价会损坏东龙的名声。那今后或许他们在这条街上就很难混下去了。还有一个。”



我感觉就像在听傍晚新闻中关于政治问题的解说似的。小林就像报纸的新闻评论员。头脑聪明虽然挺管用,但这个家伙不知道为什么总是给人留下很冷酷的印象。



“还有—个是什么?”



“还有一个就是东龙这个组织的收益结构。他们的一大支柱是保护费,他们从遍布在西口北口的两百家中国店铺收取保护费。另一大支柱是他们作为类似职业介绍所的组织,帮助非法滞留的中国人寻找工作。当然他们还把日本AV女优秘密运到中国,但听说那个生意赚不了什么钱。”



看来小林不只是评论员。他就像背后世界的外交官似的,对任何组织的动向都了如指掌。真是一个深不可测的男子。



“如果不能保护这名郭姓女子,他们就会失去其他非法就业的中国人的信任。事情比较微妙。我们要把小郭要回来,同时又必须顾及东龙的面子,让他们高高兴兴地拱手相让。”



沐浴在春天午后的暖阳中,小林笑着对我说:“上海帮和羽泽组无论如何也办不成这件事。所以现在轮到阿诚上场了。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怎么回事?故事的发展又和之前一样了。这次的麻烦终结者本来不是我,而应该是小林。但每次到故事的高潮,碰到无法解答的难题时,他们总会把问题丢给我。



池袋的神灵真是不公平。我吃惊地张大嘴巴,盯着小林。他就像VTR(※磁带录像机。)发生故障时的播音员一样,始终保持着笑容。我没有任何主意。



“没关系。”



我试着说了这句中文。小林保持着笑容,否定了我的想法。



“现在不可能与阿诚你没有关系了。”



生活在世上,或许和人类遇到的所有的问题都有关系。特别是关于池袋街头的事情,和我没关系的问题是不存在的。



哎呀,又是一件麻烦事。







小林说他还要去跟工会汇报,所以过了一会儿就离开了我们的店。在傍晚的销售高峰来临之前,我的手机响了。我看了一眼手机翻盖的小显示屏,是一个没见过的电话号码。



“Moshimoshi。(※汉语的“喂、喂”的意思。)”



“Moshimoshi用汉语说是‘喂、喂’,你知道吗?”



我听到这个声音太吃惊了,以至于手机差点掉下来。是东龙的老板杨峰的粗嗓门。



“第一次听说,下回我试着用一下。”



喂、喂。Hello,Hello。Moshimoshi。在电话发明之前,有很多人们不常用的词。技术改变了语言。



“阿诚,我有话跟你说。”



杨突然说道。我摆好架势,回复道:“我这边也有话跟杨先生说。我和小林—起去见您,可以吗?”



东龙老板用汉语叫喊了一句。虽然我听不懂意思,但即使反应迟钝的我也知道是骂人的话。



“那家伙不行。阿诚你一个人来。如果不这样做的话,我们没法谈。那个男的不值得信任。”



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呢?我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我脑海中浮现的词全都是经常听到的危险的词,如诱拐、绑架等。



“如果你不放心的话,我们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就我们两个人见个面。鉴于现在的情况,我们的组员都配了保镖,但我会保证阿诚的安全。用我的面子担保。地点由你来指定。”



东龙的老板说要用比生命更重要的面子来担保。我有了一种信任杨的感觉。



“知道了。那我们三十分钟后在西口公园喷水池前面见吧。”



“收到。”



电话突然断了。我们店里的樱桃、哈密瓜、麝香葡萄散发着迷人的香味。刚才与龙老板的对话,感觉像在做梦似的。







走出家门之前,保险起见,我还是打了个电话。



我打给了羽泽组的猴子。小林或许背地里有什么事情。听杨说话的口气,感觉这次的碰面还是不要让小林知道为妙。很遗憾猴子的手机是留言模式,我留了口信。



“三十分钟后,我要在西口公园与东龙的老板碰面。我和对方约好只有我们两个人去。我觉得应该不会发生什么事,不过万一我回不来的话,你帮忙联系一下小林吧……”



我刚说到这里,留言模式的录音就停止了。我们想传达的口信总是有头无尾,这就是命运,没有办法。







高中生和大学生磨磨蹭蹭地开始回家,主妇们为了抢购超市的特卖飞快地穿过春天的公园。下班高峰来临之前的西口公园非常悠闲。自动喷泉不停地变换着喷水的形状,喷出白色的水柱。



我站在花岗石边上,背后冒着冷汗。我看到一辆白色的雷克萨斯停在了公共汽车站旁。两名戴墨镜的男子下了车,朝周围扫视一番。东龙的成员已经不再穿带刺绣的运动上衣。其中一个人朝车里点了点头,车的玻璃贴了膜,从外面看不见里面。



车门打开了。首先看到的是鳄鱼皮鞋的鞋头。一双鳄鱼皮鞋的价钱可以买一辆小汽车,我想像不出来穿上这样的鞋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从车里下来的是杨,穿着和昨天一样的黑色西装。他若无其事地走向喷泉,环视我背后的环境。



“你真的是一个人来的呀。好胆量!表扬你一下。”



杨被晒黑的脸轻微牵动了一下。或许是在笑。



“您不是也遵守约定,单身赴会了吗?”



东龙的成员聚集在雷克萨斯的周围,好像没有要过来这边的意思。我和杨面对面站在喷水池旁。环绕在我们周围的是落地玻璃和不锈钢的商业楼群。



“那是当然了。我也是要面子的人。在这条街上,一点面子都不要的家伙还是有很多的。”



他露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我有点同情东北帮的代表了。



“是吗?上级组织一点都不会保护下级组织吗?”



杨点了点头。“虽然我们上缴了很多钱,但那些家伙可不要面子。算了,不谈这些了。现在的问题是逃到我们这儿的女人的事。那个女人对我们来说是灾难的种子。关于她的处理,很棘手。”



他究竟要说什么意思呢?我不太理解。



“对于这—个逃跑的女人,怎么都好办吧。你让她回到小林的地方就好了呀。”



“事情错综复杂,没那么简单。你听说过我们在从事中国人就业中介的业务吧?”



帮助研修生解决非法就业的问题,China Town背地里的派遣业务。我点了点头,杨摆出一副商业人士的面孔。



“东龙得以壮大发展,就是因为可以为逃跑的人解决问题,帮他们规避麻烦。比起普通的派遣公司,我们向雇主和雇员提供了更为细致的服务。我们的信用度和口碑都很好。”



“这样也挺好呀。”



除了这句话,我不知道我能说些什么。在我们日本人完全看不到的地方,还存在这样一种非法的商业模式。虽然这种商业模式是违法的,但是从不会伤害任何人的意义上讲,和人类最古老的商业模式非常相似。



“从我嘴里说出这些话,你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吧?”



杨抿嘴笑了笑,递给我一个东西。那东西在他粗糙的大手中闪着粉色的光。我接过这张卡片。在粉红色的银箔名片上,印着International Club-Lotus Lounge,地点是池袋本町。



“你去这家店找一个叫丽华的女生,和她谈一下吧。我已经事先和店里打过招呼。他们一定也能理解我们的难处。还有,麻烦你带个话给姓林的。我们已经放手了,从现在开始那个女人自由了。之后他想拿她怎么样,是他的自由。不过不准再碰我们的人。如果再发生殴打事件,战争将会全面爆发。”



从东龙老板凶恶的表情来看,好像即使出动自杀性袭击也在所不惜。我认真地点了点头,忍不住问了一个我一直想问的问题。



“为什么要通过我呢?你只要给小林打个电话不就解决了吗?”



杨吐出一句话:“阿诚,你怎么看那个家伙?那家伙可不是简单的顾问,他还是上海帮的间谍。他混在中国人背后的世界,谁给钱就为谁卖命,他是个没有原则的信息贩子,所以相当不可信。”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这次我好像什么也没做,所有的准备工作都是小林一手操办的。



“如果我告诉小林那名女子的藏身之处,你认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



杨用看远方的目光看向我,他好像在我身后发现了什么,脸色稍微有点变化。



“受工会委托的家伙们一定会强行拉走那个女人,并把她带回茨城的工厂,完全不管她的想法。阿诚,你会如何处理这个女人?这是一件值得期待的事。我相信把这个女人交给阿诚应该比交给姓林的家伙好多了。”



为什么他能把那样的事说得如此轻巧?我觉得不可思议。



“你们这些人都不太正常。对于那名女子的事,我又能做什么呢?”



“我也生活在池袋。我听说过关于麻烦终结者的传言,他不取分文,只为解决这一带的问题。他把面子和自己的正义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是一个很像中国人的日本人。”对于东龙的老板来说,以上这段话或许是他给出的最高赞美了。



“知道了。我只能跟你说,我会全力以赴的。”



杨扑哧一笑:“不过对于那个女人得的病,任何人都帮不上什么忙。”



病?难道她感染了某种传染病吗?



“你说的那个病,严重吗?”



杨大声笑了起来。路过的人都朝我们这边看过来。



“不是严不严重的问题。这种病会世世代代传染下去,折磨他们一直到他们死去。病原菌的名字是‘贫穷’。”



杨突然转过头,朝雷克萨斯举起一只手。他的手下立即打开车门,恭候老板。



“阿诚,你的同伙好像已经来了。我要走了。听好了,你要提防着林。”



东龙的老板走向雷克萨斯RV,他的步伐很快,像个年轻人。他钻进车内,离开了公车站。我目送白色的车走后,转过头看了看背后。猴子和小林正从池袋西口公园的东武百货大楼那边走来。我环视周围,发现羽泽组的年轻小鬼们处于警戒的状态。在春天的平和的公园里,看这个态势,即使发生战争也不会觉得奇怪。不过正在玩象棋的流浪汉或许没有注意到这些。







猴子一副很不爽的样子,对我说道:“阿诚,我对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一个人擅自行动。我听到你的留言,赶紧召集了我们组的成员。你一个人擅自行动,如果被拐走了该怎么办?”



我试着回想起杨的面孔。



“那个家伙不会干这种事的。不说这个了,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听说小郭已经自由了。东龙已经放手,杨说让你们快点停止袭击。”



猴子抿嘴一笑。“我就猜到会这样。他们的组织只有五六十人,现在已经有六个人被送到医院了。他这样做也是理所当然。”



小林听了猴子的胜利宣言,脸上没有显露出任何表情。



“阿诚,郭顺贵现在在哪里?”



我把型男顾问上上下下再次打量了一番。和之前一样,他还是穿着黑色的西装,系着黑色的领带,像优秀政府官员的中国人。这名男子到底有什么背景呢?



“现在还不知道。杨说,等确认羽泽组、上海帮休战之后,他会联系我们。小林,离监察进入工厂还剩几天的时间?”



“还剩五天。”



“这样的话,我们给东龙的人一些宽余的时间吧,哪怕就一天。”



小林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点了点头。“知道了。一天的话没问题。阿诚,你刚才从杨那里拿到一个东西吧。是什么东西?”



任何事情都逃不过他的法眼。我急中生智,撒了个谎。



“是杨的名片。他说上面写了紧急联系时的热线电话。”



小林锲而不舍地继续追问道:“能给我看一下吗?”



我摇了摇头。“不行。那个家伙不信任小林。他说如果发生了什么事情,由我直接联系。”



猴子耸了耸肩。“你这个家伙从来就有这么不可思议的力量。发生大麻烦的时候,刚开始觉得你一直在周围晃来晃去,但不知什么时候起,你就跑到事件的核心位置,掌握了解决麻烦的王牌。阿诚,你的真实身份是不是某个国家的间谍?”



我也学猴子耸了耸肩,我不是杰克·鲍尔(※Jack Bauer,美国电视剧《24小时》中的主角。),我只是水果店看店的人。







晚上九点之后,我出了店。



经济果然不景气,就连池袋站前来往的人都少了。在西口出口处,出租车的空车排起了长队。为了确认后面是否有尾随人员,我好几次在路上随便地跳来跳去,转个圈。在夜晚的街上,如果尾随的人被跟踪对象发现的话,再继续跟踪下去就很困难了。



我朝着粉色名片的地址走去。从我家走过去也就五分钟。这栋商住楼位于距离池袋站北口两百米的十字路口的一角。俱乐部在四层。我乘上电梯,发现了—件令人吃惊的事。当电梯门关闭的时候,我听到了之前听过的金属音。这个电梯和东龙的地下办公室那栋楼的电梯发出的声音是一样的,原来杨就在我们附近。池袋真的很小。







我以为这家俱乐部和日本的夜店(※指的是由女性员工接待客人聊天、喝酒等的小型俱乐部,一般是计时收费制。)一样是不分包厢的大房间。不过,打开贴着黑色皮革的门后,发现映入眼帘的是窄窄的大堂。前台站了一个打着蝴蝶领结的中国人,看到穿着牛仔裤的我,他用眼睛瞪着我,好像想把我赶走似的。在前台的柜台上放着一个透明塑料的小箱子,里面塞满了硬币,也能看到几张纸币。是不是在搞什么募捐活动呢?我用一只手抓着粉色的名片说道:“我是杨先生介绍过来的真岛诚。我想和丽华小姐聊一下。”



前台的态度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他半弯下腰,帮我带路。杨的大名在这里有绝对的威慑力。店里面是由像卡拉OK包厢的一个个小房问组成的。我感觉有点不可思议,问了一下服务生。



“这家店是什么类型的店呀?还划分了包间。”



这个男子用带中文口音的臼语说道:“就是一般的俱乐部呀。如果不划分包问的话,中国的客人容易发生纠纷。他们看到原来陪自己的女人去接待别的客人的话,会嫉妒的。”



原来如此。虽然都是东亚国家,但俱乐部也是多种多样的。我被带到了一个六张榻榻米大的包间。贴着墙摆了一张L字形的白色沙发。白色的大理石桌子上摆着四十二英寸的液晶电视和卡拉OK组合,很像一间豪华的卡拉OK包房。我只要了杯矿泉水。



十分钟后,听到了咚咚的敲门声。



“请进。”



走进来一个穿着白色镶金丝长裙的女子,她露出一张惴惴不安的面孔。她穿的是露肩的裙子,所以可以看到她的肩膀还是有些肌肉的,一看就是经常劳动的人。她的脸长得可说像香港电影中的女演员。她的头发扎了起来,露着长而漂亮的脖子。她脸上的妆也带了金粉,闪闪发亮。



“打扰了。”



郭顺贵的日语也非常流利。根据研修生竞争的比例来看,能选上的人一定都是非常优秀的。她和我隔开一些距离坐在沙发上。



“我是真岛诚。受工会顾问林高泰的委托,在调节东龙和工会的矛盾。我有一些话想问你,可以吗?另外,我和日本的警察、入境管理局没有任何关系,所以请放心。”



小郭的脸色有些苍白。不过入境管理局的政府官员也不会像我这样穿着牛仔裤和长袖T恤,估计刚开始我不解释也没有关系。



“首先我想告诉你的是,你已经从东龙恢复自由了。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去任何一个地方。我从小林那儿听说,如果研修生中有一个人逃跑的话,剩下的两百多人就要被强制驱逐出境。为什么你会来池袋呢?”



小郭挺起胸膛。虽然出身贫寒,但有很强的自尊心,或许因为这样,所以她的坐姿挺拔。



“我想跟大家说声对不起。不过我来这里工作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我并不是嫌弃工作太苦、薪水太低才逃跑的。”



“那你为什么会听从东龙的劝诱呢?”



小郭一动不动地盯着桌子上的矿泉水杯子。停顿了一会,她回答道:“我收到了从家乡寄过来的信。信上说我父亲得了肾病,已经病入膏肓了。要救他,只能做肾脏移植手术。所以我必须想办法赶快筹集到一大笔资金。在缝制工厂,东龙还是挺有名的。据说在他们那里可以得到很好的照顾,赚的钱也是正规研修生的好几倍。在这种情况下,我没有别的选择。”



我回想起杨的话。会传染的病,那就是贫穷。



“等一下。在中国没有医疗保险吗?如果老人生病的话,大部分的医疗费应该是国家支付的吧?”



小郭稍微睁大了眼睛看着我。或许她听到我的话有些许吃惊。



“像这样富裕的国家在全世界都很少。改革开放后,中国的医疗制度就全面瓦解了。之前还可以免费看病,但现在必须自己先用现金预付每次的治疗费用。在贫穷的农村,大家都不去医院,都是坚持到最后不行了才去,这时候一般都耽误了治病的最好时机,变得更加恶化了。”



高速发展的东方之龙也有令人意外的一面,这和美国的制度一样。听说在美国的医院,如果没有交医疗保险,病人就会被赶出去。



“肾脏移植手术需要现金五百万日元。所以我不能继续在那家工厂踩缝纫机了。对于和我一起来的同胞,我感觉非常抱歉。但是我逃跑的理由不是为了过上更加富裕的生活,也不是为了在东京游玩。这边的工作也绝对不是年轻女生向往的。”



仅靠陪客人喝酒,要在短期内赚到五百万日元是极其困难的。如果客人主动要求的话,也会跟客人去酒店。这是一家高薪的出台式夜店。



“原来是这样。”



应该怎么办呢?我完全想不出什么好方法。如果把小郭带回工厂的话,她父亲就会因为没钱治肾病而去世。如果不把小郭送回去的话,两百四十九人就要被强制驱逐出境了。或许有的研修生也和小郭一样,有着同样悲惨的境遇。此时,我想起柜台上放着的募捐箱。



“难不成门口放的募捐箱,是为了帮忙筹集你父亲的移植手术费用?”



小郭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我和她们说不用这样做。但是店里的员工和女生都觉得我很可怜,所以开始为我募捐。我听说不只是在这个夜店,在整个池袋中华街上都举办了募捐活动。”



原来如此。以介绍非法就业为支柱业务的东龙,有不能把小郭放走的理由。如果不堪压力而把这名女子驱逐出去的话,不仅杨会失去面子,而且还有损收益部门的名声。因为他们对走投无路的逃跑者采取了见死不救的态度。



我向小林撒谎赚来的延缓时间只有一天。但无论如何努力,这个问题也不可能在一天之内解决。我和从中国中原河南省过来的女子一样,陷入了进退两难之境。在这种时候,任何安慰的话都是浮云。我只是告诉了她事实。



“五天之后,监察会去茨城的工厂。如果他们认定你失踪的事实,全员就要被遣送回国。之后他们就会开始寻找你。我不能说你不要管你父亲的死活了。但同时,如果你继续从事非法就业,我觉得也不是一个好的解决方法。你还有一天思考的时间。由于时间紧张,不可能让你慢慢思考,但我想让你自己好好想一下,然后告诉我们你的答案。我还没有告诉工会和小林这家店的事情。”



我仅说了这些话,留下一张写有我的联系方式的便条,便离开了夜店。







那天晚上,我反复听了会引起不安的《神奇的满大人》。那个人竟然被人在腹部刺了三刀还没有死掉,他一定不是人类。贫穷,而且是绝对的贫困,才是不死之身。像小郭这样的年轻女子即使逃跑到天涯海角,贫穷也一定会跟随而至。



我做了一番想像,在现金收入每月只有一千日元的农村,孩子或老人生病时的情景。如果因为一点小病就住院的话,就要背负年收入两三倍的欠债。人生不是那么轻松的,在那个世界,一点点免疫的差别就会左右人的一生。



我打开窗户,把春天的晚风请进屋子。心情跌到了最低谷,即便如此,夜风仍然甜美温柔。在这个时间,研修生还在工厂值夜班,小郭或许正在北口的某个情人旅馆出卖自己的身体。我躺在暖和的被窝里,思索着世界的问题。但随着凌晨的来临,我的思考变得迟钝,不知什么时候进入了梦乡。不管是苦恼还是欢乐,最终我们只能看到发生在自己眼前的事情。这或许是对我们的拯救,同时也是一种诅咒。







那是第二天上午发生的事。



我正在看店,又有一个没见过的号码打我的手机,是杨吧。我从店里出来,走到人行道上,对着手机用中文说道:“喂。”



耳边响起了女生扑哧一笑的声音。“喂,是真岛诚先生吗?我是小郭,昨天承蒙您多多关照。”



我在这条街上帮助过很多深陷麻烦的女子,但像这样给我道谢的只有这个中国人。



“哪里,我讲了这么多烦人的话,不好意思。”



小郭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在西一番街铺着彩色瓷砖的人行道上,高中生情侣手牵着手走过。为了凑齐父亲移植手术的费用而出卖自己身体的小郭,年龄应该和他们差不多。



“嗯,你昨天说还有一天的思考时间,是吧?所以真岛先生,今天能麻烦你陪陪我吗?”



“要做什么呢?”



小郭在电话的另一头叹了口气。“今后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再回到池袋的街上了。我想在告别之前好好地看一下这里。不好意思,真岛先生,能麻烦你给我当导游吗?”



“知道了。不要喊我真岛先生,叫我阿诚就行。”



小郭要离开这条街,也就意味着她决定回工厂了。小郭是为了同胞而放弃父亲吗?我不想再多问什么,所以尽量用欢快的声音回复道:“碰面地点在我们店,可以吧?昨天我给你的便条上有一个画得很丑的地图。从夜店出来,走路四五分钟就到了。”



“知道了。我马上从这里出发,十五分钟后见。”



挂了电话,我赶忙向在二楼的老妈打了声招呼。







小郭那天晚上穿了条长裙,看起来很成熟,今天白天她的打扮倒是符合实际年龄。下身穿着牛仔迷你裙,上身叠穿着长袖T恤和背心。粉色和橘红色的组合也很流行,不过感觉不像日本人的打扮。



小郭看到我老妈之后,又看了我一眼,然后低下头说道:“您是阿诚的姐姐吗?我叫郭顺贵。就今天一天,借您的弟弟用一下。”



听她叫老妈“姐姐”感觉不太舒服,我刚想说她是我老妈,发现“敌人”正在用激光光束似的视线向我扫射过来。由于太过恐怖,所以我什么也不敢说了。老妈微笑着说:“如果你觉得这个家伙好的话,什么时候都可以借给你。玩得尽兴点。”



老妈说完又朝我这边看了—眼,再次变回了恐怖的面孔。



“阿诚,不准怠慢这么可爱的小姐。要做好护花使者。”



我露出讽刺的笑容,回复道:“知道了,姐姐。”



于是我和小郭—起离开了店。年长的“姐姐”朝我们背后喊道:“回来的时候也顺便来我们店一下,小郭。”



“好,我知道了。”



小郭回过头,深深地低下了头。或许她在日本是已经绝种类型的女生。







我们漫无目的,慢悠悠地朝池袋站西口走去。



“接下来要做什么?你有什么想看的东西吗?”



小郭听我这么一问,轻轻地摇了摇头。



“没有什么特别想看的。我想去生活在这里的普通人经常去的地方。”



或许是她一生中最后一次池袋观光。作为导游,可能我有点不靠谱,不过这样或许也不错。



“OK。如果你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以随便问我。”



春风肷拂着,街角的染井吉野樱树已有几朵樱花爬上了枝头。好像仅有枝头被粉色的油漆刷过似的。真正的春天就要来临了。对于小郭,这或许是个分别的季节,但至少今天不是。



我想好好地向她介绍一下生我养我的这一带。







我们的第一站是西口公园。



我给小郭讲了很多精彩的故事,譬如从高中时代起我们在这里做了哪些恶作剧。小郭边笑边听。她问了很多无厘头的问题,我一律热烈欢迎。如G少年是什么,这些人是否在集体农场工作等等。我告诉她,在池袋,绝大多数的小鬼每天都游手好闲。小郭听完后瞪大了眼睛。



下—个目的地是东武和西武的百货商场。商场里摆放了从世界各地收集来的精美物品,小郭把它们拿在手上,叹了一口气。她看到物品上贴的价签时,就像触摸到爆炸物,迅速把它们放了回去。这里卖的欧洲高级品牌,原产地是中国的丝质衬衫,一件的价格就足够贫穷农村好几户人家生活一年的。



我们在绿色大道上散步,朝太阳城走去。我们在Alpa喷水池边一边吃着冰淇淋,一边看着面向日本年轻女子的时尚服装店里过于暴露的服装,忍不住笑出了声。促销员的打扮不是像担任灵歌艺人的黑人,就是像给一百美元就会出卖自己身体的街头女子。



之后我们坐上高速电梯,去了太阳城的水族馆。在水箱里有很多不知道贫穷也不知道富贵的鱼。为什么人类就不能像鱼那样,只生活在当下的瞬间呢?小郭看着摇摇晃晃走路的企鹅,说好想要一只呀。我在水族馆的小卖店里买了个最小的企鹅布偶,送给她做礼物。



最后我们来到了阳光60大厦的嘹望台。本地人很少来这里。就像生活在东京铁塔脚下的人不会爬东京铁塔—样。



此时,傍晚的夕阳照着,绵延在视野下方的东京的建筑群惟有西侧闪耀着橘红色。小郭坐在玻璃窗边的栏杆上,远望池袋的大街。



“有这么多建筑物,亮闪闪的新车开过,即使生了病也不用担心钱的问题,可以去医院。女孩子都很可爱,男孩子看上去温柔又时尚。诚先生真是出生在一个不错的地方呀。”



我在这一带的小道上摸爬滚打地成长多年,第一次听到别人这么说。其实池袋绝不是一个任何人都向往的地方,不过我不想打破小郭的梦想。



“或许是这样。”



就像鱼儿看不见水,生活在东京的人或许也看不到自身的丰足。



“今天很开心。诚先生,谢谢。我决定明天和林先生一起回工厂。虽然父亲的病让我很伤心……”



小郭吞下了后面的话,把脸朝向锁死的窗户。她的两眼噙满了泪水,而她这个研修生用很强的意志力强忍了下去。不管怎么严酷的工作都难不倒这个女子吧。我又想起了杨的话,研修生干的工作是一般人的三倍,而且没有任何怨言。



“我想父亲应该会理解我的。我们家除了父亲,还有弟弟妹妹,要准备他们的教育费。为他们的将来着想,父亲应该也会理解我的。我必须遵守这个国家的法律。”



我不知道如何对答。这是小郭苦思良久自己做的结论。我点了点头。



“是吗?明白了。你下了很大的决心吧;回到家,尝一下我老……姐亲手做的菜。虽然卖相不太好,但是日本的家庭料理还是很好吃的哟。”







在高速电梯上,我设成震动模式的手机震了一下。竟然打搅我好不容易才有的“池袋的休息日”,真是不懂风情的家伙。我看了一眼显示屏,是猴子。电梯到了一层,我打了回去。



“喂。”



我又用了刚记住的汉语。旁边的小郭笑了笑。



“阿诚吗?你在说什么?别开玩笑了!你们家的店大事不妙了!”



我们家的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刚开始我的脑海里浮现的是火灾。猴子的语气像在扇我的耳光:“上海帮的家伙正在你们店周围巡逻呢。你到底在干什么?”



我没法说我正在陪河南省的小公主游览池袋。



“我找到小郭了。小林不仅是工会的监督人,还是上海帮的信息贩子。或许他已经察觉到我的行动,所以先发制人。”



不过,这样我的工作应该快结束了。把小郭带回家,让她尝尝老妈的晚饭,再把她交给小林。在这次的事件中,我已经无能为力了。猴子咂了咂舌头。



“原来如此。我就觉得小林是个不太好对付的家伙。感觉那个姓林的家伙有些地方和你很相似。”



东龙的老板和羽泽组的重量级人物都夸奖我了,真是春天的奇事呀。







我们在阳光大厦前打到车已经是六点过后了,春天的天空已开始变暗。有几辆车大模大样地停靠在我们家店的前面。我先下了出租车。小林脱了上衣,正在店里帮忙。在离人行道稍远的地方,一共有四小队两人一组的中国黑手党。他们正在全方位监视我们家,以防有人从那儿逃走。不好意思,我们没有逃走的计划,真是辛苦他们了。



“小林,她说要回工厂。在走之前,我想让她尝尝我老妈做的晚饭,能给我们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吗?”



小林深思了一会,不知道在想什么,然后他点了点头。我对老妈喊道:“所以呢,拿出你最好的手艺给我们做顿晚饭吧,四人份的。如果需要买什么菜,我去买。”



老妈看了我一眼,然后把视线转向人行道上站着的上海帮的男子。



“是吗?这个孩子必须回到他们的地方吗?知道了。这样的话,今天让大家好好饱餐一顿。”



从大度、慷慨这一点来说,没人比得上我家年迈的“姐姐”。







桌上摆放着白菜和猪肉里脊火锅、芝麻酱油拌金枪鱼、甜味煎蛋卷和蔬菜天妇罗。老妈不愧是地道的东京人,在生意最火的时间段竟然放下了店里的卷帘门。



在二层的餐厅里,小林、小郭、我和老妈四个人一起围在桌旁。以前总是只有两个人吃饭,所以今天晚上感觉非常热闹。或许有兄弟姐妹的感觉就是这样的。



“你们还年轻,要多吃点。”



老妈一个人打开起泡酒喝了起来。她在做饭的时候尝了尝味道,所以好像肚子很撑了。我、小林和小郭开始大口大口地吃着晚饭。



虽然悲伤,但如果每次的事件都能以这种形式的晚饭结束的话,当个免费的麻烦终结者也不是—件坏事。



愉快的晚饭时间差不多快结束的时候,老妈突然说道:“对了,小郭,你到底遇到了什么麻烦呢?”



喝醉酒的老妈貌似会变得很多话。不过,这样还能延长点时间,对此我非常欢迎。



我向不安地看着我的小郭点了点头。



“对我老妈,你不用介意。什么话都可以跟她说的。”







小郭保持着愉快的笑容,用二十分钟讲述了这次麻烦的来龙去脉。从中原贫穷的农村讲到邻国改革开放的巨大变化,她的故事好像比NHK的大河剧还要壮观。



一向坚强的老妈听到小郭的父亲肾脏移植的事,眼里充满了泪水。两百四十九名同胞的强制遣送回国和父亲的性命,天平两边的重量都过于重了。最后我老妈说道:“你明天就要回时薪二百七十日元的工厂了吗?”



这次小郭没有泄气。任何人只要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就会变得很强大。逃跑的女子的表情中绽放着掩藏不住的光辉。我妈轻轻地瞪了小林一眼,摇了摇头。



“小林,你真是一个谋士。不管这条街上的人如何吹捧阿诚,我知道他还只是个小鬼。”



我完全听不懂老妈在说什么,不过小林和老妈好像能相互理解对方说的话。



“但是,小郭已经表明了自己的心意,这样的话就只能按你的策略走了。”



小林深深地低下了头,额头都快抵到桌子上了。他不是向忙前忙后辛苦了大半天的我,而是向我老妈深深地道歉。怎么回事?



“非常抱歉,不过,我想到了一个方法,刚开始我没有打算请您接受这么无理的请求。小郭会回到工厂。但很遗憾,最坏的情况下,我们不得不这么做。”



小林非常认真地说道。小郭和我一脸茫然。



“你们俩到底在说什么呀?”



我好久没问过这么愚蠢的问题了。老妈抿嘴一笑。



“小郭的问题,源头上就是国籍问题。如果她像小林一样拿到日本国籍的话,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也就不会被强制遣送回国,可以自由地在这条街上工作。”



这时候,这么迟钝的我也终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老妈,你要收小郭为养女吗?”



小郭也一脸吃惊的样子。



“是呀,如果小郭愿意的话。而且,我刚才一直在看这个孩子的手。”



我重新看了看小郭的手。她的手像男生似的,很粗糙,指甲厚厚的,剪得很短。这是自打出生就一直干体力劳动的人的手。



“如果有机会,这双手一定会好好工作的。我们也不能对小郭的父亲见死不救呀,怎么样?小郭,你愿意仅在书面上当阿诚的妹妹吗?虽然我们不是有钱人家,但不管什么时候,还是管得起像这样的晚饭的。”



小郭把手放在胸前,屏住呼吸。她的脸对着前方,泪珠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



“谢谢。如果您能这样做的话,我会拼命努力工作,帮助父亲。对日本的妈妈,我也会尽全力做我力所能及的事。我真的可以待在这条街上吗?”



老妈泪眼蒙咙地看着失声痛哭的小郭。小林的脸虽然有点泛红,但表情上没有任何变化。真是了不起的政府官员。



我说:“小林,你前几天半夜不请自来,给我们讲日本人收你当养子的故事,就是为了这个吗?”



型男研修生顾问轻轻地点了点头:“对不起,阿诚。因为小郭的情况很紧急,所以我想着不管什么条件都要利用一下。不过,我没想到你母亲和阿诚你的心地都这么善良。谢谢你们二位。”



长长的晚餐会就这样结束了。







小林从第二天开始帮我们办理真岛家收养小郭当养女的手续。同时,小郭的研修生合同也解除了,所以她就不用回工厂了。小郭的正式归化申请开始启动了。不过,就像大家了解的那样,其间的过程也不是那么简单的。外国人成为日本人的道路是很漫长的。



那天晚上,当小郭和小林走下楼梯来到西一番街的路上,上海帮的男子就像烟一样消失不见了。对于小林来说,让他们过来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因为最后绝对不能再让小郭逃跑了。







之后,小郭辞去了那家店的工作,现在在猴子介绍的另一家池袋夜店(是一家不准带女子外出的普通店)打工。小郭凭借她的美貌、流畅的日语以及有礼有节,刚转到这家店就挺进了销售业绩Top 3,也是理所当然。虽然她比较在意钱,不过这也算是她的可爱之处。我不想去妹妹陪酒的店喝酒,所以一次也没有去过。



今年的春天,我、老妈和小郭三人一起去了西口公园赏樱花。老妈还带了她亲手做的便当,小郭很开心。



风吹过,花瓣落下。据说因为樱花的花瓣很薄、颜色很淡,所以可以随风飘过山谷,穿越海峡。迟早有一天,小郭在这条街上寻找到的淡淡的快乐也会跨越海洋,在中国的大平原上结出果实吧。我大口吃着老妈做的有点咸的饭团子,微笑着观望非常漂亮的妹妹的笑容(作为哥哥)。



樱花还处于盛开的时期。趁樱花还未凋落,找个时间不带老妈,仅年轻人—起来赏樱花,或许也是—件乐事。就我和漂亮的妹妹两个人赏樱花,这是隐藏在我心中的小时候的梦想。